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事情还没有完。在上映近五十天后，《哪吒之魔童闹海》（简称《哪吒2》）的周日票房还能保持千万元。它目前的总票房已接近150亿元（截至2025年3月16日），意味着已有3亿以上中国人看过这部电影。我称这是中国电影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共情。它不仅仅是电影现象，也是一个社

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2025）剧照。资料图

事情还没有完。在上映近五十天后，《哪吒之魔童闹海》（简称《哪吒2》）的周日票房还能保持千万元。它目前的总票房已接近150亿元（截至2025年3月16日），意味着已有3亿以上中国人看过这部电影。我称这是中国电影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共情。它不仅仅是电影现象，也是一个社会现象。而当它的票房荣升为全球高票房电影TOP5，《哪吒2》在我们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国家和全民性的事件。对于它的讨论也在逐渐变异，我们开始更加从民族文化和国际战略的角度看待这部动画片，我们关于它的讨论也因此变得混杂和困难起来。

我相信这票房有相当一部分来自羊群效应，当它的票房数据达到几十亿元，那么观看它就成了一种对于公共文化的了解和学习，观众从中学习当代社会交往中必要的公共语汇。我记得第二次看的时候，坐在我前面的一位中年女士在发朋友圈，屏摄一张剧照，然后写上文字——“打卡哪吒”。《哪吒2》成为打卡的风景地。类似观众对电影的参与，源自不同的动机，但无论如何，羊群效应也需要一定的票房基础才能产生。《哪吒2》的巨大共情机制的确很值得玩味。

对于本片的读解多从两个方面。首先是它的叙事和文本，包括美学，然后是它的接受机制——文本与观众进行联结的心理通道是什么。本片的文本充满了流行文化的元素，港片流行趣味和内地抖音培育出来的“短视频笑料学”在此有了有力的结合，我的意思是，这些元素出现得十分密集，增加了观众持续观看的吸引力。如以藕粉制作哪吒真身那一场，工人将膏药等掉入藕粉，令哪吒恶心不已；如结尾大战炼丹炉天元鼎一场，鱿鱼自己尾巴被炼丹炉的火烤熟了，它幽默地分享与别人吃；如哪吒在琼浆玉液中撒尿，并将水喷了正襟危坐的鹤童一脸。这种以喜剧形式包裹的悲剧内核是周星驰电影的特色，导演饺子显然是周星驰的粉丝。

从这一方面看，它延续了《哪吒之魔童降世》（简称《哪吒1》）的无厘头幽默感，带有屎尿屁喜剧的气质，但《哪吒1》的制作更为手工作坊，不比此番的阵仗，在《哪吒2》宏伟的视觉效果和庄严的反抗叙事中，这些手法略有不协调之感。

另外就是它的强大的特效能力，其“水墨动态渲染引擎”将中国水墨在宣纸上浸润的效果用在了3D动画中，粒子特效和水墨的结合加强了视觉表现力，气韵生动而飞扬，与故事中强烈的情绪结合，叠加出激动人心的效果。我们最常提到的是众妖魔一起攻击炼丹炉“天元鼎”的过程中，有两亿个角色在运动，形成粒子井喷的感觉。这两亿个角色具有非凡的号召力，它让观众一起投入洪流。这是我们在很多文本中都十分熟悉的元素。我们在潜意识中喜欢规模大的东西，《哪吒2》规模巨大。

我们的文化对于数量是十分敏感的，两百个角色和两亿个角色会带来完全不一样的心理效应。尤其是在第五代导演的美学中，这一点看得最为清晰。试想张艺谋奥运会开幕式缶阵所带来的激情（当时我们曾对比伦敦奥运会中更为个体化的视觉展现），《英雄》《满城尽带黄金甲》里面数量浩大的箭镞、菊花和士兵。我们的群体激情乃是文化的密码。

被广泛推崇的电影叙事中隐含了集体潜意识和时代精神，电影是大众普遍意识的显示器。如以上所言，本片有了美学和艺术的保证，之后它的思想内容才能更为有效地传达。从内容和思想的层面，观众普遍都看到了哪吒的反叛和反抗。有人看到了其中的社会隐喻，哪吒要参与考核（参与的方式是打怪升级），而也有朋友从中看到了科层制的存在，也有人对于哪吒的反抗无感，认为是一种关于反抗的表演，因为它反对的不过是玉虚宫的一个临时代理人，如此等等。

