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95后导演的十年独立电影生涯

快播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4-25 17:43 2

摘要:北京国际电影节今年将"焦点影人"的殊荣给予青年导演祝新,展映片单中包括了由他执导的3部长片《漫游》(2018)、《凤凰山下·词》(2024)、《世界日出时》(2025)与5部鲜少露出的短片《克莱奥》(2022)、《山风中的女人》(2017)、《那天下午》(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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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日出时

All Quiet at Sunrise

导演: 祝新

编剧: 祝新

主演: 陈燕 / 王科 / 王音洁 / 马越波 / 周佳琦

类型: 剧情 / 家庭 / 奇幻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语言: 汉语普通话

上映日期: 2025-02-18(柏林电影节影评人周) / 2025(未定)

片长: 100分钟

采写:电车

深焦DeepFocus 编辑

北京国际电影节今年将"焦点影人"的殊荣给予青年导演祝新,展映片单中包括了由他执导的3部长片《漫游》(2018)、《凤凰山下·词》(2024)、《世界日出时》(2025)与5部鲜少露出的短片《克莱奥》(2022)、《山风中的女人》(2017)、《那天下午》(2017)《午山社区》(2015)《山野之歌》(2015)。这次展映不仅是对于祝新独立制作时期的回顾,亦成为他迈向商业电影创作前的重要界碑。与此同时,刚刚结束的香港国际电影节传来捷报——《世界日出时》主演王科斩获新秀电影竞赛(华语)单元最佳男演员,可谓惊喜连连。

本届北影节最珍贵的观影契机,是《凤凰山下·词》与《世界日出时》两部祝新最新长片作品的连映。一部非虚构电影与一部虚构电影,像是一张专辑的AB面。祝新用两种不同的视角去追寻语言的秘密,探讨与母亲的关系。正如祝新所言,“我们永远不能为了回避真实而拥抱虚构,也永远不能因为过度虚构而忘记真实。”或许将这两部电影并置观看,才能看清祝新一直以来想探求的真相,洞见他在虚实裂隙间搭建的表达。

《世界日出时》全球首映于今年柏林影评人周,我们在祝新前往柏林之前采访了他。从《漫游》到《世界日出时》,祝新完成了从“孩童视角”到“成人凝视”的蜕变。他坦言独立创作耗竭心力,但坚持“真诚地活着比创作更重要”的信念。正如赫尔佐格追寻的“狂喜的真实”,《世界日出时》在冰冷档案与温热情感间游走,用褪形的语言、失序的时空,在银幕上寻找着世间真正有温度的东西——“人类祖母”露西的第一次发声、那些未和解的母子对话、未打扫的老屋尘埃,恰是生命最诚实的褶皱。

本次采访中,除了聊到《凤凰山下·词》与《世界日出时》之间密不可分的连接,祝新也和我们分享了影片从整体构思到执行到最终成片的完整过程,以及他对于音乐的思考、未来的计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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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焦:《漫游》《凤凰山下·词》《世界日出时》算不算你的三部曲?《漫游》离现在的时间有点长,或许之后你和方天宇合作的《咕咕呱呱》会更适合?

祝新:某种程度上是的。其实和方天宇拍完《咕咕呱呱》后,我应该会结束这个阶段的独立创作。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我不会再做这样的项目,因为实在太累了。这几部电影,无一例外都是我自己在可承受的范围内,几乎独立完成了剪辑和制作。做完这一阶段,周围的伙伴们都要结婚了,进入一个更实际、为社会贡献的阶段。而像电影这种独立制作的模式,也许就会告别。未来有可能回归,但那需要充足的预算。

祝新在北影节

深焦:《世界日出时》是在《凤凰山下·词》之后拍的吗?

祝新:应该说最开始的节点是2022年6月,其实是在《凤凰山下·词》之前。我那时已经计划好了,想围绕“语言”这个大主题进行创作。当时,这个故事本来有一个部分是关于默片的,从没有语言到语言的诞生。我对语言非常感兴趣,就开始做这部剧情片。做完之后,我几乎没停,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就开始拍《凤凰山下·词》,7月开始拍的,结果没想到两部电影的收尾时间差不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年过得非常辛苦,同时在做两个电影,两个电影都很难,需要花很多时间收尾。

《凤凰山下·词》剧照

深焦:听说《世界日出时》是分两个阶段拍摄的,具体是怎么操作的呢?

