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扎赫拉,一个在伊朗出生,在阿富汗难民家庭中长大的女孩,也曾遵循着这个剧本。直到有一天,她打开科幻书,知道了在遥远的美国,有一群能复活恐龙的科学家。“婚姻不再是我追逐的梦想了……我向安拉祈祷,赐我一个充满故事与冒险的人生吧……”
电影《喀布尔的女人们》
对于许多阿富汗女孩而言,她们的道路早已注定:在重男轻女的童年中长大,一生的喜悦只在当新娘的那天成为“一日女王”,然后重复着母亲生儿育女的命运。
扎赫拉,一个在伊朗出生,在阿富汗难民家庭中长大的女孩,也曾遵循着这个剧本。直到有一天,她打开科幻书,知道了在遥远的美国,有一群能复活恐龙的科学家。“婚姻不再是我追逐的梦想了……我向安拉祈祷,赐我一个充满故事与冒险的人生吧……”
然而,在伊朗,阿富汗难民的权利常因政策变动而朝不保夕。她被逐出大学课堂,靠打零工维持生活,还因为国籍不断丢掉工作。在最艰难的时刻,她又获得机会,重返学校。
今天单读分享入选者丁海笑的作品《扎赫拉》的第二篇,《波斯王国不在了》,讲述( 点击阅读第一篇)前,于伊朗与阿富汗之间挣扎求索的前半生。明天,单读将继续分享她的故事。
本文获得单向街基金会“水手计划”支持。
撰文、摄影:丁海笑
“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也是第三个女儿。在我们的文化中,生女不如生男金贵。所以当我诞生的时候,人们告诉我的父亲:‘你绝后了。’我想父亲对我——第三个女儿的到来是沮丧的。我还记得弟弟出生时的情景,人们在房子前的空地上宰羊献祭,当时的我既害怕又困惑,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那么兴奋,纷纷向我父母道喜,而这些从未发生在我身上……”扎赫拉说道。
在阿富汗的传统社会中,男孩的数量往往决定着家族的地位。儿子越多,父亲在族人中的威望就越高,越受人尊敬,女儿则不同。人们普遍认为男孩长大后可以替家庭工作,帮助家族脱贫、变得更有影响力。
“宗教也多少会鼓励人们生育,我记得许多谚语中都有一种说法:‘如果你拥有更多的孩子,安拉就会来帮助你。’阿富汗人的观念依然照旧,伊朗人倒是会进步些。”
扎赫拉与弟弟
去德黑兰周边的帕克达什特市安家之前,扎赫拉的父母在伊朗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四处打工,哪里有活干就朝哪里去,有阵子在帕克达什特,有阵子又在马什哈德。直到扎赫拉出生后,一家人才逐渐地安顿下来。
彼时的他们一贫如洗,住处是由农场主提供的劳工房。要住进这种房子,全家老小都得下地干活,靠种地抵房租,要是搬去别处,就得真金白银地交租了。农场主不用支付工钱,就能让这些阿富汗人扎在土地上,无偿地替他们耕种。那些作物大多是伊朗人三餐里常见的香料或者沙拉菜,比如罗勒、香菜、番茄、黄瓜、哈密瓜、甜瓜等,根据季节轮种,供应德黑兰的餐桌。
他们所住的土坯房不过是临时居所,盖得十分粗糙,泥砌的墙面凹凸不平,结构也很不规整。一排房子有八九间屋,有的住一户,有的住两三户,十几口人挤一间。只有一盏灯,那已是全部的电器。整排房子共用一个水龙头和一间厕所。
“我们全家人都挤在一个房间里生活。那个房间既是客厅、厨房,也是卧室,有时连我祖父、叔叔也住在一起。”
四弟出生两年后,母亲又怀孕了,产下一对双胞胎男孩,从出生那天起,两个孩子就疾病缠身,其中一个被诊断为先天性脑瘫,只能终身坐轮椅,吃饭、起居都需要照顾。父亲变卖了所有的家当,不得不进厂打工,以支付高额的治疗费用。然而仅仅过了一年,母亲又怀上了第七个孩子。
“童年让我最怀念的是色彩,因为我们的生活就像黏土一样灰暗——没有色彩,没有装饰,没有任何鲜艳的东西。唯一的彩色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布头,那是母亲缝纫时留下来的,或者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我将它们做成玩偶……”扎赫拉将石头做成娃娃的脸,树枝做成躯干,将五颜六色的碎布裁成小衣服。
