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里面的信纸是薄薄的、印着淡红色横格的练习簿纸,我爸撕下来,用他那支英雄牌钢笔,一笔一划写得端端正正。
那封介绍信,我记得清清楚楚。
牛皮纸的信封,边缘有点毛糙,是供销社里最普通的那种。
里面的信纸是薄薄的、印着淡红色横格的练习簿纸,我爸撕下来,用他那支英雄牌钢笔,一笔一划写得端端正正。
字迹刚劲,像他的人。
信的内容很简单,介绍我,陈静,女,二十岁,城东纺织厂一级操作工,品行端正,踏实肯干。
末尾是介绍人王阿姨的落款和单位公章。
红得刺眼的公章。
那是1985年的春天,改革的春风吹遍了我们这座北方小城,但人们的婚嫁观念,还带着旧时代的烙印。
单位介绍,熟人牵线,一封介绍信,就是一张通往未来的门票。
而给我介绍的这个对象,非同一般。
王阿姨唾沫横飞地跟我妈说:“嫂子,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姻缘!人家是部队的,正儿八经的军官!叫陆建城,二十五岁,营级干部,探亲假回来相个亲,过完年就得提拔!”
我妈的眼睛亮得像两盏一百瓦的灯泡。
“军官?”
“那可不!人长得周正,跟电影明星似的!家里成分也好,父母都是老干部。这要是成了,静静以后就是军官太太,跟着去大城市,享福去!”
我躲在门帘后面,心怦怦直跳。
军官太太。
这四个字,像一颗蜜糖,在我心里慢慢化开。
我在纺织厂上班,三班倒,车间里永远是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和棉絮纷飞的浑浊空气。我的手上,布满了被纱线磨出的细小口子和老茧。
我做梦都想离开那个地方。
陆建城,就是我的梦。
见面的日子定在周日下午三点,地点是城里唯一的公园,西山公园。
接头暗号是,手里拿着一本《大众电影》。
为了这次见面,我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我把省吃俭用攒下的布票、工业券都拿了出来,求厂里最会做衣服的刘姐给我做了条淡蓝色的连衣裙。
那颜色,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我还破天荒地买了瓶“友谊”牌雪花膏,每天晚上睡觉前,仔細地抹在脸上、手上。那股淡淡的雅霜香气,萦绕了我一整个春天。
我姐,陈秀,对此嗤之以鼻。
“一条裙子就让你美成这样?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她是我姐,大我两岁,在镇上的小学当老师。
她长得比我好看,皮肤白,眼睛大,说话总是细声细气,不像我,在车间里待久了,嗓门大,性子急。
我们家,她是白天鹅,我是丑小鸭。爸妈嘴上不说,但心里那杆秤,早就偏到了天边。
好吃的好喝的,先尽着她。新衣服新鞋子,也总是她先挑。
她是文化人,是陈家的脸面。
我呢?不过是个熬日子的女工。
所以,当陆建城这个“金龟婿”从天而降时,我能感觉到,姐姐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是嫉妒,还是不甘?
我当时太年轻,太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没去深想。
我只觉得,这一次,老天爷终于睁眼了。
该轮到我陈静,扬眉吐气一回了。
见面的那天,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一大早就起来,翻来覆去地试那条新裙子,把头发梳了一遍又一遍。
临近中午,厂里忽然派人来叫我。
“陈静!快!三号机出了故障,你师傅让你赶紧过去一趟!”
我当时就懵了。
“今天我休息啊!”
“没办法,就你最懂那台机器,别人弄不了!李主任发话了,算你加班,给双倍工资!”
我看着窗外迷蒙的雨丝,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十一点半了。从家里到厂里,骑车要半个多小时,修理机器,少说也得一两个钟头。
下午三点的约会,无论如何也赶不回来了。
我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妈也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啊!跟人家军官约好的,迟到多不好!这是要搅黄了啊!”
就在这时,我姐陈秀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黑色的长裤,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妈,静静,你们别急。”
她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镇定。
“静静,你不是说,介绍信和《大众电影》都准备好了吗?”