祝新:其实最开始我拍了三个短片故事。当时我尝试做一个比较实验性的短片,拍了三组同样的演员饰演不同的角色在不同时间和空间里的故事。第一个阶段拍摄大概用了十多天,完成了这三个故事。看成片的时候,虽然它们是分开的故事,但大家对露西这个部分的印象更深刻。从电影的品质要求来看,我们也希望能讲一个更集中的故事。最终,这个故事和我的生活有更直接的关系。在2024年年初,我终于有机会把这个故事拍完。

所以这个故事实际上分了两次拍摄,第一次是在2022年夏天,第二次是在2024年冬天。两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思考怎么更好地呈现我想表达的主题,也放弃了一些东西,否则故事会变得过于复杂。做了一些比较果断的删减,让这个故事在现在的形式下显得相对简单一些。

《世界日出时》幕后照

深焦:第二次拍摄主要是补拍一些镜头吗?以及影片的灵感来源是什么?

祝新:基本上是这样,第二次拍摄就是为了完整地延伸这个故事。因为在我最初设计这个故事时,李彤和马科的线索本来就比较大。由于预算的限制,每个故事的篇幅都比较短。当时我设计的是一个比较复杂的世界,就像一棵有很多枝干的树。严格来说,“露西”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但它的起点其实来自于一个传说,或者说是我自己编造的传奇。

最初,这个故事的灵感来自一则社会新闻,讲的是一个女孩在山里去世,消防员发现她的相机,里面有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照片。这个新闻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尽管照片只是一种自然的拍摄,但它似乎在告诉我们些什么。好像她在山里想呼救,但没有办法,于是她用闪光灯求助,用照相机拍了照片。这种方式让我想到,或许这是一种理解人类语言的方式,虽然我不知道怎么表达。

接触到这个新闻后,过了两年我才开始拍这个电影。在这段时间里,我总是会想起这则新闻,并且回忆起与家人相处的时光,比如外婆给我送苹果,妈妈带我去看一栋房子。这些瞬间渐渐渗透进来,最终形成了这个故事。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决定拍“露西”这个故事。我觉得她也许借助了某种启发,才做出了这样的举动。对我来说,这就是用最远的东西讲述最贴近我的故事。

《世界日出时》幕后照

深焦:你在创作这两部电影时,如何处理它们之间的互相影响,如何抽离出来的?如果创作时互相干扰,会不会在影像中留下痕迹?

祝新:现实的呈现和虚构的呈现,在拍摄方法上有很大的不同。在《凤凰山下·词》中,我更愿意相信现实对我产生的影响,尽管其中也有一些不可调和的矛盾,之后我解决这些矛盾带来的问题。但在《世界日出时》里,这种一厢情愿的程度达到了极致,这也是独立创作中必须坚持的韧性。这两部作品的共通点在于,它们探讨的都是关于“语言”的问题。另一方面,它们的内核很微弱,但与我紧密相关,就像我与母亲的关系。

这个过程中,我并没有想过这两部电影是AB面,但事实上剧情片创作和纪录片创作对我来说是很不一样的。剧情片更多的是在框架内找到一种情节剧的创作方式。在完成这个情节剧时,我会更加自由一些,更多坚持自己的想法,也就是那个任性的自我会显现得更多。

《凤凰山下·词》就像一道社会题目,它会把你打倒。比如说,《世界日出时》(指片中男主角写的毕业论文)几乎可以称之为一篇一塌糊涂的论文,根本没有任何理论依据,但这个“糟糕的论文”之所以要放进电影里,是因为我认为它有它的浪漫之处。但如果把这个事放在《凤凰山下·词》的框架下,它很快就会被某个人指出:“这不是真的。”所以,我认为真实和虚构两条线,最终要达到的是我对创作的理解。在这个世界上,这并不是一条单向的通路,而是两条线,它们最终会渐进地远离。就像虚构与真实的创作一样,我们永远不能为了回避真实而拥抱虚构,也永远不能因为过度虚构而忘记真实。根据我现在的创作经验,在这种反复交替的过程中,尤其是被现实提醒的过程中,我才找到了虚构的价值。

当然,里面有极端的幻想,它会被一种相对真实的情感拯救出来,才有可能与观众以及创作者之间的冲动产生共鸣。否则,它就会变成没有意义的东西,尤其是对我来说,两年的时间并不短。

《世界日出时》剧照

深焦:《凤凰山下·词》是用追寻宋词的方式继续追寻自己的生活,而《世界日出时》的时间跨度拉得更长,到了300万年前,通过露西来探索。为什么是追寻到一个很远的东西,又反馈到自身?这种创作模式是怎么思考的?

