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儿子陈念从一堆旧相册里,翻出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照片上的姑娘,梳着两条粗辫子,眉眼间一股子倔强,瞪着镜头,好像跟谁赌着气。
引子
“爸,这照片谁啊?”
儿子陈念从一堆旧相册里,翻出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照片上的姑娘,梳着两条粗辫子,眉眼间一股子倔强,瞪着镜头,好像跟谁赌着气。
我放下手里的茶杯,凑过去看了一眼。那是我,二十出头,瘦得像根豆芽菜,穿着厂里发的蓝色工装,咧着嘴傻笑。我旁边,站着的就是照片上那个辫子姑娘,林婉秋。她手里,还攥着一根洗衣服用的木棒槌。
就是这根棒槌,把我俩拴了一辈子。
“你妈。”我轻声说。
陈念愣住了,仔仔细細地又看了一遍:“我妈?不像啊……她手里拿个棒槌干嘛?还这么瞪着你。”
我笑了笑,把照片从他手里拿过来,用指肚轻轻摩挲着婉秋那张年轻又气鼓鼓的脸。那股子劲儿,一辈子都没变。
“故事啊,得从九二年说起。”我呷了口茶,茶水温了,有点涩,像那年的记忆。
“那年,我跟你大姑父去看电影,叫《大红灯笼高高挂》。散场的时候,人挤人,我俩走散了。我寻思着先去你大姑家等等,就一个人摸黑往家属院走。”
“那时候的家属院,楼都长一个样。我喝了点酒,脑子有点糊,走到二楼,看到一扇门虚掩着,透出点光,跟我大姑家一模一样,就推门进去了。”
“屋里没开灯,黑漆漆的。我喊了声‘大姑’,没人应。我以为她睡了,就想去厨房倒口水喝。刚走到客厅中间,旁边黑影里就蹿出个人,二话不说,一棍子就抡我胳膊上了。”
“那一下,真疼啊。我‘哎哟’一声就蹲了下去。紧接着,屋里的灯‘啪’一下就亮了。我抬起头,就看见了你妈,举着个棒槌,跟护着窝的母鸡似的,满脸戒备地瞪着我。”
“她问,‘你谁啊?想干嘛?’那嗓门,又脆又亮,带着点发颤的惊恐。”
我顿了顿,看着陈念好奇的眼睛,继续说:“我当时就想,这姑娘,劲儿真大。可我没想到,她这一棍子,不光是打在了我胳膊上,还打在了我一辈子的命上。她用她的一辈子,来偿还这一棍子。或者说,是我用一辈子,来还她这一棍子。”
第一章 一棍子的缘分
灯光刺得我眼睛发花。
胳膊上一阵阵钻心的疼,我龇牙咧嘴地想站起来,腿却使不上劲。
“你……你别动!再动我还打!”林婉秋的声音还是抖的,但手里的棒槌握得死死的,像握着她的全部胆量。
我疼得直吸凉气,赶紧摆手:“姑娘,误会,都是误会啊!”
这时候,门外传来我大姑的大嗓门:“谁家啊?大半夜的吵吵啥呢?”
紧接着,门被“哐”地一声推开,我大姑举着手电筒探进半个身子,一眼就看见了蹲在地上的我,和举着棒槌的林婉秋。
“哎哟我的妈呀!”大姑一嗓子,把半个楼道都给喊亮了。
对门的门开了,隔壁的门也开了。林婉-秋-的爹,老林师傅,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穿着跨栏背心就冲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个板凳。
“怎么了婉秋?出啥事了?”
一瞬间,这间十几平米的客厅里,就挤满了人。大家看着我,又看看林婉秋,眼神里全是探究和猜测。
我心里这个悔啊,早知道就不喝那二两酒了。现在这情况,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捂着胳膊,疼得额头直冒汗,挣扎着解释:“叔,大伙儿,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找我大姑,走错门了。”
大姑也反应过来了,赶紧上前打圆场:“是是是,这是我侄子,劲生。哎呀,这孩子,咋这么糊涂呢!这是老林家,你走错门了!”
