摘要:偶尔,公社放电影的许师傅会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驮着一整套宝贝疙瘩,慢悠悠地晃进村。
那年夏天,热得像个憋着火的大蒸笼。
村东头那块晒谷场,就是我们的乐园。
白天晒谷子,晚上晒月亮。
偶尔,公社放电影的许师傅会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驮着一整套宝贝疙瘩,慢悠悠地晃进村。
那天,许师傅带来的,是《少林寺》。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下午就在村里飞了个遍。
家家户户的灶膛都比平时熄得早,女人们把碗筷往水瓢里一扔,男人们叼着烟袋锅,光着膀子,扛着长凳、马扎,甚至是门板,潮水一样往晒谷场涌。
空气里混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有刚收完麦子,地里翻上来的土腥气。
有孩子们跑得满头大汗,身上那股子酸甜的汗味儿。
还有各家各户晚饭飘出来的,大葱炒鸡蛋的香,辣椒炝锅的呛。
这些味道搅和在一起,就是1985年,我们村夏天的味道。
我揣着一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也扛着我家的长凳,挤在人堆里。
我的眼睛,像长了钩子,死死地在人群里搜寻。
我在找小芹。
小芹是我们村的“一枝花”,眼睛像秋天的葡萄,水汪汪的,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走路的时候,那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总是在背后一甩一甩的,像条活泼的鱼。
我早就盘算好了。
今晚,就在电影最热闹,大家伙儿都扯着脖子喊“打得好”的时候,我就要悄悄地,把手伸过去,牵住她那只肯定又白又嫩的手。
我想象过无数次那个场景。
她可能会惊一下,像受惊的兔子。
也可能会害羞地低下头,辫子梢扫过我的胳膊,痒痒的。
不管哪种,我都觉得,那滋味肯定比喝了蜜还甜。
我终于在人群的东边角落里找到了她。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坐在她家那条油光锃亮的长凳上,正跟旁边的姐妹说着什么,笑得花枝乱颤。
我心里一热,扛着凳子就往那边挤。
“让让,让让……”
脚底下踩着别人扔的瓜子皮,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
好不容易,我在她旁边隔着一个人的位置,找到了一个空隙,把长凳“哐当”一声放下。
我坐下的时候,故意弄出了点动静,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
可她的眼睛,自始至终都黏在跟她说话的那个姑娘身上,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分给我一个。
我心里有点失落,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像一块慢慢浸了墨的蓝布。
许师傅捣鼓了半天,那台老掉牙的放映机终于“咔咔”地转了起来。
一束摇摇晃晃的光,打在临时支起来的白布上。
电影开始了。
整个晒谷场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放映机单调的转动声,和电影里传来的刀剑碰撞声。
我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手心里全是汗,黏糊糊的。
我悄悄地往小芹那边挪了挪屁股,长凳发出“吱呀”一声抗议。
好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电影上,没人发现我的小动作。
我能闻到她身上飘来的一阵淡淡的香味儿,像是新洗过的头发,用的那种黄颜色包装的洗发膏,甜丝丝的。
电影里,觉远和尚正在打坏人,一招一式,虎虎生风。
周围的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就是现在!