我点点头,指了指我放在床头的帆布挎包。
“要不这样,”她走过来,拿起我的包,“我去替你跑一趟。”
我愣住了。
“你去?”
“对啊,”她笑得温婉,“我去公园跟王阿姨解释一下,说你厂里有急事,来不了了。把介绍信给她,让她跟那位陆军官说一声,改天再约。总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在雨里干等吧?”
我妈一拍大腿:“对啊!还是秀秀脑子活!就这么办!”
我当时脑子一片混乱,觉得姐姐说得很有道理。
是啊,不能让人家白等。
我感激地看着她,从包里掏出那个牛皮纸信封和卷好的杂志,一起塞到她手里。
“姐,那就麻烦你了!你一定跟王阿姨说清楚,我不是故意的!”
“放心吧。”
她捏了捏我冰凉的手,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笑容。
“厂里的事要紧,你快去吧。家里的事,有我呢。”
我信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对她千恩万谢,然后蹬上我那辆破旧的“飞鸽”自行车,一头扎进了雨幕里。
我没看到,我转身之后,她看着手里的介绍信,眼神里闪过的那一丝异样的光。
我也没想过,这封我亲手递出去的信,会把我的人生,推向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等我满身油污、疲惫不堪地从厂里回到家,天已经擦黑了。
屋子里灯火通明,气氛异常热烈。
我妈正拉着我姐的手,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
“秀秀,你可真给我们陈家争气!妈就知道你是个有福气的!”
我爸坐在旁边,一边抽着烟,一边不住地点头,嘴角咧到了耳根。
我姐陈秀,脸颊绯红,低着头,一副娇羞无限的模样。
她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红色的确良衬衫,那是我妈压箱底的宝贝,准备给我做嫁妆的料子,不知什么时候被她做成了衣服。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妈,姐,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妈一见我,立刻眉开眼笑地迎上来,抓着我的胳膊。
“静静,你回来得正好!大喜事!天大的喜事!”
“你姐姐……被那位陆军官看中了!”
我感觉自己像被一道闪电劈中,浑身僵硬,血液瞬间凝固。
“……什么?”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你说什么?”
“我说,陆军官看上你姐了!”我妈兴奋地重复道,“人家一见面,就对你姐印象特别好!说她有文化、有气质,是个当军嫂的好材料!”
“王阿姨刚才特地跑来报喜,说人家陆军官明天晚上,想请你姐去看电影呢!”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猛地转向陈秀,死死地盯着她。
“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去帮我解释的吗?”
“你怎么会……跟他见了面?”
陈秀抬起头,眼神有些闪躲,但很快又镇定下来。
她理了理耳边的碎发,语气还是那么轻柔。
“静静,你别急,你听我解释。”
“我到了公园,雨下得正大。我找到了王阿姨,也找到了陆同志。我本来是想帮你解释的……”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可是……王阿姨一看到我,就以为我才是相亲的。她拉着我就跟陆同志介绍,说我就是陈家的女儿。”
“我当时想解释,可王阿姨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陆同志人又那么好,那么有礼貌,我……我也不好当场让他下不来台。”
“我们就……就那么聊了几句。”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垂了下去。
“后来,雨停了,陆同志还把我送回了家门口。他说……他说对我印象很好。”
我听着她的解释,像在听一个天大的笑话。
心口像是被人用钝刀子来回割,又疼又闷。
“所以,你就将错就错了?”
我一步步逼近她,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你拿着我的介绍信,穿着我的新衣服,去见了本该属于我的男人?”
“陈秀,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我没有!”她猛地抬起头,眼眶红了,“那件红衬衫是妈让我穿的!她说我穿着好看!”
我妈赶紧过来打圆场:“哎呀,静静,你怎么跟你姐说话呢!一件衣服而已!再说了,这事也不能全怪你姐!”
“缘分天注定!陆军官一眼就看上了你姐,说明他们有缘!你没那个福气,就别强求了!”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妈。
“福气?缘分?”
“妈,那封介绍信上,写的是我的名字!陈静!不是陈秀!”
