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4月25日,第十五届北京国际电影节迎来备受期待的姜文电影大师班。姜文甫一亮相,观众席的手机屏立刻化作星海闪烁,大家的目光透过镜头聚焦舞台中央,姜文以一贯的洒脱调侃开场,他提议大家把手机放下,“咱们聊聊天,你老举着手机,脑子就放空了。别用手机记,要用脑子记事。手
4月25日,第十五届北京国际电影节迎来备受期待的姜文电影大师班。姜文甫一亮相,观众席的手机屏立刻化作星海闪烁,大家的目光透过镜头聚焦舞台中央,姜文以一贯的洒脱调侃开场,他提议大家把手机放下,“咱们聊聊天,你老举着手机,脑子就放空了。别用手机记,要用脑子记事。手机记的不等于你记的,它当你的脑子外挂可以,但是你不能把你的脑子完全拜托给它,我今年62岁了,依然能够用脑子记,都能记得住。”
姜文笑说自己60岁以后的一个特点就是话多,“别说让我说一个半小时,我讲15个小时也行,我现在话特别多。我搂着点儿,别你们待会儿烦了,说我‘爹味儿’。但我也不能假装我不是爹,我就是爹,我这年纪快当爷爷了,不能假装还是一少年,装萌,有点不好意思。”
日前在北影节评委见面会上,姜文曾说:“不要随便评论一部电影,也不要随便写影评”,此话一出即被热议,在大师班现场,他解释道:“我不是不让写影评,而是不让‘随便’写影评。写影评是好的,写得越多越好,但是不能随便。随便两个字很害人。我拍电影的时候坚决不随便,随便首先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生命。”
整场大师班,“老姜”真诚幽默,金句频出,场内不时传出掌声与笑声。而在欢笑之中,姜文毫无保留地为大家分享了创作前、中、后期多个维度的经验,也给予了行业后辈很多鼓励,可谓干货满满。
每个人看电影看到的都是自己的样子
担任本届北影节评委会主席的姜文是中国电影中的一个独特存在——他以过人的才华,在编、导、演的多重维度上不断突破创作的边界。他曾出演《有话好好说》《宋家皇朝》《本命年》等多部脍炙人口的作品,并以《太阳照常升起》《一步之遥》等导演作品,入围国际顶尖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并获得重要奖项。他的艺术风格兼具野性浪漫与深度思索,无论是作为演员的爆发力,还是作为编剧、导演的创作力,都透露出强烈的个人印记——粗粝中见浪漫,戏谑里藏锋芒,在商业大潮席卷电影产业的今天,他始终秉持着清醒的洞察,坚持着创作的本真初心,守护着电影作为艺术表达的先锋性。
姜文导演作品中,有多部是根据知名小说改编,有趣的是,姜文的电影对原著小说改编很大,他的电影完全成为另外一个模样。既然改动这么大,何必花钱买版权,付改编费?姜文笑说自己的父亲也曾问过他这个问题,“省点钱不好吗?”姜文当时“糊弄”父亲的理由是:“我要有个帮手,有个小说冲在前面,不至于别人第一棍子打到我这儿,但实际上人家不会打小说,人家就打你。”
玩笑过后,姜文表示,其实每个人看电影、看小说,看到的都是自己的样子,“就像鲁迅说看《红楼梦》,‘你是谁,你就会看到什么’。”姜文拍的电影就是自己看小说时的样子,他最初也没有意识到改动很大,“不是故意的,等发现改动太大时,没有办法,回不来了。”另一方面,姜文坦承,如果没有小说的刺激,也不会有他脑中的故事,不会有电影,“所以没小说不行,完全是它也不行。”
姜文说曾有一位主持人问他,小说《侠隐》里吃喝玩乐的情节,为什么在他的电影《邪不压正》里都没了?姜文说:“我对吃喝玩乐不是很有兴趣,所以,我电影里面尽量不拍吃饭的戏,吃饭在我的电影里不那么重要。另外,我在《侠隐》中看到的是我认为的老北京,那是我感兴趣的。”
姜文导演的作品总是会被影迷进行解读,分析他哪句台词、情节有哪些隐喻,姜文说自己创作时完全想不到这些,“没有任何隐喻。我在中戏学习了四年表演,对此做了很多研究,演一个人,要通过资料、想象等精确对人物的理解,越精确你对这个人物就越来越熟悉,越熟悉就会越精确,在表演时这是从简单到复杂,又从复杂回到简单的过程。和看山不是山,看山又是山是一个道理。就像武术,练的时候不能想着打什么东西,得把练变成潜意识。所以,创作就是表达你的潜意识,那个时候你再想着隐喻这些,那就完了,但是不创作、读书的时候,你该怎么想就怎么想,那是训练阶段。”
没有态度就没有幽默,没有幽默就没有戏剧
很少有将姜文定义为喜剧导演,但他的电影却被评价为“高级的幽默”,谈及何以会形成这种电影风格,姜文回忆说他上中戏时,老师张仁里反复和他们强调:没有幽默,就什么都没有。姜文说:“如果不幽默,你上来就是演一件事儿,事儿不是戏。做一个报告,说一段通知,这没意思。幽默其实就是你如何看待一件事儿,你对事儿的态度,没有态度就没有幽默,没有幽默就没有戏剧,没有戏剧哪来的电影?按照西方的说法,如果没有幽默,甚至人格都有缺陷。”
