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很多年后,林岚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就像录像厅里弥漫的烟味,呛人,模糊,却又真实地钻进过我的肺里。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把那股味道彻底咳出去,但总觉得喉咙深处还留着一点辛辣的余味。
很多年后,林岚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就像录像厅里弥漫的烟味,呛人,模糊,却又真实地钻进过我的肺里。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把那股味道彻底咳出去,但总觉得喉咙深处还留着一点辛辣的余味。
那年我二十岁,以为自己是电影主角,后来才明白,我连个像样的配角都算不上。
故事,是从1990年那个闷热的夏天开始的。
第1章 录像厅的烟味
1990年的夏天,空气像是被泡在温水里的黏稠糖浆,把人从里到外都裹得密不透风。我叫陈进,刚从技校毕业一年,在城东的红星机械厂当学徒工。每天的工作就是跟着师傅打磨零件,震耳欲聋的噪音和空气中弥漫的铁锈味,是我青春里最具体的背景音。
唯一的出口,是厂门口那条巷子尽头的“环球录像厅”。
那地方不大,一个黑乎乎的门脸,挂着块褪了色的木牌子。老板是个姓黄的胖子,永远穿着一件油腻腻的白背心,坐在门口一张吱吱作响的竹躺椅上摇着蒲扇。一块钱一张票,能看两部片子,通常是一部香港枪战片,搭配一部武侠或者喜剧。对于我们这些每月工资不到一百块的年轻工人来说,这已经是顶级的精神享受。
录像厅里永远是那股混合着汗味、脚臭味和劣质香烟的味道,屏幕上闪烁着模糊的影像,VCR时不时“咔”地一声卡带,黄老板就得骂骂咧咧地去捅咕半天。但没人介意,我们就是喜欢那种几十号人挤在黑暗里,对着屏幕上的周润发或者李连杰一起激动,一起大笑的感觉。
那天放的是《喋血双雄》,我已经看过三遍,但还是准时买了票,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我喜欢坐后面,能把整个录像厅的景象都收进眼里。那些和我一样年轻的脸,在屏幕光影的映照下,个个都显得心事重重,又好像对未来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叼着一根两毛钱的“大前门”,学着小马哥的样子,任由烟雾模糊了我的视线。
电影放到一半,小庄和李鹰在教堂里最后决战,枪声密集得像过年的鞭炮。我正看得入神,身边那个空了许久的座位忽然陷了下去,一股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硬生生挤散了我周围的烟臭和汗臭。
我下意识地转过头。
黑暗中,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侧脸轮廓,鼻梁很高,下巴尖尖的。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在这片由蓝色工装裤和灰色旧T恤组成的海洋里,像一朵不合时宜的白莲花。她没有看我,只是静静地盯着屏幕,长长的睫毛在闪烁的光影下忽闪忽闪的。
我心里有些发毛,来录像厅的女人不是没有,但大多是跟着男朋友来的,像她这样一个人,还打扮得这么干净利落的,我还是头一次见。我掐灭了烟,坐直了身体,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电影里的鸽子飞了起来,周润发中了枪,缓缓倒下。录像厅里一片叹息声。就在这时,那个女人忽然轻轻地靠了过来,温热的气息吹在我耳朵上,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小伙子,”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扫过,“帮我个忙。”
我愣住了,心脏“咚咚”地开始擂鼓。我转头看她,她也正看着我。借着屏幕上片尾字幕的光,我第一次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张很漂亮的脸,但漂亮得很有攻击性,眉眼间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倔强和疲惫。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什么……什么忙?”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警惕地朝门口看了一眼。黄老板正打着哈欠,准备换下一盘录象带。她收回目光,又凑近了一些,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说:“待会儿出去的时候,你假装是我弟弟,行吗?”
