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今年戛纳电影节中,一部无声却情感丰沛的动画长片《星球》悄然为影评人周单元画下圆满的句号。在刚刚开幕的第九届平遥电影展,本片入围了卧虎单元,并于今日迎来了首映。从日本迁居法国已有二十余年的濑户桃子,通过四颗蒲公英种子历经家园被摧毁、一路流浪到其它星球寻求新的落
星 球
Planètes
导演: 濑户桃子
编剧: 玛里埃特·黛塞尔 / Alain Layrac / 濑户桃子
类型: 动画 / 冒险
制片国家/地区: 法国 / 比利时
语言: 无对白
上映日期: 2025-05-21(戛纳国际电影节)
片长: 76分钟
( 从自然到幻想的创作之旅 )
濑户桃子谈《星球》
如果你愿意俯下身来,去看一株蒲公英的种子飘向远方的方式——轻盈而坚定,你也许能更靠近濑户桃子的电影世界。
在今年戛纳电影节中,一部无声却情感丰沛的动画长片《星球》悄然为影评人周单元画下圆满的句号。在刚刚开幕的第九届平遥电影展,本片入围了卧虎单元,并于今日迎来了首映。从日本迁居法国已有二十余年的濑户桃子,通过四颗蒲公英种子历经家园被摧毁、一路流浪到其它星球寻求新的落脚点的旅途,探索了生命中的迁徙、死亡与重生的主题,也映射了人类在成长过程中的探索与自我发现。
影片同时也获得了本届戛纳的平行单元国际影评人费比西奖。评审团如此评价这部作品:“《星球》融合古典与现代风格的动画技术,剪辑十分精良,传递了生命战胜死亡力量的普世信息。”而在影像背后,是导演濑户桃子对自然、迁徙与身份归属的深刻凝视。
“我一直在思考,植物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在这篇专访中,濑户桃子向我们娓娓道来这部影片从构想到完成的全过程,讲述她如何将动画与实拍画面结合,如何在静谧中注入情感,以及她为何始终相信,即使不说话,生命也会自己发声。
除了导演身份, 濑户桃子也是一位母亲。她的两个孩子几乎参与了《星球》的全部拍摄过程——不在镜头中,而在她的日常里。“无论去哪里拍摄,我都会带着他们一起生活。”在冰岛、在勃艮第,在日本的山林里,她带着孩子一边搭景一边在当地找学校。孩子们在不同国家之间穿梭,学会了适应、适应母亲的作品,也适应一种非线性的生活方式。
《星球》入围海报
初步构思:从蒲公英的视角讲述故事
《星球》的主角是一组蒲公英种子,虽然在影片中没有任何人类的语言,也不分性别,但濑户桃子还是给它们取了名字,她和团队甚至请了几位演员来为这些“种子”设计动作和配音,捕捉每个性格的身体动作特征,再通过动画赋予它们生命。
“我们在创作这些种子角色时,并没有赋予它们明确的‘男’或‘女’,它们既是男性也是女性,或都不是。”她解释说,“但它们之间是有关系的——谁更成熟,谁更敏感,谁依赖谁,谁引领谁。”
比如,有一颗种子在旅途中会不断掉毛——那是因为它害怕;另一颗果实比其他的大,所以动作更笨拙;还有一颗身体有些弯曲,毛发低垂,像一个青涩、害羞的少年;而最后一颗个子最高,是种子球中最显眼的那个,“它像是大姐或大哥,虽然没有性别,但它总是在照顾其他人,引导大家。”
濑户桃子
这并不是常规的“角色设定”,而是某种植物性的情感联结——不靠语言,不靠表情,而是靠风中漂浮的姿态和节奏来传达。
为什么是蒲公英?“有一天我在公园里看到一团蒲公英的绒球,我准备吹它,突然注意到它结构的完美性。”她形容那是一种未来感极强的几何体,就像一个即将发射的太空船,而种子则如伞兵般缓缓降落。“我幻想它们漂浮到太空,开始新的旅程。”濑户说。这种从植物的视角出发的故事设定,不仅带有幻想色彩,还让观众能够从另一个角度思考生命的迁徙与归属问题。
在构思阶段,濑户和一些学者深入研究了植物的生长规律、传播方式和生态系统,尤其是蒲公英如何通过风传播、如何在不同的环境中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间。“我希望通过这些细节,能够让观众感受到植物生命力的顽强,它们并不因为身处不利环境而放弃生长,而是勇敢地接受挑战,寻找属于自己的空间。”濑户解释道。
《星球》剧照
“四个角色是基于真实的蒲公英形态开发的。”她说,“我们看了大量照片,观察它们的结构、种子的排列方式、茎干的弯曲程度……我们真的像在做角色草图那样,把这些自然形态转化成‘人物设计’。”