老林师傅的脸色铁青,他看看闺女,又看看我这副狼狈样,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没说话,只是把闺女拉到身后护着,那眼神,像看贼一样。
我心想,这下完了,名声算是毁了。九十年代的工厂家属院,屁大点事都能传得人尽皆知。我一个大小伙子,半夜三更闯进一个姑娘家,还被人当场拿住,这以后还怎么做人?
林婉秋估计也慌了神,她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她攥着棒槌的手,指节都发白了。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看了她爹一眼,又把话咽了回去。
周围的邻居开始窃窃私语。
“这小伙子谁啊?看着挺老实的,怎么干这事?”
“喝多了吧,八成是耍流氓。”
“老林家这闺女,怕是要说不清了哦……”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根根扎在我心上。我急得满头大汗,想站起来理论,可胳膊的剧痛让我眼前一阵发黑。
我必须得为自己辩解,也得为这个姑娘的清白辩解。我咬着牙,撑着地站起来,对着老林师傅,也对着所有人,一字一句地说:“林师傅,各位街坊,我陈劲生拿人格担保,我就是走错了门。这位姑娘打我,是她警惕性高,没做错。要怪,就怪我喝多了酒,脑子不清醒。”
我这番话,说得恳切。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解释就是掩饰。老林师傅的脸色没有半点缓和。
他沉默了半天,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又冰冷:“去医院。”
这两个字,不是对我说的,是对我大姑说的。我大姑赶紧点头:“对对对,先看伤,劲生这胳膊怕是伤得不轻。”
老林师傅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愤怒,有担忧,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无奈。他最后说了一句:“这事,没完。”
说完,他拉着林婉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把所有议论和目光都隔绝在了门外。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知道,这事,才刚刚开始。我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灰暗的日子。
我不知道,门后的林婉秋,正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她手里的棒槌“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心里乱糟糟的,全是懊悔和害怕。她后悔自己太冲动,也害怕这件事会给她和家里带来什么样的风暴。她只是想保护自己,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第二章 说不清的误会
去医院拍了片子,尺骨骨裂。
医生给我胳膊打上石膏,吊在脖子上。我大姑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叹气,嘴里念叨着:“这叫什么事儿啊,真是的。”
我一声不吭。身体上的疼,远没有心里的憋屈来得难受。我一个二十四岁的小伙子,在机修厂当技术员,不多不少算个知识分子,自问平时行得端坐得正,哪受过这种冤枉?
回到大姑家,天都快亮了。大姑父也回来了,听说了这事,一个劲儿地摇头。
“劲生,这事儿你得主动点,得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大姑父是个老实人,遇事就想着息事宁人。
我心里不服气。我是走错了门,可我也挨了一棍子,胳膊都断了,怎么倒成了我一个人的错了?
我心里堵着一口气,闷闷地说:“姑父,我没错。要道歉,也该是她跟我道歉。”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大姑急了,“现在是说谁对谁错的时候吗?现在是人家姑娘的名声要紧!你想想,这事传出去,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以后还怎么嫁人?”
