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4年11月7日，是克里斯托弗·诺兰（Christopher Nolan）导演的科幻巨作《星际穿越》（Interstellar）全球上映十周年。经过了这么些年，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它的美。我至今仍记得第一次观看“有史以来最真实的太空影像”时的激动——打动人的

《星际穿越》

2024年11月7日，是克里斯托弗·诺兰（Christopher Nolan）导演的科幻巨作《星际穿越》（Interstellar）全球上映十周年。经过了这么些年，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它的美。我至今仍记得第一次观看“有史以来最真实的太空影像”时的激动——打动人的，不只是对太空的超现实想象：穿过虫洞进入银河系，流落于神秘的五维空间，黑洞、虫洞以及奇点造成的时空弯曲效应，以及太空人工繁殖技术和太空休眠技术等等；让人更加久久难忘的，是影片中的情感张力：当墨菲（Murph）拿着库珀（Cooper）送给她的手表冲出农舍时，当库珀因时间膨胀错过了23年人生、观看孩子们累积的视频留言时，当宇宙飞船穿行于虫洞，一只神秘、空灵的手伸出来握住阿米莉亚·布兰德（Amelia Brand，安妮·海瑟薇饰）的手时，每个场景都令人屏息凝神。

十年后，我带着孩子们围坐在家里的沙发上，重看《星际穿越》。很高兴能有这样的家庭观影，因为这部电影非常适合孩子和父母一起观看。在所有那些眼花缭乱的拯救人类、时间旅行之类的情节下，片中唯一真正重要的关系是父女关系。可以说，《星际穿越》以浩瀚的宇宙为背景，讲述了父女之爱，以及双方为了相互保护和信守承诺愿意付出无数努力的故事。

大多数好莱坞电影都围绕着浪漫爱情展开，或至少牵涉到性。但《星际穿越》中几乎没有情侣，因此你不会看到那些传统的拯救世界的男女主角间充满激情的浪漫情节。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不同的爱——跨越世代的亲情，以及穿越时间和空间的情感纽带。

影片的内容不止于此，在长达169分钟的时间里，《星际穿越》涉及了善与恶、上帝、命运或更高的智慧（随你选择）、孤独与死亡。任何抱怨电影市场缺乏原创剧本的人，特别是在改编、重拍和续集主导的环境下（十年前已如此，十年后更甚），都应该为《星际穿越》感到兴奋。这部宏大的科幻史诗充满原创性。当然，片中并不缺少向电影史致敬并借鉴过往杰作的众多元素：一开头看到的那场汽车追逐，实际上是对《西北偏北》（North by Northwest,1959）高潮追逐场面的更新；一群宇航员被派往太空调查神秘异常，显然让人联想到《2001：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1968）和《异形》（Alien,1979）；而用特效传达剧烈感知变化的手法，则借鉴了《黑客帝国》（The Matrix,1999）。不过，无论如何，《星际穿越》顽固地保持着它独特的难以模仿的风格：一出跨越一个世纪的家庭肥皂剧，同时又是太空西部片。它还是一篇严肃的哲学论文，探讨人类的死亡以及时间的概念。而且，尽管未能完全满足人们的期望，它也可能是某种反乌托邦的环境寓言。

《西北偏北》

《星际穿越》玉米地追逐

《2001: 太空漫游》

《星际穿越》太空对接

其实，在内核上，诺兰重复了他自己：无论主题多么庞杂，或是用到多少天花乱坠的形式，他讨论的还是那些最根本的问题：爱，以及信任。在一次采访中，诺兰解释说：“我们发现，在宇宙中走得越远（进入无限），在太空中走得越深，角色就变得越孤立，我们就越关注他们作为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定义了我们作为人类的存在？”

随着地球遭遇环境灾难，人类的生活被撕裂。由马修·麦康纳（Matthew McConaughey）饰演的父亲被迫前往太空，寻找一个可以让人类延续生存的替代星球。而这部电影真正的情感驱动力，来自于他被遗弃的女儿那愤怒而执着的爱——她深爱着父亲，却又因他的离开而愤怒，这种情感在岁月的流逝中不断翻涌、延续了数十年。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更加普遍的爱。这是人类对祖先的爱，也是人类对未出生者的爱。在电影中，12个使徒独自前往太空寻找适合居住的星球。他们牺牲自己的生命，就是为了让一罐罐冷冻胚胎能够在遥远的地方重生。

诺兰希望我们感受到这些情感纽带所产生的磁力：即使相隔遥远的距离，甚至生死相隔，情感依然能够产生强大的引力。亲人的思念如同一种无法抗拒的牵引，将彼此的目光牢牢吸引。他们渴望重逢，渴望回到彼此身边。