“等我长大一点后,他们告诉我,我不能再出去玩了,因为我是女孩,女孩不应该玩耍,她们应该为组建家庭做好准备。玩耍、爬树,甚至跑步,对女孩来说都是不好的……因此我总是嫉妒我的弟弟,因为他们才是被关注的焦点,我却不是。”
“唯一能让女孩们高兴的事情,是我们成为新娘的那一天,那一天的你宛如女王,拥有自己的婚纱、化妆品和一切专属于你的物品。所以小时候的我总是爱画自己穿上婚纱的样子,碧眼、金发——我从来不喜欢我的黑头发。”
一个又一个弟弟出生后,母亲要同时照料七个孩子,忙得顾不过其他事,扎赫拉五岁便学会了读和写,替母亲完成了政府扫盲班的所有作业。到她入学前,已经能通读小学课本了。上学对她来说无比乏味,唯一有趣的地方是学校的图书馆,那里让她发现在自己的村庄之外,还有一个崭新的世界。
扎赫拉读到的第一本书是《侏罗纪公园》,她从书里得知,“有一个叫做美国的国家,那里有一群被称为科学家的人,他们能让恐龙复活,可以驾着汽车和直升机自由穿梭……”
从学校回家是一段漫长的路途,她边走边读,完全沉浸在书里的世界,差点被车撞到。妈妈半开玩笑地说:“将来你要是嫁人了,娶你的人不用准备婚戒,只要一个书架就足够了,让你念书给他听。”
她对那些科幻小说尤其着魔——“未来的人类会发生什么?他们是否仍然会像我们一样的贫穷?或者世界会变得人人平等,无论你是贫穷还是富有?人类能否到月球旅行,潜入海底,钻入地心?”
三年级的绘画课上,扎赫拉画了 UFO,“这是银河系中的不明飞行物”,她告诉老师。老师却问她为什么不能像个正常孩子一样,画一栋房子、一棵树和一个家庭?因为她已经知道:外面还有一个辽远的世界,那些她未曾去过的地方藏着更多、更有趣的事物。
“我一本接着一本地读我能找到的书,除此之外,我的童年太无趣了。你只能等啊,等啊,等到你长大了,等到有一天结婚,成为那一天的女王,然后生儿育女,就像我妈妈的命运一样。自从读书之后,那便不再是我追逐的梦想了……于是我总是在向安拉祈祷,赐我一个充满故事与冒险的人生吧……”
从小学到中学,扎赫拉一直是班里的尖子生,成绩名列前茅。当她逐渐长大,意识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为什么别的同学家里有电视机,自己有单独的房间?她开始为自己的原生家庭感到羞愧,时至今日,这种自卑感依旧困扰着她。
扎赫拉高中毕业仪式视频截图(左一为扎赫拉)
当时伊朗的学制是五年小学、三年初中、三年高中,毕业后上一年的预科,再参加春季的大学入学考试。2003 年秋季的一天早上,预科才刚开学,扎赫拉正在上课,一位女老师突然闯进来,声嘶力竭地嚷到:“谁是那个阿富汗女孩?”她故意把“那个”一词说得很重。
“我是。”扎赫拉低声回答,她是班里唯一的阿富汗学生。女老师神情冷漠地说道:“你不被允许上学。”
“突然之间,构成我身份的一切都被剥夺了——我唯一擅长的就是当个好学生,而他们把我赶了出来,现在我什么都不是了。”
阿富汗人向伊朗的迁徙之路最早可追溯至 19 世纪末。1979 年苏联入侵阿富汗,伊朗开放边境,接纳了大批阿富汗难民,给予其有限的公民权利。1990 年代中期塔利班的崛起,及本世纪初美国发动的阿富汗战争,又导致有更多的难民逃亡到伊朗。目前生活在伊朗的阿富汗人已达数百万名。伊朗政府的朝令夕改,导致其对阿富汗难民的态度也反复无常,这多缘于国际局势的风谲云诡、善变的政府和恣意的民众。
扎赫拉一家较早地取得了伊朗的临时居留卡(Amayesh),根据欧盟庇护署(EUAA)的研究报告显示,持卡者享有极为有限的教育、医疗和指定领域(通常为基础性劳动行业)的就业权,但未经允许不可离开其登记省份,也不得申领驾照和银行借记卡(截至 2021 年)。居留卡需每年续签,逾期可能面临注销、拘留甚至遣返的风险。
伊朗尚无明文规定阿富汗难民子女的教育权利, 导致适 龄儿童一部分进入伊朗的义务教育系统,一部分进入阿富汗定居点的自治学校(后逐步被政府关停),其余儿童被迫辍学。高等教育机会更是严格受限, 2003 年,伊朗通过一项针对外国国民的教育政策,最大程度地限制了阿富汗学生接受教育的机会,尤其是参加大学预科课程。
