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一擦黑,家家户户就搬着小板凳、小马扎,甚至还有人扛着自家的长条凳,乌泱泱地往晒谷场赶。
那年夏天,热得像个不透气的蒸笼。
村东头那块晒谷场,就是我们的电影院。
空气里混着泥土、汗水和青草被太阳晒蔫儿了的味道。
天一擦黑,家家户户就搬着小板凳、小马扎,甚至还有人扛着自家的长条凳,乌泱泱地往晒谷场赶。
那感觉,比过年还热闹。
我总是去得晚,不喜欢凑在人堆里。
我喜欢找个角落,靠着那堵冰凉的土墙,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
那天放的是什么电影,我已经记不清了,好像是打仗的,枪炮声“砰砰砰”地响。
银幕上的人影在晃,底下的人头也在晃。
蒲扇扇出来的风,带着一股子说不清的味儿,有花露水的,有汗的,还有旁边大爷烟杆子里飘出来的旱烟味儿。
我看得正出神,突然,屁股底下的长条凳一沉。
一个软软的、带着温热的东西,就那么坐了下来。
是坐在我的腿上。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像被人点了穴。
一股淡淡的、像是野栀子花一样的香味,钻进我的鼻子里。
很轻,但很霸道,一下子就把那些汗味、烟味全都给挤走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股味道。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感觉到她头发丝扫过我脖子的痒。
我的心跳,比电影里的枪炮声还响。
“哥,这儿真舒服。”
一个细细的、带着点儿糯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嗯”了一声,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不敢动,甚至不敢大口喘气。
我的手就放在膝盖上,她的重量压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每一丝细微的颤动。
她好像很安心,调整了一下姿势,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把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一刻,整个世界的喧嚣都离我远去了。
我听不见电影里的枪声,也看不见银幕上的火光。
我只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砸在胸腔上,又重又急。
还有她均匀的呼吸,像小猫的爪子,轻轻挠着我的心。
我不知道她是谁。
我们村里,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我大概都认识。
但这个声音,这股香味,都很陌生。
她是谁?
她为什么会坐到我腿上?
她是不是认错人了?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乱窜,像一群没头苍蝇。
可我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我甚至有点儿贪恋这种感觉。
那种温热的、柔软的、带着香气的重量。
它像一块蜜糖,把我整个人都粘住了。
电影不知道放了多久,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只有十分钟。
突然,银幕上的画面一闪,灯亮了。
要换片子了。
晒谷场上一下子亮堂起来,嘈杂声也跟着回来了。
我腿上的人猛地一惊,像只受惊的兔子,一下子就弹了起来。
她跳起来的瞬间,我下意识地想抓住她,可指尖只碰到了她衣角的一点凉。
她飞快地钻进人群,头也不回。
我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梳着马尾辫的、穿着碎花裙子的背影,一闪就没了。
我的腿上,还残留着她的余温。
空气里,那股栀子花的香味也还没散尽。
我低头,看见我的手心里,躺着一张小小的、透明的糖纸。
是薄荷糖的糖纸。
已经被手心的汗浸得有点软了。
我把它攥在手心,像是攥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下半场电影放了什么,我一个镜头都没看进去。
我满脑子都是那个背影,那股香味,那句“哥,这儿真舒服”。
电影散场,人群像潮水一样退去。
我一个人在原地坐了很久,直到晒谷场的土都被月光照得发白。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个瞬间。
她坐下来的时候,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心跳加速?
她靠在我肩膀上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留下的那张糖纸,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从那天起,我开始在村里寻找那个背影。
我像个侦探一样,观察每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
看她们的头发,是不是扎着和我记忆中一样的马尾。
闻她们从我身边走过时,身上有没有那股特别的栀子花香。
可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她就像一个夏夜的精灵,来过,然后就消失了。
直到一个星期后,我去村东头的小河边钓龙虾。
那条小河是我们村孩子的乐园,水不深,清澈见底,河底的鹅卵石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正专心致志地用棉线吊着一块猪肝,等着龙虾上钩,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我回头,看见几个女孩子正在河边洗衣裳。
其中一个,穿着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碎花裙子,扎着高高的马尾。
阳光下,她的头发泛着一层好看的光晕。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是她吗?
她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也转过头来看我。
四目相对。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河里被水洗过的石头。
她看着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像天边的晚霞。
她飞快地低下头,假装专心搓着手里的衣裳,可那红晕,已经蔓延到了耳根。
就是她!
