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1991年的夏天,村里的大喇叭喊了三天,说县电影队要来放露天电影,《庐山恋》。全村跟过年一样,家家户户吃过晚饭,都搬着小板凳、小马扎,乌泱泱地往打谷场上赶。
“哥,这儿软和。”
声音不大,贴着我耳朵说的,带着股洗头发用的茉莉花香皂味儿。
我浑身一僵,像冬天里被冷水泼了的猫。
那是1991年的夏天,村里的大喇叭喊了三天,说县电影队要来放露天电影,《庐山恋》。全村跟过年一样,家家户户吃过晚饭,都搬着小板凳、小马扎,乌泱泱地往打谷场上赶。
我爹让我占个好位置,我扛着家里那条长板凳,早早地就去了。
天刚擦黑,打谷场上已经人山人海,小孩儿满地跑,大人摇着蒲扇,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空气里混着汗味、烟味,还有田里飘来的稻花香。
我找了个正中间的位置,把长板凳放下,心里盘算着。
一会儿春花和她娘也该到了,我们两家的意思是,等秋收完了,就请媒人上门,把事儿给定下来。
春花是村东头老李家的闺女,人跟名字一样,老实,本分。见了人就脸红,低着头,话不多,但手脚麻利,是村里出了名的好姑娘。我娘说,这样的媳-妇,会过日子。
我没什么意见。我们这儿,过日子就像地里的庄稼,春天播种,秋天收获,一步一步都有个章法。爹娘看着好,那就是好。
正想着,春花和她娘就来了。她娘跟我爹娘热情地打招呼,春花跟在我后头,小声叫了句“建军哥”。
我“嗯”了一声,挪了挪身子,让她坐在我旁边。
我们中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这是村里的规矩。没过门,不能挨得太近,不然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电影开始了,是黑白的。幕布就是两根竹竿撑起来的一块白布,风一吹,上面的人影就跟着晃。可大家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看到男女主角在庐山的大石头上亲了一下,人群里“嗡”地一下,小媳妇们捂着脸笑,半大孩子跟着起哄,我爹重重地咳了一声。
我也觉得脸有点热,偷偷拿眼角瞟了一下春花。她低着头,双手绞着衣角,耳朵根都红了。
我心里觉得挺踏实。就这样吧,挺好。
就在这时,屁股底下突然一沉。
我整个人像被电打了一下,下意识就要站起来。
然后,那个带着茉莉花香皂味儿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了。
“哥,这儿软和。”
我脑子“嗡”的一声,彻底懵了。
借着电影幕布上反过来的微光,我看到一张陌生的、白净的脸。
是个姑娘,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她就那么稳稳地坐在我的大腿上,还像没事人一样,往嘴里塞了一颗炒花生。
我旁边的春花,也看到了。她的脸,瞬间就白了。
我感觉自己的脸像被火烧着一样,从脖子根一直烫到头顶。
“你……你谁啊?”我结结巴巴地问,声音都在抖。
那姑娘嚼着花生,含糊不清地说:“我叫林月,刚跟我爸妈从城里搬回来,住村西头那棵大槐树下。”
村西头?我想起来了,是老支书家那个出去了十几年的远房亲戚,说是外面不好混,又回来了。
可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一个大姑娘,正坐在我的腿上。
春花和她娘就坐在旁边。全村的人都在后面。虽然天黑,可万一有人回头看呢?
我急得脑门上全是汗,压低了声音说:“你快起来,这像什么话!”
