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阳,新锐导演,凭借处女作《北京折叠梦》,票房破十亿,拿奖拿到手软。
庆功宴的灯光,亮得像手术台。
每一束光都精准地打在镀金的奖杯、堆砌的香槟塔和每一张油光满面的脸上。
我是主角。
陈阳,新锐导演,凭借处女作《北京折叠梦》,票房破十亿,拿奖拿到手软。
他们都这么叫我。
“陈导,牛逼!”
“陈导,下一部还请多关照啊!”
制片人老王端着酒杯,红光满面地在我身边挡开一波又一波的敬酒人潮,他身上的古龙水味和酒精混合,散发出一股成功人士特有的、令人晕眩的气味。
“小陈,今天你最大,喝好,喝好就行。”他压低声音,像在说什么机密。
我点点头,扯出一个标准的、练习过无数次的微笑。
胃里有点烧。
不知道是酒精,还是别的什么。
一个财经记者挤了过来,话筒几乎要戳到我下巴。
“陈导,这部电影的灵感完全来源于您的亲身经历吗?尤其是那段令人心碎的分手戏,真实得让人窒息,请问您在创作时,是否还对那位‘前任’怀有恨意?”
恨?
我愣了一下。
这是一个我很久没有碰触过的词。
我的大脑像一台老旧的电脑,在问题的刺激下,开始缓慢地、发出“咔咔”声地,调取那些被我打包、压缩、加密,然后扔进回收站的文件。
老王立刻打着哈哈,“哎,记者朋友,今天咱们只谈电影,谈艺术,不谈私生活啊。”
我却摆了摆手,示意老王别拦。
我看着那个年轻记者的眼睛,那里面闪烁着对一个“猛料”的渴望。
我笑了笑,拿起一杯香槟,抿了一口。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压住了那股烧灼感。
“恨?”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如果说是恨,那格局就小了。”
“我应该感谢她。”
“没有她,就没有这部电影,也就没有今天的我。”
我说得云淡风轻,像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道具。
周围响起一片附和的赞叹声。
“陈导大气!”
“这境界,不愧是搞艺术的!”
我微笑着,视线却穿过眼前这些虚伪的笑脸,穿过宴会厅璀璨的水晶灯,落在了不知名的虚空里。
那里,有另一个我。
五年前的我。
那个时候,我还不是“陈导”。
我是广告公司的乙方狗陈阳,住在通州一个老破小的隔断间里,每天挤一个半小时的八通线,去国贸吸着PM2.5超标的空气,做着五彩斑斓的黑。
那时候,我也有一个“她”。
林蔓。
我的大学同学,我的初恋,我那间十平米隔断间里唯一的光。
记忆里的林蔓,总是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简单的白T恤,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会盘着腿坐在我们那张吱呀作响的床上,看我剪辑那些无聊的广告片。
“陈阳,你剪得真好,这破玩意儿让你剪得跟电影预告片似的。”
她会从后面抱住我,下巴搁在我肩膀上。
“你以后肯定能当大导演。”
我闻着她头发上廉价洗发水的清香,心里觉得,就算一辈子在隔断间里剪广告片,也值了。
那时候的我们,真的很穷。
穷到一碗兰州拉面要掰成两顿吃。
穷到冬天不敢开空调,两个人裹着一床被子瑟瑟发抖。
但那时候的我们,也真的很开心。
我们会因为超市鸡蛋打折,高兴得像中了彩票。
会因为我接到一个私活,赚了三千块钱,就奢侈地去吃一顿海底捞,还要把免费的西瓜打包带走。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毕业第三年。
那天我记得特别清楚,北京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我刚因为一个方案被甲方骂得狗血淋头,心情糟透了。
但一想到林蔓,想到她可能会做好热腾腾的饭菜等我,我就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揣着怀里刚发的工资,甚至奢侈地在地铁口买了一串烤红薯。
我想象着她看到红薯时惊喜的样子。
打开门,没有饭菜的香气。
只有一股冰冷的、陌生的空气。
林蔓坐在我们那个小小的折叠桌前,面前放着一个行李箱。
那个行李箱,是我俩凑了很久的钱,在动批淘来的,她说以后我们旅游用。
“你回来了。”她开口,声音很平静。
我心头一紧,手里的烤红薯瞬间就不烫了。
“怎么了?要出差吗?”我还抱着一丝幻想。
她摇摇头,没看我,目光落在桌面上的一点,很空。
“陈阳,我们分手吧。”
五个字。
像五颗钉子,瞬间钉穿了我的耳膜,我的心脏,我的一切。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嗡声。
“你说什么?”
