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影院的冷气开得太足,像一只无形的手,从领口探进来,慢慢抚摸我的后颈。
情人节的电影,我一个人看的。
荧幕上男女主角在烟花下拥吻,邻座的情侣把爆米花喂进对方嘴里。
我旁边的位置是空的。
影院的冷气开得太足,像一只无形的手,从领口探进来,慢慢抚摸我的后颈。
我把喝了一半的可乐放在那个空位的杯托里,冰冷的塑料杯壁凝着水珠,像在替谁流眼泪。
电影散场,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向出口,裹挟着甜腻的香水味和满足的叹息。
我逆着人流,走到最后一排。
那里,他包下了一整排的座位。
除了最中间的两个,其余都空着。
那两个座位上,放着情侣套餐的爆米花和可乐,还有一束几乎要蔫掉的蓝色妖姬。
他没来。
她也没来。
只有我来了。
我像个尽职的观众,来欣赏一场为别人精心编排、却最终无人登台的戏剧。
而我自己,是剧里唯一的傻子。
我拿出手机,对着那两个座位,拍了一张照片。
没有开闪光灯。
黑暗里,那束蓝色妖姬像一团鬼火。
两天后,家里的空气依旧是凝滞的。
陈淮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高铁站特有的、混杂着消毒水和泡面的味道。
他把行李箱立在玄关,换鞋的动作有些迟钝。
“回来了。”我说,声音平静得像在播报天气。
他“嗯”了一声,抬头看我,眼神有些闪躲。
“路上累了吧,我给你煮了汤。”
我转身走进厨房,砂锅在小火上煨着,白瓷的锅盖边缘噗噗地冒着热气。
这是我们结婚五年的习惯。
无论谁出差回来,另一个人都会备着一锅热汤。
他说,这让他感觉无论走多远,这个家都在等他。
他跟进来,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窝。
“老婆,辛苦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
我没有动。
我能感觉到他圈在我腰间的手臂,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用力,像在寻求一种确认,或者说,一种赦免。
“汤快好了,你先去洗澡。”我轻轻推开他。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松开了手。
“好。”
浴室里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关掉火,盛出一碗汤,放在餐桌上。
然后,我拿起他的手机。
密码是我的生日。
他从没换过。
或许是懒,或许是笃定我从不查岗。
我确实不查。
信任,曾是我在这段婚姻里,为自己构建的最高壁垒。
我点开那个熟悉的购票APP。
他的账号还登录着。
订单记录里,情人节那天下午三点,有一张电影票。
不是我正在看的那场。
是另一家影院,VIP厅,情侣座。
订单状态是“已出票,已检票”。
他去了。
只是不在我预设的那个剧场。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点开“我的”,然后是“常用信息”。
“常用旅客”里,除了他自己,还有我的名字。
下面,是“常用同行人”。
一个陌生的名字。
安然。
备注是:小安。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不疼,只是麻木地收缩。
我点开安然这个名字,底下关联着她的身份证号。
一串数字。
我截了图。
然后,我返回订单页面,用她的身份信息,查到了她最近的出行记录。
两天前,情人节,她从苏州到上海。
今天,她和陈淮,乘坐同一趟高铁,从北京回来。
座位号是连着的。
14车,5A,5B。
所有碎片,在这一刻,拼凑成了一幅完整而丑陋的图画。
我把手机放回原处,屏幕还亮着,停留在“常用同行人”那个刺眼的界面。
陈淮洗完澡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身上裹着浴袍。
他看到桌上的汤,笑了笑,走过来。
“好香。”
他拉开椅子,正要坐下。
目光,落在了那支还亮着的手机屏幕上。
他的笑容,一寸一寸地凝固在脸上。
空气仿佛变成了固态。
我看着他,不说话。
时间像被拉长的胶片,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那张平日里温和儒雅的脸,此刻血色尽失,只剩下狼狈和惊惶。
我端起那碗汤,走到他面前。
“趁热喝。”
我把碗递给他。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指尖却在发抖。
碗沿和他的手指,隔着一厘米的距离,谁都没有再靠近。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
一碗汤的距离,隔着一个无法逾越的深渊。
最终,他没有接。
我收回手,把汤碗重重地放在桌上,汤汁溅出来,烫在我的手背上。
火辣辣的疼。
“陈淮,”我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她是谁?”