影片中的蒲公英种子成为了象征生命、迁徙和自我发现的核心形象。这一形象既富有哲学性,又与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面临的“流动”与“归属”的主题产生共鸣。通过这种植物视角的设置,濑户试图在宏大的自然环境中呈现微小个体的生命力和适应性。
“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濑户桃子说,“我们随时都可能死亡,但我们现在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就值得赞叹。”
《星球》剧照
昆虫与植物:真实与幻想的碰撞
电影不仅采用了实景拍摄,还大量运用了从缩时摄影、超慢动作,到超微距摄影、堆叠拍摄和机器人技术,辗转法国、日本和冰岛多地取景,以此展现植物世界的瑰丽多姿与细腻奇幻,并始终坚持尽量使用真实的昆虫和植物进行拍摄,以确保影片的自然主义色彩和原始的生命力。
为了拍摄蜜蜂、蚂蚁、蝴蝶等昆虫的活动,濑户与专业的昆虫学家合作,研究了不同昆虫的习性,并通过特殊的摄影技术捕捉昆虫微小而快速的动作。整个拍摄过程十分艰难,不仅需要全程保持光线的精确与统一,也高度依赖精准的设备与熟练的操作。
“我们使用了微距摄影技术来拍摄昆虫的每一个动作,这样的拍摄技术要求非常高,需要多次反复的调试。有时候他们不配合,我们就研究他们的生活习性,发现有些对光线和声音特别敏感,就用灯光诱导他们移动。”
《星球》剧照
虽然《星球》是动画片,但其核心方法却是“实拍+定格+后期合成”。濑户桃子拍摄了真实的昆虫、水体、苔藓、风沙和冰川,然后通过动画为其赋予情节逻辑和感情流动。影片没有一帧是纯粹用3D建模生成的。
为此,她与工程师合作,使用能同步控制17台定格相机来统一拍摄的系统,利用机械臂完成极慢速、非线性的“植物视角”运动。“你不能让镜头直来直去,而要像种子一样,蜿蜒穿过土壤与空气。”她说。
在冰岛拍摄冰川内部时,她用无人机记录天空,再将这一素材与在法国拍摄的细小动物影像拼接。“一只真·水蚤,在后期里也可以在天空中飞翔。”她笑着补充,“你只需要抹掉足够多的水粒子。”
《星球》全片没有对白,也没有人类语言的声音。但你依然能感受到角色之间的情绪,甚至“对话”的存在。这并非偶然,而是濑户刻意设计的结果。
《星球》剧照
“我不想用语言。”她说,“语言太具体了。太容易把你的感受框住。我想让声音是开放的,模糊的,有空间的。”她和声音设计师Nicolas Becker合作,尝试打造一种“非人类语言”。她形容那像是风吹过麦克风的声音,或是孩子玩耍时嘴里发出的“呼”声。
“我们试着找到一种介于自然与记忆之间的声音。”她说,“不是你熟悉的语言,却让你产生一种亲切感。它更像是童年记忆——你小时候模仿风声、飞机声的那些声音。很私密,也很感性。”而配乐的部分则主要依靠巴氏水晶琴(Cristal Baschet)、印度尼西亚的甘美兰(Gamelan)日本尺八来演奏完成,这些乐器的选择既古老又新奇,在全新的编曲下,制造出一种原始又未来感十足的听觉氛围。
自我经历的投射与演绎:一种非怀旧式的再创造
濑户桃子的人生,从未被一种语言或一块土地所定义。她出生于日本,在六岁那年,便第一次独自来到法国。她回忆那段日子时,没有刻意强调童年创伤,但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微妙的不安感。“那时候我甚至比我女儿现在还小,一个人住在一个我完全听不懂语言的地方。我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也不知道别人为什么不理解我。”那是一种沉默的迷失,而语言的缺失,不过是更深层孤独的显影。
她后来回到日本,进了法语学校,但情况并没有多少改善。“我的家里没人说法语,但学校必须全法语,我就像是夹在两个世界的中间。”她说这段经历几乎成为她生命中的底色——“不在这边,也不完全属于那边。”
《星球》剧照
“我一直被告知,你没有‘根’(root),”她轻描淡写地重复父母对她的评语,“你不是百分百的日本人,也不是法国人。你必须自己去寻找一个身份,不然就会变成那种总是在边缘徘徊、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
她从没否认过这种“游离”的痛感。相反,她把这种感觉变成了动力,一次又一次地追问:我们为什么选择留下?什么才是我们停下来的理由?