我以为我听错了。
她终于抬起头看我,眼睛有点红,但很坚定。
“我说,我们分手。”
“为什么?”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手里的烤红薯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冒着可怜的热气。
“没有为什么。”她避开我的眼神,“不合适。”
“不合适?”我气笑了,“三年了,你现在跟我说不合适?林蔓,你他妈逗我呢?”
我冲过去,抓住她的肩膀。
“你看着我!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她的身体在发抖,但眼神依旧倔强。
“陈阳,你别这样。”
“我怎么了?我他妈辛辛苦苦上班,我想给你一个家,我哪里错了?”
我的质问,像一记重拳,打在她身上,也打在我自己心上。
她终于哭了。
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砸在冰冷的桌面上。
“你没错。”她哽咽着,“错的是我。”
“我累了,陈阳。”
“我不想再吃泡面了,不想再为了几块钱的打车费跟你吵架,不想再看到我妈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在北京买房。”
“我不想再过这种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了。”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我最脆弱的地方。
那些我引以为傲的“同甘共苦”,在她眼里,原来只是“一眼望不到头”。
我松开了手,踉跄地后退了两步。
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原来,击垮爱情的,从来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就是这些。
这些该死的,贫穷的,琐碎的,日常。
“所以呢?”我听到自己用一个陌生的、沙哑的声音问。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下个月,要去深圳了。”
“张伟的公司,让我过去做总监。”
张伟。
我们大学时的学生会主席,一个油腻的富二代,追了林蔓四年。
我当时还笑话他,觉得林蔓不可能看上那种除了钱一无是处的男人。
现在想来,我才是那个最大的笑话。
我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我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不舍,一丝愧疚。
但没有。
只有一种解脱般的疲惫。
“他能给你买房?”我问。
她沉默了。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好。”我说。
“我祝你,得偿所愿。”
我转身,走进那间只有一张床的小卧室,关上了门。
我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然后是关门声。
一切都安静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泛黄的印记。
那印记,像一张扭曲的脸,在嘲笑我。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只是觉得冷。
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班。
第三天,也没有。
我把自己关在那个没有了林蔓的房间里,像一具尸体。
直到房东来敲门催房租,我才意识到,我还活着。
而且,我还得活下去。
我辞了职。
我把我们所有的东西,那些廉价的家具,那些充满回忆的小物件,全都扔了。
我只留下了我的电脑。
我开始写。
写我们的故事。
从相遇到相爱,从甜蜜到争吵,从梦想的丰满到现实的骨感。
我把所有的痛苦、不甘、愤怒、委屈,全都敲进了键盘里。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我不知道自己写了多久。
只知道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窗外的天,亮了。
我给剧本取名,《北京折叠梦》。
折叠的是空间,也是梦想,更是人心。
我拿着这个剧本,开始像个疯子一样,找投资。
我见了无数个投资人。
他们有的说我故事太文艺,没市场。
有的说我故事太现实,太丧,观众不爱看。
有的,甚至直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一个拍广告的,懂个屁的电影?”
我被拒绝了无数次。
碰壁碰得头破血流。
最惨的时候,我卡里只剩下两位数,连泡面都买不起了。
我就在便利店买两个包子,一杯免费的热水,耗一天。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遇到了老王。
王建国。
一个在圈子里混了二十年的老油条。
他当时也是焦头烂额,连着几部片子都赔了。
他叼着烟,花了两个小时,看完了我的剧本。
然后,他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
“妈的。”
“这故事,的疼。”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赌徒般的疯狂。
“五百万,我投了。”
“但你得自己当导演。”
我当时就懵了。
“我?王总,我没导过戏。”
“你没导过?”他冷笑一声,“你这剧本,每个字都是从你心尖上剜下来的,除了你,谁能拍出那个味儿?”
“我赌一把,就赌你这股子不要命的劲儿。”
就这样,我成了导演。
一个只有五百万预算,剧组人员全是草台班子,连演员都是从电影学院找来的学生的,光杆司令导演。
拍摄的过程,比写剧本还要痛苦。
因为那是在一遍一遍地,亲手撕开自己的伤疤。
有一场戏,是男女主角因为钱吵架。
女主角说:“我受够了!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
男主角红着眼眶,吼回去:“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日子?!”