我沉默了。大姑的话,像一盆冷水,把我心里的火气浇灭了一半。是啊,在这样一个保守的年代,一个姑娘的清白比天大。这件事传出去,别人不会管你是不是误会,他们只会添油加醋,把白的说成黑的。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我想起林婉秋那张又惊又怒的脸,想起她爹那双能杀人的眼睛。我虽然觉得委屈,但也知道,这件事里,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我叹了口气,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我对自己说,陈劲生,你是个男人,这件事因你而起,你就得负责到底。不管多难,都不能让人家姑娘吃了这个哑巴亏。
第二天,家属院里果然炸了锅。
我打着石膏去上班,一路上,所有人都对我指指点点。那些平时跟我称兄道弟的工友,眼神也变得怪怪的。
“听说了吗?机修厂的陈技术员,昨天晚上……”
“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流言蜚语像长了翅膀,飞遍了整个工厂。版本也从“走错门”,变成了“撬门入室”,最后干脆成了“强闯民宅意图不轨”。
我百口莫辩。我试着跟人解释,可别人只是笑笑,那笑容里的不信任,比直接骂我还让我难受。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人言可畏。
那几天,我像活在蒸笼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厂里的领导也找我谈话,虽然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确: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影响了工厂的声誉,我的工作可能就不保了。
我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我只是想去看场电影,我只是喝多了酒走错了门,怎么就落到了这步田地?我心里充满了无力感,像掉进了一个泥潭,越挣扎陷得越深。
而林婉秋那边,日子更不好过。她本来在厂里的幼儿园当老师,事情发生后,她就请了假,再也没去上过班。听说,幼儿园门口总有些闲言碎语的人探头探脑,还有些家长,话里话外地担心她会“教坏孩子”。
我大姑去老林家探过几次口风,每次都被老林师傅冷着脸挡在门外。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大姑家的客厅里,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林婉秋,我必须得做个了断。
我站起身,对我大姑说:“大姑,你明天再陪我去一趟林家。这次,我一定要见到他们。”
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决定。一个我自己都觉得荒唐,但在当时看来,却是唯一能解决问题的决定。
第三章 责任不是爱情
第二天,我提着两瓶酒,一袋水果,再次站到了老林家门口。
开门的还是老林师傅。他看到我,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像看一坨甩不掉的牛皮糖。
“你又来干什么?”他堵在门口,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
我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递了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林师傅,我来,是想解决问题的。”
老林师傅冷哼一声:“解决?我女儿的名声都让你们给毁了,怎么解决?”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说出了那句改变了我们所有人命运的话。
“林师傅,让我娶婉秋吧。我来承担这个责任。”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客厅里一片死寂。老林师傅瞪大了眼睛,像不认识我一样看着我。我大姑也惊得张大了嘴。
我心里其实慌得一批。我和林婉秋,总共就见过那一面,还是在那种情况下。我们之间没有一点感情基础,甚至连了解都谈不上。结婚?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流言已经像洪水猛兽,只有用结婚这个更劲爆的消息,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用一个既成事实,去覆盖另一个说不清的误会。这是我能想到的,对她伤害最小,也是最“负责”的方式。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开了。林婉秋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屈辱,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茫然。
老林师傅终于回过神来。他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转头问他女儿:“婉秋,你的意思呢?”
林婉秋的嘴唇哆嗦着,她死死地咬着下唇,没有说话。她的沉默,像一把钝刀子,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来回地割。我知道,她在做着人生中最艰难的选择。嫁给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我,和一个被流言蜚语淹没的未来,她必须选一个。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哭着跑回房间,她却抬起头,看着我,清晰地说出了一个字。
“好。”
这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在了我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层浪。我看着她那双倔强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我不知道,我这个决定,究竟是救了她,还是把她推进了另一个火坑。
我只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和她的命运,就紧紧地绑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我们的婚事,办得仓促又简单。
没有彩礼,没有嫁妆,只是请了两边的亲戚,在厂里的食堂摆了两桌。吃饭的时候,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我和她并排坐着,中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谁也没看谁,谁也没跟谁说话。
敬酒的时候,我能感觉到,那些亲戚朋友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幸灾乐祸。他们肯定在想,这两个人,哪是结婚啊,分明是搭伙过日子,不,连搭伙都不如,倒像是在完成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我心里不是滋味,但还是硬着头皮,一杯一杯地往下灌。酒精麻痹了我的神经,也麻痹了我的屈辱和不甘。
那天晚上,我喝多了。
回到我们分到的那间单身宿舍,我踉踉跄跄地推开门。屋子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两个箱子,就是全部的家当。林婉秋已经把屋子收拾干净了,床上的被褥也铺得整整齐齐。
她坐在床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借着酒劲,走到她面前,说:“对不起。”
她没抬头,只是淡淡地说:“没什么对不起的。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心慌。我知道,她心里肯定比我还苦。一个姑娘家,用这种方式嫁人,心里该是多大的委屈。
那一晚,我们分床睡的。我在地上打了个地铺。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我心里反复问自己,陈劲生,你这样做,到底对不对?责任,真的可以替代爱情吗?这样没有感情的婚姻,我们两个人,能撑多久?
