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学人简介:甘小二,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现任华南师范大学电影创作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广东省电影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曾获评温哥华国际电影节评审团奖、釜山国际电影节亚洲电影推动计划、鹿特丹国际电影节HBF基金资助、中国金鸡电影节民族电影优秀剧本奖、广东省“五个一
学人简介:甘小二,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现任华南师范大学电影创作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广东省电影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曾获评温哥华国际电影节评审团奖、釜山国际电影节亚洲电影推动计划、鹿特丹国际电影节HBF基金资助、中国金鸡电影节民族电影优秀剧本奖、广东省“五个一工程”奖等。执导电影《坪石先生》全国上映中。
采访人:刘远鹏,学人团队成员。
按语:《坪石先生》以抗战时期国立中山大学迁校办学的真实历史为背景,以中国数学教育元老、骈文泰斗黄际遇教授为核心人物,讲述了一场发生在粤北坪石镇的教育救国往事,还原了一群学术大家在烽火中坚守教育阵地、延续岭南文脉的传奇故事。
在这段历史中,这群用生命守护文脉、为新中国华南教育事业的复兴奠定基础的教育工作者们,被后人敬称为“坪石先生”。影片打破传统抗战题材的叙事定式,以独特的“知识救国”视角,填补了华语电影中知识分子抗战的叙事空白,书写了一部属于民族文脉的瑰丽史诗。
01
走与不走:硝烟之下的暗流
学人:这个暑期档上映了很多以抗战为背景的电影,但大多都聚焦于战争的正面场景,《坪石先生》的英文译名虽然是“战火下的学人”(Scholars under Fire),却几乎没有呈现任何搏杀和战斗的场景。您认为这样一种“学人报国”的主题和情节设计有什么独特之处?
《坪石先生》官方海报|来源:剧组官方
甘小二:其实我们一开始没想着聚焦于抗战本身,这个被普遍强调主要跟今年纪念抗战胜利80周年有关。
《坪石先生》作为一个故事片,在它有限的长度里,我们还是希望适当地照顾一下节奏。按照传统的电影叙事,我们这部电影分成三幕,但其实前两幕都没有什么激烈的剧情,主要还是展示那种山雨欲来但又按部就班的日常生活。真正的强冲突情节从第三幕才开始,就是杜定友把书重新搬回图书馆里,结果发现日军马上要打到坪石了,这才进入到常规电影的所谓叙事。
今天我们说战火下的学人,那是一个炮火纷飞的年代,但绝对不可能天天都有炸弹,天天炸哪能吃得消,你还怎么能躲得过,怎么还能办学?不可能的。中大转入坪石以后办学长达四年多,因为当地有南北600里的安全地带,北边有三次长沙保卫战成功,南边离临时省城韶关又隔着一座大瑶山,日军被很好地抵挡住了。坪石大部分时间算是大后方。
广州战役要图|来源:抗战名将纪念馆
所以,影片的第一幕和第二幕,我们一直都在尝试建立起一个学人的世界,包括先生的世界、学生的世界。我特别想拍的是自己心目中教书先生们的文人风骨,这些先生各有各的面貌,并不是说他们都应该是一个样子的。
学人:是的,您用电影篇幅的大半部分塑造了非常生动鲜明的人物群像,不仅有当时国立中山大学的教授,也有像阿水、何妈这样的坪石镇当地老百姓。他们在面对日军进犯、广州即将沦陷这个危机时刻,呈现出各具特色的面貌。其实他们的态度和看法并不是完全一致的,比如黄际遇就和他的儿子黄家教以及爱徒邱扬都爆发过不小的冲突。
甘小二:是。比如杜定友的形象就是非常单纯甚至执拗的,像影片中呈现的那样,“书不走我就不走”。但对于黄际遇来说,根据我对他日记的研究,他是一个既有理想又务实的典型潮汕人,对他来说,先把人保下来,这是最要紧的问题。不过无论怎样,先生们无一例外是在共同努力,希望能够守住年轻学子,让他们留存在这个世界上,这对于未来中国的重建是极其有用的。这群先生作为中年人甚至是老年人,他们的思考不像青年人那样热血沸腾,想问题可能更加长远和周全。
