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最近于北京、南京、杭州等地举办的德国影展上有一部纪录片《里芬斯塔尔》(Riefenstahl,2024),主办方歌德学院邀我和北影的孙红云教授一起做映后谈。关于拍摄过《意志的胜利》(1934)、《奥林匹亚》(1938)的女导演里芬斯塔尔的故事,我之前以为已经讲
1934年,里芬斯塔尔在《意志的胜利》拍摄现场。资料图
一
最近于北京、南京、杭州等地举办的德国影展上有一部纪录片《里芬斯塔尔》(Riefenstahl,2024),主办方歌德学院邀我和北影的孙红云教授一起做映后谈。关于拍摄过《意志的胜利》(1934)、《奥林匹亚》(1938)的女导演里芬斯塔尔的故事,我之前以为已经讲尽,或者说已经有了广泛的共识和定论,所以很好奇在她去世二十年后出现的这部纪录片能有什么新发现,对这一纪录片历史上最大的丑闻或伦理事件能有什么新的观点。当然,我也知道当今世界瞬息万变,世界政治局面出现了无数难以预料的新状况,在新的时代景深里,过往的那些定论,是否已经发生了某些松动?
我的确是带着这样的好奇去看这部纪录片的,看完后我发现“松动”并未发生。可是,如果它在这些方面没有新意和“革命”,它的吸引力和存在的价值何在?我记得诺贝尔奖获得者索尔仁尼琴反对在艺术领域的“对于新奇的无休止迷恋”,他认为艺术主要还是要承载深刻的人性和人道主义责任,不能完全以新奇为尚。
当然,《里芬斯塔尔》还是发现了新的材料,带来了新的思辨,它再次揭穿了里芬斯塔尔的谎言。里芬斯塔尔说,她拍摄《意志的胜利》只是因为接受了希特勒的一个任务而已,如果罗斯福想让她去拍摄一部纪录片,她也会很好地去完成。《意志的胜利》拍摄了1934年纽伦堡纳粹集会,导演为自己辩护称,那些场景本来就在那里,一切都是客观记录,而她所拍摄的政客们也并没有发表反犹主义的话语。影片马上就展示出一个一个演讲的镜头,演讲者说——如果一个民族不能保持纯粹性,那就会消亡。
当里芬斯塔尔说她只是在纽伦堡集会前的几天里收到让她拍摄的命令时,本片马上回放了当时的一些镜头,显示其实很久之前她就和相关方面在接触和筹划。她还辩称自己对于奥斯维辛集中营一无所知,也不了解当时犹太人的命运,影片马上以证据告诉观众,在一部影片的片场,因为里芬斯塔尔现场随机说出的一句话就导致了多位犹太人失去了生命,她当然非常清楚当时犹太人的处境,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还有一次谎言的戳穿——后来她去非洲拍摄健壮优美的努巴人并出版了摄影集,当有人问她为什么执意去强调那些所谓的完美身体,似乎在延续她一贯的“纳粹美学”时,她说那一切都是努巴人与生俱来的,她为了不打扰这些人,都是用长焦镜头远远地捕捉,她从未摆布对方。但纪录片展示了相关素材,里芬斯塔尔在部落中如同女王,她摆布那些黑人进入取景框,还用零食引诱和支配部落的孩子们。
晚年的里芬斯塔尔在非洲。资料图
里芬斯塔尔活到101岁,2003年去世。她的遗产继承人在2016年将其大量遗物交给普鲁士文化遗产基金会,桑德罗·麦施贝格女士对于整理这些杂乱的遗产有贡献,作为回报,她被允许使用这些资料。后来她就成了这部《里芬斯塔尔》的出品人,导演由安德鲁斯·威尔(Andres Veiel)担任。
