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台海鸥牌16毫米放映机,两个大铁皮箱子装着拷贝,还有一堆零零碎碎的电线喇叭,全是我一个人的家当。
79年的风,吹在脸上,还带着点没化干净的土腥味儿。
我叫赵东,是红旗生产大队唯一的电影放映员。
这活儿,听着洋气,其实就是个到处跑腿的力气活。
一台海鸥牌16毫米放映机,两个大铁皮箱子装着拷贝,还有一堆零零碎碎的电线喇叭,全是我一个人的家当。
每次放电影,都跟过节一样。
天刚擦黑,村东头那片打谷场就黑压压全是人。男女老少,搬着小板凳,嗑着瓜子,伸长了脖子等。
那块挂在两棵老槐树之间的白布,就是他们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窗口。
而我,赵东,就是那个给他们开窗的人。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
有点飘。
特别是当那束光从我手里打出去,照亮一张张渴望的脸时,我感觉自己不像个放映员,倒像个普度众生的神仙。
当然,神仙也得食人间烟火。
我这活儿归大队部管,队长李大山就是我的顶头上司。
李大山这人,脸跟村口的磨盘似的,又黑又硬。往那一站,不说话都能让你腿肚子转筋。
他对我还算客气。
毕竟,全大队就我一个人会摆弄这“洋玩意儿”。机器要是坏了,他闺女想看《追捕》,就得干瞪眼。
说到他闺女,李娟,我这心里就跟揣了只兔子似的,乱蹦。
李娟今年十八,刚高中毕业,没下地挣过一天工分。皮肤白得跟那电影拷贝里的女主角似的,不像我们村里的人。
她总爱往我这儿凑。
“赵东哥,今天放啥呀?”
声音脆生生的,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黄瓜。
我头也不抬,手上忙着接线:“《小花》。”
“又放《小花》?上个月不是刚放过?”她凑得更近了,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儿钻进我鼻子。
“队里安排的,我有什么办法。”
我能感觉到全场至少有一半的眼睛,都在往我俩身上瞟。火辣辣的。
特别是几个跟李娟差不多大的姑娘,那眼神,简直想把我生吞了。
还有几个小伙子,比如民兵排长王强,看我的眼神,就跟看阶级敌人没两样。
我一个月的工资,二十七块五,外加三十斤粮票。
在村里,这算高收入。
可跟人家李大山家比,我算个屁。
他家是全村第一户装上电灯的,听说他儿子在县里供销社上班,那可是铁饭un。
我呢?
爹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等着吃饭。
我心里门儿清。
李娟这种姑娘,我惹不起。
“赵东哥,你这线怎么都缠一起了?我帮你理理。”
一只白嫩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搭在我那满是机油和泥垢的手背上。
我浑身一激灵,跟触了电似的,猛地把手抽回来。
“不用!我自己来!”
声音有点大,吼得我自己都吓一跳。
李娟也愣住了,举着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我听见有人小声嘀咕:“嘿,这赵东,谱儿还挺大,队长闺女给帮忙还甩脸子。”
我没法解释。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蹲在棵树下的李大山。
他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头一明一暗,像只潜伏在暗处的狼。
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后背的汗毛“唰”地一下就立起来了。
我赶紧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把线插好,打开了放映机。
“嗡——”
机器转了起来。
光束打在白布上,出现了片头。
人群发出一阵欢呼。
我松了口气,躲进了机器后面的阴影里。
李娟还站在那儿,没走。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眼睛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亮得吓人。
我不敢看她。
我怕她那眼神,也怕她爹那眼神。
电影开始了。
《小花》我看过不下二十遍,台词我都会背了。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歌声一起,全场就安静了。
只有机器的转动声,和我那不争气的心跳声。
“赵东哥。”
李娟又开口了,声音很低,只有我俩能听见。
“嗯?”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是不是讨厌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
讨厌?
怎么可能。
她长得那么好看,跟电影里的明星似的。村里哪个小伙子不偷着瞄她?
可我能说吗?