监视器后面,我看着那张和林蔓有几分相似的脸,听着那句熟悉的台词。
我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
我喊了“卡”。
全场都安静了,看着我。
我什么也没说,一个人跑到角落里,蹲在地上,像个一样,哭了整整十分钟。
那是林蔓走后,我第一次哭。
哭完,我擦干眼泪,走回去。
“各部门准备!”
“再来一条!”
那一天,那场戏,我们拍了三十七遍。
直到女主角哭到虚脱,男主角嗓子喊到嘶哑。
直到我从监视器里,看到了当年那个绝望的自己。
电影杀青那天,我们所有人都喝多了。
老王抱着我,哭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
“小陈啊,咱们这次,要是赔了,我就真得回老家种地了。”
我拍着他的背,“王哥,不会的。”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
我只是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了。
剩下的,交给命。
电影上映那天,我一个人,买了一张票,坐在电影院的最后一排。
灯光暗下来,龙标出现。
我看到屏幕上出现了我的名字。
导演:陈阳。
那一刻,我竟然很平静。
电影开始了。
我看着屏幕上那对年轻的恋人,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分享一碗泡面,笑得那么开心。
我身边的观众,也跟着笑。
我看着他们在北京的街头,为了省钱,骑着单车穿过整个城市。
我听到有女孩在小声说:“好像我们啊。”
我看着他们开始争吵,为了未来,为了房子,为了那些该死的现实。
影院里开始变得安静。
只能听到隐约的抽泣声。
最后,女主角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说:“陈阳,我们分手吧。”
男主角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
影院里,哭声一片。
我旁边的女孩,已经哭倒在她男朋友的怀里。
我没有哭。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
像一个局外人,在看别人的故事。
电影结束,片尾曲响起。
是我自己写的一首歌,叫《再见,北京》。
“再见,我曾爱过的姑娘。”
“再见,我曾有过的疯狂。”
“这城市太大,大到装不下一个梦。”
“这城市太小,小到转身就走散。”
灯光亮起。
没有人离场。
所有人都坐在座位上,听着歌,看着滚动字幕,默默地流泪。
我站起来,戴上帽子,走出了影院。
那一刻,我知道。
我成了。
……
“陈导?陈导?”
老王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回过神,发现整个宴会厅的人都在看我。
我刚才,好像走了很久的神。
“不好意思,刚才想到点创作上的事。”我举起酒杯,掩饰自己的失态。
大家又开始笑,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陈d导就是不一样,什么时候都想着工作。”
“这叫敬业!”
我敷衍地笑着,心里却空落落的。
这场盛大的狂欢,好像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我只是一个披着“陈阳导演”外壳的木偶。
宴会进行到一半,我借口去洗手间,溜了出来。
酒店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所有的声音。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像一条条发光的河流。
北京。
这座我曾爱过,也曾恨过的城市。
如今,我终于在这里,有了一席之地。
我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三环内的房子,有了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
可我,却好像把什么东西,弄丢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陈导,恭喜。”
“我是林蔓。”
我的手指,瞬间僵住了。
林蔓。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心脏最深处的锁孔,用力一拧。
疼。
还带着血腥味。
我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很久。
我设想过无数次我们重逢的场景。
可能是在某个街角,我开着车,她挽着别人的手。
可能是在同学聚会上,彼此客气地寒暄,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甚至想过,等我功成名就,要开着跑车去她面前,狠狠地羞辱她。
告诉她,你当初瞎了眼。
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我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出来。
我只是站在那里,手脚冰凉。
手机又震了一下。
还是她。
“电影我看了,拍得很好。”
“比我们的故事,更动人。”
我看着那行字,突然就笑了。
笑得有点凄凉。
比我们的故事更动un人?