诺兰向我们保证，爱和引力一样，是一种跨越星际距离的力量。地球可能毁灭，但爱情会胜利。尽管诺兰的作品到处都布满黑暗，但他却是一个柔情似水的人。

在一种奇怪的意义上，诺兰实际上是反技术的。他曾说过，很多人对技术所抱有的矛盾感本身就具有戏剧性。库珀是一位工程师，他对阿波罗登月任务充满怀旧之情，认为人类已经背弃了对星辰的探索，而电影似乎也认同他的观点。

一方面，《星际穿越》展现了一种典型的美国式的企业家精神、勇气和创新，正如库珀在片中的一句激励人心的台词所言：“我们总会找到办法，我们一直如此。”另一方面，库珀对着自己的过去说“留下”，他现在知道老布兰德教授在撒谎，地球上的人类注定要灭亡。也就是说，当库珀得知真相，并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回家时，他并不认为自己应该做那个牺牲的英雄，反而后悔没有留下来。

不过接下来的情节让《星际穿越》具有了某种宗教意味。第一次，诺兰的电影世界里出现了类似“上帝”的存在——在这里，是那些超越维度、充满善意的“他们”。正是凭借他们的力量，以及他对女儿深深的爱，库珀最终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他将关键数据传递给了已经成年的女儿，让布兰德教授的谎言成为了现实。

有“上帝”，就有对立的“人”。《星际穿越》中反派的名字叫曼恩博士（Dr. Mann，马特·达蒙饰），他代表了“人类”最卑劣的品质（注意他的英文姓），与“自私的基因”和生存本能有关。他声称：“机器不擅长即兴发挥，因为你无法用编程来赋予它对死亡的恐惧。生存本能是我们最伟大的灵感来源。”对曼恩而言，进化的本质不是合作，而是竞争。他认为人类的情感本是为了生存而进化出的工具，如今却变成了一种束缚。

曼恩博士

曼恩是超越的对立面，超越是一种超越个人自爱的能力，可以同整个人类，甚至整个宇宙产生更宏大的认同感。库珀就发现，作为一个个体，不断被迫作出选择，是面对自己的个人欲望——回到家人身边，还是面对超越欲望——拯救全人类。

在一个冰封的星球上，曼恩与库珀拼死搏斗，而镜头逐渐拉远，展现出他们所处的陌生而荒凉的环境。这一触目惊心的视觉效果表明，无论人类在宇宙中的何处扎根，人性始终会驱使个体彼此冲突。许多人或许认为曼恩自私，因为他忽视了整体利益，但人类对生存的渴望根植于基因之中。曼恩几乎毁掉了拯救人类的任务，这无疑令人愤怒，然而同时，也没有人愿意孤独地死在一个距离地球数光年之遥的冰冷荒原上。他代表了道德光谱的另一端，一个通常被视为懦弱卑鄙的立场，但这也展现了人性的另一面。

我在重温《星际穿越》的同时，在写一篇有关行动者网络理论的论文，忽然想到，诺兰的这部太空史诗就可以用来体现该理论。所谓行动者网络理论，说的是任何社会情境的创造，人类行动者和非人类行动者都可能参与其中，所有涉及社会情境的因素都是平等的。因此，物体、思想、过程以及任何其他相关因素在创造社会情境时，与人类一样重要。

在《星际穿越》给出的情境中，自然与技术和任何一位人类主角一样活跃、有知觉、愤怒。随着非人类行动者表达自己的意志，人与自然、人与机器之间的界限开始消失。所以，诺兰以人为中心的描述其实大有问题。

在电影的前半部分，阿米莉亚告诉库珀，大自然并不邪恶。一头狮子捕杀瞪羚并非出于残忍；自然界的破坏力遵循着不同于人类破坏的规则。也许《星际穿越》需要的真正反派，并不是某个邪恶的人，而是一张错综复杂的自然力量网络，既不站在人类探险者的一边，也不与他们为敌。然而这些自然力量也可以通过“邪恶”而人性化，或者让邪恶变成某种既非人类、又属于自然的存在，从而反驳阿米莉亚的观点——即只有人类才具备真正的残忍。电影开始提出的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界限的问题，在曼恩博士作为主要反派登场后，确实失去了一些原本的力量。