我不能。
“没有。”我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忙。”
“你现在不忙。”
我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是啊,我现在不忙。我就坐在这儿,看着胶片一圈一圈地转。
“李娟同志,”我清了清嗓子,想让自己显得严肃点,“现在是放电影时间,请不要影响我工作。”
我故意把“同志”两个字咬得很重。
这是我们这个年代最安全的称呼。
李娟沉默了。
我以为她会生气,会掉头就走。
可她没有。
她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给你。”
我低头一看,是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我们村,只有过年或者家里来贵客才舍得吃鸡蛋。
我手一哆嗦,差点把鸡蛋扔了。
“我不要。”我把鸡蛋往回推。
“我妈让我给你拿的,你干活辛苦。”她的手很有劲,死死按着我的手。
我俩就这么僵持着。
鸡蛋的热度,从她的手心,传到我的手心,再一路烧到我脸上。
我感觉自己的脸肯定红得像猴屁股。
“拿着吧,赵东哥。你不吃,我回去没法跟我妈交代。”
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了点哀求的味儿。
我没辙了。
我能跟她横,但我不能跟她妈横。她妈是妇联主任,我得罪不起。
我只好收下鸡蛋,小声说了句:“谢谢。”
“不客气。”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一笑,我感觉整个打谷场都亮了。
电影放到一半,需要换片子。
这是最关键的时候,不能有半点差池。
我站起来,熟练地打开片箱,取出第二盘拷贝。
就在我低头操作的时候,李娟突然说:“赵东哥,你看,那是什么?”
我下意识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是夜空。
今晚的月亮很圆,星星也多。
“星星啊。”我随口答道。
“真好看。”
“嗯。”
我继续低头干活。
“赵东哥,你说,天上的星星,是不是跟电影里的人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停下了手里的活。
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星星就是星星,挂在天上,亮晶晶的。还能有什么故事?
可她这么一问,我突然觉得,好像是那么回事。
我抬头看着她。
她也正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比星星还亮的光。
那一刻,我忘了她是谁的闺女,忘了周围还有几百号人,忘了她爹那双狼一样的眼睛。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也许吧。”我鬼使神差地回答。
她又笑了。
这次笑得更开心了。
我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她。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我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
换好片子,电影继续。
我把那个鸡蛋揣在怀里,一直没舍得吃。
电影放完了。
人群像潮水一样散去,留下满地的瓜子壳和烟头。
我和我的徒弟猴子开始收拾东西。
猴子是我表弟,比我小两岁,脑子灵光,就是嘴碎。
“东哥,可以啊你。”猴子一边卷电线,一边挤眉弄眼地跟我说。
“可以什么?”我假装听不懂。
“还装!队长家的千金,又是送水又是送鸡蛋,全村都看见了。”
“别胡说八道!”我瞪了他一眼,“人家是慰问我们放映员,你也有份。”
“我可没那福气。”猴子撇撇嘴,“那鸡蛋热乎乎的,肯定是在怀里捂了半天,专门给你留的。”
我的脸又开始发烫。
“你再胡说,明天别跟我出来了。”
猴子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说了。
我们把东西收拾好,装上板车。
我推着车,猴子在后面扶着。
村里的小路坑坑洼洼,车子一颠一颠的。
怀里的鸡蛋,也跟着一颠一颠的,像我此刻的心情。
快到家的时候,一个人影从路边的黑影里钻了出来。
“赵东。”
是李大山。
我心里一紧,停下了脚步。
“李……李队长。”
猴子也吓得不敢出声了。
李大山走到我面前,个子比我高半头,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他没看我,眼睛盯着我那辆板车。
“机器没问题吧?”
“没……没问题。”
“那就好。这可是公家的财产,金贵着呢。弄坏了,你赔不起。”
他的声音不响,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头子,砸在我心上。
我听明白了。
他不是在问机器。
他是在警告我。
他闺女,也是他家的财产,更金贵,我也赔不起。
“我……我知道,队长。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我结结巴巴地说。
“知道就好。”
他从我身边走过,那股子呛人的旱烟味儿,熏得我差点咳嗽出来。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我才敢大口喘气。
“吓死我了。”猴子拍着胸口,“东哥,我看这事儿悬。队长那眼神,不对劲。”
我没说话。
我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那个还温热的鸡蛋。
硬硬的壳,硌得我手心疼。
回到家,我把鸡蛋放在桌上。
我爹妈都睡了。
弟弟妹妹们在另一间屋挤着,能听见轻微的鼾声。
我没开灯,就着月光,看着那个鸡蛋发呆。
吃?
还是不吃?
这是个问题。
吃了,就好像接受了什么。
不吃,又辜负了人家一番心意。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当个破放映员,怎么还当出这么多事儿来?
我拿起鸡蛋,在桌角轻轻一磕。
“咔嚓。”
蛋壳裂了。
我一点一点地剥开。
蛋白光滑细腻,像李娟的脸。
我把鸡蛋塞进嘴里,两三口就咽了下去。
真香。
吃完,我心里更乱了。
第二天,我照例去大队部领拷贝。
新的拷贝还没从公社送来,我们这周还得放《小花》。
我有点失望。
倒不是因为看腻了,而是因为放老片子,意味着我的工作很简单,没法用“忙”来当借口。
果然,我刚把机器擦干净,李娟就来了。
她今天穿了件红格子衬衫,两条辫子乌黑油亮,衬得小脸更白了。
“赵东哥。”
她手里拎着个军用水壶。
“我爸让我给你送点水,天热,别中暑了。”
又是她爸。
我心里冷笑一声。
李大山会这么好心?