在影片里,黄际遇的儿子黄家教曾经质问他,为什么非要把学校迁往坪石。包括像他的爱徒兼棋友邱扬,在投笔从戎前,也非常激烈地抨击黄际遇安闲自得的表现,甚至骂他是苟且偷生。这个问题我在编剧时也反复思索,我觉得最关键的问题是,为什么大家要迁校?难道假如说你中山大学留在广州,日本人来了会把师生屠杀殆尽吗?想来也不会。但是当时人们有一个流传很广的口号,叫作“宁做爱国鬼,不做亡国奴”,他们不希望生活在日本人的统治之下,这是他们非常坚定的根本立场。
中大迁至坪石后的院系分布|来源:《抗战烽火中的中山大学》
学人:是的,您在这部电影里刻画了非常多学人的形象,比如岭大国文系冼玉清教授“随校播迁,辗转不悔”;中大天文台台长邹仪新将科研仪器拆成200多个零件分散到200多个箩筐箱子里;中大地理系主任吴尚时带领学生为军方勘察地貌地形;坪石沦陷后,中大建工系主任卫梓松因为身体羸弱,未能及时撤离,日军命他做维持会长,他誓死不从,自尽殉国。这些情节真的非常能体现出抗战时期知识分子的气节。
甘小二:其实抗战时期高校的这种大规模迁徙,比如中大迁至坪石,以及像清华、北大、南开组成西南联大,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现象,因为还有大量的人是不想或者不能离开的,比如影片里水哥这样的当地人。我也做过考察,当时镇上的平民也有很多人选择不离开的,那么为什么知识分子们无一例外,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集体迁校?
在那个时候,对于整个高等教育界来说,校内师生之间也有分歧非常剧烈的两种不同观点:到底应该投笔从戎去战场救国,还是应该保存住青年这部分火种,这是一个非常迫切和关键的问题。当时西南联大的校务委员会主席梅贻琦就主张把最好的大脑留在校园里,留在实验室和图书馆,但是他把自己的两个儿子送上了战场,这真的是非常崇高的人格。在影片里,黄际遇也持有类似的想法,他觉得邱扬是难能可贵的读书苗子,所以力劝他不要参军;但他自己的儿子女儿要上战场,他尽管心有不舍,但不会反对。
学人:我觉得这些学者主张迁校并不是为了自我保全。我在电影里有一个印象非常的片段,当时黄际遇护送图书馆藏书撤离的时候,把守火车的警察不允许书箱进车厢,黄际遇马上说了一句,“我不上,换两箱书上”。我觉得这个行动是对“苟且偷生”这种怀疑的最好回答,黄际遇考虑的并不是让自己活下来,而是希望能用自己的生命去承担起坚守文化的责任。
其实30年代初华北危机的时候,很多文化人士就已经开始考虑要把研究机构、学术资源乃至高校师生转移到内地,比如鲁迅就在《伪自由谈》里讽刺那些强令学生留在北平的学者和官员。这些人很早就意识到,如果不采取手段尽快转移文化火种,反倒选择坐以待毙,本质上就是一种把国家的未来拱手让人的不抵抗政策。
甘小二:你说得对。我们在路演的时候,豪哥(饰演黄际遇的演员谢君豪)也说了一句话,“士兵守土有责;对于学者、对于知识分子来说,他们也有他们的责任。所谓读书人的责任,就是要守住一个国家的文化火种。”所以并非是我们这个片子把这种矛盾突出了,而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是走是留的两种对抗就是那么突出。我们希望呈现的,是历史上这些学人在困境当中面对的这样一个大问题,他们要怎样去保护这些热血的青年,怎样把文化的火种传下去。这其实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他们很可能会被认为是偏安一隅、苟且偷生,但是他们心中忍辱负重的部分,以及更加长远的为国家和民族考虑的部分,特别容易被忽略。
学人:您刚刚提到谢君豪老师,我之前看过他主演的另一部电影,叫作《南海十三郎》。这两部电影描述的都是在社会动荡的历史时期,面临危机的中国文化在岭南文人身上呈现的跌宕命运。无论是在《坪石先生》这种学院中人身上,还是像十三郎那样的市井人物,谢君豪老师都特别能演出这类角色的气质。
甘小二:我们所有人都认为这个选角是非常正确、非常成功的。影片里的其他角色可能有一些是年轻演员和非职业演员,但是豪哥在这儿就像定海神针一样,能够维系住所有人。我们这部影片没有所谓的超级英雄,就像黄际遇,他也不过是一个大学老师而已,但这种普通人展现出的力量是很强大、很惊人的。比如今天我们老说陈寅恪,但如果让谁去经历一下陈寅恪所经历的一切苦难,肯定会受不了。当然,他们在面对自己的命运时,也会束手无策,只能用自己的硬骨头扛着,在困境当中能坚持一点是一点。我觉得这种凡人英雄的效果跟豪哥本人的平易近人也有关系,能让其他演员没有那么大的压力。