随后,姜文补充说,观众看到某段戏笑了,这段戏不一定就是喜剧,“人其实生活在很尴尬的状态里,你反正得死,但是你还要玩儿命活。你活得再好也得死,这就是人生,人生本身就有点荒诞。人的生命形态本身就很有意思,我们根本不用去制造喜剧。”
电影中那些经典的幽默桥段和台词是否有即兴创作临时加的?姜文表示,电影包含了创作者的态度。“我所有电影没有任何临时加的台词,写剧本的阶段非常重要,就是在锤炼这部电影。当然也可以临时加词,但是效果并不好。我是演话剧出身,我知道临场发挥是多么重要,同时是多么难。很多人现在愿意演喜剧,甚至去锻炼幽默感,但我觉得这是练不出来的,没法儿练。现在大家都说‘梗’,这是从相声中的哏儿带出来的吧?不是人人都是马三立、侯宝林,就算把他们的台词给你,你讲出来也没意思。在相声大师们面前,我们只能当观众。卓别林的电影,你重拍一遍也没有卓别林的好看,所以,我们得相信有些人是唯一的,有些事儿是唯一的,不是靠设计出来的。”
现场从来不看剧本,因为写完剧本电影就已经有了
对于剧本,姜文的态度是非常严谨的,他认为创作的必要性前提是要理解人物本身,创作者必须了解人物的时代背景、人物的所遇所求。他以AI大模型为喻,分享剧本写作模式:“写剧本就好像现在的AI大模型,比如说现在这个场子,你在脑子里有一个模型出来,其中第六排的一个人,你在写他,如果你对整个事情没有概念,甚至没有其他不出场人物设计的模型在脑子里,你就不知道怎么写。我写剧本的时候不累,但是弄这个模型的时候比较累。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环境周围应该是什么,甚至天气环境、人文环境、历史环境等等,这些你清楚了,你再拎出这几个人物写,就不累,很有快感。”
姜文认为写剧本要理解人物,“这不是一个通过技术可以解决的问题,你真的得有时间去认识这件事,否则写出来的东西不值得看。人物会说什么话,为什么是这样的人物关系,前期准备剧本产生的过程,是学电影的人要特别注意的。”
姜文说他的电影都是自己写剧本,写时就想好了要拍什么。“比如《让子弹飞》,汤师爷死了,张麻子最后回来了,很多人说他没必要回来,劫道抢完钱就走,片子时长还能短点。但是对我来说,这不是我要拍的电影,为了最后张麻子回来这个事儿,我们在剧本创作期写了很多版本,最后是一个笑话给了灵感,仅仅是为了这个情节设计,我们就想了半年。”
相比于一些制作图文精美的剧本,姜文表示,他的剧本是为了拍电影用的,“不是为了创投也不是为了发表,我是把大家讨论的精华变成剧本,这个剧本最重要的作用是帮助我实现这个故事。现场我从来不看剧本,因为我写完剧本,电影就已经有了,台词也记住了。我在脑子里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在拍摄现场就是把我脑子里看到的电影拍下来。这个剧本拿到创投或出版社可能真的不好,它不标准。”
当导演千万别骂演员,不要成为扮演导演的导演
姜文对于导演的建议是——“不要成为扮演导演的导演”。他认为导演在现场的主要任务是服务好大家,为各部门创造良好的工作氛围,圆满地完成拍摄。“我找了葛优、周润发,我要把葛优变成周润发,把周润发变成葛优,那我何必呢?葛优就当葛优来拍,周润发就当周润发来拍,千万别逼着葛优变成周润发,这太难为人家了。让葛优和周润发都发挥他们各自的高度,这是可以的。还有些导演,非要演员受点伤,非要真打,这样不好。不能逼着演员做痛苦的事,假的拍得逼真,那是导演的真本事,而不是让演员骨断筋折。大家都要很快乐地拍电影,千万别让人家受苦受累受罪。”
问姜文如何给演员带来情绪价值,他笑说自己做法很简单,“就是‘吹捧’,让演员高兴得忘乎所以。他只有忘乎所以的时候才能做出各种你想要的东西,不要老批评他,会演不好。导演行使权力的做派特别不好,要爱护演员。”
可能与自己也是演员有关,姜文表示演员在片场很不容易,“他要暴露他的情感,好演员不是装的。比如现在演他母亲去世了,他得真去找令他痛苦的东西,可能真的会想到家人去世的痛苦样子,他平常都不愿意面对,为了这个戏,他必须把它暴露出来。还比如拍人性恶的一面,演员也要被逼着暴露出来。这时候演员挺需要保护的,要爱护演员。”姜文电影中还经常启用非职业演员,在他看来演员没有职业和非职业之分,“只要他穿上那身衣服,在那个情境里,都是演员。”
提到后期制作的剪辑的话题,姜文认同剪辑的重要性,电影是剪辑出来的艺术,有时同样的素材在不同的剪辑师手中,呈现的效果也会天差地别。但他说自己的作品不会在剪辑时做出重大内容调整,因为所有需要呈现的内容在剧本创作阶段都已经定型。