林月好像一点都没觉得不妥,她甚至还往后靠了靠,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后面没地儿了,我看你这板凳长,就凑合一下。你一个大男人,那么小气干嘛。”
她说话的调子,跟村里姑娘不一样。脆生生的,带着点儿满不在乎的劲儿。
我急了,伸手想去推她,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能往哪儿推?推她胳-膊,还是推她后背?这黑灯瞎火的,碰哪儿都不合适。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能不停地说:“你快下去,让人看见了不好。”
“看见就看见呗,我又没干啥。”她说着,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塞到我手里,“喏,请你吃。”
我手里捏着那把还带着她体温的瓜子,感觉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
我求助似的看向春花,她已经把头埋得快到膝盖里去了,肩膀一耸一耸的。
她娘的脸色,比电影幕布还白。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刀子一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下坏事了。
电影后面演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我只觉得腿上坐着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她的头发偶尔会蹭到我的下巴,痒痒的,带着那股茉-莉花香,一个劲儿地往我鼻子里钻,搅得我心神不宁。
好不容易等到电影放完,人群开始散了。
林月“噌”地一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对我说:“哥,谢了啊,你这位置真不错。”
说完,她蹦蹦跳跳地挤进人群,不见了。
我僵硬地站起来,感觉两条腿都麻了。
春花她娘拉着春花,一句话没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爹娘也过来了,我娘看着我,眼神里全是询问和责备。
“建军,刚才那是谁家的姑娘?”
我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脑子里一会儿是春花发白的脸,一会儿是她娘刀子一样的眼神,最后,全都变成了林月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她那句“哥,这儿软和”。
我觉得,我平静的日子,好像被一颗石子,砸出了一道大口子。
第二天,我娘就把我叫到跟前,脸拉得老长。
“建军,我问你,你跟那个林家丫头,到底咋回事?”
我赶紧解释:“娘,我跟她不认识,是她自己坐过来的。”
“她自己坐过来?那么多人,她干嘛不坐别人腿上,偏偏坐你腿上?”我娘显然不信,“你是不是背着我们,跟她有啥来往?”
我爹坐在一边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的,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一言不发,就代表了态度。
我们这样的家庭,最看重的就是名声。
“我没有,真的没有。”我急得满头大汗,“我就昨天晚上才第一次见她。”
我娘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建军啊,娘知道你老实。但现在村里都在传,说你跟那个城里来的丫头好上了,把春花给晾一边了。”
“这……这都谁说的!”我心里又急又气。
“谁说的?村里人嘴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娘看着我,“春花她娘今天早上托人带话过来,问我们老王家是啥意思。这要是处理不好,你跟春花的亲事,可就悬了。”
我心里一沉。
我跟春花的事,是两家大人都点头了的,就差个仪式。在村里人看来,我跟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一对。现在出了这种事,老李家觉得没面子,是肯定的。
“娘,你放心,我下午就去找春花解释清楚。”我咬了咬牙说。
“你去?你去合适吗?”我娘瞪了我一眼,“这事儿得我跟你爹出面。你呢,这几天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儿也别去,尤其是那个林家丫头,你给我离她远点!”
我点了点头,心里憋屈得不行。
明明不是我的错,现在却像个犯人一样被关在家里。
下午,我爹揣着两包烟,跟我娘一起去了春花家。
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心里七上八下的。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爹娘回来了,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我迎上去问:“爹,娘,怎么样了?”
我娘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还能怎么样?人家春花她娘说了,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得让你给春花当面赔个不是。”
“赔不是?”我愣住了。
“对,赔不是!”我娘加重了语气,“人家说了,春花是好人家的闺女,不能平白无故受这委屈。你要是真心想跟她处,就得拿出个态度来。”
我爹在一旁猛吸了一口烟,沉声说:“去吧,建军。是该去。不管怎么说,人家姑娘是跟你一起看电影的,出了这事,咱们家理亏。”
我心里堵得慌。
我觉得委屈,可爹娘的话又在理。在村里,男人的面子是面子,女人的名声更是天大的事。
那天晚上,我提着两斤白糖,一瓶罐头,跟着我娘去了春花家。
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
春花她爹坐在炕上,板着脸,一声不吭。她娘坐在旁边,眼睛红红的,看我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春花躲在里屋,连面都没露。
我娘陪着笑脸,说了一大堆好话,无非就是我还年轻,不懂事,让我来给春花赔个不是。
我站在屋子中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春花她娘冷哼一声:“赔不是?说得轻巧。我们家春花,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种气。这事儿传出去,她以后还怎么做人?”