在纪录片领域,对于里芬斯塔尔的思辨还未完成,这一疑案中还有诸多关键证据没有找到或未经公开论辩。国外评论者认为安德鲁斯·威尔的这部作品是对里芬斯塔尔画像空白处的重要补充。当然你也可以开玩笑地说,这是对已成“死老虎”的人的又一次“补刀”——不过这种说法有失严肃,只有那些同情里芬斯塔尔的人才会这么说。在我的认知中,上一部关乎里芬斯塔尔的有力量的传记纪录片是雷·穆勒(Ray Müller)导演的三小时的《里芬斯塔尔:精彩且可怕的一生》(The Wonderful , Horrible life of Leni Riefenstahl,1993)。这部纪录片第一次生动而全面地展现了里芬斯塔尔的人生,但它似乎颇有争议。
它所呈现的传主的形象很是精彩。她在影片中不停地为自己辩护,说自己只热爱艺术,不关心政治。她在片中为导演讲述《意志的胜利》的镜头美学。面对集会上的士兵阵列,她用了升降镜头——她兴奋地说,你看镜头这样慢慢升起来,然后缓缓右摇,又将镜头缓缓左摇,最后两个镜头并置在一起……她似乎在刻意展现她身上纯粹的形式主义迷恋,她在告诉大家她仅是一个热爱电影的艺术家而已。镜头中她还和雷·穆勒发生了剧烈的争执,她气急败坏地去抓导演的衣领。穆勒说,我感觉人们期待你认罪。她则愤怒地喊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有什么罪,我从来没有加入纳粹,我也没有扔下原子弹,我的罪在哪里?
这一切没有损害里芬斯塔尔的形象,反而一定程度上赋予她一种坦诚、真性情的感觉,有一种“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亲切感。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其实这部于1993年获得艾美奖的纪录片是受里芬斯塔尔本人委托制作的,当时是要配合她正要出版的自传。评论者乔纳森·罗森鲍姆对此十分气愤,他称这部影片完全是受里芬斯塔尔支配制作的,导演要采访谁,她有着完全的否决权,因此“你不可能在这部纪录片里看到苏珊·桑塔格”。这位作者还愤怒于本片为迎合欧美市场,起了那个煽情的愚蠢的名字,其实它在德国的名字是《里芬斯塔尔:影像的力量》。
二
美国评论家苏珊·桑塔格是里芬斯塔尔的著名批评者。1974年,她有感于一些女性主义者热衷于组织有关里芬斯塔尔的活动,帮助这位女导演东山再起,愤怒地写下了批评史上的名篇《迷人的法西斯主义》。安德鲁斯·威尔的这部纪录片其实延续了桑塔格的思路和方法,虽然一为文章,一为电影。
苏珊·桑塔格在文章中指出,里芬斯塔尔经常为自己辩护,说自己拍摄的纪录片不过是客观记录,而且影片中没有使用解说词,所以影片并未显示她的倾向性。桑塔格则敏锐地指出她的影片一开头就用了很多字幕,亮出了她的观点。这些字幕“盛赞大会为德国历史上的救世巅峰”。
安德鲁斯·威尔和桑塔格一样,都用对比的方法揭穿了里芬斯塔尔的谎言。但纪录片没有重复桑塔格的考证,而是给出了新的材料。另外,纪录片也非常敏感地给出了一个情节——当女导演为自己辩护说拍摄《奥林匹亚》也只是客观记录,并不是刻意表达纳粹美学,那些健美和力量本来就存在于那个拍摄现场,然后有人问里芬斯塔尔:你说你只是客观记录,如果是残疾人运动会,你会去拍摄吗?
