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5年,观众是真的不在乎电影了。前段时间,关于电影节运作的阴谋论甚嚣尘上。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获奖的《日掛中天》牵涉其中,可是电影上映后的票房成绩却非常不理想。
2025年,观众是真的不在乎电影了。前段时间,关于电影节运作的阴谋论甚嚣尘上。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获奖的《日掛中天》牵涉其中,可是电影上映后的票房成绩却非常不理想。
电影之外的“扯头花”,要比电影院热闹多了。
实际上,《日掛中天》是一部品质不差的电影,演员辛芷蕾的影后也拿得实至名归。即便存在瑕疵,这部电影也应当在电影层面得到更多的关注。
本文含剧透,请酌情阅读
01.做不了好人,做不了坏人《日掛中天》最大的好处,在于对复杂人性的坦率揭露。它难得地抛弃了道德的站位,把所有人一视同仁为虚弱的普通人。
故事的前史是一个崩塌的爱情神话:辛芷蕾饰演的美云肇事逃逸,致人死亡。张颂文饰演的葆树为爱顶罪,锒铛入狱。可是一入狱,葆树就后悔自己逞英雄,变得痴痴呆呆。美云受不了他人替过,又没有自首的勇气,干脆一走了之。
从此之后,两个人都活在某种地狱中。
葆树的地狱是,好人做得心不甘情不愿。他需要有人见证他是好人,而唯一的见证者美云不愿意配合他,他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白白做了社会层面公认的罪人。他需要好人有好报,而他的顶罪间接导致了母亲的死亡,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美云的地狱是,坏人无法做得心安理得。她自知背叛了爱情的坚贞,因此无法再去追求名正言顺的关系,甚至刻意把自己摆在低位,以此来缓解自己的道德焦虑。意外怀上已婚男的孩子,她被要求打掉也就打掉了,觉得自己活该。
所谓虚弱的普通人,就是这样一种两相不靠的处境,做不了纯粹的好人,也做不了纯粹的坏人。不同的是,对于自己的虚弱,拿坏人牌的美云比拿好人牌的葆树更诚实。这也许是因为,她无法假以道德之名,来为自己开脱。
庄子说,“大恩不言谢,深恩近于仇”。恩义太深可能会滋长仇恨,微妙的是,在两人重逢的最初,这里的“仇”更多是葆树对美云的。彼时的葆树已经出狱多年,没有亲人,没有社会名声,还确诊了胃癌晚期。他把这长长的因果链的因,全归给了美云。
不过,他的复“仇”方式也只是住到美云家,让美云帮他还钱,阴阳已婚男几句。在那个宛如昨日重现的电梯事故中,他还是凭借着本能优先帮美云脱困。
这种本能不建立在他与美云的私人情感之上,更像是他与生俱来的朴素善意。这让他意识到,自己才是这一切真正的因。
好人是葆树由始至终的主动选择,只是他过去既高估了自己的痴情,也高估了自己为选择负责的能力。无论如何,他是做不了坏人的。现在他还要继续做一个好人,还掉美云的钱,放她自由生活。
但他依然没办法好人做到底,在他的潜意识中,也许存在着一种企图:用自己在道德上的洁净,抹杀掉美云在道德上逃出生天的可能。这与他没办法当着美云的面说出原谅是一回事,他可以不要求美云还,但美云必须永远欠他的。
知易行难,其实是同一种虚弱。我们无法苛责这种虚弱,因为世界上最广大的人,就是普通人。
02.一个求生,一个心死在恩义的层面上,我们看到了葆树与美云关系的死结。《日掛中天》的创作者似乎想要借此,表达救赎的不可能性。但他们忽略了在美云身上种下的野草般的生存意志,也没有意识到这种意志早已使得美云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在叔本华看来,生存意志是一种盲目的、无法被遏制的欲求。它会让美云在每个关键的节点,都做出同样的本能反应,那就是求生。就像美云在葆树入狱后的一走了之,如果能重来,她还会这样做。她可以一边忍受道德的挫磨,一边坚韧地活着。
回看美云在电影中的出场,她在做胎儿B超,但是没有检查出胎心。堕过一次胎后,她显然无比期待这个新生命的诞生,一个决定放过自己重新生活的征兆。
就在下一刻,她看到了多年未见的葆树,惊颤之余,也做好了为新生命报恩积德的决心。这里需要着重区分目的和手段,偿还恩义是手段,求生才是目的。重逢的时间节点对美云很关键,不然她之前干吗不去偿还呢?
