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鲁:《顽主》往事 | 电影法门

快播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9-16 16:00 2

摘要:《顽主》上映于1988年,到现在已有三十七年时间。当年的《顽主》实在非同凡响,但事实上没有得到充分的研究,因此值得钩沉。1980年代就有这样为一部影片出书的传统,但多数在影片上映不久即结集成书。米家山导演要为他的《顽主》出一本书,记载其从小说到电影的过程,并收

电影《顽主》中,(右起)青年于观、杨重、马青创办了三T公司,替人解难、解闷、受过。资料图

《顽主》上映于1988年,到现在已有三十七年时间。当年的《顽主》实在非同凡响,但事实上没有得到充分的研究,因此值得钩沉。1980年代就有这样为一部影片出书的传统,但多数在影片上映不久即结集成书。米家山导演要为他的《顽主》出一本书,记载其从小说到电影的过程,并收入历史上曾发生的评价。他嘱我再写一篇新文章,一并收录其中。

大约十年前,我就在报纸上发表过关于米家山电影的长文,名字叫《米家山的80年代:独立电影前史》。我研究第六代导演以来的独立电影较多,当时的独立电影研究多以1990年为历史起点,我往回追溯,发现1980年代电影虽然是在制片厂体制内生产,但总有旁逸斜出的意外之作,在那样一个封闭的系统当中,有些作品仍包含了作者性和独立精神。根据王朔同名小说改编的《顽主》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它带有米家山本人的精神自传色彩。后来,米家山导演对我说,他最同意我的一点,就是将《顽主》作为独立电影的“前史”来考察。

米家山的父母都是老一辈革命人,但他的想法和上一代并不同,他的创作追求在整个1980年代历尽坎坷,以其从影之路的多舛以及家庭背景的相似,我认为“北有田壮壮,南有米家山”。《米家山的80年代:独立电影前史》也是讲述米家山导演在拍摄《顽主》前的从影经历,讲述他如何从一个美术助理,争取到做导演的权利,然后在做导演的过程中遭遇各种压力,影片最后血本无归。他的郁闷心情正好在他的电影《顽主》中获得了充分的宣泄。王朔原著的精神和米家山的精神高度契合,于是就有了一次小说与电影的无间融合。

《顽主》的核心剧情是三个青年于观(张国立饰)、杨重(葛优饰)、马青(梁天饰)创办了三T公司,替人解难、解闷、受过,因此遇到了各色人等,有时代众生相的意味。但影片主要展示的还是某种精神现实,它嘲笑各种莫名的当代人心态,解构虚假的爱情,也解构父亲,其间更是大量挪用、戏仿各种历史上出现过的口号。通过这些解构和调侃,荒诞的现实在笑声中土崩瓦解。

仅仅这么简笔画似的介绍剧情,当然无法展现影片的精华。王朔原著小说吸引人的地方是其语言魅力,“口嗨”,但耍贫嘴之间关联着历史和现实,其挑战时俗的勇气和能力,真是无与伦比。电影基本保留了原著中的这个部分。顽主是指将玩乐当作专业的“趣人”,通常也被看作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之辈。今天的年轻人看《顽主》,仍然觉得亲切,可以产生共鸣,但今天的年轻人无法理解的是,当时的青年为何这么“勇猛”。他们也对影片拍成并能够发行感兴趣。就这事,我之前曾向米家山导演请教过。

他说这个片子是在滕进贤管理电影时期发行放映的,他后来的几部在当时看来比较“越界”的娱乐片,都是在滕的帮助下得以发行。这与我们研究者的感觉相差较远。今天我们经常说的“主旋律电影”,其实就是在他的主持下提出的。1980年代后期娱乐片盛行,提倡主旋律和持有“娱乐片主体论”的两拨人进行了激烈的辩论,这些辩论都出现在当时公开出版的刊物上,至今可以查证。我以前在一个编辑部工作时,经常在单位附近遇到滕先生遛狗。我曾跟他约定以后有时间专门向他请教一下关于1980年代中国电影的事情,他一口答应,及至后来我有时间见面,给他打电话,说能否见面主要谈谈“主旋律电影”这个概念产生的过程,他说当时太忙,之后再约。我忘记之后过了多久,就听闻他去世的消息。