我娘的脸也有些挂不住了,但还是耐着性子说:“亲家母,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说开就好了。建军,你快跟你婶子和春花道个歉。”
我往前走了一步,对着里屋的方向,鞠了个躬。
“婶子,春花,对不住。这事儿是我的错。”
我说完这句话,感觉脸颊火辣辣的。长这么大,我还没这么低声下气过。
屋子里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里屋才传来春花细若蚊蝇的声音:“……算了。”
她娘听了,又瞪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
这件事,就算这么过去了。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从春花家出来,我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
我以为,只要我离那个林月远远的,这件事就能慢慢淡了。
可我没想到,她会主动来找我。
那天下午,我正在自家的田里锄草,热得满身是汗。
一抬头,就看见田埂上站着一个人。
是林月。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在周围一片绿色的庄稼地里,特别显眼。
我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就是想躲。
可四面都是田,我能躲到哪儿去?
她看见我,笑着冲我招了招手,然后就顺着田埂走了过来。
“建军哥,忙着呢?”她笑嘻嘻地问,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没吭声,埋着头继续锄草。
“哎,我跟你说话呢。”她走到我跟前,用脚尖踢了踢我脚边的土块。
我只好停下来,抬起头,闷声闷气地说:“你找我干啥?”
“不干啥,就想问问你,那天看电影,后来你没惹上麻烦吧?”她一脸好奇地问。
我一听这话,心里的火就“噌”地一下冒了上来。
“麻烦?你还好意思问!要不是你,我用得着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吗?”
林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赔礼道歉?为啥啊?不就是坐了一下你的腿吗?你们村里人,事儿真多。”
她的语气轻松得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是啊,在她看来,这可能不算什么。她在城里长大,思想开放,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这里是农村。在村里,男女之间拉一下手都可能被说闲话,更何况是那么多人看着,她坐在我的腿上。
“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冷着脸说,“我跟你不是一路人。”
说完,我不再理她,抡起锄头,使劲地往地里刨。
林月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建-军哥,你这人,真没劲。”
然后,我听见她离开的脚步声。
我心里乱糟糟的。
一方面,我希望她赶紧走,离我越远越好。
另一方面,听到她说我“没劲”,心里又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接下来的几天,林月没有再来找我。
村里的风言风语也渐渐平息了。
我跟春花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偶尔在村里碰到,她会红着脸叫我一声“建军哥”,我点点头,然后各自走开。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我以为,那晚的露天电影,就像水面上的涟漪,荡漾过后,总会平息。
直到那天,我家的牛丢了。
那是我家唯一的耕牛,是全家的命根子。
我爹急得嘴上起了好几个燎泡,全家人饭都顾不上吃,分头出去找。
我顺着村后的小河一路往下游找,一直找到天黑,嗓子都喊哑了,也没看到牛的影子。
我累得不行,一屁股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心里又急又慌。
要是牛找不回来,今年的秋种怎么办?拿什么钱给我盖房子娶媳-妇?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建军哥,你是在找牛吗?”
我一回头,看到了林月。
她提着一个小马灯,光亮晃晃悠悠的,照亮了她那张关切的脸。
我没好气地说:“你管我找什么。”
“我好像看到你家的牛了。”她说。
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在哪儿?”
“下午的时候,我看到它往西边那片林子里去了。”她指了指远处黑黢黢的树林,“那林子晚上有狼,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我陪你吧。”
我犹豫了一下。
一边是家里的命根子,一边是我娘的叮嘱。
最终,对牛的担忧还是占了上风。
“你知道路?”我问。
“知道,我小时候经常去那儿玩。”
她提着马灯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
林子里的路很难走,到处都是荆棘和藤蔓。
有好几次,我都差点摔倒。
林月总能及时地拉我一把。她的手很软,也很凉。
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茉-莉花香皂味儿。
我的心跳得很快,不知道是因为着急找牛,还是因为别的。
我们找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终于在林子深处的一个小山坳里,找到了那头牛。
它正悠闲地吃着草,看到我们,还“哞哞”地叫了两声。
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回去的路上,气氛轻松了很多。
“建-军哥,谢谢你那天晚上,让我坐你腿上。”林月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什么又提起这个。
“其实,那天我是故意的。”她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石子。
我更糊涂了:“故意的?为什么?”