我不信。
“谢谢。”我接过水壶,拧开盖子,灌了一大口。
水是凉的,还带着一丝甜味。
应该是放了糖。
这个年代,糖也是稀罕物。
“好喝吗?”她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嗯。”
“我放了糖精。”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心里一动。
糖精比白糖便宜,但也不是谁家都舍得喝的。
“费心了。”我说。
“不费心。”她摇摇头,“赵东哥,你这机器真有意思,能给我讲讲吗?”
她指着放映机。
来了。
我就知道她会找各种理由跟我搭话。
我能拒绝吗?
不能。
她是队长的闺re,我是大队的放映员。
“这叫放映机,”我耐着性子开始解释,“光从这里打出来,通过这个镜头,把胶片上的图像放大,投到幕布上,就成了电影。”
我讲得很枯燥,都是些专业术语。
我以为她会听不下去。
没想到,她听得特别认真。
还时不时地提出一些问题。
“这个轮子为什么会转?”
“胶片为什么是透明的?”
“为什么电影里的人会动?”
她的问题很幼稚,但我没法不回答。
我一边讲,一边偷偷观察她。
她离我很近,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膏的香味。
她的睫毛很长,一眨一眨的,像两把小扇子。
我的心又开始不听使唤了。
我赶紧把视线移开,落在了她身后的墙上。
墙上贴着一张“农业学大寨”的宣传画。
画上的人,个个都昂首挺胸,斗志昂扬。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人家都在为四个现代化奋斗,我却在这里跟一个小姑娘纠缠不清。
“行了,就这么多。我要干活了。”我打断了她的话。
“哦。”她有点失望地应了一声。
但她还是没走。
她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我只好找点活儿干,把机器拆开,又装上,来来回回好几遍。
直到猴子过来找我,她才起身离开。
临走前,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说:“赵东哥,晚上见。”
我没吭声。
猴子凑过来,一脸坏笑:“东哥,‘晚上见’哦。”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见你个头!”
晚上,又是打谷场,又是《小⚫花》。
一切都跟昨天一样。
不一样的是,李娟今天没给我送鸡蛋。
她就坐在离我不远的第一排,跟几个女同学一起。
她没再过来跟我说话,但她的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地往我这边瞟。
我假装没看见。
我努力让自己专心工作,可脑子里总是浮现出她白天托着下巴看我的样子。
放映结束,收拾东西的时候,王强带了几个民兵过来。
王强长得人高马大,黑红的脸膛,看谁都像欠他钱似的。
他是李大山的得意手下,据说李大山有意让他当自己的女婿。
“赵东。”王强走到我面前,声音跟打雷似的。
“王排长。”我站直了身子。
“听说你这机器金贵得很?”他指着我的放映机。
“是公家的财产,当然金贵。”
“那你可得看好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最近村里不太平,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想搞破坏。”
他说的“不三不四的人”,指的就是我。
我听出来了。
我心里一股火就上来了。
“王排长放心,谁敢动公家的东西,我第一个跟他拼命。”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哟呵,口气不小啊。”王强往前一步,胸口几乎要贴到我脸上,“就你这小身板,还拼命?”
他身后的几个民兵都笑了起来。
我攥紧了拳头。
我知道我打不过他。
但我不能怂。
我爹从小就告诉我,人可以穷,但不能没骨气。
“王排长要是不信,可以试试。”我说。
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猴子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王强,你干什么呢?”
