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旧的价值系统里,父亲必须强大,家庭必须完整,失败必须被遮掩。而这部片选择直视这些东西的失效,这也正是这部片锋利的地方。
在旧的价值系统里,父亲必须强大,家庭必须完整,失败必须被遮掩。而这部片选择直视这些东西的失效,这也正是这部片锋利的地方。
本文作者/芋泥
写在前面
今晚是元旦档新片——
《过家家》
在进影院之前,我以为会看到一部温情向的家庭喜剧。这个判断也不奇怪:元旦档、有点“合家欢”的片名、成龙的国民度,这种种让我觉得这应该是一部互相治愈的、关于一家人的电影而合家欢这三个字,放在最近几年的成龙大哥身上,往往意味着需要放低预期。
但电影开始五分钟,我就开始意识到我想错了,这是一部名字很轻、内里极重的作品。
也治愈,也有很多喜剧性的段落,也确实拍的是一家人,只是这家人都没有血缘关系,主角成龙演的是个患阿兹海默症的独身老人,邻居之间对他进行互相照看。
但拍的不是“爱能治愈一切”,而是非常诚实、甚至有点残忍地,去看一个人如何不受控地老去、失去记忆,以及一群各自带着缺口的陌生人,如何在互相利用和彼此心软中,拼凑出一个并不稳固但成立的“家庭结构”。
所以,《过家家》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家庭片,也不是单纯的疾病题材电影,更像是一部披着温情外壳的现实主义片子。
更难得的是,这是成龙电影生涯中极其特殊的一次表演。
尽管他近几年已经开始接触“英雄迟暮”的角色类型,比如《英伦对决》《捕风追影》,但《过家家》是唯一一部,他几乎完全放弃了英雄属性,去饰演一个失败、衰老、脆弱的普通老人。诠释了一个在华语电影里都很少见的老年形象,去电影院看就会知道。
正文
先说电影讲了个什么故事。《过家家》的原片名叫《陌生家庭》,这个名字比现在的版本要准确得多。
故事发生在武汉。主人公任继青,人称任爹(成龙饰),患有阿兹海默症。他的记忆不断脱落,靠吃药和反复的记忆测试勉强维持日常生活。他有一个儿子,任壮壮,曾是世界举重冠军,但已经二十年没有回家。
另一条线是钟不凡(彭昱畅饰),他为了完成外婆想“葬在武汉”的遗愿,只身带着外婆的骨灰来到这座城市。为了包吃包住、暂时安身,他去一家洗车店打工,任爹家的一个小房间便是他的宿舍。
一次混乱中,任爹把钟不凡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任壮壮。这个误认,开始了一场所有人都默契维持的谎言——钟不凡“成了”儿子,租客苏晓月“成了”儿媳,修车店老板贾爷“成了”单位领导,邻居金姑“成了”亲家。
他们开始像一家人一样生活,一场“过家家”,就此开始。
《过家家》的稀缺性,首先来自它对阿兹海默症的处理方式。
在国产电影里,这种病症往往是功能性的:用来制造催泪点、用来证明子女的孝顺、用来完成道德正确的叙事闭环。视角几乎永远站在“照护者”一侧。
但《过家家》不是。这部电影几乎是站在患者的感知里拍的。
电影里有很多主观视角,你会跟着他一起混乱、出错。比如“瓜子、花生,下一句是什么”,这是医生给他的记忆测试题,他怎么也想不起最后一个词。
电影把这个细节拍出了一种很具体的挫败,你明明知道自己“应该知道”,却就是想不起来。有一幕情节,是任爹在看电视。屏幕里,是他幻想中的举重比赛转播:任壮壮夺冠,全场欢呼。
可就在这一切最“圆满”的画面中,医生的声音再次响起:“瓜子、花生,下一个是什么?”