“因为……”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在马灯的光下,亮得惊人,“因为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跟村里其他男的不一样。”
我脑子“嗡”的一声,彻底不会思考了。
“你……你别胡说。”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没胡说。”她很认真地说,“你长得好看,不像他们,黑乎乎的。而且你看起来很老实,我觉得,你应该是个好人。”
长这么大,除了我娘,从来没有人夸过我“好看”。
我感觉自己的脸又开始发烫。
“你……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说这种话。”
“为什么不能说?”她反问,“城里的女孩都这样,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她的世界,和我从小到大生活的世界,太不一样了。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她跟我讲城里的高楼大厦,讲电影院,讲公园里的冰淇淋。
我听得入了迷,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村口。
在岔路口,她停下脚步,对我说:“建军哥,我明天还来找你玩,好不好?”
我看着她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开始期待着每天下午,在田里干活的时候,能看到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身影。
林月会给我带一些我从没见过的零食,比如酸酸甜甜的话梅糖,还有带着奶油香味的饼干。
她会坐在田埂上,晃着两条腿,跟我讲她在城里学校的故事。
她说她最喜欢看书,尤其是那些外国小说。
她跟我讲《简·爱》,讲《红与黑》。我听不懂,但我觉得她说话的样子特别好看。
有时候,她也会问我一些关于庄稼的事。
“建军哥,这个是什么?为什么会长成这样?”
我会耐心地跟她解释,这是玉米,那是高粱。告诉她什么时候该施肥,什么时候该浇水。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用一种很崇拜的眼神看着我,说:“建军哥,你懂的真多。”
我心里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在春花面前,我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但在林月面前,我好像成了一个无所不知的英雄。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
但我心里,也越来越不安。
我知道,我们这样做是不对的。
我跟春花还有婚约,我不能对不起她。
村里的人,要是看到我跟林月走得这么近,又会说闲话。
我好几次想跟林月说,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可每次话到嘴边,看到她那张明亮的笑脸,我就又咽了回去。
我像一个偷吃了糖果的孩子,既享受着那份甜蜜,又害怕被大人发现。
我开始变得小心翼翼。
跟林月见面,都挑没人的时候,没人的地方。
白天在田里,我会选最偏僻的那块地。
晚上,我们会约在村后的小树林里。
我跟她说,我们这样,不能让别人知道。
她撅着嘴,有些不高兴:“为什么?我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不懂。”我说,“村里人思想保守,会乱说的。”
她虽然不理解,但还是答应了我。
那段时间,我活得像有两副面孔。
在爹娘和村里人面前,我还是那个老实本分的王建军,是春花未来的丈夫。
只有在林月面前,我才能做回我自己,一个会笑,会因为一个女孩的心事而烦恼的年轻人。
我越来越贪恋和林月在一起的时光。
和她在一起,我觉得天是蓝的,草是绿的,连空气都是甜的。
而一想到要娶春花,过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我就觉得心里发慌。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春花。
在村里碰到,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跟她打招呼,而是低下头,快步走开。
我能感觉到她投向我的,那种受伤又疑惑的目光。
我心里很愧疚,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陷入了一种巨大的矛盾和痛苦之中。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边是责任,是父母的期望,是安稳的未来。
一边是心动,是快乐,是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充满诱惑的世界。
我感觉自己被撕成了两半。
我常常在夜里睡不着,睁着眼睛看房梁,一看就是一整夜。
我问自己,王建军,你到底想要什么?
