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五一档的国产新片里,新人导演张琪执导,白客、辛柏青主演的《大风杀》,获得不错的口碑。电影入围今年北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时,场刊评分拿到第一。作为一部西部犯罪片,电影的噱头很足:一个西北弃镇,44名穷凶极恶的匪徒与3名警察对峙;视觉风格也很独特,有新鲜感和生
在五一档的国产新片里,新人导演张琪执导,白客、辛柏青主演的《大风杀》,获得不错的口碑。电影入围今年北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时,场刊评分拿到第一。作为一部西部犯罪片,电影的噱头很足:一个西北弃镇,44名穷凶极恶的匪徒与3名警察对峙;视觉风格也很独特,有新鲜感和生猛气息。
电影后续剧情并未撑住,节奏乱了,逻辑漏洞一一浮现,直接影响了市场表现——虽是商业题材,《大风杀》票房一般。不完美的探索好过无趣的平庸,这依然是一部值得大银幕观看的电影。
被困住的人
前三分之一的《大风杀》,是为电影院而生的电影。
电影是综合性艺术形式,凭借镜头调度、光影构图以及声音元素的表意功能,形成区别于文学的语言体系。不过,许多电影仍然停留在“讲故事”层面,依赖台词推进剧情,镜头语言单一,视听表现力不足,观众在电影院观看和在家用手机、电视观看的体验差异不大。换句话说,如果一部电影仅仅是在“讲故事”,而没有充分利用电影独有的视听媒介去增强表达,那它的确很难让观众产生“必须去影院看”的冲动。
《大风杀》剧照
《大风杀》的前三分之一,用极致的视听语言和极具吸引力的引子,做到了故事讲述与视听语言的有机统一。
故事发生在1995年,全面禁枪实施在即。中国西北边陲小镇“忙崖”,是一个因矿业衰落而被抛弃的荒凉之地,这里仍处于几近停滞的状态,在变化时代里显得格格不入。
一开篇,入狱三年的匪首北山(辛柏青 饰)被救越狱,手下为救他下药下猛了,北山仍处于昏迷状态。匪徒之所以闯入忙崖,因为此前北山在忙崖各处分散埋藏了巨额财富,这次匪徒卷土重来,就是为了挖出这些钱财。44名重火力悍匪,镇上只有3个民警1把枪,胜负似乎没有悬念。
这是西部片经典的“闯入者”模式。月黑风高暗示未知的威胁,即将到来的沙尘暴预示局势的动荡,孤立的小屋成为暴力的封闭容器。刻意放大的环境音效——由远及近的汽车引擎声、人群窸窣的走动声、抢救声、医生被拧断脖子的脆响……声音的层次变化将观众的神经拽入危机四伏的氛围里,压迫感扑面而来。一边是悍匪阴鸷淡然的冷笑,一边是逃亡者仓皇地在枪响下倒地,这一幕为全片定下暴力无情的基调。
狂风中翻飞的白色床单在蒙太奇中完成黑夜到白天的转场,随着警察的调查展开,镜头掠过广袤的沙地,开阔、荒凉且寂寥,罪恶在光天化日下不是无处遁形,而是有恃无恐。
北山昏迷未苏醒,“缺席的权威”制造巨大的戏剧张力。1995年正经历剧烈变革,禁枪令临近,暴力秩序面临重构,南巡讲话后的价值转向,使人心从集体主义向个人利益倾斜。北山是旧有权威的象征,尚未退场却已虚弱,新秩序尚未建立却在躁动,众人面对巨额财富,欲望与算计被彻底激发。
悍匪内部呈现群龙无首、背叛横生的混乱状态:有人试图趁机夺权,如曲马多(耿乐 饰)野心勃勃地规划分赃跑路;有人暗中积蓄力量,会计(张本煜饰)凭借精明算计逐渐建立威望;更多人则在忠诚与背叛之间摇摆不定……在目睹悍匪内斗的过程中,观众隐隐感到一个旧时代即将落幕的仓促与必然。在北山醒来之前,《大风杀》氛围营造、人物动机和时代隐喻均刻画到位,是全片可看性极强的段落。
