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5年3月8日，曾缔造意大利电影票房佳绩并荣获年度最佳影片的《还有明天》，于妇女节当天在我国上映。仅仅一周，其票房收入便突破两千万人民币。对比同期票房刚过三千万人民币的《初步举证》，以及上映一年累计票房仅230万人民币的小众艺术院线影片《坠落的审判》，这一
2025年3月8日，曾缔造意大利电影票房佳绩并荣获年度最佳影片的《还有明天》，于妇女节当天在我国上映。仅仅一周，其票房收入便突破两千万人民币。对比同期票房刚过三千万人民币的《初步举证》，以及上映一年累计票房仅230万人民币的小众艺术院线影片《坠落的审判》，这一成绩相当亮眼。
《还有明天》是意大利喜剧演员、歌手出身的保拉・柯特莱西（Paola Cortellesi）两年前执导的首部剧情长片，影片聚焦于二十世纪40年代意大利妇女争取投票权的故事，是对近年全球女性电影热潮别具一格的“意大利式回应”。
2023年起，全球女性电影创作热潮涌起。在美国，格蕾塔·葛韦格（Greta Gerwig）导演的现象级电影《芭比》，堪称“女性拯救好莱坞”的标志性作品，不仅票房大卖，还成功将女性主义议题带入主流商业电影核心视野；在欧洲，尤格斯・兰西莫斯（Yorgos Lanthimos）执导的《可怜的东西》以超现实主义风格展现女性意识的觉醒与重塑，法国女导演茹斯汀·特里叶（Justine Triet）凭借《坠落的审判》用现实主义笔触揭示女性在法律、社会结构中的困境。在我国，2023年也是女性电影创作走向多元化、成熟化的一年，导演刘伽茵的首部电影《不虚此行》展现出女性电影人细腻的现实观察能力和现实主义美学的创新潜力，2024年尹丽川导演的《出走的决心》凭借独特的女性视角成为女性电影创作持续升温的重要标志，年底邵艺辉的女性作者电影《好东西》更是引发广泛社会讨论，掀起热潮，通过对当代女性生存境遇的深刻剖析与多元探索，让女性电影人真正走进大众文化视野。
如今，《还有明天》与中国观众见面，丰富了我们对欧洲女性电影的认知。影片凭借黑白影像风格、复古叙事结构，以及对20世纪中期意大利电影传统的致敬备受关注，同时也引发争议。这促使我们深入探究意大利电影的喜剧风格与现实主义传统，探讨当代女性电影创作趋势并进行反思。
高度风格化：新现实主义与意式喜剧的交融
《还有明天》采用黑白胶片制作，既展现出在父权文化压抑下女性令人窒息的生活现实，又借助穿插的音乐抒情和歌舞片段，在一定程度上抚慰、逃避现实苦难，这体现了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叙事与怀旧复古喜剧风格的结合。
意大利电影研究专家潘若简教授在《意大利式喜剧》中指出，战后意大利电影呈现出两种典型风格。1950 - 1960年代，意大利依靠美国援助实现经济复苏。1953 年，好莱坞电影《罗马价值》营造了美丽梦幻，同年，意大利本土导演德・桑蒂斯的《罗马十一时》代表意大利新现实主义风格，康曼契尼导演的《面包、爱情和幻想》则是意大利喜剧代表作。
如今，柯特莱西在《还有明天》中巧妙交织这两种风格。影片开篇，采用经典的4:3画幅，向战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中工人阶级现实主义叙事风格致敬。普通清晨，住在罗马半地下室的贫困家庭里，女主人公迪莉娅向丈夫伊万诺道早安，却遭对方一巴掌，她习以为常地洗漱、做家务，还要照顾瘫痪且非礼自己的公公。俯拍全景镜头展现出大女儿和两个小儿子挤在小屋的窘迫，营造出压抑又不失幽默的现实主义氛围，还增添了荒诞感。
随后，影片叙事充满非新现实主义的意式喜剧风格。横移全景镜头下，迪莉娅出门打针、兼职、修伞、买菜，看似是新现实主义的市井生活叙事，却搭配纽约三人摇滚乐队乔恩・斯宾塞蓝调爆炸（Jon Spencer Blues Explosion）的《Calvin》作为背景音乐，画幅也扩大至1:85.1，奠定了20世纪中期意式喜剧片独特的滑稽、消解风格。
影片中的歌舞片段虽具非现实甚至超现实色彩，但并未削弱女性痛苦与阶级压迫的现实，而是在高度现实主义基调中，传递出女性选举权的重大意义与浪漫想象，试图在意大利新现实主义与喜剧传统间寻求平衡创新，融入好莱坞气质，重新诠释欧洲妇女解放运动的历史意义。
历史感十足：再现欧洲本土妇女解放运动
除独特的影像风格，《还有明天》在2023年以来的全球女性电影创作浪潮中，对世界妇女解放运动历史进行了生动再现，这得益于导演兼主演柯特莱西充满戏剧张力的创作手法，营造出极具历史感的叙事方式。
这种历史感集中体现在迪莉娅视为珍宝的一张选票上，选票作为关键道具，发挥了推动情节发展的“麦高芬”（MacGuffin）作用，通过最后的反转叙事，揭示出女性投票权在当时社会的革命性意义。
影片前半部分，选票如同隐藏在迷雾中的神秘物品，看似与琐碎生活无关。随着剧情推进，其重要性逐渐显现。柯特莱西在刻画迪莉娅与青梅竹马的机械师暗生情愫时，用抒情音乐渲染，迪莉娅收到信时复杂的神情，让观众误以为是情感纠葛，这是“不可靠叙述”的悬疑修辞技巧。直到最后，观众才明白，比起父权文化下的性缘关系，迪莉娅更在乎女性公民选举权，正如影片结尾字幕“我们像紧握情书那样，紧握着选票”，深刻体现出女性将选举权视为比爱情更重要的存在，象征着女性对自我价值的重新认知，展现出摆脱父权束缚、追求平等公民权利的坚定信念，也反映出战后意大利妇女和底层劳动阶级的现实处境。