在老师宣布新政的第二天,扎赫拉还是去了学校,她坐在熟悉的教室里,却已不再是学生,她只是一名未经许可的旁听者。老师有时禁止她进入教室,有时默许她来听课,但测试时不收她的试卷。周围同学对待她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她才逐渐地面对现实——她必须去工作了。
她干过制鞋、理发、美容、服装销售、食品加工、给家居雕像喷油漆……许多工作短到连她自己也记不得了。最长的一份工作是在制衣厂干了五年,制作“芒托”(一种黑色的穆斯林女性服饰),她被允许居家完成。她常会突然丢掉工作,和其他失业的伊朗人不同,这并不是受到伊朗的经济问题——美国经济制裁的影响,而是她的国籍——阿富汗。
而自 2007 年起,伊朗便不再派发临时居留卡给新申请的难民,而那些新抵达的难民大多非法滞留在伊朗,不能工作、上学,随时面临被捕和遣返回国的风险。
她记得在制衣厂工作的时候,有一天早上,工友阿里出去买东西,她却再也没能见他回来。原来阿里因为没有合法的证件,被街上巡逻的警察带走,要将他遣返回阿富汗。等待他的不知是何等的命运。
伊朗工地上的阿富汗少年
在辍学两年后的一天,姐姐回家后对扎赫拉说道:“你知道你可以重返学校了吗?”当时扎赫拉还在食品厂里上班,听到消息后,她只是淡淡地应了声:“挺好的,帮我报名吧。”第二天姐姐回来告诉扎赫拉:“学期结束了,明天将是你的首场考试。”
尽管辍学在家,但扎赫拉从未放弃过学习,最终她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复学后的第一场测验。她半工半读,两年后,被伊朗的顶尖学府德黑兰大学录取,那是每个伊朗孩子都梦寐以求的大学。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她的手上还缝着衣服。
“我仿佛刚从最艰难的处境中爬起来,转眼就跃上了云端。”她为这迟来的喜悦感到一丝失落,人生仿佛跟她开了一场玩笑,在她被生活重塑了自我的时候,上天却又还给了本应属于她的东西。
扎赫拉的人生似乎即将迎逢一丝的转机,而命运的河流不止,终究将扎赫拉一家推向了不同的彼岸。
随着阿富汗的战事趋缓,新政权对境外的阿富汗侨民不断地抛出橄榄枝,希望大家回国参与新阿富汗的建设。毕竟这是一个由海外流亡者所建立起来的政权。伊朗也和新阿富汗达成协议,鼓励难民们自愿遣返。
伊朗出台了一项新规,阿富汗人只要放弃其难民身份,返回阿富汗取得新阿富汗护照,就能以留学生身份入读伊朗的大学。
“于是在 2010 年,我第一次被‘送回’了阿富汗,我说‘送回’其实很奇怪,因为我从来没去过阿富汗。”
为了能进入德黑兰大学,扎赫拉去了趟赫拉特,取得了阿富汗公民身份,申请了新阿富汗护照,正式地成为了一名“阿富汗人”。
不过,扎赫拉入籍阿富汗的代价,也意味着她主动放弃了难民的庇护权。留学签证一年一签,男生必须返阿申请,女生则可以在伊朗的基什岛(Kish Island)办理。完成大学学业后,扎赫拉将不能以难民的身份继续留在伊朗。对于未来,她的前途未卜,可能随阿富汗动荡的局势而随波逐流。
扎赫拉虽在伊朗长大,会讲一口纯正的波斯语,却逐渐和其他的外籍留学生走到了一块——尽管处境上有所不同,但她们惺惺相惜,通过说波斯人的小话或揶揄身边的男性,来交换彼此的友谊。在她的眼里,自己从未真实地生活于这片土地,而是抽离的,有意无意地被排除在“伊朗人”的范畴之外。
大学彻底改变了扎赫拉。她开始质疑过去的一切,开始思考“我是谁”“想成为怎样的人”。当她在阅读文学作品时,一切为之变幻,她觉察到内心深处蕴藏着对诗歌、艺术及文化的热望,以及旅行,认识形形色色的人,倾听他们的故事。
“而就在那时,我正好碰到了你——你活成了我梦想的样子。当时的我,梦想着环游世界,跟不同的人交谈,学习陌生的语言,观察他们是如何生活的,也许再将这些见闻书写成文。而眼前这个跟我同龄的家伙,竟然过着我魂牵梦绕的生活,或者说,他正过着本该属于我的人生。我不知他是否知晓,或许我该告诉他,我曾如此地嫉妒他,但我没能说出口。你背着行囊无所畏惧地浪迹天涯,虽然我知道你也有所惧,但如果是我,我至少不会害怕。我像是困在笼中的囚鸟,而你却是自由翱翔的飞鸟。”
作者在伊朗搭车的旅途中所摄
大学二年级时,她便辞去制衣厂的工作,开始兼职为企业翻译英文信函,收入不算丰厚,但可在经济上自给自足。昔日的工作经验也为她的生活带来了益处,发型可以自行设计,还能亲手为自己量体裁衣。