被风沙封锁的忙崖小镇,成为一个微缩的社会实验场。就像电影英文名所说“Trapped”,狂风切断了小镇与外界的联系,形成“暴风雪山庄”式的封闭空间,每个人都在“变与不变”的撕扯中陷入迷局。
北山被过去困住。现实早已天翻地覆,就像会计说的,“您在里头三年,外头恨不得过了三十年”。市场经济的浪潮下,匪徒们的生存逻辑悄然转变,曾经依附于集体的兄弟情谊被功利主义取代,年轻匪徒更像“临时工”,按活计领工资,追求即时利益,对北山的家长式统治有质疑、也有不满。
警察夏然(白客 饰)也被过去困住。他是一名经历过战争的退伍老兵,背负全排战友牺牲的沉重过往,习惯于用独来独往的冷漠外壳包裹自己,封闭情感来抵御孤独。
夏然与北山同被困住,内涵与路径却截然相反。北山依然迷信暴力威慑与江湖规矩,试图通过恐惧与杀戮维系团队忠诚,这就如同在流沙上建高楼,看似稳固,实则不堪一击。当他最信赖的“舌头”(李感 饰)死去,北山的信念终于崩溃。
在派出所被悍匪围困的绝境中,战友的相继牺牲像一把钝刀,慢慢剖开夏然自我保护的铠甲。从昔日的战友,到简宁与左罗,他们与夏然一直是同一类人,都有着不变的责任、信任与忠诚。幸存者不必愧疚,只需要继续战斗。在动荡的变化中,这种“不变”愈发凸显,不是所有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影片结尾,夏然独自踏上前往深圳的路,他以某些“不变”拥抱了新时代,去建立新的联结,坦然走向充满不确定性的明天。
忙崖小镇的困局,成为或好或坏的一代人精神困境的缩影——有人在变化中螳臂当车终究幻灭,有人在阵痛中觉醒并勇敢前行,而无论主动还是被动,所有人都不得不直面“变”的必然性。
“现实感”的欠缺
单看故事的梗概或预告片,《大风杀》是很有卖相的商业片,口碑也不错,但电影的票房让人遗憾。
这种错位的发生,不在于导演以西部犯罪片的外壳讲述一个关于时代的隐喻,也不在于它以文艺调调拍商业片,而在于导演把这个“隐喻”处理成一个缺乏现实感、缺乏逻辑的“寓言”。将《大风杀》置于中美西部犯罪片的脉络里,可以更清晰看到这种不足。
中美两国虽然在历史背景、文化传统和地理环境上截然不同,但“西部电影”在两国电影史上都占据着重要位置。这揭示了地域上的“西部”的某种普遍性——从美国广袤的西部到中国苍茫的西北,荒芜的边疆地带都为讲述文明与野蛮、秩序与混乱、变化与停滞等永恒冲突提供了天然的叙事场域。
在过去的创作实践里,我国西部电影(西北电影)主要以现实主义为根基,经由对乡土底色与历史传统的审视,构建独特的人文景观。《人生》《牧马人》通过城乡冲突、个人命运变迁,展现与时代转型的阵痛;《黄土地》《白鹿原》深入挖掘传统文化的利弊;《双旗镇刀客》《新龙门客栈》《东邪西毒》将武侠类型与西北苍凉地貌结合,呈现不一样的武侠景观。一直到了《西风烈》(2010)、《无人区》(2013),西部电影将荒凉的地理景观与现代犯罪叙事相结合,开拓出西部犯罪片这一新类型。
国产西部电影里鲜有《大风杀》这类犯罪故事,但美国西部电影里则不乏类似故事,我们更容易找到对照组。由于地理环境的封闭性、行政管辖的边缘化、经济发展的滞后性,以及现代法治的相对缺位,美国西部成为犯罪与暴力滋生的温床,以及人性试炼的绝佳场所,并催生了一众西部犯罪片,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科恩兄弟、昆汀·塔伦蒂诺等大导演都是扎根这一领域的好手。而《大风杀》多少让人联想到科恩兄弟的《老无所依》。
