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最后一点夕阳抹在脸上,她在一片寂静中伸出双手,开始和世界跳舞。
有人说,世界上分两种人,不跳舞的人和跳舞的。
现在请为这位女孩鼓掌——
她正蜕变为后者。
离开工位时一脸阴沉。
走上天台后,她笑了。
最后一点夕阳抹在脸上,她在一片寂静中伸出双手,开始和世界跳舞。
舞姿愈发开阔:
从脚下缓慢挪动的人群、车流。
接着视线上移。
双手随着大楼腾空而起,飞到天上变成了云朵,变成风。
风好像真的在她手中汇聚。
凝结成了日落。
好自由。
原来跳舞不需要乐章,而是任由随感受而动的心,去演奏自己。
你听懂了她在表达什么吗?
听不懂,是否是你的一种“缺陷”?
先别生气,看到后面你就会明白——
看我今天怎么说
今年香港电影的一匹小黑马。
豆瓣评分8.3。
一个热门影视选题:聋哑人。
要知道,这个题材最近就已经有《向阳·花》《不说话的爱》《独一无二》三部了。
从生存到尊严,从苦难到成长,它们无不来自于听人对聋人的关怀视角。
想要表达的无非都是主流观点:
好艰难,要关爱,请流泪。
而《看我今天怎么说》(以下简称《看我说》)呢?
它决不要同情。
还告诉你,你的同情,可能是一种自以为是。
是的,过去在写到这类电影时,Sir总要反复斟酌用词——到底是“聋哑人”,还是“听障人士”;到底是“正常人”,还是“健听者”?
稍有不慎,好像就会触碰到敏感的神经。
而这部电影,现在直白地告诉你——
就分为聋人和听人。
因为他们并不认为“聋”这个字有侮辱性,仅仅是客观上表达听不见声音。
聋人有自己的语言——手语。
如果你认为他们听不见说话是缺陷。
那么你看不懂手语,是否也是一种缺陷?
所以。
聋人和听人没有高低之分,只是一分类。
对,这部电影要说的,就是选择。
两位主角,都是聋人青年但又完全背道而驰。
核心区别在于:
对待手语、人工耳蜗的态度。
叶子信(游学修 饰)来自一个聋人家庭。
拒绝使用人工耳蜗等辅助听力设备,仅依靠手语与读唇与外界沟通,会自豪地说:
手语就是我的母语。
在推广人工耳蜗的大会上,有这样一句:“随着科技的发展,这个世界将不再有聋人”。
以我们的逻辑,这句话没问题吧?
可他听了暴跳如雷。
像在赌气一样——
你们,和你们的科技,凭什么消灭我们?
我以聋人为荣
恼羞成怒?
别急。
先看另一位。
方素恩(钟雪莹 饰),一个在单亲母亲的鞭策下,努力了半辈子的聋人女孩。
自幼佩戴人工耳蜗,拒绝手语,努力学习口语发音。
成果令普通人都羡慕——
在正常学校里成绩名列前茅,考上名牌大学,毕业之后就业于名企,打算成为一名精算师......
这,难道不该是榜样?
第一层矛盾展开了——
人工耳蜗。
如果科技能够补全人体缺陷,那为什么要拒绝?
因为这份科技福报,不是每人都有。
首先,要有钱。
购买、手术、康复,都将产生巨大开支。
《向阳·花》里,高月香吃亏上当又铤而走险,就是为了给女儿攒够手术费。
△ 今年3月后,我国人工耳蜗已经入医保集采,耗费大幅降低
其次,要看命。
人工耳蜗的植入有严格的医学标准,并非所有听力损失患者都适合安装,需要有相符的听力损失程度与类型。
即便安装成功,也需要耗费大量精力重新学习发音吐字。
然而。
重点来了,这些客观原因几乎都被《看我说》一笔带过。
因为它的否定更加彻底:
装上它,聋人也不可能成为正常人。
首先在功能上。
人工耳蜗的效果最多只有正常听力的六、七成。
《看我说》的一大亮点便是声音设计,其中一部分重要展现便是人工耳蜗的听觉世界:
声音嘈杂、断断续续。
就像你戴上了副被卡车轧过的廉价耳机,是钝刀子杀人。
佩戴者的口语并不会像听人标准,也做不到流畅的日常交流,常常漏听错听。
最难的是心理:
听不懂,还要装作自己没问题。
我知你听不到我讲什么
没关系,我也常常听不到别人讲什么
然后就傻笑
电影中,出现了两种傻笑。
第一种:
是她假装自己是正常人。
人群中的素恩,跟不上同学间的交流,更插不上话。
只有傻笑。
低质量的交流,无法建立真正的情感联系,费尽全力也依旧是人群中的“异类”。
傻笑,让孤独变得更加明显。
第二种傻笑:
是别人假装她是正常人。
同事和蔼友善,但并无深度交流;工作简单轻松,但也做不了真正的工作;周遭的一切都向她提供便利,但也会被提醒“电话就不用你接了”,因为她的口齿并不清晰......
或许是善意。
但也摧毁了她的信心。
- 还有其他事让我做吗?
- 嗯......先看看下午茶要吃什么?
况且。
能得到这个岗位,只不过是公司需要树立“残障友好”的企业形象。
她只是吉祥物而已。
并非每个人都能有这样幸运(或不幸?)的命运,但身份认同的心理困境是佩戴者身上客观存在的。
她是聋人眼中的听人。
也是听人眼中的聋人。
重要的是,当主流社会并不完全接纳素恩时,她也无法融入聋人群体。
她的,他们的“手语”被没收了。
被她的母亲——
必须成为一个“正常人”,杜绝所有学习手语的可能。
被过时的特殊教育理念——
2010年前全球所有聋人学校都采取口语政策教学,只为让听障群体融入主流社会。
而且,手语也被全社会“你也可以”“我们都一样”的善意没收。
其中也包括慈善团体。
人工耳蜗,是被社会推广的公益项目。
在录制广告片时,学会手语的素恩想要双语并用,并肯定手语。
却被工作人员委婉拒绝——
可不可以不提到手语?