祝新:我觉得很真实的体验是,我在当下这个时空有一种根源性的抽离感。我在《凤凰山下·词》里也提到过,我觉得我没有很扎实地活着,这种没有扎实的感觉一方面是因为我没有上班,没有工作,与社会的接触面很窄。另一方面是我觉得我也不够了解实际社会生活中的渗透性。就像之前博尔赫斯写到的《博闻强记的富内斯》,他摸到一匹马就能知道这匹马的全部历史。现在我去感受生活时,它很像一张张静态的摄影作品,是一种谜面,我只看到它的谜面,并不了解它的答案,这让我感到困惑。

拍摄这部片子的画幅是静态摄影的画幅。所以我想要通过一个更远的维度去理解离我更近的日常生活,才用两个片子去接近这种日常的历史。或者说是一种可以被挑动的现实,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创作方法,我可能感受到的很多东西是贫瘠的,没有生气的,在我生活的这个时代的一些可感的体验里。

之前听到卢巧音的一首粤语歌《露西》。里面有一句歌词是“在人类的开端”。我突然想,我现在所有的生活方式,这些东西的形成可能也就几十年的历程,那么在人类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可能没有设想过怎么认识世界。这个设想对我来说特别有意思。你在社会上很少有机会去这样认识世界。比如你拿到一个苹果时,不会再好奇它是什么,因为它已经被框在一个文明范畴里。所以我觉得恰恰是最远的,也就是最原始的那个起点,它可以让一些既有的事物褪去文明属性。这就像我重新去理解宋词,过去我对宋词没有兴趣,我不是文化学者,只是因为有一天我意识到它是一首歌时,这个褪色的过程是有意思的,让我们看到它原始的形态。

所以通过露西,我觉得其实是一个称呼,让我看到的是一个褪形的我们,现代生活的一种褪色。那时候我也开始研究一些考古学的东西,写了很多幻想型的内容,最后没有在片子里呈现,但我自己幻想过去露西的生活。我发现它打开了我对这个世界的探索欲望,这些东西不在历史记载中,也不一定是真的。甚至现在我们对于真实人类历史的记载是模糊的。这同样也作用在《凤凰山下·词》,对于歌本身的源头记载是模糊的。所以我在这样一个模糊地带里找到我一厢情愿去相信的东西。

深焦:我在看这部电影时,有个很有趣的体验。刚好我们也都在读莱姆的《技术大全》,我不禁想到了露西的故事,因为它们有很多相通的地方。莱姆也讲了最早的生物演化,而这和影片的主题有很大关联。

祝新:我最近看纯文学作品的时间确实少了。我发现,无论是技术书、哲学书,还是非虚构作品,这些以前我觉得离幻想最远的东西,实际上它们充满了惊人的创造力和发现力。这可能是我们探索世界的方式,里面有很多超越虚构意义的东西。因为虚构本身包含了很多可感现实的延伸,它依然基于我的经验。但现在读《技术大全》或者一些工具类书籍,我反而能发现更多有力的东西,它们和我想追寻的东西更相关。这是我最近的感受,当然这并不代表绝对的观点。

《技术大全》书封

深焦:我印象深刻的一个点是,开始时马科总是说他在写论文,而他的母亲却执意说他在写小说,马科一直反驳她。但后来在和母亲交流时,他不再反驳,说:“我是在写小说。”也不再提论文的事。你在设计论文和小说这个对照时,是不是想让大家思考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而且像论文这种严谨的非虚构作品,可能比我们平时讨论的纪录片还要更接近非虚构的核心。