我更懵了。弟弟?我长这么大,连个亲姐姐都没有,更别说这么漂亮的一个。我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英雄救美,仙人跳,便衣警察抓人……这些都是从录像带里学来的。
“为什么?”我压低声音问,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一些。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紧张,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外面有人堵我,我一个人走不掉。”她顿了顿,补充道,“就这一次,出了这条巷子就行。算我……算我欠你个人情。”
人情。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奇特的诱惑力。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电影里女主角的柔弱,而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请求。我几乎没有思考,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行。”
一个字,从我嘴里蹦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胆子,或许是《喋血双雄》里的义气还在血液里沸腾,或许是她身上那股独特的香味扰乱了我的心神,又或许,是我那二十岁、一无所有、却又渴望发生点什么的热血在作祟。
她明显松了口气,对我说了声“谢谢”,然后就重新坐直,不再说话。
下一部片子是周星驰的《赌圣》,录像厅里笑声一片,我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身边她的存在,她的呼吸,她偶尔拨弄头发时带起的微风。我的手心全是汗,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我不知道外面等着她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这个“忙”会给我带来什么。我只知道,从她坐到我身边的那一刻起,我平淡如水的生活,好像被投进了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地荡开。
第2章 一碗没有放葱的馄饨
电影终于散场,人们骂骂咧咧地抱怨着结局,或者意犹未尽地讨论着剧情,陆陆续续地往外走。我和她坐在原位没动,直到录像厅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
“走吧。”
我“嗯”了一声,站起身。腿有点软。我跟在她身后,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跳上。走出录像厅那道黑漆漆的门,外面的天光刺得我眼睛一阵发酸。巷子口,果然站着两个男人。
他们穿着时髦的喇叭裤和尖头皮鞋,其中一个留着长发,另一个则是个板寸头,正靠在墙上抽烟,眼神像鹰一样在从录像厅里出来的人群里逡巡。看到她出来,那个板寸头立刻站直了身体,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皮鞋尖碾了碾。
“岚姐,豹哥可等你好久了。”板寸头的声音很冲,带着一股不耐烦。
我身边的女人,也就是他口中的“岚姐”,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我这才知道,她叫岚,林岚。这是后来她告诉我的。
林岚没有理他,而是很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了我的胳膊。她的手很凉,隔着薄薄的衬衫,那股凉意直透进我的骨头里。我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但她挽得很紧。
“这是我表弟,陈进,刚从老家过来,我带他出来转转。”林岚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带着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轻松,“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今天累了。”
那两个男人显然没料到她身边会多出一个人来,都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我。我穿着厂里发的蓝色工装裤,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脚上一双解放鞋,脸上还带着刚出工厂的油污和稚气,看上去确实像个刚从乡下来的愣头青。
“表弟?”长发男人嗤笑一声,眼神里满是怀疑,“岚姐,你什么时候多了个表弟,我们怎么不知道?”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胳膊上的肌肉都绷紧了。我能感觉到林岚挽着我的手也在微微发抖,但她的表情却依旧镇定。
“我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打听了?”她冷冷地回了一句,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让开。”
那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似乎被她的气势镇住了。板寸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挪了半步,但依旧堵着路。
“岚姐,豹哥说了,今天必须请你过去一趟。你这样,我们兄弟俩不好交差。”
“豹哥?”林岚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他算什么东西?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说完,她不再理会那两人,拉着我,径直从他们中间的缝隙里挤了过去。我的后背被他们刀子一样的目光刮得生疼。我不敢回头,只能机械地被林岚拖着往前走。走出巷子,汇入大街上的,我才感觉那两道目光消失了。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
林岚也松开了我的胳膊,我们俩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一时相对无言。夏天的晚风吹过,带着市井的喧嚣和热气,我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谢谢你,陈进。”她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没事……”我挠了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不会再追上来了吧?”
“暂时不会。”她摇了摇头,看着远处闪烁的霓虹灯,眼神有些迷离,“但他们知道我住哪儿。”
我心里一沉。这事儿显然比我想象的要复杂。那个叫“豹哥”的,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人。我一个机械厂的学徒工,掺和进这种事情里,万一……
“你别怕,”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转过头对我笑了笑,“今天的事,跟你没关系,他们不会找你麻烦的。我叫林岚,森林的林,山风的岚。”
“我叫陈进。”我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感觉有些傻。
“我知道。”她说着,从连衣裙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钱包,从里面抽出十块钱递给我,“今天谢谢你,这个……你拿着,去吃点东西,压压惊。”
十块钱,在1990年不是个小数目,够我在录像厅看十场电影了。我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没做什么。”
“拿着吧,”她把钱硬塞到我手里,“就当是我请你吃饭。我欠你个人情,以后有机会再还。”
她坚持,我也不好再推辞,只好把那张带着她体温的钱攥在手心。
“我……我该回去了。”我看着天色,厂里的宿舍十点就要锁门。
“好。”她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我忽然有些不忍心。她一个女人,惹上了那样的麻烦,一个人回去,真的安全吗?
“那个……林岚姐,”我鼓起勇气叫住她,“你要不……先去吃点东西吧?前面巷子里有家馄饨摊,味道不错。”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看得出她很累,脸色也不太好。而且,我心里还有个小小的私心,我想和她多待一会儿。
林岚的脚步顿住了。她回过头,有些意外地看着我。半晌,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馄饨摊就摆在一条旧居民楼的巷子口,老板是一对老夫妻,一口大锅里永远翻滚着乳白色的骨头汤。我们要了两碗馄ax饨,找了个角落的小桌子坐下。
“老板,我这碗不要葱。”林岚对正在下馄饨的阿婆喊了一声。
我有些好奇,我们这儿的人吃东西,无葱不欢。
馄饨很快就端上来了,热气腾腾的,撒着碧绿的葱花和紫菜。林岚那碗,果然是清清爽爽,一根葱花都没有。她拿起勺子,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很斯文。
“你不喜欢吃葱?”我没话找话。
她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什么久远的回忆。“我弟弟不喜欢吃葱,”她轻声说,“他有哮喘,闻到刺激性的味道就会犯病。从小到大,我妈做饭都不放葱姜蒜。后来……习惯了。”
我“哦”了一声,没敢再问下去。我能感觉到,“弟弟”这个话题对她来说,似乎很沉重。
那一晚,我们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吃着馄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我看着她,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们认识了很久。她身上的谜团,她口中的“豹哥”,她那个不喜欢吃葱的弟弟,所有的一切,都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我,正心甘情愿地被卷进去。
吃完馄饨,我送她到她住的筒子楼下。楼道里黑漆漆的,只有一个昏暗的灯泡亮着。
“我到了,你快回去吧,谢谢你,陈进。”她在楼道口停下脚步。
“林岚姐,你……”我想问她以后怎么办,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们才认识几个小时,我有什么资格问这些。
“我没事的,”她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凄美,“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我点点头,看着她转身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我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手里那张十块钱的纸币,已经被我的手汗浸得有些发软。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十块钱,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一条线,一条看不见,却又真实存在的线。
我的生活,从这一晚开始,注定要不一样了。
第3章 豹哥的阴影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白天在车间里和机器的轰鸣声作伴,晚上回到宿舍,听着室友马东吹嘘他又认识了哪个厂妹。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我的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时常会想起林岚那双带着倔强和疲惫的眼睛。
我没再去那家录像厅。我有点怕,怕再遇到那两个小混混,也怕……再也见不到林岚。那种期待又恐惧的矛盾心情,像蚂蚁一样啃噬着我的心。
马东是我在厂里最好的朋友,比我早来两年,算是老油条了。他看出我这几天不对劲,总是魂不守舍的。
“陈进,你小子是不是中邪了?”午休时,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我,“吃饭都走神,是不是看上咱们厂检验科的哪个小姑娘了?跟哥说,哥帮你牵线。”
我摇摇头,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犹豫着要不要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他。马东为人仗义,脑子也活络,比我懂得多。
“东子,我问你个事,”我压低声音,“你听说过一个叫‘豹哥’的人吗?”