是李娟。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王强看到李娟,脸上的横肉立马堆成了笑容。
“娟儿,没干啥,我跟赵放映员开个玩笑呢。”
“开玩笑?我看你像要吃人。”李娟瞪了他一眼。
“哪能啊。”王强嘿嘿地笑,“我这不是关心公家财产嘛。李队长特意交代了,让我多照看着点。”
他又把李大山搬了出来。
“我爸那是让你照看,不是让你欺负人。”李娟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王强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行了,你们赶紧回去吧,别在这儿碍事。”李娟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王强碰了一鼻子灰,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带着人走了。
“谢谢。”我低声说。
“谢什么。他就是条疯狗,逮谁咬谁。”李娟不屑地说。
我没接话。
“赵东哥,你别怕他。他要是再敢找你麻烦,你就告诉我。”
“嗯。”
她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既感谢她给我解围,又讨厌这种被女人保护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她越是这样,王强就越会把我当成眼中钉。
李大山也会越觉得我是个威胁。
我的日子,恐怕要不好过了。
接下来的几天,李娟像是跟我杠上了。
我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我去地里帮我爹妈干活,她就以“体验生活”的名义,也跟着下地。
她哪儿会干农活,没一会儿就把手磨破了。
我妈心疼她,让她别干了。
她不听,还说:“向贫下中农学习,不怕苦,不怕累。”
说得我爹妈一愣一愣的。
我去公社拉拷贝,她就说顺路,要跟我一起去。
二十多里的土路,我骑着大队唯一那辆二八大杠,她就坐在后座上。
一路颠簸,我的后背能清楚地 feeling 到她的体温。
我的心也跟着颠簸了一路。
到了公社,我去文化站办事,她就去供销社。
等我办完事出来,她递给我一瓶橘子汽水。
“给你的。”
“我不要。”
“我已经付钱了。”
“我给你钱。”
“我不要你的钱。”
我俩就为了一瓶汽水,在供销社门口拉拉扯扯。
引得路过的人都朝我们看。
最后,我还是拗不过她,喝了那瓶汽水。
甜得发齁。
齁得我心里发慌。
村里的流言蜚语,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说什么的都有。
说我走了桃花运,马上要当队长的女婿了。
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还有更难听的,说李娟早就被我……
我听到这些话,气得浑身发抖。
我想去找他们理论,可我找谁去?
全村人都在说。
我总不能把全村人的嘴都堵上吧?
我试图跟李娟保持距离。
她来找我,我借口忙,躲着她。
她给我送东西,我坚决不要。
可没用。
我越是躲,她追得越紧。
我感觉自己就像被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越挣扎,缠得越紧。
这天晚上,又放电影。
这次是新片子,《保密局的枪声》。
打谷场上的人比平时更多了。
我正在调试机器,李大山突然过来了。
他身后还跟着王强。
“赵东。”李大山叫我。
“队长。”我心里一沉。
“这机器,最近没出什么毛病吧?”
又是这句。
“没有,好着呢。”
“那就好。”李大山点点头,话锋一转,“我听说,最近有些人,心思没放在工作上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有些人,仗着自己会摆弄个洋玩意儿,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总想着攀高枝儿,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本来嘈杂的打谷场,一下子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的脸火辣辣的,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我想反驳,可我能说什么?
我说我没有?谁信?
李娟天天追着我跑,全村人都看见了。
“赵东啊,”李大山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更像是一种威胁,“你是个聪明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自己心里要有数。别为了点不该想的东西,把饭碗给丢了。”
他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走了。
王强跟在他身后,回头冲我露出了一个得意的冷笑。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李大山的话,像一把刀子,插在我心上。
他把我那点可怜的自尊,撕得粉碎。
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小丑,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
周围的人对我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
那些眼神,有同情的,有嘲笑的,有幸灾乐禍的。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电影开始了。
我躲在机器后面,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我看见李娟坐在第一排,她也听到了她爹的话。
她的脸煞白,嘴唇紧紧地抿着。
她几次想站起来,但都被她妈按住了。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我不知道我该恨她,还是该同情她。
电影放到一半,天突然下起了雨。
雨点一开始还稀稀拉拉,很快就变成了瓢泼大雨。
人群“呼啦”一下就散了,各自抱头鼠窜,往家里跑。
只剩下我和猴子,还有那套淋在雨里的设备。
“东哥,快!快收东西!”猴子焦急地喊。
我像没听见一样,还愣在那儿。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到我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东哥!机器要淋坏了!”猴子又喊了一声。
我这才如梦初醒。
对,机器!
这可是我的命根子!
我赶紧和猴子手忙脚亂地把机器和拷贝往片箱里装。
可雨太大了,我们俩根本忙不過來。
就在这时,几个人影冲了过来。
是李娟。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女同学。
“快!帮忙!”李娟喊道。
她们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帮我们把东西搬到板车上,又找了块塑料布盖上。
等我们把车推到大队部仓库的时候,所有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谢谢你们。”我对李娟和她的同学说。
“客气啥。”一个女同学大大咧咧地说。
李娟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她的衣服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美好的曲线。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把目光移开。
“你们快回去换衣服吧,别感冒了。”我说。
女同学们都走了。
李娟还站在那儿。
“赵东哥,”她开口了,声音有点沙哑,“我爸他……”
“别说了。”我打断她。
我不想听任何解释。
“对不起。”她说。
我没吭声。
“我没想到他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的声音带了哭腔。
我心里一软。
说到底,她也没做错什么。
她只是喜欢我而已。
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也许有。
在这个年代,在这个地方,门不当户不对的喜欢,就是一种错。
“不怪你。”我叹了셔口气,“是我自己没本事。”
“不是的!”她急了,“你很有本事!你会放电影,你会修机器,你懂那么多我们不懂的东西!”