我妈的脸色僵了一下,随即变得不耐烦。
“行了!一个名字而已,有什么要紧的!你姐不是说了吗,是王阿姨搞错了!再说了,就算你去,人家陆军官就一定能看上你?”
“你看看你,一天到晚在厂里混,弄得灰头土脸的,哪有你姐一半的水灵和文静?”
“人家是营级干部,要找的是有文化、能上得了台面的军嫂,不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女工!”
我妈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我浑身冰冷,手脚都在发抖。
我看向我爸,希望他能为我说句公道话。
他却只是深深地吸了口烟,然后把烟头在鞋底摁灭,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
“听你妈的吧。这事,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
多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就这么,判定了我命运的死刑。
我看着眼前这三个我最亲的人,他们脸上洋溢着喜悦和满足,仿佛在庆祝一场盛大的胜利。
而我,是这场胜利中,唯一被献祭的牺牲品。
我忽然觉得无比可笑。
我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好,好啊。”
“真是我的好妈妈,好爸爸,好姐姐。”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转身冲进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把门重重地甩上。
门外,是我妈的叫骂声。
“你这死丫头!发什么疯!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活该人家看不上你!”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地滑坐到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痛哭。
窗外的雨,还在下。
我的世界,也下起了倾盆大雨。
从那天起,我们家就变成了陆建城和陈秀的爱情舞台。
而我,是台下一个被迫观看的、多余的观众。
他会骑着崭新的军用“大凤凰”自行车来接她。
车子擦得锃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会给她带来上海的白巧克力,北京的果脯,还有部队特供的罐头。
那些我只在画报上见过的东西,被我姐随手放在桌上,有时候甚至会因为忘了吃而长毛。
他们会一起去看电影,去逛百货大楼,去新开的溜冰场。
每次回来,陈秀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像一朵被雨露滋润的玫瑰。
而我,只能在车间里,听着机器的轰鸣,闻着机油和棉絮混合的刺鼻气味,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枯燥的动作。
下班回到家,迎接我的,是我妈的冷脸和唠叨。
“你看你姐,多风光。你呢?就知道给我甩脸子。”
“当初要是让你去,八成也成不了。你这脾气,哪个男人受得了?”
“一个锅配一个盖,你啊,就配个厂里的工人。”
我一言不发,默默地吃饭,默默地回房。
我的心,早就在那个雨夜,被伤得千疮百孔。
我恨。
我恨陈秀的虚伪和自私。
我恨爸妈的偏心和冷漠。
我也恨自己的软弱和愚蠢。
我试过反抗。
有一次,陆建城来家里吃饭,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
饭桌上,我妈一个劲儿地夸陈秀:“我们家秀秀啊,从小就聪明,读书厉害,人也贤惠,以后肯定是个好妻子,好妈妈。”
陆建城只是微笑着,礼貌地点头。
我冷不丁地插了一句:“她还会演戏呢。”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
我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陈秀的脸“刷”地白了,她赶紧低下头,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陆建城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陈静同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带着军人特有的威严。
我迎着他的目光,心脏狂跳,手心冒汗。
我想把一切都说出来。
我想告诉他,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女人,是个小偷!她偷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人生!
可是,我说不出口。
我看到我爸那警告的眼神,我看到我妈那祈求的目光,我看到陈秀那泫然欲泣的表情。
如果我说了,这个家,就彻底毁了。
爸妈会恨死我,陈秀会身败名裂。
而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一个被欺骗的男人的同情?还是一个被全家人唾弃的下场?