我敢肯定,就是她!
那一瞬间,我感觉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
我听不到河水的流淌声,也听不到蝉鸣。
我只能听到我的心,在胸腔里“咚咚咚”地打鼓。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该走过去和她说话,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我像个傻子一样,愣在原地,手里的竹竿都忘了动。
过了好一会儿,她旁边的一个女孩子推了她一下,指着我说着什么。
她把头埋得更低了。
然后,她站起来,端着洗衣盆,匆匆忙忙地走了。
从头到尾,她没再看我一眼。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又失落又有点儿甜。
后来我才知道,她叫林响。
是刚从镇上转学回来的,寄住在她姑姑家。
她姑姑家,就在我们家后面,隔着两块菜地。
原来她离我这么近。
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了她住在哪儿,我却更不敢和她说话了。
每次在村里的小路上碰到,我都会心跳加速,手心出汗。
我总是装作没看见她,低着头快步走过。
可我的余光,却一直牢牢地锁着她。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也总是在我身上停留。
我们就像两只胆小的刺猬,想靠近,又怕被对方的刺扎到。
那种感觉,又酸又麻,像吃了没熟透的青杏。
我们之间第一次真正的对话,是在那棵老樟树下。
村口有棵几百年的老樟树,夏天的时候,树冠像一把巨大的绿伞,把整个村口都罩住了。
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喜欢在树下乘凉。
那天下午,我帮家里去地里拔草,回来的时候,看见她一个人坐在老樟树下的石墩上。
她抱着膝盖,看着远处的田野,不知道在想什么。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边。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我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我开口,声音有点抖。
她回过头,看到是我,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有事吗?”她的声音很轻。
“没……没事。”我挠了挠头,“我就是……看你一个人在这儿。”
一阵沉默。
尴尬的沉默。
空气中只有风吹过樟树叶子的“沙沙”声。
“你那天……”我鼓足了勇气,想问电影那天的事。
“我不是故意的。”她抢先说道,声音更低了,像蚊子叫。
“啊?”我没反应过来。
“电影那天,我……我不是故意坐你腿上的。”她把脸埋进膝盖里,“天太黑了,我没看清。”
原来是这样。
我心里说不清楚是失落还是庆幸。
“没关系。”我干巴巴地说。
又是一阵沉默。
我感觉自己的脚趾都快把鞋底抠破了。
“给你。”我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递给她。
是我攒了好几天的零花钱买的,薄荷糖。
她抬起头,看着我手里的糖,愣住了。
那颗糖用透明的糖纸包着,在夕阳下闪着光。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她的指尖很凉,碰到我手心的时候,我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
“谢谢。”她小声说。
她慢慢地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
然后,她把那张小小的糖纸,非常仔细地叠成了一个小小的四方形,放进了口袋里。
那个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对待一件珍宝。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墙,好像裂开了一道缝。
我们开始说话了。
虽然每次都说不了几句,但至少,我们不再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我会假装路过她姑姑家门口,就为了看她一眼。
她会在我打篮球的时候,站在远处,假装和别人聊天,眼睛却一直往我这边瞟。
我们的交流,更多的是通过眼神,通过那些心照不宣的小动作。
有一次,下大雨,我没带伞,被困在学校。
眼看天都黑了,雨还没停。
我正发愁怎么回家,突然看到雨幕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林响。
她撑着一把小小的花伞,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我走来。
“你怎么来了?”我惊讶地问。
“我姑姑让我来接你。”她把伞往我这边倾了倾,自己的半个肩膀都露在了雨里。
我知道她在撒谎。
她姑姑和我妈,平时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我没戳穿她。
我接过伞,把伞的大半都罩在她头顶。
“走吧。”我说。
回家的路,不长,但那天我们走了很久。
雨点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地响。
伞下的空间很小,我们挨得很近。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混着雨水的味道,很好闻。
我们一路无话,但我的心里,却像开了一场盛大的烟火晚会。
快到家的时候,路过一片小树林。
雨突然下得更大了,风也刮了起来。
一把小伞,根本挡不住。
“去那儿躲躲!”我拉着她的手,跑向不远处的一个废弃的牛棚。
她的手很小,很软,被雨水打得冰凉。
我把她拉进牛棚,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快。
牛棚里堆着一些干草,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味道。
我们站在屋檐下,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
“你冷不冷?”我问她。
她摇摇头,但嘴唇有点发白。
我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披在她身上。
她愣了一下,抬头看我。
她的眼睛里,好像有星星。
“谢谢。”她说。
我的外套很大,穿在她身上,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她把脸埋进衣领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闷闷地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说不出口。
我只能看着她,心里翻江倒海。
雨渐渐小了。