他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
“小雅,你听我解释……”
“我不需要解释。”我打断他,“我只需要一个名字,一个身份。”
“她只是……一个刚毕业的实习生,工作上……我带她比较多。”他避开我的目光,声音越来越低。
“实习生?”我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嘲讽,“需要你把她设为‘常用同行人’的实习生?”
他彻底沉默了。
客厅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嗒,嗒,嗒,像在为我们这段濒死的婚姻倒计时。
“情人节那天,你不是说在北京开会吗?”我继续问。
“……是开会,上午开完就结束了。”
“所以下午,你就陪她去看了电影?”
“我……”
“哪家影院?VIP厅?感觉怎么样?”我的语气平静,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层层包裹的谎言。
他的脸色,从惨白变成了灰败。
“小雅,对不起。”他终于放弃了辩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挫败。
“对不起?”我轻轻笑了一声,“陈淮,我们结婚五年,我以为我们之间,早就不需要用这么廉价的词汇来处理问题了。”
我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我们来谈谈吧。”我说,“不是作为夫妻,而是作为两个成年人,两个签署了契约的合伙人。”
他愣愣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一样。
“你想要什么?”他问,声音嘶哑。
“我想要的,从来都很简单。”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忠诚。或者,在无法兑物现忠诚时,诚实。”
“你两样都没有做到。”
“所以,现在,我们需要重新定义我们的关系,以及……违约的代价。”
那一晚,我们谈到了天亮。
或者说,是我单方面的宣告。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眼神复杂,有愧疚,有不解,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我告诉他,我有两个选择给他。
第一,离婚。
他作为过错方,根据我们婚前的财产协议,净身出户。我们没有孩子,房子是我的婚前财产,这五年共同的积蓄,他一分也拿不到。
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第二,不离婚。
但我们需要签订一份补充协议。
一份关于“忠诚”的,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协议。
“什么……协议?”他艰难地开口。
“一份婚姻关系存续期间的行为准则。”我从书房拿出早已打印好的A4纸,放在他面前。
一共有三页。
我甚至已经咨询过律师朋友,确保每一条款都尽可能地严谨。
第一条:双方需对彼此完全开放行程。手机定位共享,每周的日程表需提前报备。
第二条:除必要的工作往来,禁止与任何异性产生超出同事或普通朋友范畴的私人联系。所有非工作性质的社交活动,需提前告知对方并获得许可。
第三条:所有超过五千元的非家庭共同开支,需双方签字确认。设立共同账户,每月双方收入的百分之七十存入该账户,用于家庭开支和共同储蓄。
第四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如任何一方再次出现违背婚姻忠诚义务的行为,一经确认,自愿放弃所有婚内共同财产,并向另一方支付精神损害赔偿金,金额为个人年收入的三倍。”
我把笔放在协议旁边。
“你选。”
他看着那几页纸,像在看一份宣判书。
良久,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小雅,你这是在……囚禁我。”
“不。”我纠正他,“我是在保护我的合法权益。之前的模式,被证明是失败的。信任被你滥用了,所以我们只能切换到规则模式。”
“婚姻不是一个冰冷的合同!”他终于有了一丝情绪波动。
“但它受法律保护,具备合同的属性。”我冷静地回应,“忠诚,是这个合同里最核心的条款。你违约了,陈淮。现在,是补救和承担后果的时候。”
“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这样?”他突然质问我,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苦,“这几年,我们为了要孩子,跑了多少家医院,你吃了多少药,受了多少罪?我看着你难受,我也难受!这个家,越来越像一个冰冷的壳,我每天回来,都觉得透不过气!”
