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八十年代的片子《包氏父子》，改编自张天翼短篇原著。以前以为张天翼只是儿童文学作家，没想到这部电影和原著的讽刺性如此强烈、意蕴如此丰富——而我居然原著和小说都没看过！

八十年代的片子《包氏父子》，改编自张天翼短篇原著。以前以为张天翼只是儿童文学作家，没想到这部电影和原著的讽刺性如此强烈、意蕴如此丰富——而我居然原著和小说都没看过！

它用80年代的现代语言讲30年代的故事——针对当年普遍的中国父母们望子成龙，而儿女又不争气所酿成的种种悲剧，比原著更直面人心。

影片为我们留下了江南水乡八十年代非常珍贵的影像资料，因为小说不长，增加了不少丰富的细节。

一开始，江南水乡环境的拍摄如此贴合，江南风物与民俗习惯如此亲切可喜，让人想起了50年代的电影《祝福》。

编导者不仅做到了忠实于原著所表现的那个社会氛围，并赋予它浓郁的地方色彩，从而使主人公所处的生活环境比原作更富有立体感。

当然，在人物形象上也更丰满，更富有典型性。

《包氏父子》公映后，导演到张天翼的客厅，放给他看。两年后，张天翼去世。

饰演老包的管宗祥，常演反角，与男主无能、善良、怯懦的性格相差太远（主要眼睛太凶恶），但在这部电影里，他演设定不识字，没文化的老实人老包，演得却很好！

他基本没有外部动作，说话都是小声小气，或者憋半天说不出话来，其内心活动的展示，达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境界。

加上，管宗祥体瘦、脸部苍老、那种气质上的沧桑感很有时代气息。他演的老包看着就是身边的人，非常熟悉和亲切。

这个拼命供应儿子上学的穷苦父亲，全程对儿子都是陪着笑脸，小心翼翼，最有脾气的一次，还是面对儿子留级，也不过是数落儿子几句“要争气”，此外再也没有更大的愤怒和脾气了。

他倾尽所有供应的儿子小包怎么样呢？

儿子包国维，不仅能在富人区的学校读书，还能和其他富人子弟做朋友，但是出道即废柴！演员刘昌伟塑造了中国影史上最深刻的败家子形象。他演的小包仿佛生而如此，是个设计出来的典型。

为什么电影将时间定在大年前夕呢？

一是，学生都回来了，展现校长响应号召——在30年代中期，蒋介石提倡新生活运动，社会思想开放，穷人可以上学了！更重要的是，把包国维的学费这个大山，放到愉快的新年前，以乐景衬哀情。

老包很高兴儿子能回来。同时，他还很愿意见到这个手拿文明棍的高科长。

老包见他比见老爷还毕恭毕敬，非常有礼节，因为那是政府的科长，当时就不得了了。

高科长告辞离开时，有一个长镜头——他上桥走很远了，老包还在后边望着。

为何如此仰慕？这里表现了老包的至高梦想：他节衣缩食，一件棉褂子穿十几年，就为期望儿子念完书后做官，最好也能像高科长那样，当个科长，他也就成为“老太爷”了！

父亲望子成龙的渴望，一个长镜头就全有了。

老包仰慕完科长，转眼对上门的流浪儿，就是一句粗暴的“滚”！

但导演并不是想通过这个情节说他不是好人，而是通过这个对比，突出包父的阶级局限性。

儿子小包出场也是这样，他穿过集市，意外遇上昔日的伙伴，对方认出了他，叫出他的名字来——包国维！

但他看一眼对方，装不认识，闪了。

他和父亲本质上都一样——虚荣！看到比自己弱的，穷的，也是鄙夷。

儿子人没到家，留级的通知先到了，这很打脸！厨子替老包念信。数学丁，语文丁……哪门子的书生这么低分！

但是厨子依旧要说好话捧着，这倒是很符合下层人不敢妄言的实质。

老包没犹豫，赶紧准备学费——枕头下积攒的钱全掏出来了。

他不知道，身处韭菜的阶层，仅仅想通过上学念书翻身成为主人，大抵只会陷入更深的困境。

到这个时候，观众都已明知小包被溺爱，没有底层的那种冲劲儿和上进，是个蠢货。然而老包仍然努力小心维护着孩子的自尊心，免得孩子失去前进的动力——他对儿子真当宝贝一样的，当做自己的生命一样。

电影细致描画了30年代的社会情状：家长如何去银行交学费。

老包在柜台前想省下校服钱——因为去年的校服还是新的。遭到银行人的训斥：交不起钱就退学，别讨价还价。

看看，人家已经用收费进行筛选了，交不起钱，就别上。老包这不是不自量力吗？

老包不死心，转身又去学校求告，遭到更严厉的拒绝和训斥。

因为他翻来覆去，就两句话——可怜可怜！他没钱，交不起学费。

那你别上啊！老包又不愿意。

父亲在苦苦哀求， 儿子完全置若罔闻。

小包和阔学生郭纯打球，又上门去送球——底层出身的孩子多数有个误区——总以为靠着热情、仗义、义气、会说话，就能给自己换来资源、认可和支持，就能融入有钱人的圈子，就能在关键时刻拉自己一把，跻身上流社会。