至于其他的年轻演员,有的甚至还在读大学,根本就没有接触过这么大的片子,但能够发掘出这些新生力量,对我们来说也是很幸运的事情。就像饰演邱扬的颜秋越,我们试过几十位青年粤语演员,只有他用粤语读这些文绉绉的台词是顺的,他在试戏时候的那种表演我特别喜欢,语感特别好。
学人:颜秋越自己看起来就是特别书生气的感觉,他把邱扬那种天真无畏的性格演得很鲜明。
甘小二:对,我觉得他的表演是发自本色的。他本来就是一个学表演的学生,在剧里剧外都遇到了自己钦慕的大师,所以自然而然就能演出这种感觉。他讲台词我觉得也是一种天分,像那句“诱以口腹之欲,搔你虫技之痒”,演绎得非常精彩。其实我一开始写这个词的时候,前面一句不是“你是哪位”,而是“尔是何人”,用现在的白话文来说,有种“你算老几”的感觉。我觉得这是一种青年知识分子的价值观,莫名其妙遇到一个油腻中年,为了下棋而请他吃顿饭,用这种手段去引诱他,即便自己很贫寒,但也绝对不能接受。你知道过去对于一个知识分子来说,贫寒是非常值得骄傲的(笑)。
学人 :是,这里细节也处理得特别好,黄际遇请邱扬吃饭,是在邱扬赢下街头棋局以后。邱扬赢了点小钱,马上就拿去买番薯吃,说明他还是挺饿的(笑)。虽然这是一件小事,但确实很能体现出知识分子身上那种执着的天真气。
黄际遇(左,谢君豪饰演)与邱扬(右,颜秋越饰演)|来源:剧照
02
从细节中还原历史
学人 :《坪石先生》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纪实的电影。让观众印象深刻的一个场景是,符罗飞在战火纷飞的火车站里留下了《最后一班疏散火车》这张速写作品,这是真实发生的历史事件,您在片尾也放出了手稿的照片。再比如时任图书馆馆长的杜定友,当时真的是被同侪用绳子绑上火车的。您是怎么发现这些材料的?
符罗飞《最后一班疏散火车》|来源:网络
甘小二:探索和整理这些材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们是非常零散的。最早的时候,时任广东省副省长的许瑞生主持发掘了南粤古驿道,这里也包括我们影片中拍摄的西京古道。在此之前,这些石板路可能已经坍塌或者被掩埋了,变成了荒草丛生、人迹罕至的地方,因为到处都通了高速公路、国道、省道、县道什么的,不会再用到这些给大家徒步的老路。他们就对这些古道进行修缮和考察,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工程,在此期间,他们就深度发掘了国立中山大学在坪石办学的这段历史,为此还出了几本书。
这些工作给我们打下了非常坚实的基础。但具体到影片编剧,我们要做的是把它变成一个所谓的故事,然后选择故事的第一主人公,以及围绕在他身边的其他人物。但应该说,我们的剧情基本上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事件。除了你讲的那两个之外,杜定友在迁书途中被骗也确有其事,他在自己的日记里特别痛心疾首地回忆,当时他真的以为援军要到了,第二天甚至特地沐浴更衣去迎接援军。
学人 :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是真的,我还以为是为了突出杜定友的单纯而特意创作的剧情(笑)。
剧中地理系主任吴尚时奉命勘察韶关地貌,《浈武二河水文之研究》《曲江之潦患与预防》(1943)二书即为勘测成果,封面有手书“送本校图书总馆”“杜主任定友指正”字样|来源:中山大学图书馆
甘小二:对。其实电影里还有很多删减的情节,比如叶述武,当时很多人劝他先去国外躲避战乱,保住国家天文学的栋梁之材,本来有段剧情是黄际遇向他转交他法国导师杜拉克的一封信,问他要不要到法国搞科研,结果叶述武回答,“宁要中国法币,不要法国法郎”,后来因为篇幅所限,就删去了。这些学者的经历都是真实的,除了叶述武以外,像他的夫人、中国第一位女天文学家邹仪新,是1948年才前往格林威治天文台访问,张云校长也是1946年才去了哈佛,这些学者在战争期间恰恰是要坚守自己的国土,绝不会远走高飞的。
学人:您之前也跟我们提到,您在黄际遇本人的日记里面也看到了很多材料,这里面有没有特别触动您的地方?