马东正啃着鸡腿,闻言动作一滞,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把头凑过来:“你问他干嘛?你惹上他了?”
看他这反应,我就知道这个“豹哥”绝非善类。我只好把那天在录像厅的经历,添油加醋地(主要是把自己说得英勇了一些)讲给了他听。
马东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皱着眉头,把剩下的鸡腿啃得干干净净。
“陈进,你他妈真是嫌命长。”他把骨头往地上一扔,骂道,“你知道豹哥是谁吗?那是咱们这一片儿出了名的地头蛇,放高利贷、开,手底下养着一帮小弟,什么事都干。你惹上他的人,还想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脸色也白了。
“那……那个女的,林岚,她是什么人?怎么会惹上豹哥?”
“我哪知道!”马东没好气地说,“这种女人,你离她远点!长得漂亮有屁用,就是个麻烦精!我跟你说,这事儿你就当没发生过,以后别再跟她有任何来往,听见没?”
我沉默了。理智告诉我,马东说得对。我只是个普通工人,我妈还指望着我攒钱娶媳妇,我不能去招惹这些是非。可是一想到林岚那张脸,想到她挽着我胳膊时那冰凉的手,我就狠不下心来。
“她给了我十块钱。”我小声说。
“十块钱就把你收买了?”马东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我,“你是不是傻?那是封口费!是让你别出去乱说的!”
那天下午,我干活的时候,好几次都差点把零件磨废了,被师傅骂了个狗血淋头。我满脑子都是马东的话,和那个叫“豹哥”的名字。恐惧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牢牢罩住。
然而,我越是想躲,麻烦却偏偏找上了门。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刚下班,在厂门口的水龙头下洗脸,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身边。在那个自行车还是主流交通工具的年代,桑塔纳绝对是身份的象征。
车窗摇下,露出板寸头那张不耐烦的脸。
“陈进,是吧?”他冲我扬了扬下巴。
我心里一惊,手里的毛巾都掉在了地上。我没想到他们会找到厂里来。
“上车,豹哥要见你。”
我腿肚子直哆嗦,想跑,但巷子口站着那个长毛,已经堵住了我的去路。我咽了口唾沫,知道自己跑不掉了。只能硬着头皮,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开着冷气,后座上坐着一个男人。他大概三十多岁,穿着一件花衬衫,脖子上戴着一条粗大的金链子,手腕上是块金表。他长得不算凶恶,甚至有点白净,但一双眼睛却像鹰隼一样锐利,看得我心里发毛。不用问,他肯定就是豹哥。
“小兄弟,别紧张。”豹哥开口了,声音很沙哑,他递给我一根“万宝路”香烟。
我不敢接,连连摆手:“不……不会,谢谢豹哥。”
他也不勉强,自己点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雾缓缓吐在我的脸上。我被呛得一阵咳嗽。
“听说,前两天你跟我马子,林岚,一起看了场电影?”他慢悠悠地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我……我跟她不熟,我就是……”我急于撇清关系。
“我知道。”豹哥打断了我,“她都跟我说了,说你是她表弟,刚从乡下来。”他笑了笑,那笑容让我感觉比哭还难看,“小兄弟,你长得可不太像乡下人啊。”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就是帮个忙,我什么都不知道!”
豹哥弹了弹烟灰,目光落在我那双沾满油污的解放鞋上。“在红星厂上班?学徒工?一个月挣多少钱啊?”