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把那只汗津津的手,像做贼一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顺着长凳的边缘,往她那边探过去。
黑暗是最好的掩护。
我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凭着感觉。
我的指尖,先是碰到了一片冰凉的木头,那是长凳的边缘。
然后,我继续往前探。
终于,我的指尖触到了一片温热的、柔软的所在。
是她的手!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那只手,好像比我想象的要粗糙一点,指节也更分明一些,不像我想象中那样柔若无骨。
但那一刻,我顾不上想那么多了。
我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只手轻轻地握在了手心里。
我以为她会挣扎,会把我的手甩开。
可她没有。
她只是轻轻地动了一下。
然后,我感觉到我的手背,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
那一下,不疼,但是很清晰,像一个小小的电火花,瞬间从我的手背传遍了全身。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完了,被发现了。
她肯定生气了。
我正准备像触了电一样把手缩回来,一个极轻极轻,几乎要被风吹散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飘了过来。
“牵了。”
就两个字。
声音不大,甚至有点沙哑,跟小芹那清脆的声音完全不一样。
但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了。
我猛地一愣。
这不是小芹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想转头去看,可脖子僵得像上了锈的铁疙瘩,根本动不了。
我握着的那只手,也像是被施了魔法,既不敢松开,也不敢握紧,就那么僵硬地保持着最初的姿势。
我的手心里,依然是那片温热和微微的粗糙感。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我……我牵错人了。
坐在小芹旁边的,不是她的姐妹,是隔壁村的杏儿。
杏儿我认识,但不熟。
她平时总是一个人闷着头干活,不怎么说话,皮肤晒得有点黑,人也瘦瘦的,不像小芹那么惹眼。
我只记得,她的手因为常年干农活,布满了薄薄的茧。
我手心里握着的,正是这样一双手。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烧到了耳根。
尴尬、懊悔、不知所措……各种情绪像一锅煮沸了的粥,在我心里翻腾。
我想把手抽回来,可那只手却反过来,轻轻地回握住了我。
她的力气不大,但很坚定。
我感觉到她的手指,在我的手心里,轻轻地蜷缩了一下。
那个动作,像是在告诉我:别动。
我真的就不敢动了。
整个人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直挺挺地坐在那里。
电影里在演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周围的人在笑,在喊,我也完全没感觉。
我的整个世界,都缩小到了我们交握的那两只手上。
我能感觉到她的掌心,也出了汗,和我的一样,黏糊糊的。
我能感觉到她的脉搏,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
一场电影,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直到银幕上出现“剧终”两个大字,周围的人群开始像退潮一样散去,我才如梦初醒。
灯亮了。
晒谷场上拉起的几盏昏黄的电灯泡,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模糊不清。
我飞快地松开手,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不敢看她。
我甚至不敢去看小芹。
我只是低着头,扛起我家的长凳,混在人群里,逃也似的往家跑。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那一下不轻不重的掐。
还有那句轻轻的,却像烙印一样刻在我心里的:“牵了。”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我怕在村里碰到杏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更怕碰到小芹,怕她用那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我。
可我没想到,傍晚的时候,杏儿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她手里拎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罐,站在我家院子门口,怯生生地往里望。
“我……我娘让我给你家送点酸菜。”她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我娘热情地把她迎了进去,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
我躲在屋里,从门缝里偷偷地看她。
她今天穿了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很整齐,用一根红头绳扎着。
昏黄的暮色里,她的脸看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么黑。
她把瓦罐放下后,没多待,跟我娘说了几句就走了。
自始至终,她都没往我这屋看一眼。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挠了一下。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根看不见的线。
我去河边挑水,总能碰到她在那儿洗衣服。
