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布上的火种：1905年中国电影的初啼

摘要：1905 年的北京秋阳，斜斜照进琉璃厂土地祠旁的丰泰照相馆。任庆泰摩挲着手中法国造的木壳手摇摄影机，黄铜部件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却暖不过他眼底的热望。这位 42 岁才迷上电影的照相馆老板，或许不会想到，他即将用这台机器，在一方白布上点燃中国电影的第一簇火种。

1905 年的北京秋阳，斜斜照进琉璃厂土地祠旁的丰泰照相馆。任庆泰摩挲着手中法国造的木壳手摇摄影机，黄铜部件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却暖不过他眼底的热望。这位 42 岁才迷上电影的照相馆老板，或许不会想到，他即将用这台机器，在一方白布上点燃中国电影的第一簇火种。

任庆泰的电影梦，始于三年前福寿堂的那束光影。1902 年，西班牙人雷玛斯带来的西洋影戏，让见惯了戏曲锣鼓的北京人耳目一新。银幕上跳动的风景、戏法与滑稽短片，在别人眼中是新奇消遣，在任庆泰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彼时已在北京经营多年照相馆的他，深谙光影成像的奥秘，那些流动的画面让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不仅仅是 “西洋玩意儿”，更是一种全新的叙事方式。他拉着雷玛斯刨根问底，从放映原理到胶片特性，不放过任何细节，心底已然埋下了自己摄制影片的种子。

这位山东掖县出身的商人，向来有着敢为人先的魄力。1850 年出生的他，青年时闯荡京城，在琉璃厂开出北京第一家照相馆，用镜头定格了无数国人的容颜。而当电影这一新兴事物出现时，他没有固守照相馆的安稳生计，反而决心跨界探索。“时下西洋影戏题材类同，咱们弄点新戏！” 他对馆内最好的技师刘仲伦说这话时，眼神坚定。这份底气，既来自他对光影技术的熟悉，更源于对本土文化的自信 —— 他要拍的，不是照搬西洋的风景戏法，而是中国人自己的戏曲精粹。

1905 年的春节，成了任庆泰圆梦的契机。英美电戏公司租用他的大观楼演出，让他得以近水楼台学习电影摄制技术。他像个谦逊的学徒，向外国放映师请教，暗中揣摩机器构造，回家后反复拆解研究那台法国摄影机。没有图纸，没有教材，他只能凭着一股韧劲，硬生生试制出符合自己需求的拍摄机。近一年的钻研，指尖磨出的厚茧，见证着这位中国电影先驱的执着。

影片的主角，任庆泰心中早有定数 —— 伶界大王谭鑫培。这位 58 岁的老生名家，11 岁学戏，文武双全，是《同光十三绝》中唯一的武生演员，连紫禁城传戏都敢讲条件。任庆泰忐忑地试探，说明是试验拍摄，可能失败且报酬不高，没想到谭鑫培一口应允。这份开明与信任，成就了中国电影史上的一段佳话。

二人选定的《定军山》，源自《三国演义》第七十回 “猛张飞智取瓦口隘，老黄忠计夺天荡山” 与七十一回 “占对山黄忠逸待劳，据汉水赵云寡胜众”，是京剧老生的经典剧目。剧情围绕蜀汉老将黄忠展开：汉中之战时，曹操麾下大将夏侯渊据守定军山，气焰嚣张。年逾七旬的黄忠主动请缨出战，诸葛亮起初担忧其年迈，黄忠当场拉弓断弦，力证老当益壮。两军对垒时，黄忠巧用骄兵之计，先是退让避战，待夏侯渊军心懈怠，便连夜奔袭，刀劈夏侯渊于定军山下，一举夺取军事要地，为蜀汉立下赫赫战功。这出戏既颂扬了忠义果敢的家国情怀，又展现了老将不服老的豪迈气节，剧中 “舞刀”“交锋” 等武打场面极具视觉张力，恰是无声电影最适合呈现的内容。任庆泰精选 “请缨”“舞刀”“交锋” 三场核心戏，既保留了剧情精髓，又能最大化发挥谭鑫培的武生特长。

拍摄的日子，堪称简陋却充满热忱。丰泰照相馆的露天院子里，两根廊柱挂起大方白布当背景，手摇摄影机固定在后墙最佳观测点。谭鑫培扎着一身黄靠，银髯飘拂，手持金刀，踩着铿锵鼓点稳步上前，一甩髯口一横刀，目光如炬，正是 “请缨” 时力证己能的坚定模样。“快摇！” 任庆泰一声令下，刘仲伦转动摇柄，摄影机发出 “嗤嗤” 的声响，200 英尺的胶片在无声中记录着戏曲与电影的首次相拥。“舞刀” 一场，谭鑫培耍出连环大刀花，金刀在阳光下划出弧线，时而劈砍时而格挡，将黄忠的勇武展现得淋漓尽致；“交锋” 戏里，他拳脚利落，虽无对手却神情专注，仿佛正与夏侯渊激战正酣。因是无声片，没有唱腔念白，仅靠身段、眼神与武打动作叙事，短短一卷胶片便已告罄。

初次试拍的胶片，任庆泰不敢声张，待到众人散去才悄悄放映。画面虽算尚可，却存在光影不均、动作衔接不畅等问题。他与刘仲伦连夜琢磨，又悄悄跑到东交民巷向洋行职员请教，只敢谎称 “拍风景玩”，生怕这份开创性的尝试遭人非议。改进后的拍摄依旧波折，秋日天气多变，光线稍暗便停机等待，拍摄中反复调整机位与动作幅度，短短十来分钟的影片，竟前后拍了三天。这份严谨与执着，让《定军山》不仅是一次技术尝试，更成为一份承载文化初心的作品。

当《定军山》在大观楼公映时，北京城里万人空巷。熟悉的三国故事、谭鑫培出神入化的表演，通过光影技术呈现，让观众们沸腾不已。看过西洋影戏的人们惊叹，原来中国人自己的故事也能搬上 “银幕”；戏迷们更是激动，得以在戏台之外，再次欣赏伶界大王的风采。外国职员称赞 “非常好” 的评价，化作了票房的火爆，也让中国电影迈出了商业成功的第一步。此后，《长坂坡》等戏曲影片接踵而至，丰泰照相馆成为中国早期电影的摇篮，而任庆泰在 1907 年将大观楼改造为影戏院，让电影这一艺术形式在中国落地生根。

命运的玩笑总是猝不及防。1909 年的一场大火，将丰泰照相馆的机器设备付之一炬，也终结了任庆泰的电影事业。这位先驱并未沉沦，只是默默收起了未竟的梦想，回归平静生活。1930 年，80 岁的任庆泰与世长辞，他或许不知道，自己当年在白布上点燃的那簇火种，早已燎原成中国电影的浩荡长河。

如今回望 1905 年的那个秋天，任庆泰的手摇摄影机不仅记录了谭鑫培的刀光剑影，更定格了《定军山》中黄忠的忠义风骨，定格了一个民族对新生事物的探索勇气。《定军山》的意义，早已超越了一部影片本身 —— 它是传统戏曲与现代电影的完美相遇，是东方叙事与西方技术的深度对话，是中国人用自己的方式，在光影世界里写下的第一笔。任庆泰的名字，或许不如后来的电影大师那般响亮，但他埋下的种子，早已在岁月中生根发芽，开出了璀璨的花朵。这白布上的火种，这戏曲里的家国情怀，终将永远燃烧在中国电影的精神家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