祝新:是的,对我来说,这其实是从档案电影走向虚构的过程。过去这些词汇包含了更多深层的东西。可以说,我探索的这些话题,最初可能只是论文框架或者理论框架的东西。今天我们知道的任何一个词,比如“李世明”或“涡轮发动机”,从它们的维基百科信息逐渐转向人文、充满温度的东西,这个过程恰恰是我拍电影的原因。我感受到这种转变,所以才觉得它很有趣。就像最近我在研究奥斯维辛,我并不是为了理解二战,而是为了理解纽伦堡审判时那些军官在想什么,我想要和他们站在一起。所以,我觉得这是从论文到虚构的过程,具体来说,是从一个冰冷的世界里找到了可以触摸到的双手。我理解的“档案世界”就是那个我能找到与我建立更强联系的东西。这两年里,我走了两条路。

香港火鸟大奖最佳男演员贺图

深焦:赫尔佐格有个理论和你说的有很多相似之处,他追寻的是一种“狂喜的真实”。他说很多所谓的“真实电影(Cinéma vérité)”并没有触及真正的真实。赫尔佐格可能需要通过一些虚构或幻想,比如创作者需要先去思考露西到底说了什么,再结合真实情景拍出来,或许才能真正达到内心的真实。

祝新:对,你可能去美国看过露西的骨架,当然那也可能是仿制品。站在这样的真实面前,它确实离真实很近,因为它最接近埃塞俄比亚发现的那具骨架,它是我们现实中能找到的最逼真的样本。但那种接近真实的情绪之外,我认为最终依托于这个冰冷的物体,才发现了“狂喜”。这个“狂喜”可能离露西本来的真实情况差距很远,但也许它就是关乎人类真实的情感,我们存在的真实情绪,因为它发自一种不可遏制、极度相信的真实,这才是我们精神上宝贵的部分。

深焦:对,我在看《世界日出时》和《凤凰山下·词》的时候,除了语言这个共同主题,还感受到了与母亲关系的表达。我觉得前面马科和母亲的很多对话,和《世界日出时》里你和母亲的对话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在《世界日出时》里的探讨显得更深。因为你之前提到,你甚至虚构了母亲之后的生活。看这部电影时,我觉得你和母亲的交流一直有一种屏障存在,直到影片后半段,这个障碍突然被打破,感觉你们终于能互相理解了。你怎么看待这种母子关系的转变?

祝新:我觉得那是一种不可解的状态。至少对我目前理解这个世界来说,它是不可解的。如果我处于混沌之中,终点就像露西给出的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走向丛林?回到城市?成为过去?还是回到现在?我觉得它最终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这也是我在面对这种情感时的纠结思考。这个纠结的思考本身,可能在这个阶段里,真实的答案就是你说的那样。我处理爱的方式,就是通过这种纠缠,最后获得爱的真相。我觉得,这里面的真相只有通过一种非常朴素的方式,最终才能直接去看它。我的答案就是,母亲的动作,日常琐事。

电影前半部分,我故意让它不那么凝视,而是让人物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男主角游走在日常之间,但露西时不时会打扰他的生活。真正的凝视发生在一次远行之后。那次远行后的凝视,是我对人际关系的理解。可能之前的那些动作已经发生过,但你从未真正凝视它们。

这真的是我心灵上的一种狂喜体验。那是一种非常陶醉的体验。就像外婆给我送的圆白菜,放在冰箱里十几天后坏掉了。当我拉开冰箱的门时,才想起她递给我那颗圆白菜时,她对我说了什么。因为外婆送圆白菜的时候,我当时可能正在想着和朋友聚会的事情,或者我工作中的事情,甚至是某本书中的一个情节。那些事情打扰了我,我没有主动选择去凝视那颗圆白菜。直到这次远行,我才回到那颗苹果和那次非常体贴的瞬间里。

《凤凰山下·词》香港电影节映后

深焦:我觉得关于远行之后再凝视这个说法其实很准确,感觉大部分人都应该有过这样的经历吧。

祝新:我觉得尤其是我们成年之后,时间变得越来越快,很多事情觉得来不及做。对我来说,最直接的体验是,有一次我去一个小朋友家里玩,妈妈跟我说,今天回去吧,下一次还有机会。但是,当我再一次见到那个同学时,他已经大学毕业了。我们再也没有那样的情绪去一起玩CS。那就是无尽的后悔,在那种后悔中,我得以去凝视时光中的那个瞬间。

深焦:我想回到刚才提到的语言问题,你最初拍《凤凰山下·词》和《世界日出时》时想通过拍摄寻找什么?拍完之后,你对要寻找的语言有什么结论或者不同的体会?