所以,恩义充其量是戏剧性的花头,不构成美云与葆树的根本矛盾。两人的根本矛盾,是生存状态的不可弥合。
美云把新生命视为求生的希望,瞒着已婚男也要生下来,因为她是一无所有的人。一无所有的人最后的倚仗,就是自己的身体。和她相比,葆树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掌控。
葆树出场后的第一个重头戏,是在手术后如厕。他的裤子还没脱掉一半就摔倒了,尴尬地坐在地上站不起来。然后美云走了进去帮忙,在镜头前关上门,为他保留了最后一丝尊严。这场戏概括性地揭示了葆树的生存状态,是哀莫大于心死。
全片有两处身体层面的互动,都是两人生存状态不可弥合的写照。
一处发生在葆树住进美云家后,葆树因为美云贯彻死志而不得。他不吃不喝了两天,美云打了他一巴掌,逼他吃下鸡蛋羹。葆树想以强奸回击,却因为阳痿未遂。
另一处发生在葆树离开的时候,葆树宣告了美云求生希望的破产。美云报恩积德而不得,只能戳他一刀,把意外流产的绝望转嫁给他。葆树的下意识反应是扯头发,一种很“女性”的防卫方式。
美云是率先施以暴力的一方,而葆树的回应都很无力。这里的一巴掌、一刀子,也戳破了两人之间恩义的表象:一个不是真心还,一个不是真心要。
美云不是真心还,除了她把报恩当作求生的手段,还因为她无法真的为葆树负责。电影中有一个很小的闲笔,美云打算带葆树搬到更宽敞的房子,那套房子的房东家里,有一个坐着轮椅不能自理的老人。
那是葆树在不远的未来一定会经历的生存状态,而美云完全意识不到。她反反复复地跟葆树说,我会一直等你好。这注定只是她单方面的自我安慰,求生的人活在当下,看不到长远。
葆树不是真心要,除了他真的无从要起,还因为一种心死之人的豁然。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会如何发展,也清楚美云的真实斤两。他有前车之鉴,在他看来,美云再次在中途放弃他不是没有可能,她现在就已经能在陪诊的时候睡着了。
也许葆树从一开始,就没指望和美云共同生活。同住时他刻意保持着距离,在镜头里,他经常与美云隔着一道门框。看房时他也从不四处走动,就是站在室外的阳台上,旁观着美云对未来的幻想。
生存状态的不可弥合,决定了美云与葆树无法共生,不管是互利共生,还是互害共生。他们之间最理想的关系,应该是重逢前的那种毫不相干。
03.浅焦的奇情,失败的悲悯既然恩义只是花头,“你欠我的用什么还”的戏剧性渲染,便成了极为顺拐的表达。而对人物根本矛盾的回避,导致创作者在推动情节时缺少抓手,只好一次次地交给命运的偶然性。更不要说,这种偶然性在现实中有多大的合理性了。
在本就奇情的前尘往事之上,叠加没有尽头的偶然性,堪称灾难。《日掛中天》最可惜的地方就在于,创作者明明有很好的创作意识,却在执行上完全跑偏。
美云与葆树的人物塑造足够立体,心理描写也足够丰富。创作者还用寓言性的情境重现,代替了前史的闪回,把过去、现在和未来融为一体,极具宿命意味。功亏一篑的是,这些心理描写和时空结构,没能被有效地编织进叙事,成为故事情节本身。
创作者还是依赖传统的情节剧模式,毫不克制地在外在情节的曲折变化和戏剧性的激烈冲突上铺陈。而对于这一点,观众早就已经厌倦了。
也许比起故事的自然流动,创作者对人物在冲突情境下的情感状态更感兴趣。电影中不乏这种主观意志的佐证:
美云的单人镜头经常采用压迫式的构图,她被挤压在画框中间极其狭窄的区域,暗示她的压抑与焦灼。对抗性的双人镜头也很多,人物的面部表情和上肢动作被放大聚焦,情感撕扯的张力直接冲出了银幕。
这种镜头语言的一大好处,是给演员创造了大量的表演空间,让观众可以看清所有表演的细部。可是成就演员是一回事,能否与观众产生情感链接是另一回事。
奇情本身无罪,奏效的前提却很严苛。它要么来自一种集体的记忆,要么需得是一种普世的情感。美云与葆树的情感纠葛,显然不在此列。观众只见“你欠我还”的糟心恩情债,而能够感同身受的普通人生存困境,又被创作者潦草带过或者倒果为因了。
这是《日掛中天》的另一个硬伤,现实主义在本质上全面缺席。就像充斥在电影中的浅焦镜头,放大了人物,也就虚化了现实。它和一边内卷一边寻求自我解决的当下同构,不敢向时代和社会发出真正的诘问。
就好像一艘正在下沉的巨轮,挤满了人,但每个人都只沉溺于自己的苦难,从不回头看背后的巨轮一眼。排除掉个体无法控制的宏大力量,就无法具备想要突出重围而不得的悲情。
所以《日掛中天》的结尾,创作者想要用悲悯结束观众长达2个小时的压抑,是一个彻底的失败。
首先,他们错误地选择了葆树作代言人。面对美云的一刀,他竟然会跪下来,环抱住美云。且不说一个铺垫了2个小时的普通人,为何突然成佛。悲悯的前提起码应该有理解,可葆树连美云流产了都不知道,又怎么会对一个施害者产生悲悯。
在这一点上,导演蔡尚君的前作《人山人海》处理得更好。在《人山人海》中,主人公铁老大为追查杀害弟弟的凶手,一路追到了黑煤矿,结果和凶手一起身陷绝境。
镜头扫过了一张张煤矿工人的脸,他们共享着同一张绝望、麻木的脸。惟其如此,铁老大才能泯除与凶手的私人恩仇,对人间世产生真正的悲悯。
《日掛中天》的名字取自粤剧《紫钗记》,“日掛中天格外红,月缺终须有弥缝。”它延续了蔡尚君在《人山人海》中的悲悯主题,可是不见众生,何谈悲悯?
这也导致了电影最后一个变焦镜头的失效——画面焦点从美云与葆树拉到了车站的人山人海——美云与葆树之间尚且没有悲悯,又如何辐射到人山人海呢?
观众目之所及,只有人与人的冷漠和隔绝。
*这里是看理 想专栏“非正确别册”之影评篇,逃离单调的正确,看见侧面或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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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布里
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
配图:《日掛中天》
投稿或其他事宜:linl@vistopia.com.cn
来源:看理想vistopia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