甘小二:老舍以学生身份写给黄际遇先生的挽联说:“博学多才真奇士,高风亮节一完人。”他是一个完人,道德和学问都非常完美,用今天另一个说法,就是德艺双馨、为人师表的典范。在他去世以后,国民政府颁发了一个褒扬令,说他“志行高洁,学术渊深,启迪有方,士林共仰”,可见当时无论官方还是学术界,对他的评价都是很高的。黄际遇处在当时这样一个长期战乱的年代,还一直坚持在办学,可以说是一个成就非常高的教育大家,但从另外一方面来说,他们这群坪石先生可能因为不在北方的话语体系里面,整体在后世的知名度就没有那么高,现在大家回忆起这段历史,多数人只知道西南联大了。我尝试读他的《畴盦学记》,和钱钟书《管锥篇》一样,对我来说读起来都很困难。但必须强调,黄际遇本人的专业重点是数学天文学,民国时即被誉为“科海青灯”,他们在当时做出的开创性贡献和学术地位并不比北方的学者小。
《畴盦学记》书影|来源:中山大学出版社
学人 :所以其实挺可惜的。您经常引用黄天骥老师的话,“中大1949年以后的传奇是陈寅恪教授,1949年以前的传奇是黄际遇教授”。但特别让人痛心遗憾的是,抗战胜利以后,本来是全国人民重获新生、重建家国的日子,中山大学也要重新迁回广州,结果黄际遇在乘船回去的路上竟然坠河身亡。用学生钟集的话说,“先生博学多才,毕生劳瘁,未厄于敌骑肆虐之时,乃殒于结伴还乡之际”,梁实秋则记述“不慎堕水,遂于波臣为伍”。这里可能您也埋了个伏笔,影片里有一段黄际遇给学生讲骈文的情节,内容是汪中的《哀盐船文》,里面正好有一句“旋入雷渊,并为波臣”,就是讲船民落水而死的。
甘小二:这一点是第一编剧陈林侠教授的功劳。陈老师时任中大中文系教授、博导,现在广州美术学院担任电影创作研究院的院长,他是一位著名的电影学者。影片中这段讲骈文的戏也是他写的,我在课程尾声加入了敌机来轰炸。黄际遇这种悲剧性、传奇性,也是他自身的天才命运所形成的。这种结束影片的方式是陈林侠老师最早定下来的一个结尾,在他提出把黄际遇作为第一主人公之后的第一稿剧本,就确定了。
黄际遇讲授《哀盐船文》|来源:剧照
学人:这个片尾的设计也特别有故事张力,在主持完女儿、女婿结婚典礼的大喜日子之后,全片戛然而止,立刻在荧幕上显出几行黑底白字的话,就是梁实秋的那段纪念文字。对于一个学者来说,这种逝世未免太过仓促,他在后世的声名也与他的贡献不成正比,您是不是也因此多少有种要把黄际遇从历史的河流中打捞出来的心态?