“我在法国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法国人在日本,美国人在意大利,中国人在巴黎。我们总是在一个新城市、新环境里问彼此:‘你为什么来?你为什么留下?’”在她看来,人的迁徙背后,藏着的不只是职业选择或感情归属,而是一种深层的存在焦虑。“你总是以为是城市对你不友好,但实际上也可能是你自己没准备好向人敞开。”她顿了顿,“但我们都在努力寻找某种土壤,能让自己扎根下来。”
在《星球》的设定中,蒲公英种子在经历了漫长的流浪与流浪之后,终于找到了落脚之地——那是片看似贫瘠的土地,却和故事起点的土壤拥有同样的色泽和质感。“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她说,“这块土地并不是最初的家园,但是一块重新定义‘归属’的地方。因此(这种相同)并不代表一种乡愁——乡愁是面向过去的,而这是一种重建(recretion)。”
《星球》剧照
她微笑着用自己的经历来补充:“我现在住在巴黎,家在这里,但我的‘故乡’其实是记忆中的日本。就像我现在和孩子们一起过着法式生活,但我们依然一起看日本动画、读我小时候读过的绘本、吃味噌汤。这不是复刻一个地方,而是用记忆在别处复制一种熟悉。”
她把这种感受称为一种“非怀旧式的再创造”。“这不是单纯的怀念过去,而是一种面向未来的文化重组。我们用我们拥有的东西,去建构一个能够居住、呼吸、传承的空间。”
母亲,导演,移居者
“我以前是个很倔的人,甚至可以说有点‘难相处’。”濑户桃子忽然笑了,语气像在取笑年轻时的自己,“我年轻时候对艺术有很多理想,跟人吵架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因为我太确定自己要的是什么。”
这种坚定贯穿了她的导演身份,但当她成为一位母亲后,一切都悄悄改变了。“现在我不是不坚持,只是方式不同了。我更想让大家都好,哪怕慢一点、温和一点,但方向不能错。”
《星球》剧照
她的两个孩子几乎参与了《星球》的全部拍摄过程——不在镜头中,而在她的日常里。“无论去哪里拍摄,我都会带着他们一起生活。”在冰岛、在勃艮第,在日本的山林里,她带着孩子一边搭景一边在当地找学校。孩子们在不同国家之间穿梭,学会了适应、适应母亲的作品,也适应一种非线性的生活方式。
“是的,很累。每天晚上都很累。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拍完镜头就回办公室熬夜剪辑。你要煮饭、要哄睡、要检查作业。可奇怪的是,有了这些限制,反而让你更清楚地知道:什么是必须做的,什么是可放下的。”
但真正让她感受到“不自由”的,并不是家庭,而是创作现场的性别权力结构。
“我在法国工作了二十多年,在电影行业也待了很久,知道自己说什么是对的、为什么这么决定。但有时候我发现,最有效的方式还是——提高音量!只有讲话足够大声,大家才会认真听。”
她说这话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疲惫后的坦诚。“我曾经一度试着柔和一点,退让一点,结果就是别人不再把你当回事。”
于是她学会了说出那句“他们最不愿听”的话——“你不听我,是因为我是女性。”
“这不是控诉,”她语气仍然冷静,“而是让他们看到这件事发生了,而不是把它藏起来假装不存在。”
濑户桃子
在创作过程中,她也遇到过男同事因为“怕输”而拒绝修改明显更优的方案。“那不是创作判断,那是面子问题。可电影不是用来维护你自尊的,它需要最合适的选择。”
她渴望更多女性出现在现场,不是为了性别平衡的表面公平,也是因为“女性的工作方式,是可以带来不同的氛围的。她们更愿意听,更懂得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表达异议。而这正是创作中最重要的空间。”
“我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我不跟人争吵来满足虚荣。我争取,是因为我知道这样做,是对作品最好的。”
《星球》剧照
在《星球》的最后一幕中,蒲公英种子们历经分别和种种磨难,终于在沙漠深处短暂扎根。那一方土壤并不肥沃,也没有明确的未来可言,但它拥有与出发点相同的质地与色彩——这不是偶然,而是濑户桃子精心设置的呼应。她说:“即使我们无法回到原点,只要能重新种下相同的土壤,那也算是家乡(homeland)。”
这句话,既是写给种子的,也像是写给她自己。我不想用人类讲故事,而是希望让植物的时间和节奏,引导我们重新看见生命的可能。”生命不是为了回到哪里,而是为了在途中不断落地,哪怕眼前是一片荒漠,也要相信,哪怕极微小的根系,也足以撑起一次重生。
来源:深焦精选pl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