祝新:在现实生活中,当你听到一个人说古音时,世界似乎失真了。在电影《降临》中,听到一个人学会一种语言后,马上能预知未来和过去,这对真实生活来说有点抽象。但是当你真的听到一个人说话,语音开始变化,变成古汉语时,你会感受到一种变化的发生。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像是咒语的发声,是一种魔法的现场。我非常希望从现实和虚构的维度,去探究那种感觉的源头。这个冲动正是我最开始想要尝试的原因。所以,在这两部片子中,你会看到一些直接与语言相关的段落。当我剥离掉语言的本意时,表演依然在发生。我们被语言左右,很多时候是通过可感的经验,去感受语言带来的表意,但当脱除表意时,我们依靠那些声音去获得什么,这需要一次纯粹的体验。

除了过去电影中出现的克林贡语,我觉得还有更多的可能性。当“梅林村语”出现时,它更接近一种直接的体验。也许在电影中,我需要提供的是最接近体验的东西,而非一体。在这里,我获得的答案是,正因为语言的褪形,我才开始注意到动作本身。

如果《凤凰山下·词》还在关心人和他的故乡,以及诗、词作为语言依托存在的关系,那么这部片子更接近一种本质的动作,也就是我们生活经历中的一种很小的动作。一次把手递给你的动作,一次把情绪传递出去的动作,这些动作转化成母亲的动作,最后沉默发生。所以,到第三部分尾声时,它更近乎一种默片。

《世界日出时》剧照

深焦:影片中梅林村的语言让我很有感触。从我的体验来说,无论是宋词,还是与母亲的沟通障碍,都是一种不理解的状态。但当我们真正听到梅林村人说话时,才能感受到一种完全无法理解的情况,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这种不理解达到了极致。像你说的,这时我才能真正去凝视。可能是在他们开始说梅林村语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你想表达的东西。你在设计梅林村语时做了哪些尝试,把它最终变成一种语言?

祝新:这部分是片子中的易先生做了很多工作,他的话是把他老家的方言,也就是湖州那边的话倒过来说。有一句“si yong san yong”,是根据湖州的一句俚语倒过来说的。最开始研究这个主题时,我和阿波老师(易先生的扮演者马越波)聊到过克林贡语,一些指令性语言更简短,能直接触发我们接收语言的语气。当然,电影中的困惑和费解是一种感受型的东西,电影创作需要严谨框架,但我更关心的是体验部分。

你可以看到那个世界被笼罩后,连日常的一些声音也开始改变。你开始回想,原本的世界与现在所经历的,比如马科在答辩会上的时间关系是怎样的。这种异常的发生甚至不需要特效,它是一种回想中的现实。那种回想中的现实,可以理解为母亲原本在身旁的唠叨,但当时我真的听不见。

深焦:还有一点我很好奇,为什么他们会去老屋,一个乡下的古旧房子?我第一感觉是为了让他们从城市走到了乡村,或许也是走到森林的过渡,所以才选择了这个老屋?但感觉可能没有那么简单,可以分享一下关于老屋设计的想法。

祝新:老屋的设计与我的生活有关系,那房子其实是我妈妈的房子,它是一个容器。比如妈妈曾经告诉我,“以后你可以自己来打扫这个房间”。它是一个发生动作的场所,承载了很多动作。当我走进那个房间时,或许会想起那些曾经发生过的瞬间。它是一个容器,不是答案,而是问题。我很期待在电影公映时,别人会如何解读这个房子。记得妈妈第一次带我去她的新房子时,她让我和她合影留念。这个场景在我以前的住处从来没有发生过。很多时候,我会设想,或许这个房子就像一扇门,在我无法准确描述它的时候,它就和我的创作产生了联系。真正的答案是在“看见”过程中慢慢显现的。