她蹲在青石板上,一下一下地捶打着衣服,水花溅湿了她的裤脚。
看到我,她会抬起头,对我笑一笑。
她的牙齿很白,一笑,眼睛就弯成了月牙。
我去地里拔草,她也总是在不远处的另一块地里。
我们隔着田埂,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埋头干活。
但偶尔抬起头,目光相遇,又会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移开。
夏天的午后,太阳毒得能把人烤化。
我坐在田埂的大槐树下歇凉,她会端着一碗绿豆汤走过来,默默地放在我身边,然后转身就走。
那碗绿豆汤,冰凉甘甜,一直甜到了我的心里。
我开始慢慢地发现,杏儿其实很好看。
她不是小芹那种明艳的美,而是一种很耐看的美。
她的眉眼很清秀,像山水画里淡淡的墨。
她干活的时候,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比任何首饰都好看。
我渐渐地,把小芹忘了。
我的眼睛里,心里,装的全是杏儿的影子。
我们还是不怎么说话。
但我们之间的默契,却越来越深。
有一次,我家屋顶的茅草被风吹跑了一大块。
我爹让我爬上房顶去补。
我笨手笨脚的,弄了半天也没弄好。
杏儿路过我家门口,看到了,二话不说,就回家拿了她家的梯子,还叫上了她哥。
她哥是村里有名的泥瓦匠。
三下五除二,就把我家的房顶补得结结实实。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她在房顶上忙碌的身影,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了一层金边。
那一刻,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就是她了。
我用一整天的时间,跑到山里,砍了一根最直的柳树枝。
我学着村里老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用小刀把柳树皮剥下来,做成了一个小小的柳笛。
我吹了吹,声音清脆响亮。
那天晚上,我跑到她家院墙外,鼓起勇气,吹响了柳笛。
我吹的是当时最流行的一首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曲不成调,还跑了好几个音。
可我刚吹了没几句,她家的窗户就“吱呀”一声推开了。
她探出半个脑袋,看着我,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柳笛也忘了吹。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一道院墙,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
过了好久,她才轻轻地说了一句:“以后,你想找我,就吹这个。”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要融化了。
那支柳笛,成了我们之间的信物。
白天,我们在人前装作不熟。
到了晚上,只要我吹响柳笛,她就会偷偷地从家里溜出来,到我们约好的老地方——村口那棵大榕树下。
我们在榕树下,一坐就是大半夜。
我们聊了很多很多。
聊地里的庄稼,聊村里的闲事,聊未来的打算。
我才知道,她其实一点也不闷,她懂得很多事情。
她知道哪种草药可以治牙疼,知道怎么看天气,知道怎么把地瓜干做得又甜又糯。
她告诉我,她爹走得早,她娘身体不好,家里全靠她和她哥撑着。
她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多挣点钱,让她娘过上好日子。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又酸又软。
我把我的梦想也告诉了她。
我说,我不想到死都待在这个小山村里。
我想去考大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想去北京,去天安门,去看看书上说的那些高楼大厦。
她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她才说:“外面的世界,肯定很好。”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向往和落寞。
那个秋天,村里组织考拖拉机驾照。
我第一个报了名。
我觉得,学会开拖拉机,就是我走出这个村子的第一步。
练车很辛苦,每天都弄得一身油污,满脸灰尘。
但每天晚上,只要我吹响柳笛,看到她在榕树下等我的身影,我就觉得浑身的疲惫都消失了。
她会给我带来用盐水煮好的毛豆,或者刚从地里掰回来的嫩玉米。
我们就坐在月光下,你一个我一个,慢慢地吃。
我考到驾照那天,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开着那台“东方红”拖拉机,在村里的土路上来来回回跑了好几圈。
我把杏儿也拉上了车。
她坐在我身边,紧紧地抓着驾驶室的栏杆,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
她笑得特别开心,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我对她说:“杏儿,等我以后挣了大钱,就买一辆小汽车,带你去北京!”
她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的眼睛里,有星星在闪。
冬天很快就来了。
地里没什么活了,村里的人都闲了下来。
我和杏儿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我开始拼命地复习功课,准备来年的高考。
那些数理化的公式,像一座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每天晚上,我都会点着煤油灯,看书看到深夜。
只有在最累的时候,我才会拿出那支柳笛,放在嘴边,却不敢吹响。
我怕打扰她,也怕……分心。
我们的未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雾,看不真切。
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叫“大学”的东西。
如果我考上了,我就会离开这里。
那她呢?