可她的兄弟姊妹就没那么幸运了。大姐在 13 岁那年,接受了一位同族男人的求婚,那个男人承诺将支持她念完大学,但婚后即反悔了,她不幸沦为一位传统的家庭主妇——14 岁怀孕,生育了四个孩子才得到一个男孩。二姐患有天生的肺疾,对念书也不感兴趣,至今未婚在家,靠做些简单的手工活谋生。
某天,读高中的弟弟放学回家,宣布要跟朋友一道偷渡去土耳其。父母一辈子都在逃亡,从阿富汗到伊朗,他们深知那都是些什么日子,现在总算是安稳一点了。房子虽小,但好在一家人团聚,孩子、孙子也纷纷长大、成家,生活终于有了盼头。
最小的弟弟却不懂得这些流亡的苦楚,走的态度很坚决。而他的父亲当年又何曾不是如此呢?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似乎是烙印在家族血脉里的宿命,历史总在重演。
“这个家总是在吵架,每个人都争论不休,各说各话,永远不会有什么结果。”扎赫拉说。但母亲偏爱自己的小儿子,赌气地说道:“我的孩子要走,我也要跟着去。”
扎赫拉清楚地知道,阿富汗人在伊朗没有未来,永远只能靠出卖自己的力气为生,朝不保夕。她果断支持弟弟的决定,从工友那里打听到了蛇头的信息。不到两周时间,这个家庭便各分东西,从此骨肉相离。
“我们没有足够的钱,所以不得不做一个残酷的抉择——谁该离开,谁该留下……”
大姐的丈夫比她大十几岁,患有中风,需要她独自撑起整个家;二姐是个裁缝,事情来得突然,舍不下家里的衣服;扎赫拉不想放弃学业,而且总得有人做出牺牲;四弟在德黑兰的一所农业大学念书,是除父亲外家里唯一的成年男性,他要留下来承担照顾姐姐的责任,而且如果计划失败,只有他有资格去出面跑关系。
最后,扎赫拉的父母决定带上一对双胞胎弟弟——其中一个患有严重的智力障碍,无法正常说话和走路。他们先到了乌尔米耶,与那里的蛇头会合。伊朗与土耳其之间群峰林立,全是危险的山道,为了提防边境线上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只能昼伏夜行,还得轮流背着残疾的弟弟,攀爬崎岖的山路,经过整整两周的艰苦跋涉,才终于抵达了土耳其。
一到土耳其,他们就直奔联合国难民署,申请第三国的庇护。七年之后,他们被美国接收。而她的四弟后来也踏上了流亡之路,他先随一群非法移民流浪到了希腊,在街上睡了好几个星期,又辗转到了德国,在难民营里待了数月,最后到达西班牙,获得了公民身份。
“我记得那是 2012 年,是我人生中最晦暗的一年,也就在那一年,我遭遇了可怕的事情……”
扎赫拉刚过完 26 岁生日的那个周末,从姐姐家回到德黑兰,在她租住的“家”附近——位于德黑兰城乡之交、密布着黄灰色块建筑的区域,被四个陌生的伊朗男人当街拦住。
“他们可能喝醉了或者嗑药了,这让我感到很震惊,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穆斯林国度……他们开始碰我,我咒骂他们,然后他们就开始发疯一样殴打我……”
光天化日之下,四个男人在大街上用随手的木棒轮番对她拳打脚踢,他们看上去有三四十岁,眼睛里充满着仇恨的情绪,叫嚣着波斯人至上的种族优越论。围观的伊朗人里没有人出来制止,也没人敢伸出援手,他们只是冷漠地、似笑非笑地冷眼旁观着,有人甚至在用手机拍摄下这血腥的场面,嘴里嘟哝着从未见过男人对女人施暴,兴许能传上 YouTube。
“我掏出手机想报警,他们就把我的手机砸了,又将我所有的东西都毁了。只有一个老妇人过来想帮我,结果被他们一拳用力揍过去,把她的半边脸都打青了……”
暴徒离去后,扎赫拉在那孤立无助地躺了几个小时,没有人上前来。她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惊恐绝望地走向警察局,该向谁求救呢?她想到半年前扔下她、偷渡去土耳其的父母,他们或许也自身难保。没有人可以依赖,她只能拨通了一个最熟悉的室友的电话,让她取来自己的护照,交给面无表情的警察。几个警察用猎奇的眼神扫视她,不屑地瞥了一眼她的护照:阿富汗。顺手便将它扔出门去,用波斯棒(Persian Meel)一般的警棍指着她,厉声地说道:“滚!”