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
“雨停了,我们走吧。”她说。
她把外套还给我,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和香味。
我们走出牛棚,踩着湿漉漉的泥土,往家走。
谁也没有再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年暑假,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一个夏天。
我每天都和林响待在一起。
我们一起去河里摸鱼,去山上摘野果,去田埂上放风筝。
她会给我讲镇上学校里的趣事,我会给她讲我们村里谁家的狗又生了一窝小狗。
我们有很多话说,好像永远也说不完。
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还是那棵老樟树。
我们会坐在树下的石墩上,一人嘴里含着一颗薄荷糖,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山头。
薄荷糖的清凉,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陈默,”有一次,她突然问我,“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愣了一下。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在我们村里,男孩子长大了,要么出去打工,要么就留在家里种地。
“我不知道。”我说。
“我想去很远的地方看看。”她的眼睛里闪着光,“我想去看看大海,看看雪山,看看书里写的那些地方。”
我看着她,心里突然有点难过。
我知道,她不属于这个小小的村庄。
她像一只鸟,总有一天会飞走的。
“你会离开这里吗?”我忍不住问。
她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说:“我不知道。”
那个夏天,我们谁也没有提“喜欢”那两个字。
但我们都知道,那份感情,就像老樟树的根,已经深深地扎进了彼此的心里。
快乐的日子总是很短暂。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一个消息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林响的爸爸在外面出了事,欠了一大笔钱。
他们家要把镇上的房子卖了,全家搬到更远的南方去。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地里帮我爸收玉米。
手里的玉米棒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疯了一样往她姑姑家跑。
我跑到她家门口,看见她正在院子里收拾东西。
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你要走了?”我问,声音都在发抖。
她点点头,没说话。
“什么时候走?”
“后天。”
我的心,像被一块大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
后天。
这么快。
我有很多话想说,我想问她还会不会回来,我想让她别走,我想告诉她我喜欢她。
可话到嘴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傻傻地站着,看着她把一件件东西装进一个破旧的蛇皮袋里。
“陈默。”她突然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
“这个给你。”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个用糖纸叠成的小星星。
五颜六色的,叠得很精致。
“我用我们一起吃的那些糖纸叠的。”她说,“你留个纪念吧。”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紧紧地攥着那颗小星星,感觉它硌得我手心生疼。
“我……”我想说点什么。
“别说了。”她打断我,“我都知道。”
她看着我,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
“陈默,你要好好的。”她说。
我再也忍不住了,转身就跑。
我怕我再多待一秒,眼泪就会掉下来。
我不想让她看到我哭的样子。
她走的那天,我没有去送她。
我一个人爬到了村后的那座小山上。
我站在山顶,看着一辆破旧的卡车,从村口的小路上,慢慢地开走。
我知道,她就在那辆车上。
车越开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的夏天,也跟着那辆车,一起结束了。
林响走了之后,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上学,放学,帮家里干活。
只是,我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块。
我常常会一个人跑到老樟树下,坐在我们曾经一起坐过的石墩上。
我会从口袋里掏出那颗她送我的小星星,放在手心里看很久。
我也会买一包薄荷糖,一颗一颗地吃。
那清凉的味道,总能让我想起她。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我初中毕业了。
我没有继续读高中,我们家里的条件不允许。
我和村里很多同龄的男孩子一样,选择了出去打工。
我去了南方的一座大城市,进了一家电子厂。
工厂里的生活,枯燥又乏味。
每天都是流水线,宿舍,食堂,三点一线。
我很少和工友们说话,他们都说我性子太闷。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闷,我只是把所有的话,都留给了心里的那个人。
每个月发工资,我都会去邮局,往一个我永远也不会寄出去的地址写信。
那个地址,是林响以前在镇上的家的地址。
我知道她已经不在那里了,但我还是想写。
我在信里告诉她,我今天在流水线上做了多少个零件,食堂的饭菜有多难吃,宿舍的工友又在吹牛。
我也告诉她,我很想她。
我想念那个夏天,想念那棵老樟树,想念薄荷糖的味道。
写完信,我会把信和那颗小星星一起,锁在一个小铁盒里。
那个小铁盒,是我所有的秘密和念想。
几年后,我攒了点钱,离开了工厂,自己开了个小小的维修店。
修电视,修冰箱,修各种家电。
日子过得不咸不淡,不好也不坏。
我也试着谈过几次恋爱,但都无疾而终。
我总是不自觉地把那些女孩子和林响比较。
她们身上,没有那股栀子花的香味。
她们的眼睛里,没有林响那样的光。
她们不会把薄荷糖的糖纸,叠成好看的小星星。
我知道,这样对她们不公平。
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林响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
拔不出来,也忘不掉。
有时候我也会想,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她是不是已经嫁人了,有了自己的孩子?