我苦笑了一下。
这些所谓的“本事”,在李大山眼里,一文不值。
“你快回去吧。”我说,“你妈该着急了。”
“我不!”她突然倔强起来,“赵东哥,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
我被她问住了。
我喜欢她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靠近我的时候,我会心跳加速。
她笑的时候,我觉得天都晴了。
她受委屈的时候,我心里会难受。
这算是喜欢吗?
我不敢承认。
我怕我一点头,就会掉进万丈深渊。
“你别胡思乱想了。”我躲开她的目光,“我们……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她追问,“就因为你不是干部子弟?就因为你家穷?”
“是。”我干脆承认了。
“我不信!”她摇着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提倡婚姻自由!只要我们真心相爱,谁也拦不住!”
她的话,天真得可爱,也天真得可笑。
“李娟,”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太小了,你不懂。这个世界,不是电影里演的那样。”
“我懂!”她喊道,“我不怕!赵东哥,你只要说一句你喜欢我,我就敢跟我爸去闹!我就敢跟你走!”
我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
“跟你走?”我自嘲地笑了笑,“跟你走到哪儿去?我一个农村户口,一个月二十多块钱工资,我能给你什么?让你跟我一起喝西北风吗?”
“我不怕喝西北风!”
“我怕!”我冲她吼道,“我怕我爹妈被人戳脊梁骨!我怕我弟弟妹妹以后在村里抬不起头!我怕你跟着我受苦!”
我一口气把心里所有的恐惧和懦弱都吼了出来。
李娟被我吼得愣住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脸上滚下来。
我看着她哭,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
可我没办法。
长痛不如短痛。
我必须让她对我死心。
“你走吧。”我转过身,不再看她,“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我听到她压抑的哭声。
过了很久,我听到她转身跑开的脚步声。
仓库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
我只知道,我心里很难受。
非常难受。
那晚之后,李娟真的没再来找我。
我在村里碰到她,她也低着头,绕着我走。
我们俩,就像电影里那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村里的流言蜚语,渐渐平息了。
王强看我的眼神,也不再那么充满敌意了。
李大山见到我,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的心,空了一块。
每天晚上放电影,我都会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我再也没看到她。
听说,她病了。
在家躺了好几天。
我心里很担心,但我不敢去看她。
我怕我一去,我们俩好不容易斩断的线,又会连上。
猴子看我天天魂不守舍的,叹了口气。
“东哥,你这是何苦呢?喜欢就去追啊。咱们农村小伙子,咋就不能娶干部家的闺女了?”
我苦笑:“你不懂。”
“我是不懂。”猴子说,“我只知道,你要是再这么下去,人就废了。”
我何尝不知道?
可我能怎么办?
我的肩膀上,扛着的是整个家。
我不能那么自私。
半个月后,公社来了通知,要选派一个年轻人,去县里参加放映员技术培训。
为期三个月。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学成回来,不仅技术能提高,说不定还能转成正式工,吃上商品粮。
我们大队只有一个名额。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名额非我莫属。
毕竟,全大队就我一个放映员。
我也这么觉得。
我把我的申请交给了李大山。
李大山看了看,没说话,就把申请压在了他的茶杯底下。
我心里有点不安,但也没多想。
第二天,大队的广播里,公布了去县里培训的人选。
不是我。
是王强。
我听到广播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
王强?
他连放映机开关在哪儿都不知道,他去参加什么培训?
我气冲冲地跑到大队部,去找李大山理论。
“队长!为什么不是我?!”
李大山正悠哉悠哉地喝着茶。
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说:“这是大队部的决定。”
“我不服!”我喊道,“王强他根本就不会放电影!让他去,不是浪费名额吗?”
“谁说他不会?”李大山放下茶杯,“他这几天,不是一直在跟你学吗?”
我愣住了。
是,王强这几天是总往我这儿跑。
美其名曰“学习技术,协助工作”。
我当时还以为他是想监视我,没想到……
原来他早就打好了这个主意!
这是一个圈套!
一个专门为我设的圈套!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王强的意思?”我死死地盯着李大山。
“这是大队部的意思。”李大山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李大山站起来,“赵东,我上次就跟你说过,你是个聪明人。别做糊涂事。这个名额给你,你能安心去学习吗?你就不怕家里那几亩地,被人给刨了?”
赤裸裸的威胁!
我气得浑身发抖。
“你……你这是公报私仇!”