艺术果然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
我把我们之间最不堪的争吵,最现实的算计,都美化了。
我把她塑造成了一个为现实所迫,内心依旧挣扎的悲情角色。
我甚至,给了她一个开放式的结局。
让她在多年后,看着男主角的成功,流下了一滴悔恨的泪。
观众喜欢这样的故事。
他们喜欢看到“求而不得”,喜欢看到“错过”,喜欢看到“浪子回头金不换”和“前任的眼泪”。
这能满足他们对爱情最浪漫,也最残忍的想象。
可我自己知道,那都是假的。
真实的故事是,她走的时候,没有一丝留恋。
真实的故事是,我用了五年的时间,才把心里的那个窟窿,勉强填上。
我没有回她。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转身想回宴会厅。
刚走两步,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电话。
屏幕上,跳动着那个陌生的号码。
我盯着那个号码,像在看一个即将爆炸的炸弹。
几秒钟后,我划开了接听键。
我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也一片沉默。
只能听到一阵轻微的、压抑的呼吸声。
是她。
我确定。
我们就像两个哑巴,隔着电波,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峙。
过了很久,或许只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她终于开口了。
“陈阳。”
她的声音,和记忆里不太一样了。
少了几分清脆,多了几分疲惫和沙哑。
“是我。”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没有波澜。
“你……还好吗?”她问。
我差点笑出声。
还好吗?
你指哪方面?
是指我刚拿了几个亿的票房,还是指我心里的伤疤刚刚又被你揭开?
“托你的福,还死不了。”我语气里,终究还是带上了一丝嘲讽。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
我能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大概是尴尬,或许还有点难堪。
“对不起。”她说。
这三个字,迟到了五年。
“电影里,你把我拍得太好了。”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我没那么好,陈阳。我就是个混蛋。”
“我知道。”我说。
“你不用安慰我。”她好像误会了什么。
“我没有安慰你。”我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你是个混蛋。但是,为了票房,我得把你拍得好一点。”
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倒吸冷气的声音。
我知道我的话很残忍。
像一把淬了毒的刀。
但我控制不住。
这五年的委屈、不甘、痛苦,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酷刑。
“我……”她犹豫了,“我下周回北京,我们……能见一面吗?”
“见一面?”我重复道,“为什么?”
“我想……把一些事情,当面跟你说清楚。”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冷冷地说,“电影里,我已经帮你‘说清楚’了。”
“不是的!”她急了,“电影是电影,现实是现实!陈阳,你只见到了我想让你见的,你不知道我……”
“我不想知道。”我打断她。
“我不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不想知道你后不后悔,不想知道你有什么苦衷。”
“林蔓,我们已经结束了。”
“从你拖着行李箱走出那个门开始,就结束了。”
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关机。
世界,彻底清净了。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心脏跳得飞快,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我以为我已经痊愈了。
我以为我已经强大到可以百毒不侵。
原来,她还是我唯一的软肋。
轻轻一碰,就溃不成军。
我没有回宴会厅。
我从酒店的后门溜了出去,一个人走在北京深夜的街头。
冷风吹在脸上,有点疼。
我走到一家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罐啤酒。
最便宜的那种,燕京。
我曾经和林蔓最爱喝的牌子。
我拉开拉环,“刺啦”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撕裂了。
我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带着苦涩味道的液体,呛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蹲在马路边,像一个流浪汉,一边喝,一边哭。
哭得像个。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直到一双昂贵的皮鞋,停在了我面前。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中,看到了老王的脸。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我身边蹲了下来。
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递给我一根。
我接过来,他帮我点上。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雾呛进肺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找你了?”老王问。