深焦:母亲反复邀请儿子去打扫房间,可能想通过打扫这个动作,或者通过去到一个与母亲相关但从未去过的地方,来理解一些事情。

祝新:你说的很对。这个房子只是为了相见,最简单的方式是一个容器,沉淀下我和你独处的地方。我能看见你,你也能听见我。正因为去到那个地方,你才能听到我的邀请,理解我当时为什么要生下你。那个过程是一次请求,“能不能陪妈妈去这个地方?”这是一种邀请。儿子问妈妈,“你怎么从来没说过这个地方?”这是一种巨大的沟通障碍的消融,但很多时候,这种追悔更像是我在电影里想要呈现的东西。

《世界日出时》火鸟大奖入围剧照

深焦:但最后他们并没有在老屋里达成和解,这其实挺可惜的。当然,如果真的和解了,可能多义性就消失了,主题表达也会变得更明确。

祝新:这就是纠缠。最后电影给出的答案,是一种难以放下的力量。它只能给出一个像你说的那样,在发生过程中,两个人之间的凝视。直接的动作,是最后能到达的极限。现在我也在帮我妈妈拍短视频,我认为结果不重要,过程本身才重要。回看时已经有了结果,虽然我们总是争吵不断。

深焦:最近常刷到你妈妈的短视频,感觉很有意思。

祝新:这些短视频是我和我妈妈关系中的一部分,它并不是我们母子关系的最终结果。这个结果或许是剧情片里观众期待的,“妈妈终于原谅了你,儿子说‘妈妈,我也爱你’”,但这不是我对现实的理解。

深焦:我看你妈妈的短视频时,常常会去想拿摄影机的那个人是你,你在用什么方式拍摄,这样的框架挺有意思的。

祝新:我下次一定剪个视频,叫做“我妈妈对骂镜头的20个瞬间”。当她的粉丝基数足够大时,我会做这个事情来打破这堵墙。

《世界日出时》剧照

深焦:片中的《南屏晚钟》这首歌也很特别。它感觉像是贯穿整个电影的引子,直到露西真的走向森林后才停止,这首歌一直在引领着观众走向森林。你是如何构思这首歌的?

祝新:最开始我想用的其实是《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露西在缀满钻石的天空)》。当时我发现露西这个名字的来源竟然和这首歌有关,我觉得非常有趣。人类祖先的名字居然是因为这首歌来的。这首歌充满了幻觉般的元素,歌词的描述几乎让人无法完全理解。但因为版权问题,我们最后没有使用。

创作初期时我就决定用《南屏晚钟》。这首歌像是一次邀请。母亲开始唱这首歌后,他们前往那个房子,我觉得这是一个邀请的过程。所以这首歌的旋律包含着欢迎光临的意味,轻快且无负担。你听到这首歌时,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这就是我选择它的原因。它不仅仅是旋律的出现,更像是在提示你,听到它时,你也在逐步理解母亲的召唤。

深焦:正因为这首歌贯穿了整个电影,最后到露西走进森林的那一刻,整个过渡就显得非常自然。前两部分相对写实,但进入露西的世界后,那肯定不是写实的世界。你是如何构建“露西世界”的,它让我想起阿彼察邦的《热带疾病》或者《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那种感觉,尤其是猿人的形象。

祝新:其实电影中的易先生,是《色·戒》里的男主角名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他易先生。我当时觉得,这个世界的逻辑必须没有逻辑。只有在它必须出现逻辑时,才会有逻辑。所以你进入这个世界时,感觉到的是一种混乱,像动画片或者失序的世界,这就是我构建世界时的初步设想。这个世界,是我最早就决定要拍的,它是我的“任性”尽头。我完全不管秩序,进入那个村庄后,一切都是失序的。这就是我所认为的,虚构世界中的秩序。

关于露西的形象,我们曾讨论过,最初我们考虑过一些接近《托尼·厄德曼》的形象,但我觉得不能剧透,观众甚至最好不要知道露西的具体形象,因为那是一个相当“放飞自我的”形象。

阿彼察邦的作品《综合症与一百年》对我影响最大。它讲述的是一种邀请与时空转换的概念。我觉得在这部电影中,也有一些阿彼察邦的影子。虽然在创作过程中,很多时候我没有意识到这些影响,但我认为它们对我还是有一定的作用。

《综合症与一百年》剧照

深焦:这种失序感非常有意思。

祝新:是的,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拍这部电影,它是一种褪形的过程。你进入故事时,世界显得迷乱,但随着故事的推进,你开始明白它的目的。这个过程中的褪形,让我意识到,它就是事物本身,或者说,它的本质。

深焦:在看这部电影时,第一段马科的故事让我想起《凤凰山下·词》的感觉,而第三段露西的故事则像是一个全新的创作。而在看第二段时,更多会联想到《漫游》中的元素。你刚才提到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是《漫游》的编剧给你的启发,这部电影是不是和《漫游》也有某种联系?