“所以,你就去找一个能让你透气的人?”我反问。
“我没有想过要背叛你!我只是……太累了。”他说,“小安她……很单纯,很阳光,跟她在一起,我好像能暂时忘掉那些烦恼。”
“阳光?”我咀嚼着这个词,觉得无比讽刺,“所以,你是把我的痛苦,当成了你寻求光亮的理由?”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步步紧逼,“陈淮,你的累,你的压力,我都有。为了要孩子,我的身体承受的痛苦比你多得多。每一次检查,每一次吃药,每一次失望,我都一个人扛着。我以为,我们是战友,是在同一条战壕里并肩作战。可你却在背后,悄悄给自己找了个疗养院。”
我的声音始终是平的,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他摇摇欲坠的防线。
“我不是善良,陈淮。我只是不喜欢把事情变得难看。”我说,“在电影院门口堵住你们,或者冲到你公司去闹,我都能做到。但我选择不那么做,不是因为我大度,是因为我觉得脏。”
“我只想解决问题。”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就是解决方案。”
我把笔,又朝他推近了一点。
“签,或者不签。”
他死死地盯着那份协议,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窗外的天,一点点泛起了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来了。
而我们,却还困在漫长的黑夜里。
最终,他拿起了笔。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是什么东西,被彻底碾碎了。
他签下自己的名字,力道大得几乎要划破纸张。
然后,他把笔一扔,整个人颓然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还有一件事。”我说。
他没睁眼,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疲惫的哼鸣。
“那个女孩,安然。”
“我要你,当着我的面,跟她断干净。”
他猛地睁开眼,眼里满是震惊和屈辱。
“你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是。”我点头,“程序正义,缺一不可。我要亲眼看到,这个漏洞被堵上。”
我拿起他的手机,解锁,找到安然的微信。
置顶的。
备注还是“小安”。
我把手机递给他。
“打电话,或者发视频。你自己选。”
他的手在抖。
这一次,是真的抖得厉害。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赤裸裸的哀求。
我回望着他,目光坚定,不容置喙。
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
他拿过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最后,点下了视频通话。
嘟——嘟——
漫长的等待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刺耳。
很快,视频被接通了。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年轻的、带着睡意的脸。
是安然。
她看到屏幕里的人是陈淮,睡意朦胧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陈哥?怎么这么早……”
她的话,在看到我凑近镜头的脸时,戛然而止。
屏幕那头的女孩,脸上的欣喜瞬间变成了惊慌和无措。
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被子,遮住自己的肩膀。
“嫂……嫂子?”她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你好,安然。”我对着镜头,礼貌地点了点头,“很抱歉这么早打扰你。有些事情,需要确认一下。”
陈淮坐在那里,像一尊石像,一言不发。
“陈淮,你自己说,还是我替你说?”我侧头问他。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一片死寂。
他对着屏幕,声音干涩地开口。
“小安,对不起。”
“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屏幕那头的安然,眼睛瞬间就红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为什么……陈哥?是因为嫂子吗?”她带着哭腔问,“我可以解释的,我们……”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我替陈淮回答了她,“安小姐,成年人的世界里,‘喜欢’和‘在一起’是两回事。陈淮是我的丈夫,这一点,在你决定和他开始任何超出同事关系的情谊之前,就应该清楚。”
“我没有破坏你们的家庭!我只是……我只是喜欢他……”她哭着辩解。
“你的喜欢,建立在我的家庭可能被破坏的基础上。这本身就是一种冒犯。”我说,“我今天找你,不是来审判你的感情,只是来通知你一个结果。”
“从现在开始,请你不要再以任何形式,联系我的丈夫。工作上,他会申请调离,你们不会再有交集。私下里,也请你自重。”
“如果再有下次,我不能保证,还会像今天这样,心平气和地和你谈。”
说完,我按下了挂断键。
屏幕,黑了下去。
一场仓促而残酷的告别。
我把手机还给陈淮。
“把她删了。所有联系方式。”
他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操作着。
删除微信,删除手机号,拉入黑名单。
做完这一切,他把手机扔在桌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弓起了背。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斑。
一半光明,一半阴影。
像他此刻的人生。
我站起身,把那份签好字的协议收好,放进书房的保险柜里。
然后,我回到餐厅,把那碗已经凉透的汤,倒进了水槽。
“从今天开始,”我说,“我们重新开始。”
新的规则,在我们之间,像一道看不见的墙,迅速建立起来。
他的手机,24小时共享着位置。
我的手机上,能清晰地看到代表他的那个小蓝点,在公司和家之间,两点一线地移动。
每天下班,他会准时给我发信息。
“老婆,我下班了,大概四十分钟到家。”
“今晚有个应酬,和李总他们,在xx酒店,大概十点结束。”
“部门聚餐,发你照片了。”
他的朋友圈,也开始更新了。
内容乏善可陈,大多是公司项目,或者转发一些行业新闻。
偶尔,会发一张我做的菜。
配文:家里的味道。
我知道,这些都是做给我看的。
像一个小学生,在努力向老师证明,他有在认真完成作业。
我们之间的交流,变得客气而疏离。
不再有亲昵的拥抱,不再有睡前的晚安吻。
我们像两个合租的室友,遵守着共同制定的房屋守则,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家里的气氛,不再是凝滞的,而是……真空的。
没有争吵,也没有温度。
有一天,我妈来看我,给我带了一袋石榴。
她坐在沙发上,一边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着家常,一边熟练地剥着石榴。
红色的石榴籽,晶莹剔透,像一颗颗红宝石。
“小雅,你跟陈淮,最近是不是闹别扭了?”她冷不丁地问。
我的手顿了一下。
“没有啊,怎么了?”