“八……八十。”
“八十块。”他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像是在可怜我,“太少了。这样吧,小兄弟,你帮我个忙,我给你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五百?”我瞪大了眼睛。五百块,是我大半年的工资。
“没错。”豹哥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帮我看着林岚。她最近不太听话,总想跑。你呢,就继续当你的好表弟,她去哪儿,见了什么人,都告诉我。事成之后,五百块就是你的。”
我瞬间明白了。他这是要我当卧底,监视林岚。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一边是五百块的巨款,一边是林岚那双信任我的眼睛。我甚至能回想起她对我说“谢谢你,陈进”时,那疲惫却真诚的笑容。
“怎么?不愿意?”豹哥的脸色沉了下来,“小兄弟,我劝你想清楚。跟我作对,可没什么好下场。你在这个厂里上班,家住在哪儿,我可都一清二楚。”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冰冷的恐惧从我的脚底板一直窜到天灵盖。我毫不怀疑,如果我拒绝,他真的会对我,甚至对我的家人下手。
我看着豹哥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挣扎了很久,最后几乎是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我……我答应。”
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我知道,我背叛了林岚,也背叛了那个在录像厅里头脑一热、充满“江湖义气”的自己。
“聪明人。”豹哥满意地笑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行了,你下车吧。有消息,就去录像厅找黄胖子,他知道怎么联系我。”
我失魂落魄地推开车门,桑塔ナ很快就绝尘而去,只留下一股尾气的味道。我站在原地,看着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我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影子一样,卑微,懦弱,又肮脏。
我心里充满了对自己的鄙夷,但更多的是对林岚的担忧和愧疚。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和豹哥之间,又到底是什么关系?我答应了豹哥,接下来,我该怎么面对她?
第44章 尘封的卡带
我以为,答应了豹哥之后,很快就会有和林岚“偶遇”的机会。然而,一连一个星期,生活都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豹哥没有再找我,林岚也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
我每天都在煎熬中度过。一方面,我害怕豹哥突然出现,质问我为什么没有提供任何消息;另一方面,我又隐隐希望林岚已经成功逃离了这个地方,逃离了豹哥的掌控。那样,我虽然拿不到五百块钱,但至少心里的愧疚能少一些。
就在我快要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的时候,林anut然主动来找我了。
那天我上中班,晚上十点才下班。骑着我那辆破旧的“永久”自行车,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车链子发出“嘎吱嘎吱”的抗议声。快到宿舍楼下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灯下,正是林岚。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衬衫,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不少。
“林岚姐?”我停下车,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看到我,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我等你很久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我心里一紧,立刻想到了豹哥。难道是他安排的?
“想知道一个人的住处,不难。”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这个,给你。”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盘磁带。邓丽君的精选集,封面上的邓丽君笑得温柔甜美。
“这是……”我不解地看着她。
“上次你帮了我,我还没好好谢你。我没什么好东西送你,就一盘磁带,听听歌吧。”她轻声说,“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喜欢这个。”
我捏着那盘卡带,塑料的边缘有些硌手。我不知道该不该接。接了,就意味着我和她的联系又多了一分,也意味着我对豹哥的背叛又深了一层。
“怎么?不喜欢?”她见我迟迟不说话,眼神黯淡了下去。
“不是,喜欢的。”我连忙说,把卡带揣进口袋里,“谢谢你,林岚姐。”
“那就好。”她似乎松了口气,然后说,“陈进,能陪我走走吗?”
我无法拒绝。我们俩并排走在寂静的街道上,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缩得很短。
“你那天……没被他们怎么样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她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豹哥那个人,疑心很重。他不会轻易相信我们是姐弟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
“那你……”
“我跟他说,你是我远房表弟,刚来城里,老实巴交的,什么都不懂。他暂时信了。”她转头看着我,“陈进,我可能……还需要你再帮我一个忙。”
来了。我心里想。这才是她今晚来找我的真正目的。
“什么忙?”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过几天,我想回一趟老家。豹哥不让我一个人走,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她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恳求,“就当是表弟送表姐回家,他应该不会怀疑。”
回老家?我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这是不是她想逃跑的计划?如果我帮了她,豹哥肯定不会放过我。可如果我拒绝,或者把这件事告诉豹哥……
我陷入了巨大的挣扎之中。
就在这时,林岚忽然停下脚步,在一个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也坐下。
“陈进,我知道让你做这些,很为难你。”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跟你说个故事吧。”
我默默地坐在她身边,听她讲起了过去。
那是一段我从未想象过的过往。林岚的老家在南方的一个小县城,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她还有一个弟弟,就是她提过的那个不吃葱、有哮喘的弟弟。为了给弟弟治病,家里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弟弟的身体很弱,不能干重活,唯一的爱好就是画画。林岚从小就特别疼这个弟弟,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挣钱供弟弟去省城最好的美术学院上学。
几年前,她一个人来到我们这个城市闯荡。因为长得漂亮,又没有学历,她只能在歌舞厅当服务员。也就是在那里,她认识了豹哥。那时候的豹哥还不是什么“哥”,只是个在道上混的小角色。他对林岚很好,出手大方,帮她还了家里的债,还承诺会照顾她和她的家人。林岚被他打动了,就跟了他。
“我以为,我遇到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林岚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可我错了。他根本不是我看到的样子。他脾气暴躁,控制欲极强,我稍微不顺着他,他就会对我动手。他赚的钱,也都是些不干净的钱。我想离开他,可他用我弟弟威胁我。他说,如果我敢跑,他就派人去我老家,打断我弟弟那双画画的手。”
我听得心惊肉跳。原来,她身上那些偶尔看到的淤青,都是这么来的。
“那……那你这次回去……”
“我弟弟的哮喘又犯了,很严重,住进了医院。我想回去看看他。”她的眼圈红了,“我必须回去。豹哥不信我,他只信你。陈进,你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你跟那些人不一样。求求你,再帮我这一次。就这一次。”