我是从米家山导演的微信上得知他去世的。米导亲切称他为老滕,也提到了滕导对他的帮助,滕以前是峨眉电影制片厂的导演,是米的同事。其实我看过米导在1980年代的观点,他是强烈支持娱乐论的,而《顽主》也是当时娱乐片的典范,所以就追问米导对于滕先生的印象。米导认为他骨子里是一个具有相当开放性思路的人。这就是历史,层次繁多,若以逻辑求历史,往往求之而不得。

《顽主》能够上映,当然还有多种因素,米家山导演也说过,也许是前面两部片子在当时都未能顺利通过,所以觉得不应该再给他打击,就放行了。而当时电影厂不景气,经济处于困境之中,被动地为有经济价值的“娱乐精神”赋权,这是当时普遍的情景。在电影《顽主》的最后,三T公司被街道勒令停业,于观等人去给制片厂当替身,去撞汽车玻璃。制片主任和他们有一段对话谈及当时的电影厂现状——

“都不容易,就说我们电影厂吧,也难。拍什么也不挣钱,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还是那些观众。前两年还挺深沉,这二年,全疯了。号不准脉了。”

米家山(左一)在电影《顽主》拍摄现场。资料图

这一段是原著中没有的,这段话透露的情况正是制作《顽主》的时代背景,所以本片的特别之处在于融合了作者性和商业性,拍摄本片的经济诉求是强烈的,因为之前米家山拍摄的几部影片没有收回成本,再执导新片是要被质疑的,拍摄本片其实和厂子签了合同,承诺利润要达到50%,不然就停发两年工资。当时拍摄《顽主》花费了八十万元,但影片只卖了116个拷贝(我查了一个峨影厂志,这个数量在当年本厂出品的影片中算是中等的,的确不高),有盈利,但是未能达到合同上承诺的目标。后来米家山从原单位峨眉电影制片厂出走,到福建厂工作了数年,再后来就下海经商了。

今天回头看,米家山的电影人生因为有《顽主》而富有光彩。记得冯小刚说,自己后来几部贺岁片的模式,其鼻祖就是米家山的《顽主》。冯导演也为这本即将出版的书作序,我有幸先睹为快,他言简意赅,说“米家山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位导演”。他是这么分析《顽主》的——“它用貌似严肃郑重的态度、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来解构长期以来的道貌岸然,用黑色幽默戳破了假大空的气泡”,正是受本片的影响,后来才有了《编辑部的故事》和《甲方乙方》。冯小刚认为这部影片被严重低估了,他认为《顽主》是“新时期中国电影的一次革命性的试验”。这是非常高的评价了。

关于冯小刚导演所谓的“革命性的试验”,它的精神来源是什么?若仅从文本的角度来说,其实是多个来源,一个是王朔,一个是米家山,还有一个就是徐星。但电影将这一切整合,并将它视觉化,因此仍然是 A Film By Mi Jiashan。

我想对于《顽主》来说,这一段故事学者们讲述得较少,或者没有被正式讲述过,而且也比较有趣。这里且做一次对这部1980年代著名电影的小型考古吧。这些往事有必要记录下来——

多年前,有一次上网,我看到有人评论说《顽主》里面的很多情节其实来自《无主题变奏》,于是就咨询导演本人,米导说的确如此。拍摄电影《顽主》前,其实买了以上两部小说的版权,一并进行改编。但王朔小说在影片中的比重较大,在片头就没有加上徐星小说的名字。