她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在一个小山村里,有一个叫陈默的男孩子?
时间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我也从一个青涩的少年,变成了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
我的维修店,从一个小门面,变成了一个小公司。
我买了房,买了车,在这个城市里扎下了根。
我爸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把他们也接到了城里。
老家的房子,就那么空着了。
有一年春节,我突然特别想回老家看看。
我开车回去。
村子变化很大,很多土坯房都变成了小洋楼。
村口的路,也修成了宽阔的水泥路。
唯一没变的,是那棵老樟树。
它还是那么高大,那么枝繁叶茂,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守护着这个村庄。
我把车停在树下,走下车。
冬天的樟树,没有夏天那么浓密,但依然很有气势。
我走到我们曾经坐过的那个石墩上,坐了下来。
石墩上落满了枯叶,冰凉刺骨。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薄-荷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清凉的味道,瞬间充满了整个口腔。
二十多年了,这个味道,一点都没变。
我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从我身边走过。
他看了我一眼,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是……陈家的那个小子?”他问。
我认出来了,是村里的五爷,以前和我家是邻居。
“五爷,是我。”我站起来。
“哎哟,都长这么大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五爷笑呵呵地说,“回来过年啊?”
“嗯,回来看看。”
我们闲聊了几句,聊了聊村里的变化,聊了聊各自的近况。
“五爷,我向您打听个人。”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谁啊?”
“林响,您还记得吗?就是以前住在她姑姑家的那个女孩子。”
五爷想了想,一拍大腿:“哦,记得记得,那个长得很俊的姑娘嘛。”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她……她后来怎么样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五爷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那姑娘,命苦啊。”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怎么了?”
“她家搬走后,听说她爸的债主还是找上门了。她为了帮家里还债,十几岁就出去打工,吃了很多苦。”
五爷顿了顿,接着说:“后来,听说她嫁人了,嫁了个外地人。再后来……就没消息了。”
“那她……还回来过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回来过一次。”五爷说,“大概是十年前吧。她一个人回来的,在村里待了两天就走了。我看到她去你家老房子门口站了很久,还去了这棵樟树下。”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回来过。
她来找过我。
可那个时候,我正在千里之外的城市里,为了生活奔波。
我们又一次,完美地错过了。
“她走的时候,托我给你带个东西。”五爷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东西,递给我。
我颤抖着手,接过来,打开。
手帕里包着的,是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甜的女孩子,扎着马尾辫,穿着碎花裙子。
是林响。
是十几岁时的林响。
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陈默,我来看你了。薄荷糖的味道,还是那么好。”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我蹲在地上,抱着那张照片,哭得像个孩子。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
她记得我,记得这棵老樟树,记得薄荷糖的味道。
这些年,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守着那段回忆,在孤独地想念。
原来,她也一样。
五爷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走了。
我一个人在樟树下,哭了很久很久。
天黑了,月亮升了起来。
我擦干眼泪,站起身,看着那棵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静谧的老樟树。
林响,你在哪里?
你现在过得好吗?
你是否也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我,想起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个夏天?