她转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昏黄的路灯光照在她脸上,显得那么无助和脆弱。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防线都崩溃了。什么豹哥,什么五百块钱,全都被我抛到了脑后。我只看到一个为了弟弟苦苦挣扎的姐姐,一个被困在泥潭里无法脱身的女人。
“好。”我听见自己说,“我陪你去。”
林岚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用手背胡乱地擦着,对我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谢你,陈进……真的……谢谢你……”
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马东已经睡得鼾声如雷。我拿出那盘邓丽君的卡带,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翻来覆去地看。我没有录音机,但我仿佛已经能听到那温柔的歌声。
我知道,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我选择站在林岚这一边。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认了。二十岁的年纪,总要做一些不计后果的蠢事。而林岚,就是我那年夏天,最心甘情愿犯下的“错误”。
第5章 面馆里的摊牌
决定陪林岚回老家后,我向厂里请了三天假,理由是家里有急事。车间主任虽然一脸不情愿,但看我平时还算勤快,最终还是批了。
出发前一天,我约了马东在厂门口的小面馆吃饭。我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也需要听听他的意见,尽管我知道他肯定会把我骂个狗血淋头。
我们要了两碗牛肉面,两瓶啤酒。面馆里人声鼎沸,混杂着划拳声和吹牛声,是个适合说秘密的地方。
我把林岚告诉我的事,以及我答应陪她回老家的决定,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马东。他一边听,一边默默地喝着酒,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等我说完,他把酒瓶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陈进,你是不是疯了?”他瞪着我,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你真信了她那套说辞?什么生病的弟弟,什么被逼无奈,这都是套路!专门骗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
“她不是骗我,我看得出来,她说的是真的。”我辩解道,声音有些底气不足。
“真的?”马东冷笑一声,“就算她说的是真的,那又怎么样?那是她和豹哥之间的事,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你掺和进去,有好果子吃?豹哥是什么人,你忘了?他能用她弟弟威胁她,就能用你爹妈威胁你!你为了一个才认识几天的女人,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搭进去,你觉得值吗?”
马...东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戳中了我的要害。我不是不怕,我怕得要死。我怕豹哥报复我,更怕他会伤害我的家人。
“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不管啊。”我端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大口,“东子,你没见过她那个样子,太可怜了。如果我不帮她,她可能就真的没希望了。”
“希望?她的希望就是把你拖下水?”马东也喝了一大口酒,语气缓和了一些,“兄弟,我不是不让你讲义气。电影里两肋插刀是英雄,现实里,你那就是傻逼。你拿什么跟豹哥斗?你一个月八十块的工资,还是你那辆破自行车?”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是啊,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一个最底层的工人,无权无势,连保护自己都费劲,又怎么去保护别人?
“陈进,听哥一句劝。”马杜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这事儿,你别管了。明天你就跟她说,厂里不批假,你去不了。然后离她远远的,也别去跟豹哥汇报什么。你就当从来没认识过这个女人。这是你唯一能脱身的办法。”
我低着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面条。面条已经泡得有些坨了,就像我此刻的心情,乱成一团。
“如果……如果她这次回去,真的是想跑呢?”我抬起头,看着马东,“如果我这次不帮她,她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马东看着我,看了很久,眼神里有无奈,有惋惜,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看来你是铁了心了。”他叹了口气,不再劝我。他拿起酒瓶,给我和他都满上。
“行,既然你决定了,我也不多说了。”他端起酒杯,“这杯酒,我敬你。敬你年轻,敬你傻。但是陈进,你给我记住了,凡事多留个心眼。那个女人,不一定像你看到的那么简单。还有,真出了事,别硬扛,第一时间来找我。虽然我没什么大本事,但豁出去了,也能帮你捅他两刀。”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我知道,马东是真的在为我担心。这份兄弟情,比什么都珍贵。
“东子,谢谢你。”我端起酒杯,和他重重地碰了一下。
那晚,我们喝了很多酒。我把心里的恐惧、矛盾、冲动,全都借着酒精说了出来。马东没有再骂我,只是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给我添酒。
从面馆出来,我已经有些醉了。马东扶着我,把我送回宿舍。临走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塞到我手里。
“拿着。出门在外,身上不能没钱。就当我借你的,以后发了财再还我。”
“东子,我……”
“别废话,拿着!”他把钱硬塞进我口袋,“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保护好自己。”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我捏着那一百块钱,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马东给我的不仅仅是钱,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兄弟情义。我暗暗发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平安回来。不为别的,就为了这份情义。
那一夜,我翻来覆去,彻夜难眠。脑子里一会儿是林岚无助的眼神,一会儿是豹哥阴冷的笑容,一会儿又是马东担忧的面孔。我像一个即将走上战场的士兵,对未知的旅途充满了恐惧,但又抱着一丝悲壮的决心。
我不知道,这条路走下去,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但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第6章 看不见的电影
去往林岚老家的火车是绿皮车,慢悠悠的,像是载着一车厢人的疲惫和希望,在漫长的铁轨上晃荡。我和林岚买的是硬座,车厢里拥挤不堪,空气中混杂着泡面、汗水和烟草的味道。
为了不引起豹哥的怀疑,我们装得就像一对真正的姐弟。我帮她提行李,给她打开水,她则会时不时地把带来的水果塞给我。一路上,我们说话不多,但彼此之间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林岚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在她眼中映出一片迷茫。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是在思念那个生病的弟弟,或许是在规划着逃离之后的生活。
火车晃荡了一天一夜,终于在一个叫“青阳”的小县城停下。
走出车站,一股潮湿温热的风迎面扑来,和我们那个北方工业城市干燥的空气截然不同。县城不大,街道两旁是些低矮的旧楼房,路上跑着的大多是三轮车和自行车。
林岚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她带着我七拐八拐,进了一条很深的巷子,最后在一栋破旧的家属楼前停下。
“我家到了。”她轻声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我跟着她上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壁上满是小孩子的涂鸦。她掏出钥匙,打开一扇斑驳的木门。
屋里很暗,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迎了出来,看到林岚,浑浊的眼睛里顿时亮起了光。
“岚岚,你回来了!”