可我没有答案。
我像一只迷了路的羔羊,在人生的岔路口,茫然四顾。
我以为我可以一直这样,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直到有一天,我不得不做出选择。
但我没想到,报应会来得这么快。
那天是中秋节。
按照村里的习俗,订了亲的人家,男方要给女方家送节礼。
我娘一大早就准备好了月饼、苹果和两瓶酒,让我给春花家送去。
我磨磨蹭蹭地不想去,可我娘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我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到了春花家,她爹娘倒是挺客气。
可春花看我的眼神,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我把东西放下,说了几句客套话,就想赶紧走。
可春花她娘却拉住了我,笑呵呵地说:“建军啊,吃了饭再走吧。今天过节,让你婶子给你做几个好菜。”
我推辞不过,只好留了下来。
吃饭的时候,气氛很压抑。
春花她爹不停地给我夹菜,问我地里的收成。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春花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埋头吃饭。
我心里越来越慌,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果然,饭吃到一半,春花突然放下了筷子。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建军哥,你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在地上。
“没……没有啊。”我强装镇定。
“没有?”她冷笑一声,“那为什么村里人都说,你跟那个林月好上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春花她爹娘的脸色也变了。
她爹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建军,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该怎么说?
说没有?可我确实跟林月走得很近。
说有?那我跟春花怎么办?我们王家的脸往哪儿搁?
我的沉默,在他们看来,就是默认。
春花她娘“哇”的一声就哭了。
“作孽啊!我们家春花这是倒了什么霉,碰上你这么个没良心的!当初要不是看你老实,我们能答应这门亲事吗?你现在倒好,还没过门呢,就跟别的狐狸精勾搭上了!”
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指着我骂。
我被骂得狗血淋头,头都抬不起来。
春花她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说:“王建军,我们老李家是小户人家,但也不是任人欺负的!这件事,你要是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跟你没完!”
我狼狈地从春花家跑了出来。
身后,还传来她娘的哭骂声。
我一口气跑回了家,把自己关在屋里。
我完了。
我知道,这件事,瞒不住了。
很快,全村的人都会知道,我王建军,是个背信弃义的陈世美。
我爹娘知道了,会打断我的腿。
春花,我以后再也没脸见她了。
还有林月……
我想到她,心里一阵刺痛。
是我把她拖下了水。
村里人会怎么说她?他们会说她是“狐狸精”,是“城里来的野丫头”,是她勾引了我。
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后悔。
我为什么要招惹她?
我为什么要贪恋那一点点的甜蜜,而毁了所有人的生活?
那天晚上,我爹回来了。
他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
他只是坐在我床边,给我递了一根烟。
“建军,跟爹说实话,你跟那个林家丫头,到底到了哪一步了?”
我吸了一口烟,呛得直咳嗽。
我把我和林月的事,一五一十地都跟我爹说了。
从露天电影,到找牛,再到后来我们偷偷见面。
我爹一直沉默地听着,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等我说完,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糊涂啊,你。”
“爹,我错了。”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爹把烟头在鞋底上摁灭,“事到如今,只有两条路。”
“要么,你跟那个林家丫头断得干干净净,去给春花家赔罪,求他们原谅。以后老老实实地跟春花过日子。”
“要么,你就跟春花家把亲退了。然后,你去林家提亲。”
我愣住了。
提亲?
我从来没想过,要娶林月。
我喜欢她,喜欢跟她在一起的感觉。
可喜欢,和娶回家当媳-妇,是两码事。
林月是城里姑娘,她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她能适应我们农村的生活吗?她会锄地,会喂猪,会做饭吗?
我娘能接受她这样的儿媳-妇吗?
最重要的是,我们家已经因为我丢尽了脸面。如果我再退了春花的亲,转头去娶林月,那我们老王家,在村里就真的再也抬不起头了。
我爹看出了我的犹豫。
“建军,爹知道你为难。但这件事,你必须自己拿主意。”
“你得想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是像我跟你娘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还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他知道我想的是什么。
“爹给你三天时间,你自己好好想想。”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出去。
那三天,我过得生不如死。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饭,不喝水,也不跟任何人说话。
我的脑子里,像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小人儿说:王建军,你是个男人,要讲信用。你答应了要娶春花,就不能反悔。春花是个好姑娘,她能给你一个安稳的家。
另一个小人儿说:王建军,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的心。你根本不爱春花,你爱的是林月。跟一个不爱的人过一辈子,你会幸福吗?