北山就像是电影中冷血杀手Chigurh。外形上没什么狠角色的夸张派头,却自带一股冰冷的机械感。他的杀戮几乎没有明确动机,既不为钱也不为仇,更像是本能的恶的释放,残酷得毫无逻辑。即便冷血如Chigurh,在时代的无序面前也不能全身而退,他最终被车祸撞伤后拖着伤腿离开的背影暗含着某种反讽:这个冷血却偏执于某种“规则”的杀手,终究逃不过更不可测的意外。
夏然则与老警察Bell形成对应。Bell年轻时破过不少案子,可面对Chigurh这样的杀手,他却像被抽走了力气,他连和Chigurh正面交锋的机会都没有。《大风杀》中,警匪对峙也始终透着一股类似的无力感。3名警察面对40多名武装悍匪,手里只有一把枪,他们能做的主要是被动地等待——等通讯恢复、等支援到来、等悍匪拿完钱离开……悍匪团伙的覆灭并非源于警方的英勇打击,而更多是内讧导致崩塌,没有传统警匪片里“邪不压正”的畅快淋漓。在时代巨变的洪流中,个体的挣扎无足轻重,正义与邪恶、暴力与秩序的博弈被时代的巨手轻轻翻篇。
不同之处在于,《老无所依》的故事始终给观众带来一种“现实感”。Moss私吞巨款的举动,换作任何普通人,恐怕都难在巨款面前立刻清醒;Chigurh用抛硬币决定生死的偏执,更像是现代社会规则失效后的畸形“秩序”;Bell追查时的每一次“慢半拍”不是无能,而是面对一个完全脱离传统犯罪模式的杀手,所有经验都成了过时的武器……这种“现实感”让观众明白,故事里的荒诞与虚无不是虚构的“寓言”,是每个普通人都可能遭遇的生存困境。
《大风杀》的隐喻是有现实感的,但它的故事却缺乏实感,因为情节上漏洞不少,甚至没有太多逻辑可言。比如片中匪徒将大量装钱的箱子埋在集镇各处(包括居民的住所内),埋箱子处还绑着醒目的红绳标记,丝毫未考虑日常居住的居民可能发现的风险,不符合犯罪团伙的谨慎心理,也忽视了基本的现实合理性。
《大风杀》里的反派内讧戏,一开始靠黑吃黑的利益冲突、突然反水的背叛戏码,营造了不少紧张感,故事走向够刺激。但随着剧情推进,内斗戏开始翻来覆去地重复,每次冲突都靠突然开枪、临时背叛推动。高频次、低变化的内斗,让剧情在原地打转,新鲜感耗尽后只剩冗长和乏味。同样的问题,还出现在对北山的塑造上。他没出场的时候和刚出场的时候魅力值是最强的,到了后半程,台词量暴增却陷入自我堆砌,既未推动剧情,也未丰富人物,只剩下神神叨叨。
《大风杀》的警匪对峙有无力感,但它又无法像《老无所依》那样决绝,警察作为正面形象一定要上演英勇、伟大、无私等戏码。于是,夏然像开了“主角光环”的神剧男主。黑夜中明晃晃暴露位置,面对匪徒的枪火扫射安然无恙;孤身潜入敌营时,“嘎”了一个个悍匪却能做到无声无息;风暴来袭,悍匪的汽车都被吹翻,他开着摩托在风暴中稳稳当当飙车追击,来去自如……电影最后的决斗,虽然动作戏、光影设计和剪辑都很出彩,但观众已经意兴阑珊了,因为电影很明显已经收不住了,只好按照隐喻的走向生硬收场:“舌头”死掉,北山垮掉,夏然挺住,然后出走。
较之于《老无所依》彻底的悲凉,《大风杀》带有一丝温情与希望,它本可以有不一样的故事讲法,可惜,“现实感”的欠缺让电影成为一部在隐喻与立意上成立、在故事与逻辑上不成立的作品。电影前三分之一是神作,最后三分之一是“抗匪神剧”。
当前国产电影市场存在明显的同质化现象,多数作品就像流水线上的预制菜,追求安全稳妥却缺乏个性与锋芒,《大风杀》以生猛的影像风格和立意表达带来一种久违的新鲜感,值得鼓励。不过,仅有独特的视听语言还不够,更需要一个经得起推敲的故事。新人导演未来可期,但仍继续努力。
来源:乘风破浪的漂流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