我不敢想。
高考前的一个月,我病倒了。
高烧不退,整天昏昏沉沉的。
我娘急得直掉眼泪,请了赤脚医生,吃了很多药也不见好。
我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可能就要这么完了。
我的大学梦,我的北京,都成了泡影。
那天半夜,我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柳笛声。
那声音,很轻,很弱,断断续续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扶着墙,走到了窗边。
我看到,我家院墙外,站着一个瘦弱的身影。
是杏儿。
她穿着一件厚厚的棉袄,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她手里拿着的,正是我送给她的那支柳笛。
她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说话,只是把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从墙头递了过来。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煮鸡蛋。
还有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几片黄色的药片。
“这是退烧药,我哥从镇上卫生院给我娘买的,你快吃了。”她带着哭腔说。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狼吞虎咽地把那个鸡蛋吃了下去,又把药片和着凉水吞了。
那一刻,我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我看着她冻得通红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杏儿……”我哽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吸了吸鼻子,对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要快点好起来,你还要考大学呢。”
我的病,在那天晚上之后,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我知道,是杏儿给我的那个鸡蛋,那几片药,更是她给我的力量,治好了我。
我更加拼命地学习。
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考上大学。
不只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杏儿。
我要带她离开这个地方,让她过上好日子。
高考那天,天气很好。
杏儿没有来送我。
我知道,她不想给我压力。
我走进考场前,回头看了一眼村口的方向。
我仿佛能看到,她正站在那棵大榕树下,远远地望着我。
考试的结果,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我收到了省城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们家成了全村的焦点。
我爹高兴得好几天都合不拢嘴,见人就发烟。
我拿着那张红色的通知书,第一时间就跑去找杏儿。
我在大榕树下吹响了柳笛。
她很快就来了。
我把通知书递给她看,兴奋地说:“杏儿,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她接过通知书,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我就知道,你一定行。”她说。
我拉着她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
“杏儿,你等我,等我大学毕业,我就回来娶你!我带你去省城,去北京!”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她只是反手握紧了我的手,说:“你放心去上学,家里……有我。”
我没听懂她这句话里隐藏的深意。
我以为,她是在让我不要担心她。
我以为,我们的未来,就像那张通知书一样,红得耀眼,充满了希望。
离开村子的那天,全村的人都来送我。
我爹娘,亲戚,邻居……
我唯独没有看到杏儿。
我坐上村里那台唯一能去镇上的拖拉机,心里空落落的。
车子开出很远,我忍不住回头望。
我看到,在村口那棵大榕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杏儿。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望夫石。
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她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
我冲着她,用力地挥了挥手。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
大学的生活,是新奇的,也是陌生的。
高楼,马路,穿着时髦的城里人……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既兴奋又自卑。
我像一块海绵,拼命地吸收着新的知识,新的观念。
我给杏儿写了很多信。
我跟她描述大学的校园有多大,图书馆里的书有多多。
我跟她说城里的姑娘穿的裙子有多漂亮,电影院的椅子有多软。
我跟她说,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将来在这里扎下根,然后把她接过来。
她也给我回信。
她的信很短,字也写得歪歪扭扭。
她总是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不要挂念。
她说,地里的麦子熟了,收成很好。
她说,她娘的身体好多了,能下地走路了。
她说,让我好好吃饭,注意身体。
我们的信,像两只笨拙的鸽子,飞跃千山万水,连接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大一的寒假,我迫不及待地回了家。
火车转汽车,汽车转拖拉机,一路颠簸。
当我再次闻到村里那熟悉的泥土气息时,我几乎要掉下眼泪。
我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找杏儿。
我在大榕树下吹响了柳笛。
可是,这一次,她没有出现。
我又吹了一遍,还是没有。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我跑到她家门口,看到她家大门紧锁。
我问邻居,才知道,她娘病重,她哥带她娘去镇上的医院了,已经去了好几天了。
我在村里等了她三天。
第四天,她回来了。
她比我走的时候,更黑了,也更瘦了,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充满了疲惫。
看到我,她先是一愣,然后,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拉着她的手,心里疼得像刀割一样。
“怎么不写信告诉我?”我问她。
她摇摇头,说:“不想让你分心。”
她告诉我,她娘的病很重,医生说要很多钱才能治好。
她哥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还是凑不够医药费。
她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
我把我在学校里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钱,都塞到了她手里。
不多,只有五十几块钱。
但那是我所有的积蓄。
她说什么也不要。
我硬是塞给了她。
我说:“杏儿,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是一家人。”
她看着我,哭得更厉害了。
那个寒假,我没有再提带她去省城的话。
我知道,现实像一座冰冷的大山,横亘在我们面前。
我能做的,只有陪着她,帮她干点力所能及的活。
假期很快就结束了。
我要回学校了。
临走的前一晚,我们又坐在了大榕树下。
月光很冷,照得地上白茫茫一片。
我们沉默了很久。
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
“杏儿,等我。我一毕业就回来。”
她没有看我,只是看着远处黑漆漆的田野。
“城里,是不是很好?”她轻声问。
“好。”我说,“等你娘病好了,我就带你去。”
她摇了摇头。
“我哪儿也不去。”她说,“我就守着我娘,守着这片地。”
我的心,猛地一沉。
“杏儿,你这是什么话?”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静。
“你和我不一样。”她说,“你是要飞出去的鹰,这小山村,留不住你。我呢,就是地里的一棵庄稼,根在这里,挪不走的。”
“不是的!杏儿,不是这样的!”我急了,紧紧地抓住她的肩膀,“我们可以一起走!我可以养你,养你娘!”