也不要打手语?
我们想聚焦在人工耳蜗上
理由,是要聚焦,是怕动摇聋人们称为“正常人”的决心。
成片中写着这样的话:
“素恩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展开多姿多彩的人生。”
△ 听障群体把对这句话的态度挂在了脸上
这句话的本质是什么?
是非“正常人”的人生,是惨淡的,是艰辛的,是不可能多姿多彩的。
隐形歧视?
有,但不全是。
这不是最核心的问题,《看我说》还想问到更深、更远、更意有所指的地方——
为什么要“正常”?
“正常”是谁定义的?
强迫自己“正常”的人生,真值得一过吗?
说到这,Sir必须收一收语气。
《看我说》并不是一封辛辣呛人的檄文,去控诉主流世界的傲慢,相反它温柔得不可思议。
痛,是隐隐的痛。
而美却是大方的美。
那个“不正常”的世界——
手语的世界,长什么样?
片名“看我今天怎么说”,关键词,是看见。
电影开头一个场景:
因为在特殊学校中打手语,子信和另一名主角Alan被老师拉到走廊罚站,为了防止两个人不老实,还特意拉开了他们。
可两人还是聊得热火朝天。
通过手语。
Sir不自觉地“哇”了一声。
因为你看啊。
他们的距离明明隔了那么远……
距离被具象化地拉近了。
△ 想起了几句陕北情歌:一个在山上,一个在沟,咱们见不上个面,那就招一招手
手语,这一你我眼中的“替代方案”,更多的电影都在展示它的不方便。
比如《不说话的爱》的全片第一个镜头:一个只会打手语的嫌疑人,被戴着一副手铐。
手语是不便,是失声。
是恨。
而《看我说》不。
它爱。
它严肃地将手语视作一种语言,并肆意抒发着一种具有美学高度的迷恋。
电影中最关键的一场戏,子信教素恩学习手语。
第一件任务:关人工耳蜗。
没翻译怎么学?
但很快素恩就发现:
学手语,真的不用听到声音。
比如——
↑:“欢迎来到”。
↑:“手语”。
↑:“世界”。
《看我说》在这里有着狡猾的,甚至打破第四堵墙级的感官呈现:
当素恩关掉人工耳蜗时,电影失去声音,重要的是于此同时字幕也在慢慢跟着消失。
一个小伎俩。
却让《看我说》触摸到所有聋人题材电影,都想要却从未达到的高度——
真正地看见他们的话。
这是来自导演的亲身经历:
“如果我没有去学手语,很多场戏我是不会懂怎么去写的。”
手语课上,发现没有翻译老师的导演黄修平吓了一跳。
没有口语,也没教具,一切直接从身体开始,却自然地看懂了,看懂了也就理解了。
这是这门语言的真相,也是它最特别的美——
姿势很容易学。
比起表达,重要的是接收。
发出再好听的声音,都不如对方愿意看见你,愿意理解你的舞蹈。
《看我说》充斥着这种“原来如此”的体验:那个没有声音的世界,比我们想象的要动人的多。
他们也会划拳也有酒桌游戏:
明明没有声音。
但你看到了音乐。
所以。
人怎么能为了“正常”,而拒绝跳舞呢?
回到前面的问题:
人,必须要有一个整齐划一的标准吗?
这是《看我说》最让Sir触动的地方,这部电影并不是为盲人所拍,而是所有害怕自己“不正常”进而焦虑的我们。
归根结底。
电影中的聋人,只不过比我们多出了一个生理上的身份锚点。
而现实中,你我身边就有太多被迫“正常”的经历。
你肯定说过或经历过——
小时候。
左撇子被父母强迫使用右手;圆滚滚的脑袋硬要被睡扁;女孩脚大会被买小一号的鞋;明明乳糖不耐受,但喝不完奶就不是好孩子......
长大了。
别人都能忍,你为什么辞职?别人都买房子,你为什么租?别人都结婚生子,你为什么不结?
人,尤其是中国人,从记事的那一刻起,人生第一等大事就是:不要掉队。
Sir掐指一算你也是“正常”人。
所以你一定明白:
“正常”,不代表幸福。
但“不正常”就会焦虑。
究竟是谁发明的这个倒霉玩意儿?
答案并不抽象:
19世纪。
这是历史学界和哲学界公认的答案——
米歇尔·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指出,19世纪的工业社会通过学校、工厂、医院等机构建立了“规训社会”,旨在塑造符合社会生产需求的“正常”个体。
打个比方:
在工业社会落成以前,不开心就是不开心,而在那之后我们拥有了心理学,划分出了正常人和疯子。
这一概念不仅是生产方式的产物,也是权力关系和文化规范的体现。
“正常”?
它的真正含义是:
理性、服从、适合生产活动。
片中的素恩在母亲的要求下,花了半生时间去适应这套标准;而当她成人后想要学手语时,母亲质问她:
你是不是现在才要变成那种聋人?
她本来就是聋人。
不是吗?
就像你本来就是你,为什么要选择成为他们?何况是在今天......
影片后半段素恩站在天台,Sir看到她“说”的话——
“‘正常’的标准那么高,要追,永远不可能......”
“我无法假装自己,我很幸福。”
尤其这句,让Sir掉下泪来——
“如果可以,我选择宁静。”
那一刻。
她在自己的舞蹈里,看见了自己,也放过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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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毒舌电影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