祝新:我觉得这两个故事是有点联系的。《漫游》是一次懵懂的试探。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一个阿姨是我的妈妈,我的人生会怎么样?”这部电影其实是往前走了一步,某种程度上,它可能想更接近这个问题的答案。当然,它只是一点微小的变化,并没有得到最终的结果。可以理解为,在那个时期,我离幻想更近一些,所以它很快就吞噬了真实。其实,《漫游》可能只有开头和结尾的五分钟是完全真实的。中间的部分基本上是一次想象的过程,那时我的思绪飘忽不定。而这部电影,我的观察更多地离现实更近,尽管它还没有达到完全凝视的程度。

在这部电影里,能够达到凝视的部分其实也不多。我觉得这正是我在整个电影创作过程中,与生活最直接的联系。我慢慢地完全把自己投入到创作中,回归到与生活的关系。也感谢由《凤凰山下·词》的创作和经历。我觉得它和《漫游》有非常重要的延续,我曾经还是一个孩子。在这部作品中,我用一种比较决绝的方式告诉自己必须向前走。如果曾经我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别人,“我要拍一部关于孩子的电影,因为我还是个孩子,所以我可以拍这部电影。”但是人的一生由很多个成长构成,所以我觉得这次是一个告别。换句话说,这部电影是一部成人的电影。从此以后,我觉得电影的结尾也告诉我,“要走向成人,成为人,告别学校,写完论文,步入社会。”

我必须开始一场真正的冒险,或者说进入一个成人世界,无论是与电影职业创作相关还是其他方面。但归根结底,不管我的角色是不是继续创作电影,我会通过这些创作学会与这个世界相处,学会如何处理一些关系。其实这些思考应该都体现在这两部电影里,但我不一定要通过清醒的方式去表达。我觉得我应该是真诚的,至少在这件事上。我相信《漫游》、《世界日出时》和我未来拍的作品,回望时能让我清楚地看到自己。这部作品应该更接近于我,而不一定是那个纪录片。

《漫游》剧照

深焦:你刚才提到,如果不再用电影的方式表达,你会以什么形式继续创作?你对未来创作的方向有什么期待?

祝新:我觉得首先它不一定是个作品。例如,我和妈妈的关系,当然你可以说这些短视频是我给她做的作品,但我认为这些作品的本质还是将它们变成日常。当我拍摄这些时,可能会定期安排一次约会,去做这件事,这才是作品的真实意义。它是一个关系的结晶,而不是一次进化的过程。它可能是一个阶段,产生了一个新的结节。你可以理解为它不一定是个良性变化,它像是一个老茧,发生在这里,但它承认了记忆的存在。通过它,我感知到曾经在庄稼地里干过活。所以,未来我会去做更多的创作,但并不期望它们都成为作品。创作的本质是对这个世界产生好奇和深刻的感受,就像你提到的赫尔佐格的“狂喜”。

我觉得如果电影完全依赖创作者的想象力,它很可能走向无可救药的境地,甚至陷入消极状态。因此,我们应该更信任这个流动的世界。所以在这个阶段,我更希望保持一种关系的状态,或者说是一种与世界相处的欢迎姿态,邀请大家一起参与到对话和成长的过程中。因为我不能保证未来一定会继续拍电影,但如果不以结果为导向,我需要回望那些真实、可感的情绪。如果这些情绪都被创作所掩盖,那它们就失去了意义。至少我相信,真诚地活着,比创作更重要。