最终,我还是退缩了。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什么意思,我姐在学校文艺汇演上,演得特别好。我是夸她呢。”
一场风波,被我亲手平息。
陆建城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追问。
那顿饭,我食不知味。
从那以后,我彻底沉默了。
我像一个幽灵,活在这个家里。
我看着他们感情迅速升温,看着他们订婚,看着他们开始准备婚礼。
红色的喜字,贴满了家里的窗户。
那红色,像血,刺痛了我的眼睛。
婚礼定在国庆节。
陆建城的部队批了婚假,他们打算结完婚,陈秀就跟着他去部队随军。
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小城,去过她梦寐以求的“上等人”的生活。
而我,被我妈强行按着,当了伴娘。
“你是她亲妹妹,你不当谁当?别给我丢人现眼!”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粉色伴娘裙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真可笑。
我竟然要亲手把偷走我幸福的姐姐,送到那个本该属于我的男人身边。
婚礼那天,鞭炮声震天响。
家里挤满了前来道贺的亲戚邻里。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艳羡的笑容。
“陈家真是好福气啊,找了这么个金龟婿!”
“是啊,秀秀这丫头,就是有福相!”
我姐陈秀,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美得像个仙女。
她挽着陆建城的胳膊,笑靥如花。
陆建城穿着笔挺的军装,英俊挺拔,肩上的金色肩章闪闪发光。
他们站在一起,真是一对璧人。
所有人都这么说。
我站在他们身后,像个可笑的影子。
敬酒的时候,他们一桌一桌地走过。
轮到我们厂里同事这桌,大家都起哄,让我这个伴娘也喝一杯。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白酒,像火一样从喉咙烧到胃里。
我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我妈在旁边拉我:“你疯了!喝这么多干什么!”
我甩开她的手,冲她笑。
“妈,今天大喜的日子,我高兴!”
我确实高兴。
我高兴得想哭。
婚宴进行到一半,我借口去洗手间,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里。
秋天的夜晚,凉风习习。
我靠在墙角,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试图吹散脑子里的混沌。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我头顶的月光。
是陆建城。
他手里拿着一件军大衣,走到我面前。
“晚上凉,披上吧。”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
我没有动,只是抬起头,借着酒劲,肆无忌惮地看着他。
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
这张我曾在梦里描摹过无数次的脸,此刻就在我眼前,却那么遥远。
“你为什么娶她?”我忽然问。
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
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因为她很好。”
“她哪里好?”我追问,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她有文化?她温柔?她漂亮?”
“是,她都很好。”他回答得很坦诚。
“那如果,”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如果当初你去见的,是我呢?”
“如果那封介绍信,没有被弄错呢?”
“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很好?”
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脸上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介绍信……弄错?”
酒劲上涌,所有的委屈、不甘和愤怒,在这一刻,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被我捏得皱巴巴的纸。
那是我从我爸的书桌废纸篓里翻出来的。
是当初写那封介绍信时,写错了字,揉成一团扔掉的草稿。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兹介绍我厂职工,陈静同志……”
我把那张纸,展开,递到他面前。
“这才是,那封介绍信,本来的样子。”
“那天下午,我被厂里叫去加班,我让她去帮你解释,改天再约。我把写着我名字的介绍信给了她。”
“结果,她穿着新衣服,冒充了我,去见了你。”
“她说,是王阿姨搞错了。她说,是缘分天注定。”
“陆建呈,你信吗?”
我看着他,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草稿纸,又抬起头,看看我满是泪痕的脸。
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铁青。
他握着军大衣的手,因为用力,指节泛白。
他眼中的震惊,慢慢变成了愤怒,然后是彻骨的冰冷。
“你说的是……真的?”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惨然一笑。
“你现在去问她,不就知道了吗?”
“就在你的新婚之夜,去问问你的新娘,她到底,是个天使,还是个小偷。”
说完,我再也支撑不住,扶着墙,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
我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和那件军大衣掉落在地上的闷响。
然后,是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离我远去。
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我亲手点燃了这颗炸弹。
在他们最幸福的时刻,引爆了它。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婚宴上的。
只记得,屋子里的气氛,已经完全变了。
鞭炮声停了,喧闹声也停了。
亲戚宾客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我姐陈秀,穿着那身洁白的婚纱,瘫坐在椅子上,妆哭花了,像个破碎的洋娃娃。
我妈扶着她,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低声咒骂着什么。
我爸脸色铁青,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脚下的烟头堆了一地。
陆建城站在屋子中央,笔挺的军装,此刻显得有些萧索。
他背对着所有人,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走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利箭一样射向我。
怨毒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
我妈冲过来,扬手就要给我一巴掌。
“你这个丧门星!你毁了你姐!你毁了我们全家!”