郭纯正吃饭。

这桌子菜盲猜：蹄髈、红烧鲈鱼、虾仁、笋干、鸡汤（鸡蛋汤有可能）。这样的饭菜，在90年代也不可能经常吃。更不可能虾鱼同时出现，除非过年——明示他们的条件非常好。

从谈话中，听出郭纯要出国留学，伦敦大学的校长和他爸爸居然是同学。

这就明摆着——上学本身就是有钱人的专利，底层人民只能学个手艺混口饭吃，阶级上升的路是被完全堵死的，学校是上流社会的玩具。这是我们在看这部电影时应想到的。

小包在人家的洗手间洗脸，用人家的头油，又是抹又是闻——不仅自己不成器，还爱慕虚荣，沾染了富家子弟好逸恶劳，贪图享受的习气。

按说包国维也不过才16岁，有攀比心也属正常，可这一幕就是看不下去。真真可怜借给老包钱的可怜人，换做是我，看到小包这么烂泥，绝对与老包绝交了。

小包收拾好头发，很自然地又看到脚上——那双破旧的布鞋。从鞋子就可以看出阶级和层次的不一样。

所以后来他千方百计弄来了皮鞋。

这也许是每个人青少年时期在成长状态下都会经历的吧——不管是鞋子还是头油，这种在那个年代最代表阶级的外在之物，都成为了父子俩最终走向更加贫苦的原因。

还是戴老七（那个剃头的）说的对——上什么学啊！不如学门手艺来得好！哪怕送出来当学徒，哪怕站站柜台，（别学吃喝嫖赌，一步一步熬去），这才是适合底层人的生存之道。

可是看到店里那个帮忙的小学徒，佝偻着身体扫掉落的头发——老包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儿子干这个。

学手艺的确可以养活自己，可只有读书才能跨越阶级，才能成为他心中的“人上人”！

他就为了这个“幻想”把自己的一切都投资了进去，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儿子成才！

只不过小包走的是另一条路。

他努力让上层阶级喜欢自己，带带自己。

但是你自身没有价值，再怎么会说话，再怎么凑热闹，别人的资源也不会给你。

所以他本想看看人家的好衣服，但是备受冷落，凑上去搭话也不被理睬。

别人的衣服，别人的家俱，这都是小包想追求的物质，但自家条件又不允许。

他不知道父亲在到处借钱——到哪里去借？无非就是身边的穷人。

老包就是觉得给孩子把这些搞好了，儿子的成绩就能好，就像总想着给出投资就一定有结果一样！

看电视感觉不出来——但是想想如果你邻居是这样，你会觉得不讨嫌？

自己没有钱供小孩读书，就去借别人钱供自己小孩读书？人家的钱就不是钱？

老包的经济实力根本不足以支撑孩子进行高等教育，完全就是一厢情愿。

他终于借足了钱，再到银行交注册费。

这场戏，他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把握得很好。

感觉管老爷子整个从内心到外表变了一个人。

他就过着老包的生活——三个月没脱过这件衣服，把一个满心愧疚、望子成龙、低声细气的父亲演到了骨子里。

老包交完学费，居然退了七块钱，把他乐坏了。

他第一时间不是想着先还朋友，而是想着先给小包买瓶“斯丹康”头油。

小包和郭纯等走在街市上，老包买了头油喊他，遭到儿子气急败坏地“训斥”：

“以后不要在路上叫我！”

穷人家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吧。

到了青春期，很容易对原生家庭开始愤怒，他明白原生家庭给不了自己想要的，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像遗传基因一样跟随自己。

老包张口结舌，眼看着儿子离去。

他自己的受教育程度决定了他不可能有科学的教育方法，他给下一代传递不了任何成功正确的经验，可是，贫穷家庭的教育又能好到哪里去？

儿子一边跟着富二代瞎混，惹是生非，父亲一边东奔西走望子成龙，截然相反的方向形成对照。

贫民孩子，由于经济上没有存在感，于是在其他地方寻找存在感。比如调戏女学生。

张天翼让儿子这个角色集中了所有反面的因素——留级，调戏女同学，打架，虚荣，嫌弃自己父亲……

小包几乎天生自带市井流氓气息，导演谢铁骊为观众鲜活呈现出普通贫苦人家中玩世不恭、不学无术且不务正业的“纨绔公子”包国维形象，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还在郭纯这里找到一本有关性爱的书。