二战期间，女性在战争经济中承担大量生产和社会事务，但战后复员潮使传统家庭模式重塑，女性被要求回归家庭，重新依附于父权社会结构。影片中，丈夫伊万诺的暴行就是父权社会中男性因自身男性气质受损，将自我价值建立在欺压女性之上的体现，如台词“挨打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而是他需要以此证明自己是个男人”。影片中女性遭受的父权社会系统性压迫，与战后意大利的宏大历史紧密相关。
迪莉娅第一次被丈夫毒打，表面原因是她带回美国大兵送的巧克力，根源在于伊万诺意识到自身意大利国族身份的男性气质受损。作为二战战败国，意大利接受美国《马歇尔计划》的经济和军事援助，国际关系的转变引发社会心理不安，女性遭受的暴力成为男性维护自身身份权威的手段。
第二次迪莉娅遭受暴力，源于经济阶层意义上男性身份受辱。大女儿未婚夫一家来访时，迪莉娅和女儿局促不安，伊万诺与亲家进行充满阶级对立的“雄竞”表演，无人在意女性。迪莉娅摔碎甜点盘后，伊万诺因感受到阶层落差再次施暴。
由此可见，影片对二战后意大利妇女悲惨境遇的刻画，不仅局限于性别层面的父权压迫，还融入了战争和阶层因素，具有深刻历史感。正因如此，1946年妇女投票权显得尤为重要，这是争取妇女发声权的关键，其价值超越私人情感层面的爱情。迪莉娅决定参加选举清晨，公公去世，将戏剧冲突推向高潮，最终在女性群体的互助下，迪莉娅投出庄严一票。影片结尾《闭着嘴回答你的问题》隐喻女性从此拥有发声权，不再沉默于父权压迫，勇敢表达诉求，选票的意义真正超越情书。
奇观与争议：女性苦难叙事与后现代话语的碰撞
意大利知名电影杂志《场记板》（Ciak）评价《还有明天》大胆融合新现实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兼具铅黄电影（Giallo films）和意大利式喜剧的传统特色。然而，有着丰富歌手经历的导演柯特莱西对非现实音乐和歌舞元素过度痴迷，对原本沉痛的女性苦难叙事进行了浪漫化、去现实化处理。这种杂糅、拼贴的后现代风格，暴露了影片暧昧的文化立场，也是2023年以来全球女性电影创作潮流中，部分影片对女性现实进行奇观化书写的体现。
《还有明天》用1950-1960年代的意大利式喜剧方式呈现女性苦难的暴力场景，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现实感。伊万诺对迪莉娅施暴留下的掐痕、血迹瞬间消失，身体暴力转化为即兴舞蹈。这不禁让人思考：舞蹈与音乐喜剧元素，是否适合展现女性遭受的痛苦与暴力？
以1997年反映纳粹大屠杀的意大利喜剧片《美丽人生》为例，该片虽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等多项大奖，但饱受争议。有人认为，意大利作为轴心国之一，用儿童游戏的叙述方式“美化大屠杀”，此前从未有关于大屠杀的电影采用喜剧形式。尽管如今《美丽人生》在反纳粹方面的意义超越《辛德勒的名单》《索尔之子》，但其对苦难叙事的喜剧化处理仍遭严肃人文学者诟病。
反观《还有明天》对女性暴力场景的呈现方式，不禁让人质疑：相较于纳粹大屠杀中犹太人遭受的残酷对待，父权制对女性的暴力是否更易被当代观众容忍？《场记板》对该片的赞扬，是否意味着影片具备了二十世纪60年代“铅黄电影”中展现女性被虐待的奇观表演和凝视快感？
此外，影片频繁穿插的音乐与歌舞，既非传统意大利歌剧的新古典主义风格，也不是欢快的意大利民族舞蹈塔兰泰拉舞（Tarantella）风格，而是充满美国流行文化色彩。这暴露了当代意大利电影人模糊不清的文化意识。
影片叙事高潮部分，导演柯特莱西选用美国说唱二人组流浪者乐队（Outkast）2000年发布的全球流行歌曲《BOB》（Bombs Over Baghdad）增强紧张气氛。这首歌是21世纪之交的经典，在北美热门体育赛事和伊拉克战争中广受欢迎。当它出现在意大利妇女争取发声权的紧张时刻，却并非主人公迪莉娅的声音，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帮助炸毁未来女婿亲家咖啡馆（亲家靠与德国纳粹走私发家）的非裔美国大兵慷慨之举的歌颂。美国文化以这种缺席却强大的方式在场，是意大利电影人不自觉的美学政治表达。
《还有明天》虽借鉴了20世纪意大利电影传统，但只是套用形式外壳。它不像罗西里尼的《罗马，不设防的城市》那样具有强烈新现实主义历史感，也不像德西卡的《偷自行车的人》纯粹聚焦底层批判现实主义，更不像《面包、爱情和幻想》充满荒诞和自我消解的意式喜剧风格。它是一部秉持主流叙事立场、展现女性独立意识觉醒的当代电影，呼应了全球女性电影创作潮流，也是难得一见的讲述战后意大利妇女解放历史的影片。尽管影片中的后现代元素存在文化悖论，但能促使观众在观影与思辨中，深化对女性议题和历史书写的认知，推动女性电影创作成为主流文化，不再被边缘化。
来源：光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