能够让观众的经验和情绪得以投射，《哪吒2》给予了充分的空间。这部影片中的反抗是多层次的。“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句话本来出自西晋时的道家经典，它意在鼓励炼丹，通过丹丸来增加寿命，这里面就已经包含了朴素的不接受天命的思想。电影中的哪吒是元始天尊安排投胎在陈塘关总兵李靖家的灵珠，目的是为了让他日后辅佐姜子牙下山封神，所以他是有来历的。后因申公豹作祟，魔丸投胎为哪吒，而且魔丸在世上只能存活三年，之后会由元始天尊引天雷加以销毁。对于哪吒来说，这都是神仙等外部力量所给予的设定。哪吒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一出生就被规定好了，魔丸是他的实质，它作为魔童所秉持的乖戾特性乃是不由自主的事情。这样的局面其实可以扩大至我们每个个体，我们都可以从这一角度达到共情。

所以哪吒在这里同时反抗的是这种不由自主的先天规定性，反抗这种未经同意的先验设计，或者说反抗命运。这让反抗具有了形而上的色彩。

但是哪吒并非平民英雄。他投胎后是陈塘关总兵李靖的儿子，李靖是当地最高长官。而和他站在一起的敖丙是东海龙王的三太子。因此这个共情机制是复杂的。在影片的尾声部分，尤其是天元鼎大战那一场戏，其中出现了似是而非的美元符号，无量仙翁在诱惑哪吒的时候用的是代表成仙资格的绿色玉牌，这道具也引发了无穷联想。哪吒在这一部分强调了自己作为妖族一员的被愚弄，这里似乎增添了关于国族叙事的联想。

我认为《哪吒2》上映后最为特殊的一点是，有一种无形力量，或许是宣传团队，他们对于影片意义生成的过程进行了实时的控制。票房的高企和讨论的扩张，增加了资本的风险。那些符号有引导阐释方向的力量，而这种意义生成的控制也因此让影片的主题变得混杂不堪。我认为这些符号的设定并不真正存在于文本制造者的信念之中。

《哪吒2》是一场规模巨大的社会对话，它和当下的对话元素的设定十分丰富。笔者在多篇文章中屡次说明，从中国独立动画到中国院线产业动画的发展过程中，有一种叛逆的气质被隐秘地保留了。动画之所以是动画，是因为创作者往往强调其非现实性，其画面不必定以传统透视法来营造，其影像不必定以主观镜头来获取，其叙事也可以超越传统真人表演的局限……但当下中国院线动画的精神中，却有着一股强烈的现实主义诉求。

但我想说一下这个影片可能存在的缺陷，有一些是观众普遍的意见。无量仙翁蛊惑三大龙王血洗陈塘关，陈塘关一片焦黑，平民死光了，但影片没有给予哪吒对百姓死亡的反应镜头，哪吒只是关心自己的父母。但影片让哪吒父母侥幸存活了下来，当哪吒的母亲在炼丹炉里死去的时候，哪吒愤怒地展开了剧烈的反抗行动。以上情节在网上和朋友间，都曾引发了普遍的质疑。

家庭情感往往是好莱坞类型片的核心，中国电影的处理方法曾经与此相反，几十年前中国的影片习惯于设立个人家庭和集体的对立，而影片主旨在于教导为集体而舍弃家庭。2000年以来中国电影的商业化是以模仿好莱坞电影的类型化叙事展开的，家庭情感在影片叙事中的位置也因此彻底被改变了。《哪吒2》中的相关段落强调家庭，而对于集体似乎漠不关心，也许是害怕陷入熟悉的场景？它似乎走向了过去的反面。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规则设置的任意化。哪吒和敖丙若重塑肉身，就需要琼浆玉液，要得到琼浆玉液，就要参加玉虚宫的考核，因为考核成功后可以在玉虚宫拿到任意一件礼物，礼物中包括了玉液琼浆。这样的设定都感觉是随着剧情的需要，随时而随意地建立起来的一种规则。再如东海龙王因为哪吒的父亲提到一个不适用的建议而大动干戈，都觉得逻辑上不够顺畅。但因为影片中惯常的无厘头和“不正经”的风格，这一切似乎都被毫无障碍地接受了。

《哪吒2》以CG技术和叙事，制造了热血的哪吒形象。“如果天下无路，我就踏出一条路，如果天地不容，我就扭转乾坤。”哪吒在影片中不过是一个三岁多的孩子，但他有凌云壮志，可以上天入地，荡涤寰宇，他承担了太多不该承担的东西！同时电影也都体现了父权的让渡，之前的评论者也都提到了这一点。强势的龙王对儿子敖丙说，以前我根据自己的经验为你设计未来，也许我们老了，以后你还是自己决定人生道路。而敖丙离开又转回来和哪吒并肩战斗，哪吒说，我知道你会回来，因为我们年轻，不知天高地厚。这都是多么壮丽的宣言。这也许意味着父一代的退却，子一代的登场。当三亿国人带着狂热来到电影院看哪吒，看两个孩子浴血战斗，看他们以自己蓬勃的元气改变世界不公正的权力格局，试图创立一个澄明的世界，这仿佛从侧面映照出成年观众在现实世界中的无奈和退缩。

王小鲁

责编 邢人俨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