小说《顽主》中三个青年接单为人排忧解难,遇到各色人等,都是碎片化的呈现,尤其是主角于观的故事,他在大街上遇到了老朋友丁小鲁(潘虹饰),两人只是偶尔交往,关系无始无终,这也许是一种自觉的叙事手段,但在电影里,丁小鲁和于观是同居关系,这一点很明确,未婚而住在一起,顽主们对于生活规范的态度就更为具体了。

也因此,丁小鲁对于观更为关心。她督促于观去考大学,劝说不成而与他分手。丁小鲁的人物形象在这里更为饱满,而于观所面临的社会关系也就更为全面。以上这个部分全都来自徐星的《无主题变奏》。

当然米家山也对我坦言,当时葛优等人作为演员还籍籍无名,其实丁小鲁的扮演者潘虹是米家山的爱人,在当时也是所有演员中最有名气的,深入打磨丁小鲁这个人物,也是出于为潘虹加戏的考虑。

电影《顽主》中,丁小鲁督促于观去考大学,劝说不成而与他分手。资料图

将两部小说掺在一起,却有天衣无缝之感。原因就在于两部小说在价值观上很相似,当然也在于导演米家山与两位小说作者的人生观高度契合,因此他能将之缝合在一起。而在文学史的书写中,徐星和王朔往往被并置于一处。1980年代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过一本《世纪病:别无选择——“垮掉的一代”小说选粹》(陈雷选编),前三篇小说分别是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徐星的《无主题变奏》、王朔的《顽主》。江湖传言王朔早期写作多是纯情小说,但到了《顽主》风格大变,因为他看到了徐星的《无主题变奏》。

《无主题变奏》发表在1985年第五期《人民文学》上,之后1987年第六期的《收获》发表了《顽主》。这算是文学界悬而未决的公案,很多人认为是《麦田守望者》影响了《无主题变奏》,徐星曾为此严肃地否认,多次为自己申辩。而在2015年第4期的《江南》上,徐星说:“有人说,在颠覆虚假的作家队伍里,我开了个头,是我影响了王朔云云。我根本不这么认为。文学是不看座次的,不要在乎别人的影响,你把你自己最想表达的东西表达清楚了,就行了。”也就是说,徐星认为两次影响都是不存在的,但以我的直觉来判断,也许两次影响都是存在的,但这种影响也许不是根本的,只是为他们的表达找到了某种形式。

与王朔小说的碎片化相比,徐星的《无主题变奏》号称无主题,其实也有碎片化倾向,但因为小说中人物比较少,叙事相对集中。两部小说其实都有一个富有强度的主题,就是对于个人生活自主性的强烈追求,对于干预他人人生的力量的激烈反对。也许因为这种干预性的力量过于强烈了,到了王朔的小说中,人物的言辞十分激烈,带有极强的冒犯性。今天的青年面对这样的表达虽然觉得爽快,但也有一些人会有点不明所以,“这帮人有病吧!”我看到网上有人这样评价电影中的顽主们。其实他们不了解当年的语境。

王朔小说在1980年代末被称为痞子文学,认为解构了神圣,摧毁了一切价值。我认为解构了神圣和解构了虚假是两回事,这事要分清楚。王朔在叛逆方面比徐星走得更远,但《顽主》里的青年绝非恶棍。他们也并非单纯只有自我意识的封闭的年轻人,他们三个人组成公司,其实就是作为一个自发组成的小集体而存在的。他们配合默契,有责任感,他们做的事情也的确帮助到了别人。只是他们是以商业的方式帮助到人的,跟过去我们习惯的为人公众服务的模式有所不同。

影片最后,公司被停业后,他们从办公室沮丧地走出来,蓦然发现门口排了长队。这也是原著中没有的。导演显然强化了他们的事业的正当性,他们是被需求的,而当时人们则似乎陷入了困境。这当然是一种非写实的做法,但正因为如此,导演本人在其中的态度也显得十分清晰。

电影中有一个叫做赵尧舜的角色,每次见到三T青年就是一番教导:“我不赞成管你们这些年轻人叫‘垮掉的一代’,你们也是有追求的,不然人类就无法进步,你们是很有前途的年轻人!一会儿又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没受过什么教育,内心很痛苦,一想起你们我就整宿地睡不着觉,我要大声疾呼,让全社会都来关心你们!”