我点点头。
“我就知道。”老王叹了口气,“这电影一火,她肯定会来。”
“人性嘛,都这样。”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想开点,都过去了。”
“王哥,”我看着他,声音沙哑,“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都现在了,还为这点破事难受。”
老王摇摇头,“你这不是没用,你这是有情有义。”
“这年头,有情有义的人,不多了。”
“所以,你的电影,才能打动那么多人。”
他顿了顿,又说:“但是,小陈,人不能总活在过去。”
“你把过去拍成了电影,是为了跟它告别,不是为了让它再回来绑架你。”
“你得往前看。”
我看着手里的啤酒罐,没说话。
道理我都懂。
可有些事,不是懂了,就能做到的。
那天晚上,我和老王,就在马路边,喝了一夜的酒。
从燕京喝到百威,从百威喝到科罗娜。
我们聊电影,聊女人,聊那些操蛋的人生。
天快亮的时候,老王已经喝得不省人事了。
我叫了个代驾,把他送回家。
然后,我一个人,打车去了我曾经和林蔓住过的那个小区。
小区还是那个老破小,没什么变化。
只是楼下的那棵老槐树,好像又老了一些。
我走到我们曾经住过的那栋楼下。
抬头看。
那个熟悉的窗户,亮着灯。
里面,已经住进了新的人。
我站了很久。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我拿出手机,开机。
屏幕上,弹出了几十个未接来电,有老王的,有公司同事的。
还有一条短信。
是林蔓的。
“我在我们学校门口的咖啡馆等你,明天上午十点。如果你不来,我就一直等。”
我看着那条短信,笑了。
还是老套路。
用这种自我牺牲的方式,来博取我的同情和愧疚。
以前的我,可能会心软。
但现在,不会了。
我删掉了短信。
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见她。
不是为了旧情复燃,也不是为了听她解释。
我只是想,为我这五年的青春,画上一个真正的句号。
我要让她亲眼看看,我现在过得很好。
没有她,过得更好。
这可能是我,对她,也是对我自己,最后的,也是最残忍的报复。
第二天上午,我特意换上了一身名牌。
开着公司给我配的那辆奔驰,去了我们大学。
学校没什么变化。
只是路上的学弟学妹们,比我们当年,更年轻,更朝气蓬勃。
我把车停在校门口,走进了那家我们曾经经常光顾的咖啡馆。
咖啡馆重新装修过,比以前更小资了。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头发烫成了时髦的大波浪。
化着精致的妆。
但依旧掩盖不住眼底的憔悴和疲惫。
她瘦了很多,下巴尖得吓人。
完全没有了当年的影子。
她也看到了我。
眼神里,闪过一丝惊喜,一丝慌乱,还有一丝……怯懦。
我走到她对面,坐下。
没有说话。
服务员走过来,“先生,请问喝点什么?”
“一杯美式,不加糖不加奶。”我说。
林蔓搅动着自己面前的拿铁,低着头,不敢看我。
“你……”她终于开口,“你还是喜欢喝这么苦的咖啡。”
“习惯了。”我淡淡地说。
气氛,尴尬得能结出冰来。
“电影……很好看。”她没话找话。
“谢谢。”
“那个女主角,演得真好,有几分像我,但比我漂亮。”
“她是我专门找的。”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告诉她,要演出一个被现实逼到绝路,但内心依然善良的女孩。”
“她完成得很好。”
林蔓的脸,白了一下。
她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
“陈阳。”她抬起头,眼眶红了,“我知道,你恨我。”
“我说了,我不恨你。”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苦。
“我只是,看不起你。”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开始语无伦次,“我当年……我当年也是没办法……”
“张伟他……他家里出了事,公司破产了,我们……我们早就分开了。”
“这些年,我一个人在深圳,过得一点都不好。”
“我做过销售,做过文员,什么都做过……我……”
她泣不成声。
我静静地看着她。
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有点想笑。
这就是她想对我说的“真相”?
一个“落难公主”回头找“痴情骑士”的狗血故事?
她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傻小子吗?
“所以呢?”我问。
她愣住了,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
“所以,你想怎么样?”我继续问,“是想让我同情你?还是想让我给你一笔钱?或者,你觉得我们还有可能?”
我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
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激动地反驳,“我只是……我只是想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我打断她,“告诉我你后悔了?告诉我你现在发现,还是我最好?”
“林蔓,你觉得有意思吗?”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收起你那套可怜兮ve的样子吧。”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听你卖惨的。”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
“这里面,是一百万。”
“电影的票房分成,我觉得,有你的一份。”
“毕竟,你是女主角的原型,没有你,就没有这个故事。”
她呆呆地看着那张卡,像被雷劈中了一样。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在发抖,“你是在羞辱我吗?”