滚,在这个残酷无情的世界上,她又能去往哪里呢?去依靠她已成家的姐姐?去找那半工半读的弟弟?或者去投奔刚刚被土耳其政府收纳、不用再露宿街头的年迈的父母?还是继续回到自己住的那条街……“不!”这辈子也不想再回去。
她想到了死,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作为逃亡到伊朗的阿富汗难民后裔,早已习惯在寒风中、在冷嘲热讽的夹缝中艰难地活着——“在那之后,我开始受到心理创伤,感受到人们是多么的麻木不仁。我开始变得懦弱,变得不够坚强,不再足以支撑自己……”
当她第一次向我倾诉这些时,浑身颤抖着,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放声哭泣。那时她已经四个月没有回家了,即便是那个简陋得只够容身、仅有过几年残碎回忆的暂租房。从出生的那天开始,她就一直更换着住所,躲避着警察、流氓、小偷、种族主义者无处不在的骚扰。她说她害怕直视陌生人的双眼,那会让她产生不信任的感觉,即便是在行驶的列车上面面相窥的乘客,也会让她感到恐惧。
我静静地听着,偶尔补充几句看法,但大量的时间里,我感到非常的内疚,像一个偶然窃听者一样忐忑不安。我们谈话的基础是不平等的,并非像两个初涉世事的小伙伴在分享彼此的秘密,因为与我身体上的流浪不同,她是国籍上的流浪,是这个世界的流亡者。
在德黑兰,人们抱怨得最多的是美国的经济制裁——1979 年,伊朗爆发伊斯兰革命,与原本交好的美国决裂,从此一蹶不振。人民的生活苦不堪言,每张倨傲的古波斯面孔上都挂着一副气馁的神情——“我们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却过着近乎赤贫的生活。”
德黑兰贫民窟
然而,人人都渴望逃往美国。我碰到过一位年近五十、事业有成的医学教授,他终其一生的努力就是为了移民美国,为此他孤注一掷,花光了所有积蓄,却还是被美国拒之门外。在一遍又一遍的挫败之后,他有些悲壮地对我说道:“如果你真的想做一件事,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在夹杂着宗教色彩的民族主义运动后,波斯人在某种程度上对异国、异族、异教徒持有怀疑和敌视的态度。越是敏感而谨小慎微的人群,越是像刺猬一样将自己蜷缩起来,这些刺猬也随时可能变作伤人的自大者,去挤压更弱小的群体。
“在这个社会里,女人是羊。”扎赫拉作了这样的比喻。在男尊女卑的伊朗社会中,性别问题是除族群、身份之外困扰她的另一难题。那时,她的内心充斥着灰色的世界观,就如同笼罩着这座城市的尘雾一样。
在伊朗,限制像沉重的枷锁,束缚无处不在。男女朋友的关系被严格禁止,男人和男人牵手可以,但男人和女人则不行,连一同上街也会受到管束。扎赫拉和弟弟曾在街上被警察拘捕,警察将他俩关押在不同的房间,盘问他们之间的关系。
“姐弟?怎么证明!”而后警察做了一项愚笨的调查,分别询问他们父母的名字,看是否对得上号。五年过去,扎赫拉谈起此事时仍心有余悸,更对警察事后未曾道歉而感到耿耿于怀。
我时常会因为拍到街上的妇女而遭到喝止,细问其原因,竟然是她的丈夫不允许。扎赫拉有一位已婚的大学室友,由于恪守着丈夫的命令,从未和男同学说过一句话。上学与生育也须经丈夫的同意,许多女人因为无法忍受家庭暴力而试图逃离这个国度,法律甚至允许丈夫因此而拘留自己的发妻。
在德黑兰的街头,穿卡多尔(Chador)的已婚女性双目中掺杂着说不出的复杂讯息,不像友善和慈祥的眼神,也不是嫉恨与恐惧,更多的是躲避你不礼貌的、好奇的注视,让我觉得德黑兰的冬天格外寒冷。
德黑兰街头的女性
在伊朗法律里绝对禁止的婚外情,现实生活中却对男性网开一面。当法的解释权偏向男人,自然会设置更多的自我免责条款,为自己的过失开脱。再者,在冲动面前,没有戒律可言。