通过某种几乎是人类但又不完全是人类的东西的干预，世界末日得以避免。虽然影片的设定是，几个理想主义者被困在一个玩世不恭、垂死的世界中，乐观主义者最终胜出——只有冒着生命危险追求理想，他们才能成功拯救人类。然而，他们的拯救离不开超体生物（bulk beings）的帮助。这种设定带来了一种表面的乐观，同时也暗含着某种解脱感——我们不需要完全靠自己来拯救地球，尽管我们对地球环境的破坏负有全部责任。诺兰需要这种类似弦理论的解围之法，来为他的史诗大片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但仔细推敲，总感觉有些不诚实。

《星际穿越》核心的乐观主义也是其逻辑崩溃之处：影片存在一个祖父悖论（grandfather paradox），即库珀能够影响过去，是因为未来的人类介入了历史，并重建了自身生存条件。然而，改变过去以确保现在的存在似乎是不可能的。尽管电影痴迷于形而上学、相对论和量子物理，它最终仍然将人类的救赎交托给一个未知且无法解释的力量。

我作为人类，当然知道人是邪恶的；但我关心的还有，自然是不是邪恶的，以及技术是不是邪恶的。

克服邪恶的力量自然是爱，爱是生命的关键——也是人类生存的关键——这一观点在《星际穿越》中被多次阐述。虽然说爱说得头头是道，但真正让人无法忘记的，是片中每个角色所面临的孤独，以及相伴而来的疯狂、怀疑、幽闭恐惧症和死亡时分。

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情？有限和无限空间，在功能上是相同的。辽阔的森林、海洋和太空都让人害怕，电梯、没有窗户的房间、飞机和宇宙飞船也让人害怕，尽管前者感觉无边无际，后者感觉狭窄逼仄。两种恐惧其实是一样的，皆在于无法掌握空间的界限，从而使身在其中的人担心自己无法走出被困之地。从这个意义上讲，无限的空间和有界的空间一样不可逃避：超越它们的极限并到达外面是不可能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往往会暴露出曼恩博士式的生存本能，你不妨问自己，如果处于相似的情境下，你会怎么做。尽管物理定律、虫洞和黑洞备受关注，但这部电影的核心却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这些关系的脆弱性。诺兰承认：“我们制作这部电影的时间越长，就越能理解身为父母和孩子意味着什么——我们之间的联系。”

诺兰的许多电影都设定了主角与他们所爱的人分离的情节，要么是因为死亡，要么是因为责任的重负（如《盗梦空间》、《记忆碎片》和《黑暗骑士》）。诺兰用这个设定来探讨爱作为一种超越一切的力量，尽管它是没有逻辑依据的。在《星际穿越》中，阿米莉亚问：“我们爱已经去世的人，那有什么社会效用？”然后，她开始讲述爱是如何超越的：

“也许这意味着更多的东西——一些我们尚无法理解的东西。也许它是某种证据，某种我们无法有意识地感知到的更高维度的产物。我穿越宇宙，去寻找一个十年未见的人，虽然我知道他可能已经死了。爱是我们能够感知到的唯一超越时空维度的东西。也许我们应该相信它，即使我们无法理解它。”

库珀和墨菲

片中，互相深爱却无法在一起的角色是库珀和墨菲。但与以往的电影不同，诺兰通过这对父女关系来展示爱如何超越个体，令全人类都能找到生存之路。虽然很容易将未来的世代视为匿名之人，但这部电影提醒观众，祖先和后代都是我们的一部分。在电影一开始，年轻的墨菲被一个幽灵困扰，而这个幽灵最后证明就是她父亲在五维时空中的存在。毕竟，祖先就是幽灵——他们的存在感即便在他们离世后依然久久不会散去。

库珀说：“一旦你成为父母，你就是你孩子未来的幽灵。”这句话说明了我们与祖先之间的联系，以及他们的努力如何帮助我们取得今天的成就。当年老的墨菲在医院病榻上被大家庭围绕时，电影通过这个场景帮助观众从只关心自己眼前的家庭，跨越到关心那些未出生的亲人。归根结底，人类不就是一群远亲的集合体吗？

这种爱的宣讲，对于一些观众来说，可能是从艰深的科幻元素中得到的愉快解脱，而对另外一些观众来说，不过是一种过于感伤但没有多大说服力的分心。然而，如果没有一些关于情感的讨论，就不再是诺兰的电影了！

诺兰在影片中引入了量子纠缠的概念。量子纠缠指的是，在两个粒子曾经发生相互作用以后，即使相隔遥远，它们仍然会表现得像是一个整体，同时对相同的事件做出同步反应。而诺兰则进一步延伸了这个概念，暗示相爱的人也可能具有类似的特性——无论相隔多远，他们依然会在同一时间、以相同的方式，对相同的事物产生共鸣。