“不。”我摇摇头,“我是在感谢你。”
“感谢你当年的离开,才让我看清了很多东西。”
“也感谢你,给我提供了一个这么好的故事素材。”
“所以,这是你应得的。”
“就当是……版权费吧。”
我说完,转身就走。
没有一丝留恋。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她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陈阳!你混蛋!”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我只是抬起头,看了看外面刺眼的阳光。
然后,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
那一刻,我感觉,压在我心上五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被彻底搬开了。
我自由了。
从那以后,林蔓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我听说,她拿了那笔钱,回了老家,开了一家花店。
过上了她曾经梦寐以求的,安稳平静的生活。
而我,也开始了我的新生活。
《北京折叠梦》的成功,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名利。
各种剧本,各种投资,像雪花一样飞来。
我成了资本的宠儿,成了媒体的焦点。
我搬进了更大的房子,换了更贵的车。
我身边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人。
有想跟我合作的大明星,有想从我这里拉投资的年轻导演,还有很多……漂亮的女孩。
她们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崇拜和欲望。
就像当年,林蔓看着我的眼神一样。
但我知道,那不一样。
她们爱的,是“陈阳导演”这个身份,是这个身份背后所代表的一切。
而不是那个,住在隔断间里,为了一顿海底捞就能高兴半天的,穷小子陈阳。
我开始变得忙碌。
开会,看景,选角,应酬。
每天的时间,都被安排得满满当g当。
我好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停不下来。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客厅里,看着窗外的城市夜景。
我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我拥有了曾经想要的一切,为什么还是不快乐?
我好像,又掉进了另一个陷阱。
一个用名利和欲望堆砌起来的,更华丽,也更冰冷的陷阱。
老王看出了我的状态不对。
有一天,他把我叫到他办公室。
“小陈,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我苦笑一声,“王哥,我就是个劳碌命。”
“放屁!”老王骂了一句,“你这是心累。”
他给我倒了杯茶。
“你小子,是不是走不出来了?”
“从一个坑里爬出来,又掉进另一个坑里了?”
我沉默了。
老王一针见血。
“你现在,跟那些围着你转的人,有什么区别?”
“你拍《折叠梦》的时候,那股劲儿呢?”
“那股子,就算死,也要把心里话说出来的劲儿呢?”
“被票房和奖杯给喂饱了?”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让我瞬间清醒。
是啊。
我当初拍电影,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表达。
是为了把心里的那股气,那个痛,吼出来。
可现在呢?
我在干什么?
我在考虑哪个演员更有票房号召力。
我在考虑哪个题材更受市场欢迎。
我在考虑怎么植入广告才能让金主爸爸满意。
我什么时候,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
“王哥,”我看着他,“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老王笑了。
“这才对嘛。”
“去吧,出去走走,看看。”
“别忘了,你是个导演,你的眼睛,是要看生活的。”
“不是看数据报表的。”
我听了老王的建议。
我推掉了所有的应酬和项目。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去向。
我买了一张去往云南的机票。
我去了大理,在洱海边租了一间小屋。
每天,就是晒太阳,发呆,看书。
我去了丽江,在古城里找了个小酒馆,听流浪歌手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我去了香格里la,在普达措公园里,看着成群的牛羊,在蓝天白云下,悠闲地吃草。
我把手机关掉,切断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我开始重新学习,如何生活。
如何感受风,感受阳光,感受一朵花的开放。
在一个下着雨的午后,我坐在客栈的窗边,喝着普洱茶。
我看到一个当地的老人,披着蓑衣,牵着一头牛,从泥泞的小路上,慢慢走过。
一人,一牛,一蓑衣。
在烟雨朦胧中,像一幅写意的水墨画。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被触动了。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本子和笔。
写下了一行字。
“一个寻找归宿的城市人,一个坚守土地的老人。”
我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一个新的故事。
这个故事,和爱情无关,和青春无关,和北京也无关。
它关于土地,关于坚守,关于我们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里,那些被遗忘的人和事。
我感觉,我心里的那团火,又重新燃烧了起来。
我知道,我该回去了。
我回到了北京。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写出了一个新的剧本。
我叫它,《归途》。
我把剧本拿给老王看。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
看完后,他沉默了很久。
“小陈,”他抬起头,眼睛有点红,“这个本子,比《折叠梦》还好。”
“但是……”他犹豫了,“这个题材,可能……不卖钱。”
“我知道。”我点点头,“没关系,王哥。”
“这次,我想拍一部,不为票房,只为自己的电影。”
老王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行!”
“老子陪你再疯一次!”
“赔了,大不了,我真回家种地去!”
