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如今的影评已经很难不受到票房或者社交媒体评分的干扰——那些来自别人的反应,会让人怀疑自己跟他们看的,究竟是不是同一部片子。
一
如今的影评已经很难不受到票房或者社交媒体评分的干扰——那些来自别人的反应,会让人怀疑自己跟他们看的,究竟是不是同一部片子。
从去年的《老枪》到今年的《大风杀》,都是让我忍不住要对着空旷的观众席(宛如面对风车的堂吉诃德)喊一声“好”的片子。也许它们都因为某种正在消逝的审美趣味而站不上时代的浪头,但趣味这玩意儿终究是一个循环。
浪潮冲刷过一轮之后,重新被卷回沙滩的一定是质地精良而独特的作品,我相信《大风杀》会在里面。
那就排除干扰,看看《大风杀》好在哪里。
有人说好在剪辑节奏利落硬朗,好在影像和音效的表达风格化。都对,但都没说到关键之处:《大风杀》讲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好故事,并且元气充沛,将高强度高水准的状态一直进行到底。
故事的时间设定在经济秩序处于变革进行时、全面禁枪即将实施的1995年,空间的设置则更为刁钻:人口稀少、警力匮乏的西北小镇茫崖,被四十几个悍匪占领。
他们切断对外的通讯(在没有手机的时代要做到这一点比现在容易),是因为有一大笔钱分散藏在小镇各处,需要赶在大风刮起(沙尘暴)之前按图索骥,携款远逃。
这是西部片、犯罪片甚至悬疑推理片最典型的封闭环境模式。
与世隔绝,风声呼啸,窗户上的剪影,被铁丝勒住的脑袋上露出的惊恐的眼睛。我们随手就能在《七武士》(1954,黑泽明)、《八恶人》(2015,昆丁·塔伦蒂诺)、《双旗镇刀客》(1991,何平)甚至《捕鼠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舞台剧)的封闭空间里,找到类似的氛围和元素。
很多人在片中看出向《让子弹飞》致敬的痕迹,但我觉得至少在前半部分,《大风杀》更像当年的《无人区》——那是宁浩的作品里我最喜欢的一部。
小镇派出所出去送信的警察给“原样”送回,头上有弹孔,胸前挂着对讲机——匪首在交响乐中向警方叫嚣,更是向一众手下以及小镇里的百姓喊话:“我先办我的事儿,你管好你的人。”
力量对比的悬殊清清楚楚:派出所里只剩下三名警察,其中一老一少缺乏战斗力,唯一有军事经验的夏然(退伍老兵)又背负着当年战场上整支队伍只剩他一人的心理阴影。此外,还有一个因为纠纷被暂时拘留的牧民多杰。
几乎从所有角度看,胜负都没有悬念。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确实还存在一个几率非常小的角度:等待对方黑吃黑。
夏然知道自己不是超级英雄,惟一的机会是敌人的内讧,所以,在直面匪首赵北山时,那一句灵魂拷问就是他手里惟一的牌:
“你就这么肯定他们会救你?”
二
辛柏青饰演的赵北山,在这场戏里的微表情与台词的搭配,到了如有神助的地步。那微妙的、不易觉察的“心头一虚”,流露出赵北山深藏于肺腑的恐惧。是的,匪帮的内讧不仅可能——而且已经发生。
编剧为内讧设定的先决条件是合理并且反讽的:赵北山入狱三年,以假死计越狱(这回致敬的显然是《基督山伯爵》),药量却不小心翻了两倍。所以全片第一场戏就是匪帮找来医生救大哥,心电图刚恢复一点儿生机,医生就被迅速杀害——快得不同寻常。
你可以说这是灭口,也可以多少窥见匪帮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也许,可能,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大哥能活过来?
至此,匪帮的结构渐渐在我们眼前复杂起来。编导刻画得很简洁也很耐心,无一处闲笔:早在大哥昏迷时就跳出来当出头鸟的“叛徒”曲马多,当然被第一个干掉,但通过这一回图穷匕见,几个头目互相之间也看清了心思,知道大哥的凝聚力已经今非昔比。
新一代的“匪徒”更像是项目制的雇佣军,不再甘心接受层级森严、“按月领工资”的管理模式。
赵北山的老婆李红,原本想“去深圳”远走高飞,被匪帮胁迫交出记录藏钱地点的账本。自始至终,她都是这场利益之争的局外人:她不站赵北山也不站他那些兄弟,她要的不是钱,是自由——不自由,毋宁死。
也正是这一粒“不和谐音”,最终变成了促使事件转折、改变力量对比的一枚炸弹。
旁观的“群众”里也不乏想趁乱渔利的。
洗浴城老板挖出一笔钱,当作投名状来要求入股。赵北山一脸鄙夷,要老板说说他想投奔的“大哥”究竟叫什么名字。老板自作聪明,先说大哥肯定不是曲马多,旋即说那是一个叫“会计”的人。
此言一出,赵北山和“会计”同时变脸,前者证实了自己的江湖威名不复存在,权力早已架空,后者则预感到这句话即将为他引来杀身之祸。
“会计”终究没逃过这一劫,但他临终前要狙击手“舌头”捎给老大的话,道出了赵北山真正的困境:
“里面三年,外面恨不得过了三十年,现在谁都不能信了。”
三
波谲云诡之间,新的平衡很快达成:偌大一个匪帮,真正对赵北山忠诚的只有“灰狼”和“舌头”,所以正反双方的核心人数之比,其实是一个幽默的平局。
我们完全可以预见,再经过几轮攻守转换、战损消耗,决战必然发生在夏然与北山之间。他们互为猫鼠,彼此封锁,形成的正是本片英文标题所指涉的结构:Trapped,困局。
如是,本片的主旨早已从类型片的警匪对决,演变成在设定的极端环境中对权力结构的隐喻与拆解。不少人因为这个特殊的时间点,把《大风杀》看成是九十年代经济转型期的镜像,我觉得这固然没有错,却未必需要如此拘泥。
古今中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基于复杂人际关系所形成的困兽犹斗。封闭环境里的一群人可以形成千变万化的排列组合——《大风杀》的好,是在两个多小时里,以很高的叙事效率,在这些组合里选择、推演、拼接,继而生长出一个血肉丰满的故事。
我们当然可以在这个故事里看到各种各样的现实镜像,大到国际风云,小到办公室政治。
四
如果阅片量足够多,那《大风杀》这样用类型片外衣包裹文艺隐喻内核的故事肯定也算不上新鲜事物。让我印象更深刻的其实是它的完成度,是编导将一个好故事讲到底的能力。
无论是镜头的调度和剪接的节奏,还是近年在电影中少见的表演状态和台词质量,都是那么饱满,那么自信。尤其是对话的“咬合度”和台词中携带的“单位信息量”,都是国产片里少见的——这也必然在一定程度上构成其理解门槛。
《大风杀》的主创们,个个都知道这部戏要的是什么,能做到什么地步,这种坚决的态度贯彻在每一个细节里。这个其实很文艺的故事并不显得有多“装”,因为这个故事里铺满了“戏肉”,人物没有时间盘桓、叹息,导演也没有时间多给空镜头。
比方说,众所周知,在国产片里,好人通常比坏人更难写,更容易落入窠臼,但《大风杀》里的两个好人,两种牺牲,都努力站在了窠臼之外。
老警察左罗落入匪窝,听到闯入隔壁的夏然暴露行迹、正在遭受围捕的消息,便用孱弱的身躯拖住赵北山的时间。在那一刻他原本黯淡的眼神突然发亮,佯装要回答对方最关心的问题(“你们有没有增援?”),但他说出口的,却是必然换来一枪的“扯闲篇”:
“好好的人,为什么要做贼?”
这一刻,我仿佛听出了《落水狗》或者《低俗小说》(昆丁·塔伦蒂诺)的调调。
小警察简宁中弹,临终执念的是“如果枪口还指着他就不会是这样”以及“我是不是要死了?”
“是的,”夏然哽咽着说。
“你可真会安慰人。”
这些对英雄的塑造,都是反常规,反套路的,它坚决地放大了英雄生而为“人”的那一面,让警察的平凡、无助与其行为本身,构成动人的反差。
五
关于《大风杀》后半段的剧情逻辑是否有明显的瑕疵,坊间存在争议。对此,我想说的有两点:
首先,在我看来,影片中所有的人物行为逻辑都有明晰的发展线条,也都有扎实的文本铺垫。
比如说,赵北山为什么会在已经挖出大部分钱款的情况下,还下达“攻打派出所”的命令?真的只是为了抢回搁在派出所的两笔钱吗?
当然不是。
此时的赵北山,最关心的问题已经从“到哪里找钱”变成了“我还是不是大哥”,或者“队伍还好不好带”的问题。他的如意算盘是,通过主动发起一次“战役”,在聚拢人心、清除异己甚或借刀杀人之间,他总能达成一两项KPI。
只不过,不出“会计”所料,这三年的牢坐下来,世界变了,人心也变了。雇佣兵们再也不会对大哥的PUA言听计从了。
同理,李红的结局也好,那场席卷了人和钱的大风也罢,前面都埋着工工整整的伏线,遵循着纹丝不乱的戏剧节拍。我没有看到哪一场戏、哪一个人物是荡在半空中的。实话说,作为编导的大银幕首作,能达到这样的成熟度,不容易。
还想多说一句的是,在我看来,评判一部文艺作品的逻辑是否成立,是要从两种维度来同时考虑的:现实逻辑与戏剧逻辑。
两者有统一但也有互相抵牾之处。一般而言,后者如果能在设定条件下完美闭合,则其重要性往往大于前者。
如果把这两种逻辑看成是两幅图像,那么,在一定的精度之内,它们可以做到一致且平衡——《大风杀》就属于这一类。如果你一定要把精度同时调高,超过合理范围,再来寻求两者之间的高度统一,那就既没必要,也无可能了。
举个例子。
在戏剧逻辑中,片中把钱埋在小镇各处的设定是整部戏得以成立的前提条件,也是大体符合现实可能性的情节——毕竟这个小镇行将废弃,人口也不多。
但是,如果你非要在看完整个故事之后追问一句“难道这三年里老百姓自己不会无意中挖出来吗?”,那我只能认为,这是看不懂戏——也不想看懂戏的“何患无辞”。很大程度上,这是在用“票房成败论”来倒推电影的缺陷(并不是说这部电影没有缺陷的意思),有点像赵北山那句意味深长的词儿:
“我不在乎命,也不在乎钱,我根本不知道我在乎什么,我甚至都不在乎我不知道。”
来源:文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