“随你怎么说。”李大山一脸无所谓,“你要是不想干了,随时可以走。想当放映员的人,多的是。”
他说完,背着手,走了出去。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感觉天旋地转。
我完了。
我的前途,我的梦想,全完了。
就因为我没管住自己的心,就因为我惹了不该惹的人。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大队部。
外面阳光灿烂,刺得我眼睛疼。
我不知道我该去哪儿。
我不想回家。
我没法跟我爹妈交代。
我让他们失望了。
我漫无目的地在村里走着。
不知不覺,走到了村后的那条小河边。
河水静静地流淌着。
我看着河水,突然有种跳下去的冲动。
一了百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赵东哥。”
是李娟。
我回头,看见她站在不远处。
她瘦了好多,脸色也很苍白。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
“我听说……培训的事了。”她说。
我没说话。
“对不起。”她又说,“都怪我。”
“不怪你。”我摇摇头,“是我自己没用。”
我们俩沉默了。
河边的风,吹得人心里发凉。
“赵东哥,”过了很久,她开口说,“你别灰心。”
“我还能不灰心吗?”我惨笑一声,“我的路,都被堵死了。”
“没有!”她走过来,抓住我的胳incredible,“路是人走出来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我看着她。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赵东哥,你还记得你跟我说的吗?天上的星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点点头。
“你就是一颗星星,你不该在这个小村子里蒙尘。”她说,“你应该去更亮的地方。”
“更亮的地方?”我自嘲道,“哪儿?”
“县城!省城!北京!”她一口气说了一串地名。
我笑了。
“你说得倒轻巧。我去那些地方干什么?我连户口都没有。”
“考大学啊!”她说。
我愣住了。
考大学?
这个念头,我不是没动过。
我高中成绩不错,如果不是因为家里穷,我可能早就考上了。
可现在……
“我都荒废好几年了,还考得上吗?”
“考得上!一定考得上!”她用力地点头,“赵东哥,你那么聪明,只要你用心,肯定没问题!”
她的信心,比我还足。
“从今天起,我帮你补习!”她说。
“你?”我有点怀疑地看着她。
“你别小看我,我可是我们高中成绩最好的学生。”她有点骄傲地说。
我这才想起来,她是高中毕业生。
这个年代,高中生已经是高级知识分子了。
“可是……你爸他……”
“你别管我爸!”她打断我,“这是我自己的事!他管不着!”
我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心里那潭死水,似乎被投进了一颗石子,泛起了圈圈涟漪。
考大学。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的阴霾。
是啊,我为什么不能考大学?
李大山可以抢走我的培训名额,但他抢不走我脑子里的知识。
高考,是凭真本事,不看家庭背景。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唯一能堂堂正正地离开这个地方,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好!”我下定了决心,“我考!”
李娟笑了。
她的笑容,像雨后的阳光,瞬间照亮了我的整个世界。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白天,我照常放电影,应付王强的“学习”。
晚上,我就跑到村子后面那个废弃的牛棚里,偷偷复习。
李娟每天都会来给我补课。
她带来了她高中所有的课本和笔记。
牛棚里没有灯,我们就点一盏煤油灯。
昏黄的灯光下,她耐心地给我讲解每一道难题。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里的泉水,叮咚作响。
我听得很认真。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知识。
我们俩,就像两个地下工作者,秘密地进行着我们的“事业”。
这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辛苦,也是最快乐的日子。
辛苦的是,我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
白天要应付各种事情,晚上要拼命学习。
我感觉自己的脑子都快不够用了。
快乐的是,我每天都能见到李娟。
我们俩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我们聊课本上的知识,聊电影里的故事,聊未来的梦想。
在那个小小的牛棚里,我们俩的心,越靠越近。
我发现,李娟不仅长得好看,还特别聪明,有主见。
她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独到的看法。
我越来越欣赏她,也越来越喜欢她。
我知道,我已经深深地爱上这个姑娘了。
可我不敢说。
我怕我的表白,会给她带来麻烦。
我只能把这份爱,深深地埋在心底。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
我要考上大学!
我一定要考上大学!
我要用我的成功,来证明给李大山看,我赵东,不是他想象中那种没出息的穷小子!
我要用我的成功,来给我和李娟一个光明的未来!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就到了79年的冬天。
离高考,只剩下不到半年时间了。
我的复习也进入了冲刺阶段。
王强去县里培训回来了。
他现在是我的“副手”。
李大山让他跟着我,美其名曰“实践学习”。
其实就是监视我。
王强现在看我的眼神,充满了炫耀和得意。
他以为他赢了。
我懒得理他。
我的心里,只有一件事:高考。
这天晚上,我又和李娟在牛棚里复习。
外面下着大雪。
牛棚的破洞里,不停地灌着冷风。
我们俩都冻得瑟瑟发抖。
“赵东哥,冷吗?”李娟问。
“不冷。”我嘴硬。
其实我的脚都快没知觉了。
李娟解下她的围巾,给我围上。
围巾上,还带着她的体温和香味。
我的心,一下子就暖了。
“赵ax,”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等考上大学了,你想去哪个城市?”