《归途》的拍摄,比《折叠梦》还要艰难。
我们去了云南最偏远的山区。
那里不通公路,不通网络。
所有的设备,都是靠人背马驮,运进去的。
演员们也吃尽了苦头。
没有酒店,就住老乡家。
没有美食,就吃当地的粗茶淡饭。
但没有一个人抱怨。
因为所有人都被这个故事打动了。
我们都在用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在创作。
电影里,有一个镜头。
是男主角,一个在大城市里迷失了方向的年轻人,跟着村里的老人,在梯田里插秧。
那天,下着小雨。
年轻人笨手笨脚,摔了一身的泥。
老人就站在旁边,咧着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梯田的水面上,波光粼粼。
那一刻,监视器后面的我,看呆了。
我感觉,那不是在演戏。
那就是生活本身。
一种朴素的,充满力量的,我们久违了的生活。
杀青那天,我们没有开庆功宴。
只是在村里的晒谷场上,和老乡们一起,点起篝火,喝着米酒,跳着舞。
我看着那些淳朴的笑脸,看着漫天的星空。
我感觉,我找到了我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那种内心的平静和安宁。
《归途》上映后,票房果然不出老王所料,很惨淡。
排片率极低,上映一周,就被各种商业大片挤得几乎看不见了。
网上,也出现了很多批评的声音。
“节奏太慢了,看得想睡觉。”
“什么玩意儿?故作高深。”
“陈阳江郎才尽了。”
老王拿着票房报表,愁眉苦脸。
“小陈,这次……哥对不住你。”
我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
“王哥,这不怪你。”
“是我自己,选择走这条路。”
“我认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不难受,是假的。
毕竟,那是我的心血。
就在我以为,这部电影就要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时。
转机,出现了。
一些看过电影的观众,开始在网上自发地写影评。
他们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真挚的感受。
“这部电影,让我找到了久违的感动。”
“在今天这个浮躁的时代,还有人愿意拍这样的电影,我respect。”
“我一个大男人,在电影院里哭成了狗。”
这些声音,像星星之火,开始在网络上,慢慢燎原。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到这部电影。
一些有影响力的影评人,也开始为《归途》发声。
他们称赞这部电影,是“中国电影的良心”,“一部真正有灵魂的作品”。
口碑,开始发酵。
影院的排片,也开始慢慢回升。
票房,开始逆势上扬。
虽然,最终的票房,连《折叠梦》的零头都不到。
但我一点都不失落。
因为我知道,这部电影,找到了它的知音。
这就够了。
几个月后,金像奖提名公布。
《归途》获得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在内的八项提名。
颁奖典礼那天,我坐在台下,比上次还要紧张。
当颁奖嘉宾念出“最佳导演”的名字时。
“陈阳,《归途》。”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老王在我旁边,激动地给了我一个熊抱。
“牛逼!小陈!你他妈太牛逼了!”
我晕晕乎乎地走上台。
聚光灯打在我身上,比庆功宴那次,还要刺眼。
但我没有觉得不舒服。
我接过奖杯,沉甸甸的。
我走到话筒前,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我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脸。
我的演员,我的团队,还有老王。
他坐在下面,哭得像个孩子。
我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
“谢谢。”
“谢谢评委会,谢谢我的团队,谢谢王哥。”
“拍《北京折叠梦》的时候,我以为,把自己的伤疤撕开,给所有人看,就是最勇敢的事。”
“但拍完《归途》,我才明白,真正的勇敢,是当你功成名就之后,还敢不敢,回到最初的地方,去拍一部,可能没有人会看的电影。”
“我曾经以为,成功,就是拥有很多很多的钱,很多很多的掌声。”
“但现在我知道,不是。”
“真正的成功,是你能找到一条,让你内心安宁的路。”
“并且,坚定地,走下去。”
“这个奖,不属于我一个人。”
“它属于所有,还在路上,寻找归途的人。”
我说完,鞠了一躬。
台下,掌声经久不息。
我拿着奖杯,走下台。
回到座位上。
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看。
是一条短信。
不是林蔓。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陈导,你好。”
“我是一个在云南支教的老师。”
“我带我们山里的孩子,去县城看了《归途》。”
“他们很喜欢。”
“他们说,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们每天生活的地方,这么美。”
“谢谢你,让他们看到了自己的价值。”
我看着那条短信。
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抬起头,看着台上璀璨的灯光。
我知道,我的路,才刚刚开始。
我不再是那个靠贩卖自己痛苦为生的导演陈阳。
也不是那个在名利场里迷失的陈阳。
我就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一个用镜头,去记录这个时代,记录那些被我们忽略的美好和感动的,讲故事的人。
这就够了。
来源:河鸣经典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