我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着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她,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无忧无虑。
可我知道,她的人生,并不像她的笑容那样灿烂。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回到城里后,大病了一场。
我开始疯狂地寻找林响。
我去了她以前在镇上的家,那里已经盖起了高楼。
我去了她姑姑家,她姑姑也已经搬走了,不知去向。
我动用了我所有的人脉,所有的关系,去打听她的下落。
可是,人海茫茫,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她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再也找不到踪迹。
时间一天天过去,希望也一点点变得渺茫。
我常常会做梦,梦到那个夏天。
梦到我们在河里摸鱼,在山上摘果子。
梦到我们坐在老樟树下,分吃一颗薄荷糖。
梦到她穿着碎花裙子,回头对我笑。
梦醒后,枕头上总是一片湿润。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我的一个朋友,在公安系统工作。
他通过我提供的一些零碎信息,帮我查到了林响的户籍资料。
资料上显示,她嫁到了一个很偏远的山区。
我拿到那个地址的时候,手都在抖。
我立刻订了机票,买了火车票,又转了好几趟汽车。
一路颠簸,我终于来到了那个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小山村。
村子很穷,很破败。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林响的家。
那是一栋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院子里养着几只鸡。
一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
“你找谁?”他警惕地看着我。
“我找林响。”我说。
男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你找她做什么?”
“我是她……以前的朋友。”
男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沉默了很久。
“她不在了。”他说,声音沙哑。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她走了,三年前就走了。”男人指了指后山的方向,“病走的。”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感觉天旋地转,几乎站不稳。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我千里迢迢地赶来,等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能……能带我去看看她吗?”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男人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他带着我,走上了后山。
山路很难走,杂草丛生。
走了很久,我们才来到一片小小的坟地。
男人指着其中一个孤零零的土坟,说:“就是那儿了。”
坟前,立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爱妻林响之墓。
我走过去,跪在坟前。
我伸出手,想摸一摸那块冰冷的木牌,可我的手,却抖得不听使唤。
林响。
我终于找到你了。
可是,你却已经长眠在这里了。
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看着那块木牌,任由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她走的时候,很安详。”身后的男人突然开口了,“她跟我说,她这辈子,虽然过得苦,但她不后悔。她说,她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一个夏天,一颗薄荷糖。”
男人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生了锈的铁盒子,递给我。
“这是她让我交给你的。”他说,“她说,如果有一天,有一个叫陈默的人来找她,就把这个交给他。”
我接过那个铁盒子,打开。
里面,装满了用糖纸叠成的小星星。
五颜六色的,和我送给她的那一颗,一模一样。
在那些小星星的中间,还放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我打开纸条,上面是她熟悉的字迹:
“陈默,对不起,我不能再等你了。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能早点遇到你。或者,你早点来找我。”
我再也支撑不住,趴在坟前,失声痛哭。
原来,这些年,她也一直在等我。
她用这些小星星,记录着对我的思念。
可我,却来得太晚了。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千山万水,而是生与死的距离。
我在她的坟前,坐了整整一夜。
我跟她讲了这些年我经历的所有事。
我告诉她,我开了个维修店,后来又开了公司。
我告诉她,我一直没有结婚,因为我心里只有她。
我告诉她,我很想她,很想很想。
天亮的时候,我站起来,对着她的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响,你放心,以后,我每年都会来看你。”
我离开了那个小山村。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里,是空的。
我曾经以为,只要我努力,只要我坚持,总有一天,我能找到她,能和她再续前缘。
可现实,却给了我最残酷的一击。
回到城里,我把公司交给了副总打理,自己一个人,回到了老家。
我在那棵老樟树下,盖了一间小屋。
我每天,都会坐在树下,看着日出日落。
我会吃一颗薄-荷糖,然后把糖纸,仔细地叠成一颗小星星。
我把那些小星星,和她留给我的那些,放在同一个铁盒子里。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但我觉得,她一直都在我身边。
她变成了风,变成了云,变成了这棵老樟树,变成了我口中,那永远也化不掉的薄荷糖。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平静,又漫长。