“妈。”林岚叫了一声,眼圈就红了。
那个阿姨就是林岚的母亲,她看到我,有些疑惑。
“妈,这是我同事的弟弟,陈进。他正好来这边办事,就顺路送我回来了。”林岚很快地解释道。
阿姨很热情地招呼我坐下,给我倒水。我局促地坐在小板凳上,打量着这个家。房子很小,两室一厅,家具都很陈旧,但收拾得很干净。墙上贴满了奖状,都是一个叫“林峰”的名字。我想,那应该就是她弟弟了。
“小峰呢?”林岚放下行李,急切地问。
“还在医院呢,医生说还要再观察几天。”阿姨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你这次回来,能待几天?”
“就两三天,厂里假不好请。”
母女俩说着家常,我坐在一旁,感觉自己像个外人。很快,林岚就换了身衣服,说要去医院看弟弟。
“陈进,你先在我家休息一下,我……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她对我说。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想让我过多地卷入她的家事。我点点头:“好,你去吧,不用管我。”
林岚走后,她妈妈就跟我拉起了家常,问我的工作,问我的家庭。我只能含糊地应付着。从她的言谈中,我能感觉到,她并不知道林岚在外面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她只知道女儿很能干,每个月都会寄钱回来。
“我们家岚岚,从小就懂事,也命苦。”阿姨说着,眼圈就红了,“为了她弟弟,她把自己的学都给退了,一个人跑那么远去打工……这孩子,什么苦都自己扛着,从来不跟家里说。”
我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眼前的这个慈祥的母亲,如果知道她引以为傲的女儿,正在被一个叫“豹哥”的男人控制着,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傍晚,林岚从医院回来了,脸色很难看。
“医生说,小峰的肺部感染了,要用一种进口药,很贵。”她坐在我身边,声音沙哑。
“要……要多少钱?”
“一个疗程就要两千。”
两千块。在1990年,这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
“我带来的钱不够。”林岚低着头,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还差一千多。”
我看着她绝望的样子,心里一阵刺痛。我想起了马东塞给我的一百块钱,又摸了摸自己口袋里那仅有几十块的工资。在这一千多的缺口面前,我们俩所有的钱加起来,都只是杯水车薪。
那一刻,我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晚上,我被安排在客厅的沙发上睡。深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到林岚在房间里和她母亲压低声音说话,隐约能听到“借钱”、“豹哥”之类的字眼。
第二天一早,林岚找到我。
“陈进,我要回去了。”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这么快?你弟弟的病……”
“钱的事,我回去想办法。”她打断了我,“你留在这里,帮我一个忙。”
“什么?”
“你帮我演一场戏。”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几百块钱,是她这次带回来的全部积蓄。“你拿着这个钱,待会儿我走了之后,你就去找我妈,跟她说,这是我托你转交的,是你从朋友那里帮我借到的。然后你就说你有急事,也要走了。记住,一定要在我走了之后再给我妈。”
我愣住了:“为什么要这样?”
“我妈的身体不好,我不想让她担心。我不能让她知道,我连给小峰治病的钱都拿不出来。”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还有,帮我转告她,就说我在外面一切都好,找了个很好的男朋友,很快就会带回来给她看。让她……别再为了。”
我明白了。她是要用一个谎言,来安慰她的母亲。而我,是这个谎言里最重要的道具。
“那你呢?”我问,“你回去,怎么跟豹哥交代?钱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她的嘴角扯出一个我看不懂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决绝,有悲凉,还有一丝我无法解读的……冷酷。
“陈进,记住,我们只是萍水相逢。出了这个门,你就忘了我,也忘了这里发生的一切。这对你,对我都好。”
她说完,就拎起那个简单的行李包,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站在窗边,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心里空落落的。
我按照她的嘱咐,等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才敲开了她母亲的房门。我把钱和那套编好的说辞,一起交给了那个善良的老人。阿姨激动得热泪盈眶,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谢谢,说我是他们家的大恩人。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她从我眼神里看出心虚。我匆匆告辞,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那栋家属楼。
回城的火车上,我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心里乱糟糟的。林岚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变得越来越复杂。她善良,孝顺,为了家人可以牺牲一切。但她也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她能面不改色地编织谎言,能果断地斩断和我的联系。
我忽然想起,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要“逃跑”的事。她回来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看弟弟,为了钱。那么,她回去之后,所谓的“自有办法”,又会是什么呢?