我一会儿想起春花那张温顺贤良的脸,一会儿又想起林月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我一会儿想到爹娘期盼的眼神,一会儿又想到林月跟我讲的那个五彩斑斓的城里世界。
我痛苦极了。
我发现,我根本不了解自己。
我一直以为,我想要的生活,就是像村里所有人一样,娶妻生子,守着几亩薄田,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可林月的出现,像一道光,照进了我封闭的世界。
她让我知道,原来生活,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样子。
原来,男女之间,除了相敬如宾,还可以有说不完的话,可以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我渴望那种感觉。
可我又害怕。
我害怕改变,害怕未知的未来,害怕承担选择的后果。
第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跟春花结婚了。
婚礼很热闹,全村的人都来了。
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春花穿着红色的嫁衣,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我们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从此以后,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春花给我生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把孩子照顾得白白胖胖。
她是个好妻子,好母亲。
村里人都羡慕我,说我娶了个好媳-妇。
可我,却一天比一天沉默。
我不再笑了。
我的心里,像是有个洞,空荡荡的,怎么也填不满。
有一天,我听说,林月回城里去了。
她嫁给了一个城里人,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
我站在田埂上,看着远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从梦中惊醒。
我浑身都是冷汗,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
我害怕了。
我害怕梦里的一切,会变成现实。
我害怕我会变成那个沉默的,不快乐的王建-军。
那一刻,我终于做出了决定。
天一亮,我就走出了房门。
我娘正在院子里喂鸡,看到我,吓了一跳。
“建军,你……你想通了?”
我点了点头。
“娘,我想好了。我要去跟春花家退亲。”
我娘手里的瓢“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鸡食撒了一地。
“你……你说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要退亲。”我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我娘的脸瞬间就白了,她冲过来,抓着我的胳-膊,使劲地摇晃。
“你疯了!王建军,你是不是疯了!退亲?你知道退亲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老王家,以后在村里都抬不起头了!意味着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娶上媳-妇了!”
我爹闻声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建军,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爹。”我看着他,眼神坚定,“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春花,也对不起你们。但是爹,我不想骗自己,也不想骗春花。我不爱她,如果我娶了她,会害了她一辈子,也会害了我自己一辈子。”
我爹沉默了。
我娘还在哭喊:“你这个不孝子啊!你为了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野丫头,连爹娘的脸都不要了!”
“娘,这跟林月没关系。”我说,“就算没有她,我跟春花,也走不到一起去。”
这句话,是我发自内心的。
林月的出现,只是一个契机。
她让我看清了,我跟春花之间,缺了点什么。
缺了那种,能让人心甘情愿,过一辈子的东西。
那天,我爹陪着我,第三次踏进了春花家的门。
这一次,我们是去退亲的。
过程比我想象中,要平静一些。
也许是他们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
春花她娘没有再哭骂,只是红着眼圈,一遍遍地说:“我们春花,命苦啊。”
她爹抽着烟,一言不发。
我拿出了我们家所有的积蓄,一共五百块钱,放在桌子上。
“叔,婶子,我知道,钱弥补不了什么。但这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就当是……给春花的补偿。”
在1991年的农村,五百块钱,是一笔巨款。
春花她爹看了那钱一眼,摆了摆手:“拿回去吧。我们不是卖女儿。”
我爹说:“亲家,你就收下吧。是我们建军,对不住你们家姑娘。”
最后,他们还是收下了。
临走的时候,春花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瘦了,也憔悴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
“王建军,”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跟我说实话。”
“你问。”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那个林月?”
我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是。”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但她很快就擦掉了。
“好,我知道了。”她转过身,背对着我,“你走吧。以后,我们两家,就当不认识。”
我站在她身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走出李家的大门,我感觉天都变了颜色。
我心里没有一丝轻松,只有沉甸甸的愧疚。
我知道,我伤害了一个好姑娘。
这份愧疚,可能会跟着我一辈子。
退亲的事,像一阵风,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我们家,成了全村人的笑柄。
我走到哪儿,都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
村里的小孩,编了顺口溜,追在我屁股后面喊:“王建军,陈世美,不要脸,退婚妻!”