“北京。”我不假思索地说。
那是我们国家的首都。
也是我最向往的地方。
“我也是!”她兴奋地说,“那我们就考同一所大学,好不好?”
“好。”我笑着点头。
我们俩相视一笑。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然而,幸福总是短暂的。
就在我们憧憬着美好未来的时候,牛棚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两个人影,出现在门口。
是李大山和王强。
他们身后,还跟着好几个民兵。
我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我们被发现了。
李大山的脸,比外面的天还要黑。
他一步一步地走进来,那双眼睛,像要喷出火来。
“好啊!你们俩!真是好啊!”他指着我们俩,气得浑身发抖,“大半夜的,孤男寡女,躲在这种地方,你们想干什么?!”
“爸!不是你想的那样!”李娟急忙解释,“我们在学习!”
“学习?”李大山冷笑一声,“学习需要躲到这种鬼地方来吗?学习需要脱衣服吗?”
他指着我脖子上的围巾。
我这才意识到,李娟的围巾,还围在我脖子上。
这下,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李娟!你还要不要脸了?”李大山冲着李娟吼道,“我们老李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说着,扬起手,就要往李娟脸上扇。
我下意识地冲过去,挡在了李娟面前。
“不关她的事!所有事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喊道。
“你?”李大山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鄙夷,“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承担责任?”
他转向王强:“王强!把他给我绑起来!送到大队部!明天开全村大会,批斗这个搞腐化的流氓!”
“是!”王强早就等着这一刻了。
他带着几个民兵,如狼似虎地向我扑来。
“不要!”李娟尖叫着,死死地抱住我,“你们不准动他!”
“你给我滚开!”李大山气疯了,上去一把将李娟拽开。
李娟被他拽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我看到她摔倒,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两个民兵的束缚,冲到李大山面前。
“你不准动她!”我冲着他吼道。
李大山愣住了。
他可能没想到,我这个平时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喘的穷小子,今天敢跟他叫板。
“反了!真是反了!”他气得嘴唇都在哆嗦,“给我打!往死里打!”
王强得了命令,抡起拳头就朝我脸上砸来。
我也不躲,迎着他的拳头就撞了上去。
我们俩顿时扭打在了一起。
我虽然比王强瘦弱,但我心里憋着一股火。
我为自己,也为李娟。
我今天就是要拼命!
牛棚里乱成一团。
李娟的哭喊声,李大山的怒吼声,民兵的拉架声,全都混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挨了多少拳,也不知道我打了王强多少拳。
我只知道,我不能倒下。
我一倒下,就什么都完了。
最后,我还是被他们制服了。
我被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嘴里还塞了一块破布。
我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拖出了牛棚。
我回头,看见李娟也被她妈和几个妇女架着。
她哭得撕心裂肺,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我看到她眼里的绝望和不舍。
我冲她笑了笑。
我想告诉她,别怕。
我没事。
可我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被关进了大队部那个阴暗潮湿的小黑屋。
明天,我就要被拉到全村人面前去批斗了。
我的名声,我的前途,我的人生,都将在明天,彻底毁灭。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闭上了眼睛。
我没有后悔。
如果时间能倒流,我还是会选择挡在李娟面前。
我只是遗憾。
我遗憾我还没来得及考上大学。
我遗憾我还没来得及对她说出那三个字。
我爱你。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两个民兵从黑屋里拖了出来。
他们把我押到打谷场上。
打谷场中央,临时搭起了一个高台。
我就要在这里,接受全村人的审判。
天很冷。
我的心,比天还冷。
村民们陆陆续续地来了。
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幸灾乐祸。
我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我看见我爹妈也来了。
他们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看见我爹的腰,比平时更弯了。
我看见我妈的头发,好像一夜之间白了好多。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对不起他们。
李大山走上了高台。
他清了清嗓子,拿着个铁皮喇叭,开始了他的演讲。
他把我描绘成一个道德败坏,腐蚀革命青年,破坏安定团结的阶级敌人。
他列举了我的种种“罪行”。
从李娟给我送鸡蛋,到我们俩在牛棚里“幽会”。
他说得声情并茂,义愤填膺。
村民们的情绪,被他煽动起来了。
他们开始冲我喊口号。
“打倒流氓赵东!”