里芬斯塔尔马上说:不!在这部纪录片的最后,有观众来电(我猜这来自里芬斯塔尔的电话录音,她晚年致力于搜集别人对她的好评和支持)支持女导演,他在咒骂那些因为里芬斯塔尔不拍残疾人就去诋毁她的人。
拍摄残疾人为什么在这里如此重要?这涉及纳粹美学的关键。苏珊·桑塔格曾在文章中,用很长的篇幅来说明里芬斯塔尔在服务于纳粹之前和之后,都是真诚的“纳粹”。从她早年拍摄的壮丽的登山电影,到为纳粹服务的《意志的胜利》《奥林匹亚》,再到导演晚年的摄影集《努巴人》或者表现海底世界的纪录片,都潜藏着这样的追求。这种美学致力于展现健美、强壮的人类,呈现高山、大海的神秘魅力,以及人类的坚强意志。
苏珊·桑塔格。资料图
正如里芬斯塔尔不停为自己所辩护的,从古希腊开始,西方人就在追求这样有力量的美学。但纳粹将这一切变为等级化,并对其人格的平等性加以取消。他们追求壮美的一切的同时,认为那些弱者或者“劣等”的人种如犹太人是需要被清除的。我看过一些1930年代末到1940年代初纳粹时期的纪录片资料,比如《过去的受害人》《永远的犹太人》,其中将犹太人、残疾病弱者并置在一起,明目张胆地称他们为怪物。
作为艺术家,沉湎于那般崇高美学,也许没有那么大的问题,问题在于它和政治的结合方式。希特勒给予里芬斯塔尔无限的电影预算,让她如鱼得水,将当时的政治需求与自己所心仪的美学用纪录片的方式演绎到了极致,她因此创造了很多电影史上前所未有的摄影手法,比如在拍摄赛跑时,她创造了一种轨道跟随拍摄系统。
对于这位女导演的美学成就,苏珊·桑塔格在早期其实是很欣赏的,但这与她后来对女导演的批评并不矛盾,据她自己辩称——我处理的是不同的问题。
对于如何理解里芬斯塔尔的美学,我在映后谈中举了一个反例——一个和她的诉求完全相反的美学场景,那就是贾樟柯的《小武》。当瘦小的相貌平平的小武全身赤裸着走入汾阳澡堂子的时候,偌大的空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在大全景镜头下,他孤独的身影显得渺小——这是中国电影史上值得纪念的一幕,因为其中含有深刻的人道主义。并非那些高大、健壮、完美的形象才配进入艺术和观众的视野,才配召唤我们的同情。
在映后谈中,我发现有些观众看到了这部影片和国际形势的关联。的确,这部纪录片片的横空出世并非仅仅针对历史问题,而是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它主要针对的是西方出现的新白人种族主义,属于借古讽今,对今日之世界发出警示。我认为历史景深的另一改变,则是女性主义思潮在今天的迅猛发展——如此形势下,作为女性导演的里芬斯塔尔的历史评价会不会因此真的有那么一点点松动?
我在网络社区也看到了一些类似的言论,比如认为里芬斯塔尔的“带罪的成就”归根结底是男权社会的产物。用这种方式为这位女导演脱罪,自然是将问题概念化了,而我认为里芬斯塔尔的遭遇在于她的确比别人更深刻地介入了纳粹的事业,她的影片在欧洲有力地宣传了第三帝国的“正面形象”。这种“性别辩护法”其实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发生过了,并因为桑塔格的文章引发了一系列争论。
二战结束后,里芬斯塔尔就屡遭审判,在法国监狱被拘留约四年时间。她为自己鸣冤说,海德格尔、卡拉扬都加入过纳粹却没有入狱,自己从未加入却遭如此非难,女性一旦犯错就永远无法获得原谅!而那篇《迷人的法西斯》发表(1975年2月发表于《纽约书评》)后不久,就有女性作家撰文反对桑塔格。苏珊·桑塔格在文中认为是女性主义者在帮助里芬斯塔尔恢复声誉。反对者批评桑塔格,认为让里芬斯塔尔恢复声誉的并非女性,而是电影圈,她们还批评桑塔格未能在法西斯和父权制价值观之间建立关联。
就此桑塔格撰文反击,她辩称当前一些女性对于里芬斯塔尔地位的提升所起的作用是真实存在的,她还认为很多女性主义修辞仅仅将历史简化为心理学。她说:“应用于一个具体的历史主题时,女性主义的热情所得出的结论,无论多么正确,都极其笼统。”虽然大部分历史都是父权制历史,但其中还是有所区别的,而且不可能在所有关于历史的阐释中都贯穿女性主义这个线索,也不能将“人类历史上几乎所有可悲之事都作为重申女性主义悲诉的素材”。桑塔格的修辞漂亮,战斗力爆表,但她的话仍然包含着我们思考相关问题的重要维度。
王小鲁
责编 邢人俨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