甘小二:对。黄际遇的人生是有传奇性的,这就好像李小龙也好,黄家驹也好,他们的人生之所以传奇,都是因为绽放了巨大光芒以后戛然而止。当然像黄际遇这样在战争年代还能享年六十,也不能说他太过短寿,但坚持抗战这么多年,走到最后终于迎来了胜利,满怀“社会百废待兴,我们报国日长”的宏愿,一代宗师就这样撒手人寰,确实会更加让人惋惜。
黄际遇是个当之无愧的天才,不仅在中大任教,在山东大学还同时兼任文学院和理学院的院长,又在河南担任过河南大学校长、河南省教育厅厅长,在武昌高师也担任过校领导。他在任何大学都是既教数学又教文学,这都是真事。这些文科的底子他在私塾阶段就已经打下来了,14岁他就是第一名中的秀才,后面又去了日本和美国留学。在留学的时候,他决定把数学作为人生方向,并立志把西方的数学教材引入中国。当时整个几何学、代数学、微积分这些学科语言系统的汉化工作,基本上是黄际遇在日本读书时完成的,这是非常艰巨,也非常了不起的工作,后来蔡元培还亲自给黄际遇编写的教材作序。更奇绝的是,他还以象棋、足球、马术、剑道闻名,象棋赢过国手的,读本科时任过校足球队队长、守门员。
黄际遇在婚礼上的演讲词,其实我写完之后挺不满意的,但豪哥觉得挺好,后来也有很多人也觉得挺好,就是特别朴素简单的几句话,他讲了自己对学生们的亏欠,对同事的亏欠,“社会百废待兴,我们报国日长”,没有其他的漂亮话。我觉得我父辈的那些人,总觉得自己很多方面没有做好,他们通常都是这样想。
03
荧幕背后的故事
学人:您在访谈开头提到,您拍摄这部电影,其实也是想呈现出自己心目中“先生”的形象。我们知道,您任教于华南师范大学,岭南高校文脉交融,这所学校也承继了坪石办学的血脉,从这个意义上说,您也是“坪石先生”的一员,这个身份在您拍电影的过程中发挥了什么作用呢?
甘小二:首先我觉得是个人体验这个部分,比如作为大学老师是一种怎样的状态,这种感觉拍出来是没有什么障碍的,它不像我去拍一个医生或者工人,我可能就会非常隔膜。毕竟从1998年到现在,我教了整整27年书,在高校里算是待了很久,对教育界的整体状况可能会清楚一点,也不用像很多导演那样,在拍片之前还要花上很大力气去体验生活。
除此以外,这个跟我自己的童年经历也有关系。我父母也都是老师,中国人的尊师重教传统,我体会得很深。有时候我会觉得我远远没有我爸的学生孝顺。我爸安葬在河南商丘老家,他任教和生活是在新乡。我平常在广州工作生活,可能几年才回去上一次坟,但父亲家乡的亲戚告诉我,每年清明节都有两个人从新乡来给我爸上坟,说是来看望老师,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谁,只知道是我爸的学生。过去的师生关系是非常密切、非常有情义的,学生们总是特别朴素地觉得老师对自己有恩,就是这种感觉。所以拍这个片子也是我纪念自己父亲的一种方式。而且像我父亲,他是我们整个市里非常著名的语文教师,也是我们当地的象棋冠军。
学人:这跟片子里的黄际遇老师非常像(笑)。
甘小二:对,在他已经50多岁,并且生病好多年的情况下,还能拿到我们县的象棋的冠军,这算是很厉害了。我的一点书法方面的基础也是父亲教的,在影片中为黄际遇写家书做手替。而且我小的时候,因为我是文革期间出生的,粉碎“四人帮”的时候我刚好开始上小学,那个时候国家正处在拨乱反正的时期,整体上是逐渐走向开放并且不断上升,我觉得还是挺受益的。至少我们那个年代,比如说我小的时候学校是什么样子的,包括之后教育制度的变迁等等,也都有一些亲身经历。我觉得我们国家七十年代的乡村基础建设,那个乡土中国的面貌,还可以帮助我理解三四十年代的情况。
小食店老板阿水(五条人乐队主唱茂涛饰演)|来源:剧照
学人:您讲到这种乡村社会尊师重道的传统,这在《坪石先生》里面也有特别深刻的体现。像坪石其实就是一个镇子,里面的阿水、何妈这些当地老百姓,虽然未必受过多少教育,但他们对老师、对学问是特别崇敬的,而且特别愿意为教育事业尽他们能尽的一份力量。
甘小二:对。我觉得现代教育制度和过去有个区别,就是很容易诞生一些“超级中学”甚至“超级大学”,这就导致整个社会的教育资源变得没那么平均。在以前,每个村里、乡里,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德高望重的老师,他们不仅承担了教学任务,还多少有一点乡贤的感觉。结果现在的情况是,村里的老师被集中到了县里,县里的老师又被集中到市里,把教育做成了一种流水线一样的产业,在相对发达的地区造就了一批所谓的“巨无霸学校”,然后抛弃了基层社会的大多数人。