“严惩腐化分子!”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
这些罪名,我一个都不认。
可我没法辩解。
我的嘴,还被堵着。
李大山讲完了,轮到王强上台。
王强添油加醋地把我如何“勾引”李娟,如何“顶撞”领导的过程,又说了一遍。
他说得唾沫横飞,好像他亲眼看见了一样。
人群更加愤怒了。
有几个小孩,开始拿小石子扔我。
我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我知道,我今天在劫难逃了。
就在这时,人群突然一阵骚动。
“让开!让开!”
一个声音喊道。
我看见李娟,拨开人群,冲了过来。
她今天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
她的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她妈在后面追她,但没追上。
李娟一口气冲上了高台。
她从李大山手里夺过喇叭。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李大山。
“大家静一静!听我说!”李娟对着喇叭喊道。
嘈杂的打谷场,一下子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娇小的女孩身上。
“赵东不是流氓!”李娟的声音,清脆而响亮,传遍了整个打谷场,“他是个好人!是个有理想,有才华的好青年!”
人群一片哗然。
“我们俩在牛棚,是在复习功课!我们准备一起考大学!”
“什么?”
“考大学?”
村民们都议论纷纷。
“李娟!你疯了!你在胡说什么?!”李大山反应过来,要去抢她手里的喇叭。
李娟躲开了。
“我没疯!我说的都是实话!”她看着李大山,一字一句地说,“爸!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就因为他家穷?就因为我喜欢他?”
她竟然当着全村人的面,承认她喜欢我!
我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你给我闭嘴!”李大山气得脸都紫了。
“我不!”李娟倔强地摇着头,“今天我必须把话说清楚!赵东没有错!错的是你!是你滥用职权,公报私仇!是你为了自己的面子,要毁掉一个年轻人的前途!”
“你抢走了他去县里培训的名额,给了根本什么都不会的王强!你还想让他一辈子都待在这个村子里,给你当牛做马!你这是在犯罪!”
李娟的话,像一颗颗炸弹,在人群中炸开。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没想到,平时文文静静的队长闺女,今天敢说出这么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来。
王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李大山的身体,摇摇欲坠。
他指着李娟,你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爸,”李娟的语气软了下来,但依然坚定,“我是你女儿,我爱你。但我也爱赵东。如果你今天非要批斗他,那就连我一起批斗吧!”
她说完,走到我身边,和我并肩站在一起。
她转过头,看着我,笑了。
那笑容,灿烂得像天边的朝霞。
我看着她,眼眶湿润了。
我这个傻姑娘。
她知不知道,她这么做,会毁了她自己的一辈子?
人群沉默了。
他们看着我们俩,眼神复杂。
有惊讶,有同情,也有敬佩。
李大山彻底崩溃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这场批斗大会,就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草草收场了。
我被放了。
李娟那一席话,不仅救了我,也让她自己,成了全村的焦点。
她成了“伤风败俗”的代名词。
她成了所有父母教育女儿的反面教材。
李大D山病倒了。
大队的工作,暂时由副队长代理。
我去看过他一次。
他躺在床上,几天不见,好像老了十岁。
他没骂我,也没理我。
只是看着天花板,不停地流泪。
我放映员的工作,自然是干不成了。
王强成了新的放映员。
他现在见到我,都绕着道走。
我成了村里的一个闲人。
没有人敢跟我说话。
我走到哪儿,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我不在乎。
我的心里,只有一件事:高考。
我和李娟,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复习了。
我们不再去那个阴冷的牛棚。
就在她家的堂屋里。
她妈不反对。
她只是看着我们,一个劲儿地叹气。
我知道,我们俩的路,还很长,也很难。
但我们不怕。
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半年后,我们一起走进了高考的考场。
那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考试。
我把我这半年来所有的努力,都倾注在了那几张试卷上。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
我看见李娟在门口等我。
阳光下,她的笑容,比任何一部电影里的女主角,都要美。
我们俩,都考上了。
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师范大学。
她考上了同一座城市的一所医学院。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们俩在村后的小河边,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们没有说话。
只是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
我知道,我们即将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
离开村子那天,全村人都没有来送我们。
只有猴子,红着眼圈,帮我们把行李搬上车。
“东哥,娟姐,到了北京,可别忘了我啊。”
“忘不了。”我拍拍他的肩膀。
车子启动了。
我回头,看见我家的屋顶,在晨雾中,越来越远。
我看见李娟的家,也越来越远。
我看见那个我们曾经洒下汗水和泪水的打谷场,也越来越远。
再见了,我的村庄。
再见了,我那段荒唐又美好的青春。
我转过头,看着坐在我身边的李娟。
她也正看着我。
我们俩,相视一笑。
我知道,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79年的风,还在吹着。
但它吹来的,不再是土腥味儿。
而是未来的,希望的味道。
来源:成长逐光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