小包性觉醒后的性幻想和看两性书籍，可能也是他叛逆的一个来源。

在小包读小黄书的时候，老包高兴地以为他在用功。

没文化真可怕。

蒙在鼓里的老包，想象着儿子的成功，辅以儿子小时候的闪回画面，都是泪点。

伙房的那个厨子，总是跟老包讲小包要成才了、要做大官了、你要享福了，一味说好话宽慰他，何尝不是把老包摁在幻想里——当然，他们也很清楚老包就爱听这个。

实际小包真能成才吗？他当人的帮闲怕也没有那能力。有些性格是刻在基因里的，比如小包手欠，就喜欢乱翻别人东西。

——即使他能融入有钱孩子的圈子，但没一个人真拿他当回事儿，除了戏耍他，就是让他背锅。

人家瞧不上他，实际不带他玩。

这爷俩有一点出奇的一致，就是爱不切实际的意淫。

在电影开头不久，小包就已开始做类似的梦。

——这才是绝大多数穷苦人的现状，哪有那么多奋发图强的穷苦孩子！

因贫穷而自卑诱发出的攀比心只会让人堕落。

比如他看中的那个女孩，鄙视小包的眼神——阶级观念如何深入学生的心里。

——品学俱差之外，贫穷家庭出身，情商低不会说话，外加打扮老土，天生一张低颜配角脸……其遭遇就更像咎由自取而非环境使然？

人穷志短吧，没有太多的褒贬，心里只是瑟瑟的酸楚。

春节前后，古色古香的过年。

江南的春节风俗，小兔子灯，四个小轱辘拉着走，里面点着蜡烛。

西瓜灯，西瓜灯是滚的，里面放蜡烛的东西跟着轴心滚，小孩玩的灯都拍出来了。有些灯现在没有了。

关于年俗的画面，小镇的生活景象，实在拍的美好。只是有趣得体的活动都失传了。

胖厨子比老包宽裕一些，能借钱、平时吃的上肉，喝酒抽烟都不耽误。

细节特别到位，人文生活环境的复原就像纪录片一样真实。

老包时刻不会忘记替儿子祷告，祝福。

他还真不是普通人——普通人没他这么官迷心窍。

继续说小包。

他好不容易巴结上郭纯一伙，参加了球队，为了向老包要钱买球衣，破天荒地连声喊起“爸爸”来——他从来没叫过爹，这次就为了想买个球衣，叫了老包“爸”。

这是原作所没有而编者所加的神来之笔。

老包立刻落了泪——几乎怀疑自己耳朵，熟料可能这年都过不完自己就要被儿子耗死了。

球衣刚买完，讨债的就上门了。

自己还欠着债！硬靠别人钱续命？欠别人钱又不还。老包大概想着借钱因为自己用在孩子身上，就可以拖着不还。

穿上新球衣的小包，讲所谓的义气，为富家公子大打出手，以获得别人的赞许。

自费当马仔？

他想着没准几年后，会成为一条响当当的好青皮。可是，韭菜在镰刀手的眼中，至多不过是跑腿，打手，帮闲，是随时可以被抛弃的。

结果小包出了问题，郭纯没替他摆平。

退学，对富家子来说就是个小插曲（除了小包，没人受处罚），对贫困人家来说，就是天塌了。

老包发出哀求：

先生，先生，为什么开除包国维？叫他到哪里去啊？他五岁死了娘，是我把他养大的。我省吃俭用供他上学，先生，我，我连一点小钱都舍不得花，你看看，我这件棉袍穿了15年了……

我可以不吃不穿呐，只要能让他念书。先生，我给你跪下了！先生，我给你跪下了！—

老包心都碎了。

父亲的尊严不值钱，毫无代价地求人行行好，儿子的尊严更不值钱，却大大方方地践踏着父的尊严。

老包用自己的可怜、穷，认为全世界都应该帮他。

——这个男版祥林嫂的形象咋没流传下来呢？

灰头土脸的孩子被放出来了，其实我很想看到小包倒霉的。

这对父与子很绝。

都一样的自私、现实、白日梦、还有点是非不分——都在巴望着不该属于他们的，都是可怜可恨之人。

不管在何年代，底层人虚荣作祟，向富人硬融，都是不可取的，这一点电影是超越时代的。

电影镜头切换非常流畅，超出预期，本来以为会一板一眼到僵硬（老电影通病），结果行云流水，非常轻快。结尾还有一点反转，以为会出现惊喜：

老包拉住高科长的手，直喊帮忙救命，请他求求情，让学校不要开除儿子。

结果可想而知，人家推脱一番，径直走了。

很快年到了。处处全家团圆，算是和包家的对比，暗示不攀高枝才正确。

最后的结局非常克制。

大年三十的欢声笑语中，本以为老包最后会给小包一巴掌，没想到只是默默流泪。

包氏父子该从梦里醒来了。可我觉得小包还是没有醒。

——如果小包是上进的学生，这个30年代的家庭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仅仅因为儿子不争气所以才悲剧吗？作者要表达的应该不会这么浅，那如何从根子上分析一下这个悲剧呢？

他们还有巨债需要偿还，他们之后的命运是什么样子？导演给了人问题，却没有给出答案。

直到最后，也没有给父子二人安排转机，而是在悲哀中结束。

看完真是如芒在背。

老电影的后劲儿太足了，感觉是给自己很有力的一拳！

它是那么平和、深刻，隽永，哀伤——有点像人生。本身故事不平庸，值得为它专门拍部电影。

它确实也是一部杰出的作品。

来源：在影视的边缘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