她轻轻地挣开了我的手。
“别傻了。”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你好好上你的学,别管我。以后,也别再给我写信了。”
“为什么?”我几乎是吼了出来。
她没有回答我。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支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的柳笛,递给了我。
“这个,还给你。”
我的手,在发抖。
我没有接。
“我不要。”我说,“这是我给你的。”
她把柳笛,轻轻地放在了我们之间的石凳上。
“忘了我吧。”
她说完,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
我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我捡起那支柳笛,离开了村子。
回到学校后,我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不再跟同学说笑打闹。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和打工上。
我发了疯一样地挣钱。
我去食堂帮工,去工地搬砖,去给小学生当家教。
只要能挣钱,多苦多累的活我都干。
我把挣来的钱,一笔一笔地存起来,然后寄回家,让我娘想办法转交给杏儿。
我没有再给她写信。
因为我不知道该写什么。
我们的世界,已经隔得太远了。
我只能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去履行我当初的诺言。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残忍的刽子手。
它会慢慢抚平你的伤口,也会慢慢磨掉你的记忆。
大学四年,我没有再回过一次家。
我怕看到那棵大榕树,怕看到那条她曾走过的小路。
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
我进了一家国营工厂,从技术员做起。
我工作很努力,很拼命,很快就得到了领导的赏识。
我升了职,加了薪,有了自己的房子。
我成了别人口中“从山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
我以为,我已经把过去都忘了。
可是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还是会梦到她。
梦到那个夏天的晒谷场,梦到她在我手背上掐的那一下,梦到她轻声说的那句:“牵了。”
梦醒后,枕头总是一片湿润。
我试着去接触别的女孩。
厂里给我介绍过好几个对象,有的是老师,有的是护士。
她们都很好,很温柔,也很漂亮。
可我总是觉得,她们身上,少了一点什么。
少了那种在泥土里长出来的,坚韧的,带着青草味道的气息。
我和她们吃过饭,看过电影。
我甚至也试着去牵她们的手。
她们的手,很白,很软,很光滑。
可我握在手里,却总觉得空荡荡的。
不像握着杏儿的手,那微微的粗糙感,能让我感到踏实,感到心安。
后来,我干脆放弃了。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
我以为,只要我站得足够高,走得足够远,那些过去,就再也追不上我了。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我爹的电话。
电话里,他的声音很苍老,很疲惫。
他说,他病了,很重。
他说,想见我最后一面。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连夜请了假,买了最快一班的火车票,往家赶。
十几年了。
我终于,又回到了这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地方。
村子变了。
土路变成了水泥路。
很多土坯房,都翻盖成了红砖瓦房。
但村口那棵大榕树,还在。
只是比我记忆中,更老了,更沧桑了。
我爹的病,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是癌。
晚期。
医生说,已经没有治疗的必要了。
我守在他床前,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心如刀绞。
我这才意识到,这些年,我为了逃避过去,亏欠了我的父母太多太多。
我爹在弥留之际,把我叫到床前。
他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回去……把杏儿……找回来……爹知道……你心里……一直有她……”
我爹走了。
办完他的丧事,我把自己关在老屋里,整整三天。
我看着这个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一草一木,都充满了回忆。
我打开那个我从不轻易触碰的抽屉。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已经干裂的柳笛。
我把它拿出来,放在嘴边,试着吹了一下。
发出的,是“呜呜”的,像哭一样的声音。
我决定,去找杏儿。
不管她现在怎么样了,结婚了,还是生子了。
我都要去见她一面。
我要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我从村里人的口中,打听到了她的消息。
她没有嫁人。
她娘在前几年也走了。
现在,就她一个人,守着那个老院子。
我走到她家门口,那扇熟悉的木门,比记忆中更破旧了。
我抬起手,想敲门,却又迟迟不敢落下。
我怕。
我怕见到她。
我怕看到她眼里的怨恨,或者冷漠。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走出来的,是杏儿。
十几年没见,她变了。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셔,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
她的头发,也夹杂了些许银丝。
但她的眼神,还是和以前一样,清澈,平静。
她看到我,愣住了。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一道门槛,互相看着,谁也没有说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那些在空气中汹涌翻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先开了口。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侧过身,让出一条路。
“进来坐吧。”
我跟着她,走进了那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院子。
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
角落里,种着几株向日葵,开得正艳。
屋里的陈设,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
只是,墙上多了一张黑白遗像。
是她娘。
她给我倒了一杯水。
是那种用大茶缸子泡的,很浓的粗茶。
我捧着茶缸,手心里的热度,却暖不了我冰冷的心。
我们相对而坐,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是说这些年我的成就,还是说我的悔恨?