“你别骗我。”我妈把一小碗剥好的石榴籽推到我面前,“我自己的女儿,我看不出来?你们俩现在,说话都隔着三尺远。”
她叹了口气,从脖子上摘下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个小小的玉坠,已经被体温捂得温润。
“这是你外婆给我的,说是能保夫妻和睦。你戴着。”
我看着手心里的玉坠,上面雕着一对鸳鸯。
传统的,美好的,却也脆弱不堪的期许。
“妈,”我说,“时代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的?”我妈不以为然,“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男人嘛,有时候在外面犯点糊涂,很正常。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家,不能散。”
“我没有闭眼。”我说,“我也没打算把家拆了。”
“我只是……换了个方式,让他睁开眼,看看这个家还在。”
我妈没听懂我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劝我。
“夫妻之间,不能总那么较真。水至清则无鱼,你懂不懂?”
我懂。
但我不想生活在一潭浑水里。
我把玉坠还给我妈。
“妈,这个你自己留着吧。我有我的方法。”
送走我妈,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吃着那碗石榴。
很甜。
甜得有点发腻。
陈淮回来的时候,看到我面前的石榴籽,愣了一下。
“妈来过了?”
“嗯。”
他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拿起一颗石榴籽,放进嘴里。
“挺甜的。”他说。
我们之间,隔着半个沙发的距离。
“陈淮,”我突然开口,“你后悔吗?”
他咀嚼的动作停住了。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我后悔,没有早点跟你沟通。”他慢慢地说,“让你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
“我不后悔签那份协议。”
他顿了顿,继续说,“也许……你是对的。有些东西,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有些底线,被打破了,才知道重建有多难。”
“我以前总觉得,婚姻是靠感情维系的。现在我明白,它更需要规则来保护。”
这是那件事之后,我们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谈话。
没有指责,没有辩解。
只是陈述。
像两个项目经理,在复盘一个失败的案例。
“那……你还爱我吗?”我问出了这个,我一直不敢问的问题。
这个问题,不包含在我们的协议里。
它超纲了。
陈淮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比任何一次都漫长。
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茶几上那碗鲜红的石榴籽上。
“我不知道。”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小雅,我现在……分不清楚,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什么是习惯。”
“我只知道,我不想失去这个家。”
“我每天看着手机上的定位,看到你的那个蓝点,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或者在公司,我就觉得心安。”
“我知道,这很可笑。以前我唾手可得的东西,现在要靠一根数据线来确认。”
“但这就是我应得的。”
他说完,站起身。
“我去给你煮碗面吧,你晚饭没怎么吃。”
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面条和鸡蛋。
很快,厨房里就响起了切葱花的声音,和锅里水烧开的咕噜声。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
那个背影,曾经是我觉得最可靠的港湾。
现在,它依然在那里。
只是,港湾的入口,多了一道需要密码才能通过的闸门。
而密码,掌握在我手里。
面很快就煮好了。
一碗简单的阳春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撒着碧绿的葱花。
他把面端到我面前。
“尝尝,好久没做了,不知道手艺退步没。”
我拿起筷子,挑起一撮面,送进嘴里。
味道,和从前一样。
我抬头看他。
他正紧张地看着我,像一个等待老师评分的学生。
“挺好的。”我说。
他明显松了口气,在我对面坐下。
“那就好。”
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一碗面的时间,静谧,却不尴尬。
吃完面,我去洗碗。
他站在我身后,递给我擦手的毛巾。
“小雅。”
“嗯?”