这一主观视角几乎带着惊悚感,阿兹海默症在这个片子里根本不是一种“温柔的遗忘”。
还有片子里那段任爹与钟不凡去银行取钱的重头戏。一开始,一切都很正常。直到柜员开始核对信息,就在那一刻,任爹突然清醒过来,问钟不凡:“你是谁”。
柜员开始警觉,保安被叫来,钟不凡被当成骗子被追打。而就在事情即将失控时,任爹又切换回“父亲”的身份,护住钟不凡说这是他儿子。
片子里呈现了阿兹海默症很无力的一面,那些记忆不是持续的缺席,而是混乱、随机、不受控的。
在病症之外,《过家家》最真实的地方,在于它没有把善意写成出纯粹的美德——每一个进入这段关系的人,最初都有非常明确的现实动机。
钟不凡刚到武汉时,那张写着“包吃包住”的招工传单,几乎是他当下唯一的生路。他一开始也并不打算承担任何“儿子”的责任。被误认成任壮壮时,他完全是顺水推舟。
其他人也同样带着利益需求,苏晓月靠卖给任爹“保健品”赚钱,贾爷用任爹的钱开店,金姑的照顾也始终夹杂着对情感回报的期待。
电影没有试图替任何一个人“洗白”这些动机。相反,它几乎是把这些现实需求摆在台面上。甚至还在后半段直接安排了一场彻底的清算。
在任爹的病情更加严重之时,他赖在养老院不回去。大家去养老院找他,任爹突然清醒,指着钟不凡说他骗他的存折。这一刻,所有被掩盖的动机,被迫浮出水面。每个人都开始互相指责、披露彼此的动机。
但也正是在这次撕破脸之后,影片才真正开始回答“家庭是什么”。
因为紧接着到来的,是没有任何回报可能的阶段。任爹的状况急转直下,需要全天候照看,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还能“掏钱”的老人。这时,留下来的理由几乎全部失效了。
这时候,他们选择留下来轮流照顾。在这一刻,“家庭”成立了。《过家家》在这里给出的判断非常清楚:血缘从来不是家庭的充分条件。而真正考验家庭是否存在的,从来不是温情时刻,而是最不体面、最消耗人的阶段。
电影通过病症去考验这一“陌生家庭”,也让病症成为放大一个人的一生遗留问题的入口。
阿兹海默症并不是悲剧的起点。它没有制造新的问题,它做的只有一件事——把任继青这一生没来得及解决的东西,提前拉到台前结算。
最核心的,是父子关系。
任继青的一生,被“举重”这两个字牢牢定义。他是省队出身,对成绩、对冠军、对“赢”有一种近乎执念的理解。这种执念并没有在他退役后消失,而是被原封不动地投射到儿子任壮壮身上。
电影前半段,这层关系是被病症“美化”的。在任爹的记忆里,任壮壮是世界冠军,是完美的儿子,是他人生意义的延续。他每天清晨拉着钟不凡训练举重,不断强调“你是世界冠军”,这些话表面听来是鼓励,实则亦是一种意志的强加。
但病症的残酷在于,它会剥掉时间,却保留执念。
影片最后,钟不凡为了消解任爹的遗憾,联合其他人一起搞了场“假奥运会”,在这里,观众第一次真正看见这段父子关系的裂缝。
通过任爹的记忆闪回,电影揭示了当年真正的比赛现场——任壮壮并不是完美的金牌得主,他的人生一直被父亲的期待牵着走。
在决赛前,任爹追到场边,反复强调要用“箭步挺”,以及让儿子一定要把金牌拿回来。但教练给出的专业判断是“下蹲挺”。任壮壮最终选择听父亲的。结果是失败,只拿到银牌。
在赛后的对峙里,没有反思自己的介入,而是笃定认为儿子肯定没有听他的,所以才导致失败。任壮壮终于在争吵中说出了那句迟到了很久的话:练举重不是他的梦想,是父亲的。
这是任继青一生中从未真正面对过的事实。阿兹海默症的到来,并没有抹平这段冲突,反而让它以一种更诡异的方式不断重演。
任爹在现实中已经失去了对时间和身份的判断,却仍然牢牢抓着那套旧的价值系统——
金牌、冠军、世界第一、绝对正确的父亲。
直到这次“假奥运会”,任爹终于没有再重复“必须赢”,只对钟不凡说“尽力就行”。
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对父子关系的修正。从这个角度看,《过家家》里的阿兹海默症,真正完成的不是遗忘,而是一次迟来的和解。
《过家家》的另一重稀缺性,在于任爹这个角色本身。
我们太熟悉华语电影里如何处理“父亲”了——要么是仍然能打、能扛事、在关键时刻站出来兜底的“延迟英雄”;要么是被浪漫化处理的失败者,用才情、风骨或怀旧滤镜,为失意镀上一层尊严。
但这个片子不是,这个片子只是给我们看一个父亲的失败。
以及,这一叙事能成立的一大决定性因素,是成龙这位演员。但凡换一个演员来演任继青,这个角色的重量可能都会减半。
成龙在华语电影中的身体,是被反复验证过的:能打、能赢,极其可靠。而《过家家》做了一件极其冒险的事——让一位被时代塑造成英雄的人,亲手出演一个被时代抛下的人。
这层“英雄迟暮”的情绪,观众几乎是凭着对成龙几十年银幕形象的记忆,自行补全的。
再往深说,这个片子也像是在拍那一代被当作“顶梁柱”的人,正在集体退场,而我们要如何面对他们的失效。
片子里有一情节让我印象深刻。当任爹省队的老教练去世时,任爹说:“三百磅都没把你压倒,怎么在这个地方被压倒了”——这是一句极其体育化、极其男性的悼词。
从这个角度看,《过家家》不是一部关于家庭的电影,而是一部关于时代如何结束一套价值系统的电影。
所以说到底,《过家家》并不是一部让人“舒服”的电影。
它并不试图用温柔的结论安抚观众,也不急着给答案。它拒绝为父亲的失败提供尊严滤镜,也拒绝把家庭拍成一种永恒稳定的结构。
如果你愿意认真看一部“诚实”的电影,那它非常值得。
配图/《过家家》
来源:3号厅检票员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