我以为,关于林响的故事,到这里,就已经是结局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陌生女人的到来,再次打破了我的平静。
那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人,打扮得很得体。
她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樟树下打盹。
“请问,您是陈默先生吗?”她问。
我睁开眼,点了点头。
“我是林响的朋友。”她说。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叫李静,是她以前在南方打工时的工友,也是她最好的姐妹。”
我请她进屋,给她倒了杯水。
“我这次来,是受她所托。”李静从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我。
信封已经泛黄,很旧了。
“这是她很多年前就写好的,她说,如果她有什么意外,就让我一定要找到你,把这封信亲手交给你。”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封信。
信封上,写着“陈默亲启”四个字。
是林响的字迹。
我打开信,里面的信纸,也已经变得脆弱。
“陈默: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请你不要难过。
对我来说,死亡,或许是一种解脱。
这些年,我过得很不好。
我嫁的那个男人,他对我不好,他喝酒,赌博,还打我。
我好多次都想逃走,可是我舍不得我的孩子。
是的,我有一个女儿。
她叫念念,思念的念。
她长得很像我,也很像你。
我常常看着她,就好像看到了我们。
如果,当年我们能勇敢一点,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陈默,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埋在我心里很多年的秘密。
那年夏天,在晒谷场看电影,我不是不小心坐到你腿上的。
我是故意的。
那天,我的几个小姐妹和我打赌,说我不敢去亲近那个全村最酷的男孩子。
我输了,就要请她们吃冰棍。
我不想输。
更重要的是,我早就注意到你了。
你总是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
你看书的样子,你看电影的样子,你走路的样子,我都觉得很好看。
我喜欢你,陈默。
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上了。
所以,我借着那个赌约,鼓起了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坐到了你的腿上。
我当时心跳得好快,我怕你把我推开。
可是你没有。
你只是僵硬地坐在那里,任由我靠着你。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我说‘哥,这儿真舒服’,不仅仅是说你的腿坐着舒服,更是因为,靠着你,我感觉很安心,很踏实。
那是我这辈子,感觉最安稳的时刻。
后来,我们在一起的那个夏天,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那样下去。
可是,命运弄人。
我被迫离开,我们被迫分开。
我走的时候,没有去和你告别,因为我怕我舍不得。
我怕我一看到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忘记你。
我常常会想,如果你在我身边,该有多好。
我回来找过你,可是你不在。
我知道,我们这辈子,可能真的就这么错过了。
陈-默,我把我的女儿,托付给你。
她叫林念。
我把她送到了市里的孤儿院。
我没有告诉她她的身世,我不想让她背负太多。
我只希望,她能在一个好的环境里,健康快乐地长大。
如果你愿意,请你去看看她,照顾她。
就当是,为了我。
对不起,陈默,我给你添麻烦了。
如果有来生,换我来找你。
我一定,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林响绝笔”
看完信,我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那一切,都不是意外。
原来,她也那么深地爱着我。
我们两个人,就像两个傻瓜,明明深爱着对方,却谁也不肯先说出口。
我们把最美好的年华,都浪费在了无尽的猜测和等待里。
最后,只剩下遗憾。
我问李静,关于林念的事。
李静告诉我,林响在去世前,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她把女儿送到了她能找到的最好的孤儿院,还留下了一笔钱。
她不希望女儿跟着她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受苦。
我立刻动身,去了那家孤儿院。
在院长的办公室里,我见到了林念。
她大概六七岁的样子,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一身干净的旧衣服。
她看到我,有点怯生生地躲在院长身后。
可当她抬起头,看向我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又一次决堤了。
那双眼睛,和林响,一模一样。
大大的,亮亮的,像两颗黑葡萄。
“你叫念念?”我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些。
她点了点头。
“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我说。
她看着我,不说话。
“你愿意……跟我走吗?”我问。
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院长。
院长对她点了点头。
她这才走到我面前,把她小小的手,放进了我的手心里。
那一刻,我感觉,我又一次握住了林响的手。
我办理了领养手续,把念念带回了家。
我没有告诉她,我是谁。
我只说,我是她妈妈的朋友,受她妈妈所托,来照顾她。
念念很乖,很懂事,从来不哭不闹。
只是,她很少笑。
我知道,妈妈的离开,在她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创伤。
我尽我所能地对她好。
我给她买漂亮的衣服,好玩的玩具。
我每天陪她吃饭,给她讲故事。
我教她画画,带她去游乐园。
我想把这些年,亏欠林响的,都弥补在念念身上。
慢慢地,念念开始对我敞开心扉。
她会主动和我说话,会对我笑了。
她会像个小尾巴一样,整天跟在我身后,甜甜地叫我“叔叔”。
有一天晚上,我给她讲故事,讲的是一个关于星星的故事。
她突然问我:“叔叔,我妈妈,是不是也变成天上的星星了?”