在扎赫拉做秘书工作时,一个周末,老板把她叫到办公室,提出与她发生关系,在她严词拒绝后,也因此丢掉了工作。更令人忿忿不平的是,第二天早上,竟然是老板夫人打来电话,用责备的口吻说道:“你是像蛇一样勾引我丈夫的女人。”
那次对话的两年前,扎赫拉为了获得伊朗留学签证,曾去往阿富汗边境城市赫拉特,这是她第一次踏入她的祖国。在她的印象中,阿富汗是一座座灰蒙蒙的城镇,是比伊朗更保守的国度,享有更少的自由,宗教冲突也屡屡发生。
她在一位女性朋友家寄住了五天,朋友和她的丈夫是当地一所大学的同学,婚后的生活看上去十分美满,让扎赫拉非常羡慕。丈夫是个名义上的女性主义者,曾写过几篇关于阿富汗女性地位的论文,但这并不代表他在自己的生活中也这么想。五天后扎赫拉回到伊朗,这个美丽的谎言便被揭穿了。
扎赫拉接到朋友丈夫悄悄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向她求婚,让她做他的第二任妻子。后来,她的朋友对丈夫手机上的陌生号码产生了怀疑,打来电话反复追问。扎赫拉却选择了对自己的朋友缄口,她不想伤害任何人。但她明白,这样的婚姻就像稻草,有一天随时可能引火自焚。
还有一次,一个朋友的丈夫提出想和她一夜情,她生气地拒绝了,并质问他,既然你爱着你的结发妻子,为何还能有非分之想?男人却认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们可以对妻子不忠,但反过来则不行——这在逻辑上似乎并不能成立,若天下女人都为自己的丈夫守身如玉,那又从哪里能找到偷腥的“猫”呢?这样便存在一个偷情的世界,同性之间、邻里之间相互隐瞒,彼此心照不宣地,活在真实的谎言中。
当我问扎赫拉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是什么的时候,答案出乎我的意料。一年前扎赫拉和同学前往伊斯法罕旅行,只有匆匆两日,离开德黑兰仅 414 公里,但这却是她一生中唯一可以谓之“旅行”的经历。
当她看到伊斯法罕郁郁葱葱的树木、漂亮的绿色屋顶,特别是见到那些“笨拙、势利”的本地人将她们当作外宾、在她面前手足无措地说英语的时候,她一刻也无法停止欢笑。她仿佛忘掉了烙印在她身上的民族印记,她的长相、肤色、口音,一些本不该被附加的身份。一个与我同龄的、经历并不简单的女人,幸福感竟然来自于一种错觉。
“我喜欢你,就像喜欢茶。”(注:“茶”在波斯语中,是一种对中国的隐喻。)扎赫拉微笑着对我说,她的脸贴近出租车的椅背,轮廓随着街灯的光线晃动,深棕色的眼睛里透露着迷惑与渴望的讯息。我想,这是来自另一个陌生星球的信号,但它并不陌生,因为在夜空下抬起头便可见到它的星芒,不过那好似来自几万光年以外。(直到十几年后的现在,我仍无法理解那句无意的话的确切涵义,也从未向她求证。)
“那天第一次见你,虽然只有匆匆的半日,但后来我回到宿舍,突然止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那让我清醒了一阵,给一个朋友打了电话,说我真的爱旅行,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
我深呼了一口气,窗外又恢复到无边界的黑暗背景,沉默了良久,大脑里一片盲白。我们都是流浪在异乡的游牧者。而对她而言,旅行或许只是为了离开吧。
(未完待续)
编辑:王泓鑫、菜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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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瞭望与观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