我爹娘,再也不去村头的大槐树下跟人聊天了。他们整天待在家里,门都不出。
我娘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一半。
她不再骂我了,只是看着我,不停地掉眼泪。
我爹的烟,抽得更凶了。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成了我们家的罪人。
我不敢出门,就把自己关在屋里。
我开始怀疑,我的选择,到底是不是对的。
我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喜欢”,让我全家都跟着我蒙羞。
我值得吗?
就在我快要被这种负罪感压垮的时候,林月来找我了。
她是从后院的墙头翻进来的。
看到我憔悴的样子,她吓了一跳。
“建军哥,你怎么了?”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你来干什么?”我声音沙哑地问。
“我听说……你跟春花姐退亲了。”她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我吗?”
我没有回答。
“对不起,建军哥,我不知道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她的眼圈红了,“我爸妈也骂我了,说我不懂事,不该跟你走那么近。”
我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心软了。
“不关你的事。”我说,“是我自己的选择。”
“那……那你以后怎么办?”她问。
“我不知道。”我迷茫地摇了摇头。
我们在屋里坐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
最后,她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建军哥,你别难过。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说完,她又从墙头翻了出去。
我摊开手心,是一颗用红纸包着的话梅糖。
还是那股酸酸甜甜的味道。
我把糖放进嘴里,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那之后,林月没有再来找我。
我听说,她家里管她很严,不让她出门了。
我也听说,她爹娘正在托人,给她说一门城里的亲事。
我心里很难受,但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现在这个样子,拿什么去见她?拿什么去跟她爹娘说,我要娶她?
我连自己的家都快撑不下去了。
有一天,我爹把我叫到跟前。
“建军,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说,“你是个男人,得把这个家撑起来。”
“爹,我知道。”
“村里是待不下去了。”我爹说,“你出去吧。”
“出去?”我愣住了。
“对,出去。去城里,去打工。”我爹的眼神,透着一股决绝,“我们王家的男人,不能让人戳一辈子的脊梁骨。你出去,混出个人样来,把咱们家丢掉的脸,给我挣回来!”
我看着我爹苍老的脸,和他眼里的期望,重重地点了点头。
“爹,我听你的。”
走的那天,天还没亮。
我娘给我煮了十个鸡蛋,用红布包好,塞进我的行李里。
她拉着我的手,眼泪掉个不停。
“建-军啊,出去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跟人吵架,别惹事。挣到钱,就赶紧回来。”
我跪在地上,给我爹娘磕了三个头。
“爹,娘,你们保重。我一定会混出个人样来,给你们争光。”
我背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家门。
村子还在沉睡中,一片寂静。
我走到村口那棵大槐树下,停住了脚步。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这里有我的童年,有我的亲人,也有我伤害过的人。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也不知道,我出去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但我知道,我不能回头了。
我必须往前走。
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影,从村西头的方向,朝我跑了过来。
是林月。
她跑到我跟前,气喘吁吁的,脸跑得通红。
“建-军哥,你……你要走了?”
我点了点头。
“去哪儿?”
“去城里,打工。”
她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从脖子上,摘下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个,你拿着。”
我借着微弱的晨光一看,是一支钢笔。
在那个年代,钢笔,是很贵重的东西。
“我……我不能要。”我推了回去。
“你必须拿着!”她很固执地又塞回我手里,“建军哥,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到了城里,别去干那些卖力气的活。你可以用这支笔,写字,记账,做个文化人。”
我握着那支还带着她体-温的钢笔,感觉有千斤重。
“林月,我……”我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建军哥,”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你一定要混出个名堂来。你别忘了,你说过,要带我去看城里的高楼大厦,要给我买冰淇淋吃。”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我走了以后,你怎么办?”我问。
“我等你。”她说。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像一道惊雷,在我心里炸开。
“我等你回来,娶我。”
她说完,不等我回答,就转过身,跑了。
我看着她消失在晨雾中的背影,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支钢笔。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迷茫,所有的不安,都消失了。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我转过身,大步地朝着村外的方向走去。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身后,是故乡。
而我的前方,是未来,是希望,是那个,在等我回去的姑娘。
我的人生,从那个清晨开始,翻开了全新的一页。
我发誓,我王建军,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
为了我的爹娘,为了我自己,也为了那句“我等你”。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