我摸了摸她的头,说:“是啊,她变成了最亮的那一颗,一直在天上看着你呢。”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叔叔,你能给我讲讲我妈妈的故事吗?”她问。
我愣住了。
我看着她那双和林响一模一样的眼睛,心里百感交集。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讲。
我讲了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故事里,有一个小山村,村里有一棵很大的樟树。
树下,有一个叫陈默的男孩子,和一个叫林响的女孩子。
我讲了他们怎么认识,怎么成为朋友。
我讲了那个夏天的阳光,河水,和薄荷糖。
我讲得很慢,很仔细,好像又重新经历了一遍那个夏天。
念念听得很认真,眼睛一眨不眨。
故事讲完了,她已经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庞,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林响,你看到了吗?
我们的女儿,很可爱。
我会好好照顾她,把她抚养成人。
我会把我对你所有的爱,都给她。
我会让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从那以后,我经常会给念念讲我和林响的故事。
我把那个生了锈的铁盒子拿给她看。
我告诉她,这里面的每一颗小星星,都是她妈妈对我的思念。
念念会拿起一颗小星星,放在手心里,看很久。
她好像能从那颗小星星里,看到她妈妈的样子。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念念就长大了。
她考上了大学,去了很远的城市。
她走的那天,我去送她。
在火车站,她抱着我,哭了。
“叔叔,我会想你的。”她说。
“傻丫头,要好好照顾自己。”我拍着她的背。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颗用糖纸叠成的小星星。
“叔叔,这个送给你。”她说,“以后,就让它替我陪着你吧。”
我看着手心里的小星星,眼眶又湿了。
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林响把那颗小星星塞到我手里的样子。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别离的伤痛,而是欣慰的泪水。
念念走了之后,我又回到了一个人生活。
只是,我的心里,不再是空的了。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牵挂。
我常常会收到念念的信,她在信里,跟我分享她大学里的生活。
她说她交了新的朋友,参加了社团,还拿了奖学金。
她说她很开心。
每次看到她的信,我都会觉得很欣慰。
林响,你的女儿,长成了一个很优秀的女孩子。
你可以放心了。
有一年,念念放暑假回来。
她带回来一个男孩子。
男孩子很高,很帅,笑起来很阳光。
“叔叔,这是我男朋友,他叫周阳。”念念介绍道。
我看着那个男孩子,心里五味杂陈。
我养大的白菜,终究还是要被猪拱了。
但我还是很高兴。
我看得出来,那个叫周阳的男孩子,很爱念念。
他看念念的眼神,充满了宠溺。
那天晚上,我和周阳喝了很多酒。
我跟他讲了我和林响的故事。
我告诉他,念念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我让他,一定要好好对她。
周阳红着眼圈,向我保证,他会用他的一生,去爱念念,去保护她。
看着他们两个,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我和林响。
如果当年,我们也能像他们一样,勇敢地在一起,那该有多好。
可惜,没有如果。
念念大学毕业后,和周阳结婚了。
婚礼那天,我作为娘家人,把念念的手,交到了周阳的手里。
我对他说:“我把我的全世界,都交给你了。”
念念穿着洁白的婚纱,哭得像个泪人。
我也哭了。
我为她高兴,也为林响高兴。
林响,我们的女儿,嫁人了。
她嫁给了一个很好的人,她会幸福的。
婚礼结束后,念念和周阳来向我敬酒。
念念抱着我,说:“爸,谢谢你。”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叫我“爸”。
我愣住了。
“傻孩子,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念念说,“我上大学的时候,偷偷回过一次老家。我找到了五爷,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爸,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叫你,是因为我怕……我怕你不认我。”
“怎么会呢?”我抱着她,“你是我女儿,永远都是。”
我们父女俩,抱头痛哭。
那一刻,我感觉,我心里所有的遗憾,都被填满了。
后来,念念和周阳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的小外孙女。
小家伙长得很像念念,也像林响。
每次看到她,我都会想起那个穿着碎花裙子,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
如今,我已经老了。
头发白了,背也驼了。
我还是喜欢一个人,坐在那棵老樟树下。
我会给我的小外孙女,讲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还有一个,关于薄荷糖的,甜甜的秘密。
每当讲到这里,我都会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薄荷糖,放进嘴里。
那清凉的味道,穿过几十年的岁月,依然能让我,回到那个蝉鸣不止的夏天。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黑暗中,悄悄坐到我腿上的女孩子。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哥,这儿真舒服。”
我知道,她一直都在。
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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