“下周末,我们一起去看个电影吧。”他提议。
我的动作顿住了。
“好。”我回答。
生活,好像正在一点点地,回到它原来的轨道。
虽然,铁轨的材质,已经换了。
从温润的木头,换成了冰冷的钢铁。
但至少,火车还在往前开。
周末,我们真的去看了电影。
一部没什么营养的喜剧片。
从头到尾,我们没有牵手,没有像别的情侣那样分享一桶爆米花。
我们只是并肩坐着,像两个一起来完成任务的同事。
电影结束,走出影院,外面阳光正好。
“我们去逛逛吧。”他说。
我们像所有普通的夫妻一样,在商场里闲逛。
他给我买了一件新出的风衣,卡其色的,是我喜欢的款式。
我给他挑了一块手表,表盘简洁大方。
刷卡的时候,他拿出手机,让我看了一眼支付确认的页面。
金额,一万二。
超过了五千。
他在履行协议。
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
晚上回到家,他把新买的风衣挂进衣柜,把旧的那件拿出来。
“这件,有点旧了,扔了吧?”他问我。
我看着那件旧风衣。
那是我们刚结婚那年,我用第一个月的奖金给他买的。
他很喜欢,穿了很多年。
“不用。”我说,“送去干洗一下,还能穿。”
他没再说什么,把旧风衣叠好,放在了一边。
有些东西,旧了,脏了,洗一洗,或许还能用。
但心里那道看不见的褶皱,却永远无法被熨平。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默契。
一种基于规则和程序的,稳定平衡。
我不再去想那个叫安然的女孩。
她就像我婚姻这条航线上,遇到的一块暗礁。
船撞上去了,受了损,但经过紧急修补,还能继续航行。
只是,船长和水手,都变得格外小心翼翼。
他们时刻盯着航海图和雷达,生怕再有任何偏航。
我以为,故事就会这样发展下去。
我们会成为一对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
用理性和规则,把这段婚姻,经营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堡垒。
直到那天晚上。
我洗完澡,靠在床头看书。
陈淮在书房处理工作。
我的手机,在床头柜上,轻轻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点开。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嫂子,我是小安。”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以为这个名字,已经从我的生活里,被彻底清除了。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没有回复,也没有删掉。
我只是盯着那句话,感觉那份我亲手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平衡,正在出现裂缝。
过了大概十分钟,手机又震了一下。
还是那个号码。
“我知道,现在打扰你很不合适。但是,有些事,我觉得你还是应该知道。”
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攥住了手机。
什么事?
她还想说什么?
是旧情难忘的纠缠,还是不甘心的挑衅?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
书房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陈淮走了出来。
“还没睡?”他问。
我迅速地按熄了手机屏幕。
“准备睡了。”
他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下,动作自然地从背后抱住我。
这是那件事之后,他第一次,在睡前抱我。
他的身体是温热的,手臂环在我的腰间,不轻不重。
像一种试探。
我没有推开他。
我只是僵硬地躺着,感受着他胸膛的起伏和心跳。
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
可我的心,却乱成了一团。
手机屏幕虽然暗了,但那两行字,却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脑海里。
“嫂子,我是小安。”
“有些事,我觉得你还是应该知道。”
黑暗中,我能听到陈淮均匀的呼吸声。
他好像睡着了。
我悄悄地拿起手机,把亮度调到最低,再次点开了那条短信。
我犹豫了很久。
最终,我回了两个字。
“什么?”
我的指尖冰凉。
我知道,我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无论里面跳出来的是什么,我都必须面对。
因为,我是那个制定规则的人。
我不能容忍我的世界里,存在任何我不了解的“变量”。
等待回复的时间,格外漫长。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终于,手机再次震动。
这一次,信息很长。
“嫂子,我知道陈哥跟你签了协议,也断了跟我的所有联系。这些我都知道,我也认了。是我不懂事,破坏了你们。我该受这个惩罚。”
“我今天联系你,不是想求你什么,也不是想破坏你们现在的生活。”
“我只是觉得,有件事,你被蒙在鼓里,对你太不公平了。”
“情人节那天,陈哥来苏州找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不是来陪我过节的。”
看到这里,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是陪她过节?
那是什么?
“他来,是来给我送钱的。”
“五十万。”
“他说,是我哥做手术的救命钱。”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五十万?
我们婚后所有的积蓄,加起来,也不过七十多万。
他一次性,给了她五十万?