我没有答案。我只觉得未来一片迷茫,像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第四章 柴米油盐的磨合
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沉闷。
我和林婉秋就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我们白天各自上班,晚上回到家,也是各做各的。她做饭,我洗碗。她看书,我看报。我们之间很少有交流,就算有,也只是“吃饭了”、“水开了”这样干巴巴的几个字。
家里的气氛,总是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提醒着我们时间的流逝。
我心里觉得别扭。我不是没想过要改善关系,可每次想开口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之间,隔着那根棒槌,隔着那个荒唐的开始。那道坎,好像永远也过不去。
林婉秋似乎比我更适应这种生活。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我的脏衣服,她会默默地拿去洗干净。我生病了,她会一声不吭地给我端来热水和药。她用行动照顾着我,却吝于给我一个笑脸,一句关心的话。
她的好,像一杯温水,不冷不热,解渴,却品不出任何滋味。
我心里清楚,她是在尽一个妻子的“责任”。就像我娶她,是为了尽一个男人的“责任”一样。我们的婚姻,就是一场关于责任的交易。
有时候,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会泛起一阵酸楚。她才二十二岁,本该是谈情说爱,享受青春的年纪。现在却被我困在这场没有爱情的婚姻里,每天对着我这个她不爱的男人。我毁了她的人生。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我觉得亏欠她。所以,我把每个月的工资,都原封不动地交给她。我想用这种方式,弥补她一点点。
她收下钱,也不多问,只是默默地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每一笔开销,都记得清清楚楚。月底的时候,她会把剩下的钱拿给我看。那认真的样子,不像妻子,倒像个会计。
我们的日子,就像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波澜。
直到有一天,厂里宣布要进行岗位改革,要裁掉一批工人。一时间,人心惶惶。我的岗位,也在被“优化”的名单里。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靂。我全部的骄傲和尊严,都来自于我技术员的身份。如果我失去了这份工作,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变得焦躁不安。我开始失眠,吃饭也没胃口。下班回到家,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那些机械图纸发呆。
林婉秋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一天晚上,她端了一杯热牛奶给我。我没心情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别烦我。”
她没走,就站在我旁边,轻声问:“是因为厂里的事吗?”
我心里正烦着,没好气地说:“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不该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我转过头,想道歉,却看到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受伤。
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牛奶放在桌上,转身出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更加烦躁了。我把桌上的图纸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在地上。我们的关系,本来就脆弱得像一张纸,现在,好像被我亲手戳破了。
那一晚,我们之间的空气,冷到了冰点。我以为,我们的婚姻,可能就要这样走到头了。
第五章 风雨中的同舟
第二天,我没精打采地去上班。车间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拍着我的肩膀说:“劲生啊,这次改革,技术岗是重点。我知道你技术好,但光技术好还不行,还得看平时的表现,看关键时候能不能顶上去。”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在给我下最后通牒。
从那天起,我像上了发条一样。我每天第一个到车间,最后一个走。别人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我抢着干。遇到技术难题,我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一研究就是一整夜。
我不仅要保住自己的饭碗,我还要证明,我陈劲生,不是靠关系,是靠真本事吃饭的。这是我作为一个技术工人的尊严。
我忙得脚不沾地,经常半夜才回家。每次推开门,都能看到桌上给我留着的饭菜,用碗罩着,还是温的。林婉秋已经睡了,或者说,假装睡了。我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但我知道,她肯定是在等我。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有一次,我为了攻克一个进口设备的难题,在厂里连着待了两天两夜。等我满身油污,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时,一开门,就闻到了一股鸡汤的香味。
林婉-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从厨房里走出来。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把碗递给我:“喝了吧,刚炖好的。”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血丝,显然也没睡好。我接过碗,鸡汤的温度,从碗壁传到我的手心,一直暖到了我的心里。
我低头喝了一口,味道鲜美极了。我问她:“怎么想起炖鸡汤了?”