难道是……重新回到豹哥身边,用某种方式,去换取那笔救命钱?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我感觉自己就像看了一场没有结局的电影,我看到了开头,也看到了过程,但最重要的结局,却被导演残忍地剪掉了。而林岚,就是那个让我永远猜不透的女主角。
第7章 空座位
回到厂里,我的生活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又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说快进,是因为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日子过得飞快。说暂停,是因为我的心,好像还停留在那趟南下的绿皮火车上,停留在那间弥漫着草药味的旧房子里。
我把剩下的钱还给了马东,他问我事情办得怎么样,我只是含糊地说,都解决了。他见我不想多说,也没再追问,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说:“回来就好。”
我再也没去过那家“环球录像厅”。我怕触景生情,更怕在那里遇到我不想见到的人,比如豹哥,或者……林岚。
我以为,我和她的故事,到此就该画上句号了。就像她说的,萍水相逢,出了那个门,就该忘了彼此。我努力地想把她从我的脑子里清除出去,但越是努力,她的样子就越清晰。我时常会想起她在路灯下泛红的眼圈,想起她在火车上望向窗外的落寞侧影,想起她最后那个决绝的笑容。
我甚至开始听那盘邓丽君的卡带。我花了大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台二手的“燕舞”牌录音机。在宿舍寂静的夜晚,我把耳机塞进耳朵里,邓丽君温柔婉转的歌声,就那样流淌进我的心里。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我听着这首歌,眼前浮现出的,全是林岚的脸。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这个只和我相处了短短几天的女人,已经在我心里占据了那么重要的位置。
我开始控制不住地想她。她回去了吗?她用什么办法弄到了钱?她弟弟的病好了吗?她……过得还好吗?
这些问题,像一个个钩子,勾着我的心,让我不得安宁。
终于,在一个发了工资的周末,我没忍住,又一次走进了那条熟悉的巷子。
“环球录像厅”还是老样子,黄老板依旧躺在门口的竹椅上摇着蒲扇。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
“小子,好久没来了啊。”
我点点头,买了一张票。那天放的是《英雄本色》,是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我轻车熟路地走到我常坐的那个后排位置,坐了下来。
我身边那个座位,是空的。
我下意识地朝那个座位看了一眼,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在这里,林岚第一次坐到我身边,对我说了那句“帮我个忙”。
电影开始了,豪哥的隐忍,小马哥的义气,子杰的纠结,每一个情节我都烂熟于心。但这一次,我却看得心不在焉。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身边那个空座位。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下一秒,那个带着淡淡香味的女人,就会悄无声息地坐下来。
然而,直到电影结束,那个座位也一直是空的。
我不死心。第二天,我又去了。第三天,我还是去了。我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每天都去那个地方朝圣,希望能等到奇迹的出现。我把整个星期的晚饭钱都花在了电影票上,饿了就回宿舍啃两个馒头。
马东说我魔怔了。
“你他妈是想看电影,还是想看人?”他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电影票,“为了个女人,至于吗?她要是真想找你,早就来了。她不来,就说明她已经把你忘了!”
我没有反驳。或许马东说得对,在林岚的世界里,我陈进,可能真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用完即弃的过客。
一个星期后,我的生活费告急,只能停止了这种“朝圣”行为。
就在我快要彻底死心的时候,豹哥的人又找上了我。还是那个板寸头,他没有开桑塔纳,而是直接在宿舍楼下堵住了我。
“我们豹哥要见你。”他的语气比上次更加不善。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我陪着林岚回老家,这件事肯定瞒不过豹哥。
这一次,见面的地方是在一家茶楼的包间里。豹哥还是那副打扮,花衬衫,大金链子。他正在慢条斯理地泡着功夫茶。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战战兢兢地坐下。
“听说,你前段时间请假了?”他给我倒了一杯茶,茶水很烫。
“是……家里有点事。”
“是吗?”豹哥笑了,“我怎么听说,你是陪着林岚,回了趟她老家啊?”
我心里一沉,知道抵赖不了,只能点头承认。
“豹哥,我……”
“你不用解释。”他摆了摆手,“林岚都跟我说了。说你是个好孩子,路上很照顾她。她弟弟病了,你还借钱给她。”
我愣住了。林岚竟然把所有事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她从你这儿,拿走了一千块钱,对吧?”豹哥盯着我问。
我更懵了。我什么时候借给她一千块了?我连一百块都拿不出来。我立刻明白,这是林岚为了保护我,也为了让钱的来路显得“合理”,而编造的又一个谎言。
我看着豹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豹哥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我面前。
“这里是一千五百块。一千块,是她欠你的,我还给你。另外五百块,是你应得的。”
我看着那信封,手脚冰凉。
“豹哥,我不能要这个钱……”
“拿着!”豹哥的脸色沉了下来,“这是你应得的。你帮我办了事,我就得给你钱,这是规矩。”
帮他办事?我帮他办了什么事?我明明是站在林岚那边的。
“林岚这次回来,老实多了。”豹哥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慢悠悠地说,“她跟我说,她想通了,以后会安安心心地跟着我。还主动提出,要去我新开的歌舞厅里当领班。呵呵,女人嘛,就是这样,只要把她的家人拿捏住了,她就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林岚……去歌舞厅当领班?