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这严重违反了我们后来签订的协议里,“超过五千元开支需双方确认”的条款。
虽然,这件事发生在协议签订之前。
但性质,同样恶劣。
这属于重大的夫妻共同财产处置,他根本没有权利单方面决定。
短信还在继续。
“我哥得了重病,需要一大笔钱做手术。我家里条件不好,我一个刚毕业的实习生,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我跟陈哥提过一次,只是当烦恼一样随口说说,我没想过他会真的帮我。”
“情人节那天,他突然来了,把一张五十万的银行卡给我。他说,这是他个人的积蓄,借给我,不用还。”
“他说,他看到我,就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一个人在大城市打拼,很不容易。他只是想帮我一把。”
“嫂子,我承认,我对他有好感。他成熟,稳重,会照顾人。在我最无助的时候,他像一束光照了进来。我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但我们真的没有发生过任何实质性的关系。看电影,是他给我钱之后,我说想请他看场电影感谢他,但他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他说,他还要赶回去,陪你。”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回去陪你。也许,他觉得没脸见你吧。”
“这笔钱,我一直没敢动。我哥的手术,后来靠亲戚朋友凑的钱,加上众筹,做完了。这五十万,我想还给你们。”
“可是陈哥把我拉黑了,我联系不上他。我也不敢直接去公司找他,怕给你添麻烦。”
“我想来想去,只能联系你。”
“嫂子,对不起。钱,我会想办法尽快还给你。请你,不要再怪陈哥了。他真的是个好人,只是……太心软了。”
看完最后一行字,我久久没有动。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我的脸上,明明灭灭。
原来,是这样。
不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背叛,而是一次代价高昂的心软。
我该怎么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愤怒?
好像有。因为那五十万。那是我们的共同财产,他无权擅自处置。
释然?
好像也有一点。至少,事情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龌龊。他不是单纯地为了寻求刺激而出轨。
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无力感。
我精心设计了一套规则,试图用理性和契约来匡正我们的关系。
我以为,只要堵住所有的漏洞,就能确保航船的安全。
可我忘了,人心,是最不可控的变量。
它不是冰冷的程序,它会疲惫,会动摇,会心软,会犯错。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熟睡的陈淮。
他的眉头,在睡梦中依然是微蹙的。
这几年,他真的过得很累吗?
累到,需要用五十万,去购买一个年轻女孩的崇拜和依赖,来填补他内心的黑洞?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们像两个在黑暗中摸索的瞎子,都以为对方是自己的光,却在互相消耗中,让周围变得越来越暗。
而安然,那个年轻的女孩,她什么都没做错。
她只是在自己的人生困境里,抓住了一根看似能救命的稻草。
她甚至比我们都更坦诚,更勇敢。
她敢于承认自己的喜欢,也敢于承担错误,并试图弥补。
而我们呢?
我们用一份冰冷的协议,掩盖了所有的问题,假装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我拿起手机,给那个陌生的号码,发去了我的银行卡号。
然后,我加了一句。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钱收到后,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祝你和你哥哥,一切都好。”
发完短信,我删除了所有的对话记录和那个号码。
这件事,我不会告诉陈淮。
不是为了原谅他,也不是为了保护他。
而是为了保护我自己。
保护我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那个看似坚不可摧的,用规则筑成的世界。
我知道,这五十万,像一颗定时炸弹,埋在了我们婚姻的地基之下。
也许有一天,它会爆炸,把我们这个家,炸得粉碎。
但不是现在。
现在,我需要这份表面的和平。
我需要时间,来重新评估我的“合同”,我的“条款”,以及我的“合伙人”。
我需要想明白,一段没有了信任的婚姻,只靠规则,到底能走多远。
我放下手机,躺下。
身边的陈淮,翻了个身,手臂习惯性地搭在我的身上。
我没有动。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想起了情人节那天,电影院里,那个为我一个人亮着灯的、空无一人的包场。
衬得我像个傻子。
现在想来,或许,我们都是傻子。
他以为他做了一件拯救别人的好事,却差点毁了自己的家。
我以为我制定了一套完美的规则,却发现,规则根本无法衡量人心的重量。
而安然,她以为自己遇到了光,却差点被这束光,灼伤了自己的人生。
我们三个人,在这场荒诞的伦理剧里,都扮演了不那么光彩的角色。
天,快亮了。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我的生活,还将继续按照那份协议,精准地运行下去。
只是,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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