她别过脸,不敢看我,小声说:“我看你太累了……给你补补身子。”
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钱……是我以前攒的嫁妆钱。”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我从没想过,在我们这样冷冰冰的关系里,她会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她用她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来支持我这个“丈夫”。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堵墙,好像裂开了一条缝。
我放下碗,看着她,郑重地说:“婉秋,谢谢你。”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叫她的名字,这么真诚地跟她说谢谢。
她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像天边的晚霞。她低下头,手足无措地攥着自己的围裙角,小声说:“谢什么……我们是夫妻啊。”
“我们是夫妻啊。”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了太久的心湖,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是啊,我们是夫妻。不管开始有多荒唐,不管过程有多别扭,我们都是法律上承认的,要过一辈子的夫妻。
我突然觉得,以前的自己,太混蛋了。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委屈,却从没想过她的不易。她一个女人,嫁给我这个半生不熟的男人,要承受多少压力和非议。可她从没抱怨过一句,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维持着这个家。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像真正的夫妻一样,坐在一起,聊了很久。我跟她说了我工作上的烦恼,她也跟我说了她心里的担忧。
聊到最后,我看着她,认真地说:“婉秋,等我挺过这一关,我一定好好对你。我们,好好过日子。”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在闪。她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了一个妻子对丈夫的,那种叫做“期盼”的表情。
最终,我不仅保住了工作,还因为解决了那个技术难题,受到了厂里的嘉奖。那天,我拿着奖金,第一时间跑到百货大楼,给她买了一条她念叨了很久的红围巾。
当我把围巾围在她脖子上的时候,她哭了。她说,这是她这辈子,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看着她泪中带笑的脸,我心里暗暗发誓,陈劲生,从今以后,你一定要让这个女人幸福。
第六章 时间里的温柔
日子,就像家门口那条小河,缓缓地,不动声色地向前流淌。
转眼间,几年就过去了。
我们的儿子,陈念出生了。他的到来,像一缕温暖的阳光,彻底照亮了我们这个曾经冰冷的家。
家里开始有了笑声,有了争吵,有了各种属于一个正常家庭的烟火气。
我和婉秋的关系,也在抚养孩子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紧密。我们会为了给孩子买哪个牌子的奶粉而争论,也会在孩子半夜发烧时,一起手忙脚乱地抱着他往医院跑。
我们不再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我们成了一个整体,一个为了孩子可以付出一切的父母。
我渐渐发现,婉-秋-其实是个内心很柔软的女人。她会因为电视剧里的情节而掉眼泪,会因为邻居家的小猫丢了而难过好几天。她以前的那些坚硬和冷漠,都只是保护自己的壳。
而我,也慢慢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个人。我会在她生日的时候,笨拙地给她准备惊喜。我会在她累的时候,主动包揽所有的家务。我会在她受了委屈的时候,把她搂在怀里,告诉她:“别怕,有我呢。”
我们之间的那道坎,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被岁月和亲情填平了。我们成了最默契的战友,最亲密的爱人。
只是,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那个荒唐的开始。那就像我们之间的一个禁区,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而幸福地过下去。
直到那一年,婉秋突然开始频繁地头晕。一开始,我们都没当回事,以为是照顾孩子太累了,没休息好。
可后来,她头晕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有一次,在厨房做饭的时候,直接晕倒在了地上。
我吓坏了,赶紧把她送到医院。
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检查,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表情凝重地告诉我,婉秋的脑子里,长了一个东西。需要立刻做手术,而且,手术风险很大。
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我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手里攥着那张诊断书,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那个鲜活的,会对我笑,会对我发脾气,会给我做热乎乎的饭菜的婉秋,怎么会得这种病?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我只记得,那天,天很阴,风很大,吹得我浑身发冷。
我回到家,婉秋正坐在沙发上等我。她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大概已经猜到了几分。
她没有哭,也没有问我结果。她只是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帮我拍掉肩膀上的灰尘,然后,像哄孩子一样,轻轻地对我说:“劲生,别怕。”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抱着她,嚎啕大哭。
我恨我自己。我恨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她的不对劲。我也恨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我们才刚刚开始尝到幸福的滋味,为什么就要把我们分开?