当然,你说让我现在去村里当老师,我愿不愿意?哪怕就是我愿意,可能都没有学生。一方面,教育资源高度集中,另外一方面,乡村里的居民也被迫城镇化,导致中国农村实际上变成了一个文化真空区。梁鸿有本书叫《出梁庄记》,她说一个小学就是一个村子的文化中心,结果现在连这种文化中心都没了,这导致乡村振兴变成了一个特别困难的事情,仅仅就是城里人去那边休闲娱乐一下,成年人带着自己的孩子去看看所谓过去的生活,这种感觉似乎就不大对劲了。
中山大学坪石办学旧址现状|来源:中山大学文献与文化遗产管理部
04
一部“文人电影”的期待
学人:《坪石先生》这部电影里有一段非常有力的对白,我觉得也是很多人回顾这部电影时印象最深刻的台词,就是黄际遇说的,“在未来,一个书生可以抵抗十万大军”,以及他对坚守书斋的信念。我想这些话对我们这个时代也是很有启发意义的。今天很多人会说“读书无用”,尤其是“文科学术”无用,但黄际遇自己作为一个数学家,他却非常重视给学生上骈文课,他的儿子黄家教也是一位潮汕方言研究的大家。
甘小二:这句话绝对是有用意的。一方面,这种话从黄际遇嘴里说出来,当然是有依据的;但我觉得这也同样体现出我们自己特别鲜明的立场,要不然我可能就会让黄际遇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之类的东西(笑)。我觉得漠视文化、否定文化的这种观念挺可笑的,其实像那个年代的人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即便你的科技发展起来了,哪怕发展成宇宙第一,如果一个国家的文化是羸弱的,最后带来的结局也只能是毁灭。
学人:谢谢老师。我们公众号的读者大部分也是“学人”或者“预备学人”,和您这部电影面向的群体还是蛮一致的。您对读者们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
甘小二:我同意主演谢君豪的说法:“与先生们所做的相比,我们为影片所做的微不足道。”我觉得这部电影拍出来,还是希望能和大家共勉。如果说大家看了这个片子有感动的话,那就说明我们做这件事是有意义的,它的生命力也必然会伴随着一代又一代学人传承下去。多数商业大片可能有很高的票房和一时的轰动,但是一下就枯萎了,逐渐就被大家忘记。《文赋》里面有句话,叫“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我希望《坪石先生》和它所讲述的先生们一样,能够经得起时间和历史的考验。
《坪石先生》试图呈现出一个学人的世界,但我想在某种意义上,这个世界在今天似乎成为了一种传说。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给我们的普遍印象,是非常淡泊名利的。上次我们有一个内部放映会,有个暨南大学的老师说,看完这部电影,突然意识到自己关心的只是论文和学术帽子,特别感慨。
《坪石先生》路演现场|来源:剧组官方
我觉得能激起这样的思考,这部片子的意义就达到了。确实,当下所谓的“非升即走”和学术发表的困难给年轻的大学老师造成了特别大的身心压力,我自己特别幸运,没有经历过这种困扰,虽然我的论文发表很少,但好在电影创作还能算作学术成果,总算能被承认。
学人:您这部电影的意义和影响都比很多工业化生产的学术论文大太多了。
甘小二:我不知道吧,也幸亏“破五唯”,一部电影创作能算作一篇论文,我才可以评到所谓的教授。我从副教授到教授用了16年,就是因为我不写论文,但我很自豪的是,也没有为此买过版面什么的。但在电影创作上,我是自己掏钱的,如果这要算的话,那就是我买了几部电影给自己当学术成果(笑)。我觉得今天笼罩在学术界上空的这种焦虑和恐慌的危害是很大的,评职称就是一个天梯,四级教授上面还有三级、二级,还没爬完人就歇菜了。
学人:这种现象对学术生态的破坏力可能不亚于战争年代的炮弹,而且比起外部的侵袭,它从内部瓦解了您所说的那个“传说中的学人的世界”。对于我们现在这代有志于学术的人来说,论文能不能顺利发表也是一种不见血的生死考验(笑)。
甘小二:对,真的是挺可怕的。
学人:谢谢老师,那我们的访谈就到这里,再次感谢您愿意拨冗和我们进行这次交流。您的电影非常精彩,相信一定会给观众带来启迪和思索。
甘小二:谢谢!也希望更多的人能够关注到这部影片。
《坪石先生》剧组合影|来源:剧组官方
来源:学人scholar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