她的手,在半空中被我爸抓住了。
“够了!还嫌不够丢人吗!”我爸低吼道。
就在这时,陆建城转过身来。
他看都没看陈秀,径直走到我面前。
他的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
有愤怒,有失望,有怜悯,还有一丝……我不敢去想的痛惜。
“对不起。”
他看着我,说了这三个字。
然后,他转向我爸妈,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叔叔,阿姨,今天的事,我很抱歉。”
“婚,已经结了。我是一名军人,我得对我的行为负责。”
“明天,我会按时带陈秀回部队。”
“但是,这件事,我记下了。”
说完,他脱下军装外套,盖在哭得发抖的陈秀身上,然后拉起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我妈“哇”的一声,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的天爷啊!这叫什么事啊!家门不幸啊!”
我爸狠狠地把手里的烟砸在地上,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你……你……”
“你给我滚!”
“从今天起,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我看着他涨得通红的脸,看着我妈捶胸顿足的样子,忽然觉得一阵轻松。
我笑了。
“好。”
我转身回到自己的小屋,那个阴暗、潮湿,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旧书桌的小屋。
我没有多少东西可收拾。
几件换洗的衣服,一本存了三百多块钱的存折。
那是我从进厂第一天起,一分一分攒下来的。
我把它们塞进我的帆布挎包,就是那个曾经装着介绍信和《大众电影》的包。
然后,我走出了这个家。
没有回头。
那一年,我二十岁。
我失去了一段本该属于我的姻缘,也失去了一个家。
但我知道,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离开了那座让我窒息的小城。
我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我,驶向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去了深圳。
那时候的深圳,还是一个大工地。
到处是脚手架,到处是轰鸣的机器,到处是操着南腔北调的年轻人。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汗水的味道,也弥漫着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
我没有文凭,没有背景,只能去工地上找活干。
搬砖,和水泥,推车。
男人干的活,我都干。
工头看我一个女孩子,肯吃苦,不惜力,就让我留下了。
每天累得像条狗,躺在十几个人一间的工棚里,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
但我睡得踏实。
在这里,没人知道我的过去,没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我叫陈静,一个来深圳打工的普通女孩。
仅此而已。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
我学得很快,不仅学会了看图纸,还学会了算工程量。
工头很器重我,让我当了他的副手,帮他管账,管人。
工资翻了倍。
我把钱都存起来,一分钱都舍不得乱花。
我有了新的目标。
我不想一辈子待在工地上。
我想有自己的事业。
两年后,我用攒下的所有积蓄,在当时还很偏僻的白石洲,租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
我开了一家快餐店。
店很小,只能摆下四张桌子。
我既是老板,也是厨师,还是服务员和清洁工。
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去菜市场批发最新鲜的蔬菜和肉。
回来后,洗、切、炒,一直忙到深夜。
手被热油烫出一个又一个水泡,腰累得直不起来。
但看着店里坐满了吃饭的工人,听着他们一边扒饭一边高谈阔论,我觉得心里特别踏实。
我的快餐店,因为分量足、味道好、价格实惠,生意越来越好。
从四张桌子,到八张,再到盘下隔壁的店面。
我雇了厨师,雇了服务员。
我不再需要亲自颠勺,但我依然每天都守在店里。
检查菜品,核对账目,跟客人们聊聊天。
他们都叫我“静姐”。
他们说,静姐的快餐店,是他们在深圳的第二个家。
我笑了。
我终于,也有了一个家。
一个靠我自己双手,建立起来的家。
时间一晃,就是十年。
1995年,我三十岁。
我不再是那个在纺织厂里,盼着靠嫁人改变命运的无知少女。
我在深圳买了房,买了车。
我的快餐店,也开成了连锁店。
我剪了利落的短发,学会了穿职业套装,学会了跟各种各样的人谈生意。
我活成了自己曾经做梦都不敢想的样子。
这十年,我没有回过一次家。
也没有跟家里联系过。
刚开始那几年,我爸托人带过几次信,无非是骂我不孝,让我赶紧滚回去,找个老实人嫁了,别在外面丢人现眼。
我把信烧了。
后来,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我们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直到那一年冬天。
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长途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犹豫的声音。
“是……是静静吗?”