但马青说:“你说我们很痛苦?要是我们内心并不痛苦呢?”

赵尧舜说:“这不合逻辑!你们应该痛苦,干吗不痛苦,痛苦才有救!”

在原著中赵尧舜是和作家宝康一起出现的,那是一个时刻准备做人类灵魂工程师的文化人形象。电影《顽主》对赵尧舜的处理比原著更为直接,评价也更为尖刻,他被明确为经常在电视上作演讲的德育教授。米导明确说这就是映射1988年蛇口事件中的曲啸等人。后者在深圳和青年对话,声称深圳欢迎建设者,不欢迎淘金者,深圳青年追问何为淘金者,曲啸称是那些为了高工资来深圳而不是为了国家建设事业来深圳的人。青年不认同曲,曲则认为深圳青年已经走向了“邪路”。

电影中的赵尧舜热衷于和这些青年交往,是为了给自己的演讲寻找素材。这样一来情节就更为合理了。电影《顽主》虽然夸张变形,但对于当时的社会事件和青年的精神仍然具有明显的纪实特性。1980年代喧嚣的思想市场,被导演一一记录在案。当然更能体现这种纪实特性的是影片在1988年的北京进行了大量的实景拍摄。因为导演选用了王迪的《忧心忡忡的说》作为插曲,为了给这首歌配画面,要求摄制组拍摄北京的街景。骑自行车上下班的人群、务工市场、1988年京城的容貌,都被摄影师用宽银幕胶片记录下来。不仅如此,影片中很多戏是在街头实拍,当时都没有清场,也不可能清场,都是用远焦镜头,将人脸拉近。这也为影片增添了档案性的价值。

电影《顽主》名场面,是一段大约七八分钟的T型台走秀,这段戏至今仍然震撼人心。先是两个戏曲里的小花脸贴舞台地面连续后空翻,作为引子。之后是衣着华丽的时装模特出场,以性感的身姿向观众席走来,然后帝王将相、五四青年、地主与贫农、资本家与工人一一登台。还有乡绅和她的姨太太、红卫兵和霹雳舞青年、穿比基尼的女子们……据说还有12个清宫女子穿着高达10公分的花盆底鞋,与一个几岁大的小皇帝一起出现在舞台上,只是这一段观众无缘得见,在上映前被剪掉了。不仅仅是时装展示,台上的人物还有互动,地主和穷人还有冲突,但这段的最后是所有人一起在舞台上大联欢,跳迪斯科。

电影《顽主》中的名场面,一段大约七八分钟的T型台走秀。资料图

这段戏出现的合理性在于它出现在为作家宝康专门设计的十分魔幻的颁奖晚会上。但导演在这里具有自觉的杂耍蒙太奇的追求,导演的主观理念在其中有强烈的存在。这绝非过场戏,导演在这一叙事段落上面花费了四分之一的预算。它显然是在评价那个观念纷纭的开放年代——虽然其中充满了混乱,但过去被封闭性评价的一切事物重新获得了开放性,多种意识观念都在一个空间中获得了共时性存在。而这一段也为前面三T公司员工展现过程中的诡异和荒诞做了解释,并对整部影片的思想表达进行了引导——《顽主》的主角不是某个人,而是那个多元的时代。

在走秀段落中,当时这些仅露脸几十秒的演员其实都是专业演员,比如其中的姨太太是不久前去世的北影演员隋永清扮演的。“T台上的群演都是老演员,T台下的主演都是无名之辈。”导演对我说。电影里面有一句台词说,“现在话剧舞剧团不景气,找他们来!”这句也是电影中临时加上去的,这些著名演员能以每天50块的酬金请来,也是由于那个转型的年代。

王小鲁

责编 邢人俨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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