好像说什么,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最后,还是她打破了沉默。
“你爹的事,我听说了。”她说,“你……节哀。”
我点了点头,眼眶一热。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我问。
她笑了笑,那笑容,像秋天里,最后一片飘落的叶子。
“就那样。”她说,“不好,也不坏。”
我看着她,心里堵得难受。
“杏儿,我……”
我想说对不起,可那三个字,却像石头一样,卡在我的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她淡淡地说,“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她说得那么轻巧。
可我过不去。
那些日日夜夜的思念,那些午夜梦回的悔恨,怎么可能说过去就过去?
“为什么?”我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为什么不嫁人?为什么……不等我?”
她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水,没有看我。
“等?”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拿什么等?拿我病重的娘等,还是拿我这一穷二白的家等?”
“我给你寄了钱!”我说。
她抬起头,看着我。
“是,我收到了。”她说,“我一笔一笔,都给你记着呢。想着,以后有机会,再还给你。”
“我不是要你还!”我激动地站了起来,“杏儿,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她打断了我,“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可是,我们不是一路人。”
又是这句话。
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
“什么叫不是一路人?”我红着眼睛问她,“就因为我上了大学,你没上?就因为我去了城里,你留在了村里?”
“是。”她看着我,眼神异常平静,“从你考上大学那天起,我们就注定不是一路人了。你走的是阳关道,我过的,是独木桥。我不想拖累你,也不想……让你为难。”
“我没有为难!”我吼道,“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拖累我!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那然后呢?”她反问我,“跟你去城里?我一个农村女人,没文化,没见识,去了能干什么?给你当保姆,还是让你那些有文化的同事朋友笑话你,娶了个村姑?”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我以为,只要有爱,就足够了。
可我忘了,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
隔着的,是两个无法逾越的世界。
“我娘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杏儿啊,别等了。”她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她说,那是个好孩子,但他不属于这里。你放他走,也算是……成全他。”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决堤而下。
我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哭我错过的那些年。
我哭我们有缘无分的爱情。
我哭她为我付出的,我却一无所知的成全。
她没有来安慰我。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我哭。
等我哭够了,她才站起身,走到里屋。
再出来的时候,她手里多了一个小布包。
她把布包打开,里面,是我这些年寄给她的钱。
一沓一沓的,用红线捆得整整齐齐。
还有一本小小的记事本。
她把本子翻开,递给我。
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记着每一笔钱的日期和数额。
“这些钱,我一分没动。”她说,“我娘的病,是我哥借钱治的。后来,我种地,养猪,慢慢地,把债都还清了。”
我看着那本记事本,上面的字迹,像是用刀子,一刀一刀地刻在我的心上。
“杏儿……”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走吧。”她说,“带着这些钱,走吧。以后,别再回来了。”
她把布包,塞到我怀里,然后,转身,背对着我。
我看到她瘦弱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我知道,她也在哭。
我拿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站在院子里,久久没有动。
我多想冲上去,从背后抱住她。
告诉她,我不走了。
我留下来,陪着她,哪儿也不去了。
可是,我能吗?