我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是我妈。
“你爸……快不行了。”
“他想……见你最后一面。”
我挂了电话,在办公室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窗外,深圳的夜景,繁华璀璨,霓虹闪烁。
而我的心,却像被挖开了一个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我最终还是回去了。
十年了,小城的变化不大。
街道还是那么窄,房子还是那么旧。
只是,街上的人,都老了。
我走进那条熟悉的巷子,看到那个熟悉的家门。
门上的红漆已经斑驳脱落。
当年贴的喜字,早就在风吹日晒中,化为了齑粉。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
我爸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曾经那个高大、严厉的男人,如今虚弱得像个孩子。
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嘴唇哆嗦着,发出“嗬嗬”的声音。
我妈在一旁,哭成了泪人。
我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爸,我回来了。”
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
他抓着我的手,那只曾经能轻易举起一袋水泥的手,如今干枯得像鸡爪,毫无力气。
“静……静……”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爸……对不起你……”
“爸……错了……”
眼泪,从他干瘪的眼角,滑落下来。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恨吗?
好像已经不那么恨了。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它能抚平最深的伤口,也能冲淡最浓的恨意。
我爸没撑几天,就走了。
葬礼上,我见到了陈秀和陆建城。
他们也回来了。
陈秀胖了,也老了。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曾经的灵气和娇羞,被岁月磨得一干二净。
她穿着一身黑衣,神情憔悴。
看到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下头,喊了一声“静静”。
陆建城也老了。
但军人的身板,依然挺拔。
只是两鬓,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
肩上的军衔,换了又换,如今已经是两杠三星的上校。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十年未见,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无法言说的恩怨情仇。
葬礼结束后,家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和我妈。
我妈拉着陈秀的手,不停地哭诉着这些年的不容易。
我默默地收拾着我爸的遗物。
陆建城走过来,帮我一起整理那些发黄的照片和旧书。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空气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忽然,他从一堆旧信件里,抽出一封。
牛皮纸的信封,已经泛黄发脆。
他递给我。
我接过来,手抖了一下。
是当年,他写给“陈秀”的第一封信。
信里,他写了初次见面的欣喜,写了对未来的憧憬。
字迹飞扬,充满了年轻人的热情和真诚。
我看着那信,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个雨天。
那个穿着白衬衫,在公园里焦急等待的英俊军官。
和那个穿着蓝色连衣裙,满心欢喜,却最终被命运捉弄的女孩。
“对不起。”
他又说了一遍这三个字。
跟十年前,在那个混乱的婚宴上,说的一模一样。
我把信折好,放回信封。
“都过去了。”我说。
是真的过去了。
在我决定离开的那一刻,在我坐上南下火车的那一刻,在我靠自己双手挣到第一分钱的那一刻。
陈静,就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深圳的“静姐”。
晚上,我妈睡下后,陈秀来敲我的房门。
这是十年来,我们姐妹俩第一次单独相处。
“静静,我们能……聊聊吗?”她声音怯怯的。
我让她进来了。
我们在黑暗中,相对而坐。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带着哭腔。
“静静,对不起。”
“我知道,这三个字,太轻了。我欠你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当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只是太嫉妒你了。”
“从小到大,爸妈是偏心我,可是在厂里,所有人都喜欢你。你朋友多,人缘好,活得那么热闹,那么有劲儿。”
“而我呢?我只是个戴着‘文化人’假面具的胆小鬼。我害怕跟人打交道,我害怕自己不够好。”
“当陆建城出现的时候,我疯了。他那么好,那么优秀,就像书里写出来的英雄。我觉得,只有那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我。才能证明我的价值。”
“所以,当机会摆在我面前时,我没能控制住自己。我撒了谎,我偷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她泣不成声。
“可是,我错了。我错得离谱。”
“建城他……他从来没有原谅过我。”