正如诗人克里斯蒂安·维曼（Christian Wiman）在他的代表作《我的光明深渊》中所写的：

“假如量子纠缠是真的，假如相关粒子即使相隔遥远也会作出相似或相反反应，那么很明显，整个世界就都是有生命的，并且以我们无法完全理解的方式在交流。而我们是这种生命的一部分，是交流的一部分……”

往更深处说，这部电影展示了现代科学如何影响文化。人类的世界观始终会围绕最新的科学进展进行调整和重塑。例如，在牛顿力学主导的时代，哲学家们构想了所谓的“钟表宇宙”（Clockwork Universe），认为宇宙就像一部精准运作的机械系统，每个部分都按照固定的物理定律运行。受此影响，社会开始将个人视为庞大机器中的齿轮，可以被整齐地安放在庞大的官僚体系中，以符合理性和秩序的要求。

而《星际穿越》则展示了相对论、量子力学等现代科学如何塑造当代人的思想观念。在电影中，时间不再是绝对的，而是会随引力而扭曲；空间也不再是固定的，而是可以通过虫洞折叠和连接。这些概念不仅推动了剧情的发展，也深刻影响了我们对现实、身份、宿命的理解。相较于牛顿时代的“机械宇宙”，如今的科学观念更加强调不确定性、相互联系，以及超越传统时空观的可能。

我不得不承认，虽然诺兰把爱描绘成一种尚未得到解释的第五维度力量，这样做不仅是非科学的，而且也过于天真，但我还是喜欢《星际穿越》通过时间的流逝及其对人际关系的影响，展现爱与分离之间的张力。库珀送给女儿一块手表，作为他爱她的象征，而这块手表也成为爱超越了时间的隐喻。诺兰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说：“有了孩子之后，你对时间流逝的感觉更加微妙。你会拼命地想要抓住那些孩子成长的瞬间。”

在电影的关键时刻，我深深感受到了生命的短暂。正如《雅各书》4:14所说：“你们的生命是什么呢？你们原来是一片云雾，出现少时就不见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无法真正抓住任何东西，生命不过是“暂时显现而后消失的雾”。库珀的故事充满了苦涩与甜美，促使观众意识到，在亲人还在身边时，要珍惜每一刻平凡而珍贵的时光。

因为我们只能通过人类有限的感知系统来观察时间，时空的更高超然潜力对我们而言是无法真正把握的，这个系统只能单向地回望过去，却无法领悟“永恒的当下”。在线性时间中，我们不断被提醒那些已经失去且无法挽回的事物，同时又无情地被迫面对当下时间的稀缺，必须拼命与时间抗争，以防止更多的失去和孤立。每一次呼吸的流逝，都意味着与所爱之人在一起的机会在不断缩减。

和家人一起看《星际穿越》，让我感觉自己也像是第一次观看一样。电影里有一个场景，是诺兰所有电影中最具情感冲击力的时刻之一，初次看我就被震撼得无以复加。由于重力对时间的扭曲，库珀错过了子女二十多年的成长，他一口气观看了他们在这段时间里发送的所有视频信息。在此过程中，他止不住地颤抖、哭泣。

我们看看大导演诺兰是如何展现这个场景的。摄影师拍摄麦康纳的反应时，先拍特写——这是电影拍摄中极少见的做法。通常，摄影师会从广角镜头开始，逐步让演员进入状态。但在这个场景里，麦康纳之前完全没有看过那些视频信息。导演提前拍好了所有视频，以确保他能在拍摄时真实地体验到那一刻的情感。

库珀看到20年间子女发来的视频

麦康纳希望用最初的反应来呈现角色的情绪，为此，摄影师拍了两次特写，最终采用了第二次的镜头，因为第一次的情绪实在是太过真实、太过猛烈了。之后，诺兰才去拍摄屏幕和广角镜头，最终把整个场景剪辑成片。

点睛之笔是汉斯·齐默（Hans Zimmer）的一段美妙的音乐，作曲家把它称为“风琴随笔”（organ doodle）。在那一幕里，和着这音乐，你可以感觉到库珀的灵魂在撕裂。我十分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到这个场景时，意识到伟大的导演如何以最好的电影方式表现出残酷。我把它描述为一种存在性的毁灭，心里忍不住想：电影就是为了这样的场景而存在的。

当库珀的孩子们的视频信息播放完毕时，音乐戛然而止。这时，和我并排躺在沙发上看电影的女儿，悄悄在毯子下把手伸过来，紧紧攥住我的手。

也许我这么喜欢这部电影，是因为我十年后再看它，身边坐着我的孩子们。

来源：胡泳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