为阐释这种创作理念的差异,姜文以亲身参演的《星球大战外传:侠盗一号》和影史经典《乱世佳人》为例——这两部作品恰恰体现了好莱坞工业体系中常见的“后期补拍修正”创作模式。姜文指出这种集体创作机制下,确实存在通过后期大规模补拍、修改来重塑故事的可能,但强调创作方法必须与作品属性相匹配,像《教父》这样具有强烈作者属性的作品,是无法通过后期手段来实现艺术表达的。
这些电影缺什么非得你来不可,这很重要
在姜文看来,年轻人想拍电影,最重要的是他要有一个人生态度。“真想拍电影,先问问自己,你有什么要表达的。如果你没什么要表达的,那也拍不好。电影技术那部分是工具、是话筒,但你要说什么很重要。如果没有自己的态度、自己要说的话,那你会很受罪,干起活来也会很难受。你先问问自己你要表达什么,到今天为止,这些电影缺什么非得你来不可,我觉得这很重要。”
姜文说他和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交流,有些学生说毕业后不知道要做什么,“我觉得他们应该想干什么才好,多做你们想做的事儿。当然压力是有,可是少点抱怨多行动是最好的,因为你们真的能干出很多成就来,你可能自己都不知道。”
姜文举例说,他的新片《英雄出少年》讲述了一个天才少年成为钢琴家的故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天才,他父亲告诉他是,结果他就是了。这种有才华的人其实很多,只是可惜错过了。我自己不识谱,这次为了拍电影,尝试着学钢琴,居然发现很快就能左右手弹贝多芬的曲子。所以我想和年轻人说,只要你们试一试,肯定会有惊喜,你比你自己想象得要优秀。你可能就是被手机耽误了,你少玩点手机真的能够做好多事儿。”
电影拼的不是技术,是表达的内容
面对如今飞速的科技进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用更加方便快捷的方式接触电影技术,但姜文始终认为,尖端的设备和产品并不意味着可以产出更加精良的作品,一部电影作品,最重要的还是要回归到内容层面:“凡是技术可以解决的问题,现在操作起来是比以前更容易了。但最顶层的那部分内容最后还得靠人,没有人,做不到。电影拼的不是技术,拼的是表达的内容。”
姜文说自己不是“技术控”,他着迷的是表达的内容。“现在所有人都可以写一篇短文甚至小说发在网上,是不是当作家更容易了?我觉得更难,你想写得出类拔萃比原来还难。现在剪辑和电影设备确实比原来好了,我有时候在飞机上随便看一个电影,发现这电影技术各方面拍得真好,是上世纪90年代电影难以企及的程度,但是这电影仍然不是好电影,为什么?剧本太差了,拿这么好的技术聊这么简单的事儿,或者说聊这么无聊的事儿。”姜文说他拍电影追求的目标是观众看着不能累,“你自己的拍摄过程都可以受累,但是电影放的时候,观众看得要赏心悦目。”
对于观众对自己作品的解读,姜文则持包容的态度:“假如解读可以一石激起千层浪,那是好事。激起的浪越多越有意思。”他更是以“蒙娜丽莎”为例,生动阐释“好看”和“看懂”之间的关系:“蒙娜丽莎在那儿微笑那么多年了,你能懂她笑什么呢?你说不行我必须得明白,你把蒙娜丽莎的嘴撬开,利用AI技术让蒙娜丽莎说说蒙姐你乐啥呢?你看看蒙姐说出来的答案,是比她不说强呢,还是说出来更好。蒙姐不吭声的时候,我觉得挺好,有点神秘感。当然蒙姐开口说话,也不是不行,看个人喜好。”
虽然姜文说不喜欢拍吃饭的戏,但是《邪不压正》里面有一句很经典的台词,“为了这点醋,我们得包一顿饺子。”一说这句台词,姜文立刻想到了《哪吒》系列的导演饺子,姜文称赞说:“他做了一件挺了不起的事儿。但是我认为这是开始,这不是最高点。这里藏了那么多饺子呢,饺子哪有上一个的,怎么也得上一盘吧?得一盘一盘往上端饺子。如果你想拍电影的话,一定要多去尝试,我特别喜欢那些半路出家的年轻人,中国电影的未来一定会出现更多的‘饺子导演’。”
姜文认为电影需要新鲜血液注入,即使是资深电影人也应常怀新意,“大家看电影就想看点新鲜,老一样就没意思了。我觉得电影最可怕的是都特别像,假装特内行,特别专业,其实都特别像,像不好。”
整场电影大师班持续近两个小时,姜文以一贯的真诚、坦率、幽默和犀利风格,为观众带来了一场魅力十足的经验分享。他不只是讲述创作,更在不经意间传递了一种精神:拍电影不是模仿公式,而是敢于出发、认真思考、绝不随便。中国电影的今天只是一个开始,年轻创作者要走出属于自己的路,他们的故事刚刚开始。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供图/北影节组委会
来源:吉棠说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