我太清楚那是什么地方了。那是比她之前待的任何地方都更复杂、更肮脏的泥潭。她为了她弟弟,为了那一千多块钱的救命钱,竟然选择了这样一条路。
原来,这就是她所谓的“自有办法”。
“你做得很好。”豹哥对我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来找我。”
我看着他那张得意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我以为我是在帮她,是在行侠仗义,结果,我却成了豹哥用来驯服她的工具,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家茶楼的。我手里攥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生疼。
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我不仅没能把林岚从泥潭里拉出来,反而亲手把她推向了更深的地狱。
第8章 褪色的烟火
我最终还是没有要豹哥的钱。我把那个信封原封不动地放在了茶楼的桌子上。我不知道豹哥会怎么想,我也不在乎了。我只知道,如果我拿了那笔钱,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从那以后,我彻底断了和林岚有关的一切念想。我把自己埋在工厂的噪音和油污里,拼命地干活,加班,仿佛只有让身体疲惫到极致,才能让那颗备受煎熬的心得到片刻的安宁。
马东看我整天失魂落魄,像变了个人,也不再跟我开玩笑。他只是默默地在吃饭的时候,多给我打一份菜,在我下班后,拉着我去压马路,一句话也不说。我知道,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安慰我。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虽然这药效很慢,而且带着苦涩的后味。日子一天天过去,林岚这个名字,连同那个闷热的夏天一起,渐渐被我尘封在记忆的角落。
第二年春天,我通过了厂里的技术考核,正式转正成了一名技术工,工资也涨到了每月一百五十块。我用攒下的第一笔钱,给家里买了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我妈在电话里激动得语无伦次,一个劲儿地夸我长大了,懂事了。
再后来,经人介绍,我认识了一个在纺织厂上班的女孩,叫李静。她长得不算漂亮,但性格温和,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我们按部就班地约会,看电影,逛公园。她会给我织毛衣,我会在她下夜班的时候,骑车去接她。一切都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但却让人感到踏实和安稳。
有时候,看着李静在灯下为我织毛衣的侧影,我还是会恍惚地想起林岚。但那种感觉,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悸动和刺痛,而是一种遥远的、带着些许伤感的怀念。我知道,林岚就像一场绚烂却危险的烟火,在我青春的天空里炸响过,留下了片刻的惊艳,然后就消失不见了。而李静,则是那盏永远为我亮着的、温暖的家灯。
1993年,我和李静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就在厂里的食堂摆了几桌。马东是我的伴郎,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我,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陈进,你小子,总算是活明白了。”
婚后的生活,琐碎而真实。我们为了柴米油盐争吵,也为了孩子的第一次微笑而欣喜。我成了一个普通的丈夫,一个普通的父亲,每天为了家庭奔波劳碌。当年那个在录像厅里做着英雄梦的少年,早已被生活的风霜磨平了棱角。
有一次,我和李静带着儿子去逛新开的百货大楼,路过曾经那条熟悉的巷子。我下意识地朝巷子尽头望去。
“环球录像厅”的牌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新潮的“发廊”,门口闪烁着暧昧的粉红色灯光。VCR的时代,终究还是过去了。
“看什么呢?”李静顺着我的目光望去,有些好奇。
“没什么,”我笑了笑,收回目光,牵起儿子的手,“就是想起以前,年轻的时候,总喜欢来这儿看电影。”
“你呀,就是爱怀旧。”李静嗔怪地白了我一眼,但眼神里满是温柔。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身边活泼可爱的儿子,心里忽然一片澄明。
我再也没有见过林岚,也没有再听到过关于她的任何消息。她和豹哥后来怎么样了,她弟弟的病治好了吗,她最终有没有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这些,我都无从知晓。她就像一颗流星,划过我生命的长河,留下了一道短暂却深刻的印记,然后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很多年后,当我也到了为人父母的年纪,我才渐渐理解了林岚当年的选择。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所谓的对错和尊严,有时候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她只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去保护她想要保护的人,哪怕那种方式,是以燃烧自己为代价。
而我,陈进,只是她那场盛大而悲壮的自我牺牲里,一个偶然路过的、无足轻重的观众。我曾以为自己是故事的主角,到头来才发现,我连走进她真实世界的门票都没有。
那盘邓丽君的卡带,我一直留着。它静静地躺在抽屉的角落里,和一些旧照片、旧信件放在一起。我再也没有听过它,但我知道它在那里。它就像一个时间的坐标,标记着我那段一去不复返的、充满了荷尔蒙与无知无畏的二十岁。
那是一个属于录像厅、邓丽君和香港电影的年代。
也是一个,属于我和林岚的,独一无二的1990年。
来源:无双火车iJtx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