婉秋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她什么也没说,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了我的脖子上,滚烫滚烫的。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不管要花多少钱,不管有多大的风险,我都要救她。我不能没有她。这个家,不能没有她。
第七章 一辈子的偿还
为了给婉秋治病,我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
钱不够,我就去借。我放下了所有的面子和尊严,挨家挨户地去求那些亲戚朋友。我甚至把我最宝贝的那套德国进口的工具,都给卖了。
那时候,厂里正好有一个去德国培训的机会,是所有技术员都梦寐以求的。只要去了,回来就能升职加薪。领导看重我的技术,第一个就推荐了我。
所有人都劝我,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让我把婉秋交给家人照顾,先去培训。
我拒绝了。
我对领导说:“领导,谢谢您的看重。但是,我现在哪儿也不能去。我老婆还躺在医院里,等着我照顾她。工作没了,以后可以再找。老婆要是没了,我就什么都没了。”
我放弃了我的前途,放弃了我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匠心精神”。在婉秋的生命面前,那些东西,都变得一文不值。
我每天守在医院里,寸步不离。我给她喂饭,给她擦身,给她讲笑话。我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开心,让她有信心战胜病魔。
手术前一天晚上,婉秋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劲生,如果……如果我下不了手术台,你别难过。你把念念带大,再给他找个好后妈。”
我捂住她的嘴,眼睛红了:“别说傻话!你不会有事的。你忘了?你还欠我一棍子呢。你得用一辈子来还。现在,一辈子还没到头呢。”
她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
她说:“劲生,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不是别的,就是那天晚上,走错了门的人是你。”
我的心,像是被重重地捶了一下。酸楚和幸福,交织在一起,让我说不出话来。
手术那天,我在手术室外,等了八个小时。那八个小时,比我一辈子都要漫长。我一遍又一遍地向上天祈祷,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换她的平安。
当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医生走出来,对我说“手术很成功”的时候,我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婉秋,从鬼门关里,被我拉了回来。
……
“后来呢?后来妈妈的病就好了吗?”
陈念的声音,把我的思绪从遥远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看着他,笑了笑:“好了。从那以后,再也没犯过。”
我把那张老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相册里。照片上,年轻的婉秋,依然举着棒槌,倔强地瞪着我。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夕阳正把最后一片余晖洒向大地。楼下的小花园里,婉秋正带着小孙子玩耍。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股子精气神,一点也没变。
她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朝我笑了笑。那笑容,温暖了整个黄昏。
我心里,也跟着暖了起来。
我转过头,对陈念说:“你妈当年打我那一棍子,所有人都说,她得用一辈子来偿还。可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是我欠了她一辈子。”
“她那一棍子,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一个你,给了我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是她,用她的温柔和坚韧,把我这个愣头青,变成了一个懂得爱和责任的男人。”
“所以啊,儿子,不是她用一生偿还我。而是我们俩,用这一生,互相偿还,互相亏欠,也互相成就。这就叫,过日子。”
我看着窗外的婉秋,她正抱着孙子,笑得一脸灿烂。
阳光下,她的白发,闪着金色的光。真好看。
来源:低调的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