“结婚十年,他对我和孩子,尽到了所有的责任。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但他……从来没有爱过我。”
“他的心,是冷的。我知道,那颗心,早在新婚之夜,就已经死了。”
“我们之间,客气得像两个陌生人。没有争吵,也没有温情。这个家,就像一个冰窖。”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军官太太的身份,我跟着他去了大城市,我过上了别人羡慕的生活。”
“可是,我没有一天是快乐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自私,如果当初,我去见了你的,是你。”
“你那么好,那么有生命力,你一定会让他幸福的吧。”
“你们会吵架,会和好,会像所有平凡的夫妻一样,把日子过得热气腾teng。”
“而我,毁了这一切。我毁了你,毁了他,也毁了我自己。”
她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静静地听着。
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片荒凉的悲哀。
我们都以为,对方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
却不知道,我们都在自己的围城里,苦苦挣扎。
我给她倒了杯水。
“陈秀,”我叫了她的名字,“别哭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往前看吧。”
第二天,他们要走了。
临走前,陆建城把我叫到一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个,本来十年前就该给你的。”
我打开手帕。
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银色的戒指。
款式很简单,上面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
是部队里,最常见的那种纪念品。
不值钱。
却是我当年,梦寐以求的东西。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他问。
“挺好的。”我点点头,“你呢?”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也就那样吧。”
我们相对无言。
远处的火车站,响起了汽笛声。
“我该走了。”他说。
“保重。”我说。
他转身,向站台走去。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穿越了十年的光阴。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
他也仿佛看到了那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女孩。
我们相视一笑。
没有爱,没有恨。
只有,对命运无情的捉弄,和对彼此人生轨迹的,一声叹息。
火车开走了。
我站在站台上,很久很久。
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迟到了十年的戒指。
我把它戴在了我的无名指上。
有点紧。
我的手指,因为常年劳作,已经变得粗糙。
不再是当年那个纤细的少女的手了。
我处理完我爸的后事,给我妈留下了一笔钱,让她请个保姆照顾自己。
然后,我回了深圳。
生活,还要继续。
我的快餐店,依然人来人往。
我的生活,依然忙碌而充实。
我没有再婚。
不是不想,是没遇到合适的。
也或许,是我心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了。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也会想起那个叫陆建城的男人。
想起那个下着雨的午后。
如果,那天没有加班。
如果,我没有把那封介绍信交给陈秀。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会成为一名军嫂,跟着他去往陌生的城市吗?
我会为他生儿育女,洗手作羹汤吗?
我们会不会,也像陈秀说的那样,吵吵闹闹,却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
我不知道。
人生没有如果。
那封错付的介绍信,像一个残酷的玩笑,彻底改写了我们三个人的命运。
陈秀得到了她想要的婚姻,却失去了一生的幸福。
陆建城履行了他的责任,却背负了一辈子的枷锁。
而我,失去了本该拥有的爱情,却意外地,找到了自己。
谁赢了?谁输了?
好像,我们都是输家。
也好像,我们都以自己的方式,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成长。
前几年,我回老家给爸妈扫墓。
听邻居说,陆建城已经转业回了地方,在市里的一个机关单位当领导。
陈秀也跟着回来了,还在当老师,快退休了。
他们有一个儿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很出息。
他们就像这个小城里,千千万万对普通夫妻一样,平淡地生活着。
邻居说:“你看人家陈秀,还是有福气。老公当官,儿子有出息。你呢?一个人在外面漂着,图什么呀?”
我笑了笑,没说话。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我一个人,过得很好。
我有我的事业,有我的朋友,有我的房子和车子。
我不需要依附任何人,也能活得精彩。
那枚银戒指,我一直戴着。
它提醒我,曾经有一个女孩,天真地以为,嫁一个好男人,就是人生的全部。
它也提醒我,命运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关键是,你有没有勇气,从那扇窗,跳出去。
我很庆幸。
当年,我跳了。
来源:温柔叶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