我在城里,有我的工作,我的事业,我的一切。
我真的能,为了她,放弃所有的一切吗?
我犹豫了。
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让我彻底地失去了她。
我最终,还是走了。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那个村子。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回到城里,我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
上班,下班,开会,应酬。
我比以前更忙了。
我用工作,来麻痹自己。
我以为,只要我够忙,就不会再想起她。
可是,我错了。
她的影子,像鬼魅一样,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吃饭的时候,会想起她做的手擀面。
我睡觉的时候,会想起她身上的青草味道。
我开着车,行驶在城市的柏油马路上,会想起那台“东方红”拖拉机,和她坐在我身边,开心的笑脸。
我病了。
得了心病。
药石无医。
几年后,我听村里来城里打工的人说,杏儿结婚了。
嫁给了邻村一个瘸腿的男人。
那个男人,是个鳏夫,还带着一个孩子。
听说,对她不好,经常打她。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跟客户喝酒。
我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疯了一样地开车往村里赶。
我不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去质问她?去把她抢回来?
我只知道,我不能让她就这么毁了。
当我赶到她家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她家那个破旧的院子,翻盖了新房。
院子里,一个男人正拄着拐杖,在劈柴。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在旁边乖巧地捡着木屑。
杏儿坐在屋檐下,纳着鞋底。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站了起来。
那个瘸腿的男人,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警惕地看着我。
“你来干什么?”他问。
我没有理他,我只是看着杏儿。
“他们说……你过得不好。”我说。
杏儿笑了。
那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她笑得这么坦然,这么释怀。
“谁说的?”她说,“我过得很好。”
她走到那个男人身边,很自然地帮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那个男人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宠溺和依赖。
那个小男孩,也跑过来,抱住了杏-儿的腿,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娘。”
那一刻,我全明白了。
什么家暴,什么过得不好,都是村里人的闲言碎语。
她找到了她的归宿。
一个虽然不完美,但能给她一个安稳的家,能真心疼她的人。
我像个小丑一样,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你走吧。”杏儿对我说,语气很平静,就像在对一个普通的陌生人说话。
我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我点了点头。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支一直带在身上的柳笛。
它已经很旧了,上面布满了裂纹。
我把它递给了她。
“这个,本来就该是你的。”我说。
她没有接。
“不用了。”她说,“我已经……用不着了。”
我苦笑了一下,把柳笛收了回来。
我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个院子。
这一次,我是真的,彻底地,失去了她。
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村子。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成了公司的老总,有了很多钱,很多荣誉。
我结了婚,又离了婚。
我身边,从来不缺女人。
可是,我的心,却像一口枯井,再也起不了一丝波澜。
很多年后,我退休了。
我一个人,搬到了郊区的一栋小房子里。
我种了很多花,养了一只猫。
我常常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会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夏天的晚上。
那个闷热的,充满了汗味和青草味的晒谷场。
那束摇摇晃晃的,打在白布上的光。
还有,在黑暗中,我摸索着,牵错的那只手。
那只手,有点粗糙,但很温暖,很有力。
是那只手,在我最轻狂,最迷茫的年纪,给了我最坚定的力量。
也是那只手,在我选择远走高飞的时候,默默地,推了我一把。
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牵错手。
如果我牵住的,是小芹那只又白又嫩的手。
我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这辈子,握过很多人的手。
女人的手,男人的手。
柔软的手,有力的手。
奉承的手,背叛的手。
可没有一双手,能像杏儿的那双手一样,让我记一辈子。
那一年,我十七岁。
她掐了我一下,轻轻地说:“牵了。”
那一牵,就牵住了我的一生。
只是,后来,我把她弄丢了。
我把那支干裂的柳笛,放在一个很精致的盒子里。
有时候,我也会拿出来,试着吹一吹。
可不管我怎么用力,它都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就像我那段,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和那个,我再也无法拥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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