《世界日出时》剧照

深焦:之前我认为,能一直拍电影肯定很幸福,但最近才意识到,能在日常生活中触摸到那种幸福其实更难得。

祝新:是的,最终回到“凝视”这个话题,为什么叫凝视?这个词动用了你的器官,让你全方位感知某个东西。你今天可以看一个人坐在你面前,却视而不见,透过他看到后面的墙,因为你正在关注家里的装修。所以,凝视本身是一个特定的客体,一个不可替代的存在。它对我来说很珍贵。所以如果在下一个阶段,我的创作目标是我要凝视的东西,那可能是我的生活,或是我爱的人,最终这些回馈给我自己。这也是我拍这部电影的目的。我不知道它是否会让人困惑,但我觉得这部电影是我迄今为止最接近情节化的一部电影。如果电影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种职业工具,或者是认识世界的方式,那我必须要抵达一个阶段,去试一试。所以我可能会用更有结构的类型化方式去尝试更多的创作。但这些作品将会是最珍贵的,它们来自于我对自己的诚实。

深焦:在未来的创作中,当你开始尝试更多类型化的创作时,尤其是涉及更体系化、产业化的内容,你会在哪些方面做出期待呢?

祝新:你提到的情绪上的狂喜,或是情不自禁,我觉得电影的根本来源是人的存在。无论是第一个影像《火车进站》中的情绪,还是其他类似的情感,那都是非常直接的情绪。所以我的创作始终离不开那个本能的冲动,它不是通过我穿什么样的衣服,或者装饰自己的方式来表达的。那种情感,只有当我全心全意投入时,它才会流露出来。我依然坚持这一点,所以我的作品依然非常自我。我不认为商业片和艺术创作是对立的,类型创作,只要你对自己足够忠诚,相信自己分享出来的感受,就一定能无愧于自己。

《火车进站》剧照

深焦:很多导演拍了几部作品后进入商业化,逐渐失去自我,变成了电影工业的一部分。但我觉得你的执念依然很强,期待你能保持这种初心。

祝新:这也许是因为最开始有人支持我。如果我一开始就变成了一个工作者,可能不会这样。至少这个阶段,我能继续做自己,继续保持我的愿望。未来的结果可能无法预测,因为电影创作依赖市场和产业的反馈。我并不抱有过于乐观的态度,但我会提醒自己,这个提醒是重要的。

深焦:这部电影入围了柏林影评人周,这算是你的第二部剧情长片,而第一部《漫游》也在柏林首映。

祝新:对,《漫游》在柏林电影节是欧洲首映,在釜山电影节世界首映。

深焦:这次入围是否也有某种凝视过去的意味在其中?对你来说,这是不是另一个阶段的开始?

祝新:现在这个阶段,我更希望电影尽快与观众见面。通过电影展获得的是一些机会,我依然珍惜这些机会,但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机会与人们建立联系。这些联系可能在电影放映后产生,我觉得能够被看到已经很好了。如果有机会,我希望更多人能看到。完成创作对我来说很辛苦,如果能持续创作,肯定需要一些帮助。电影节是其中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你得拍得更好。所以这两者共同作用,才能推动作品前进。未来的路怎么走,我也不确定。但我知道,艺术创作,尤其是独立电影,这个时代的环境已经改变。未来的中国电影创作者,必须有更清醒的头脑,面对脚下的挑战。

祝新在柏林影评人周

深焦:这部电影应该会上映吧?因为已经拿到了龙标。

祝新:是的,应该会在国内首映,虽然具体的档期不确定。电影的体量不大,我其实也不太在意它的具体安排。但最重要的是,它得先被看到,在国内有一批观众,之后才能找到它的“命运”。

深焦:如果有机会能与《凤凰山下·词》双片联映,会很有意思。

祝新:有机会的话,我也挺希望这样做。只要有人觉得这个作品有意思,虽然我是一个非主流创作者,可能还没进入大众视野,但我会继续努力创作,直到有一天它的价值被发现。现在,至少我有一点动力,继续前行。虽然创作很孤独,但我会继续走下去。

深焦:一部作品最终要经历上映才能完整。我记得《漫游》上映时,很多人都非常期待,但却因为排片过少很难看到,望这次能弥补这个遗憾。

祝新:也许有机会贯穿来看,从《漫游》到这部作品,它们都将在一个时间节点里找到自己的价值。确实很多作者比我快得多,已经进入了工业系统,但我依然保持着简单朴素的创作方式。我觉得这些作品能给我自己带来回馈。最希望的是,观众能够理解这些作品,而不是带着疑惑离开电影院。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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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深焦DeepFoc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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