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玩转时空:贾樟柯的电影魔法
电影院里的灯光暗下来,2025年岁末的观众注视着银幕上同样标记为2025年的故事——《山河故人》第三幕正在上演。时空的这种叠合令人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眩晕感,仿佛贾樟柯在十年前抛出的时间漂流瓶,如今恰好又漂回到了我们的脚下。这位被戛纳电影节称誉为“最会处理时间与空间的导演”,用近三十年的创作,在银幕上打造了一座时间的迷宫,邀请我们重新去思考那个最熟悉又最陌生的概念:时间。
在贾樟柯的早期作品中,时间是一种近乎凝固的状态。《小武》中的那个小城扒手,整天在汾阳街头巷尾漫无目的地游荡,仿佛被困在了一个无限循环的瞬间里。特别是电影中那个长达6分钟的长镜头:小武与歌女梅梅坐在床头,袅袅上升的烟圈,轻声哼唱的《天空》,打火机制造出的变调《致爱丽丝》,在观众看来,镜头拖沓而冗长,很是考验耐心。但是对这两个被时代列车抛下的孤独灵魂来说,这种底层生活中的浪漫与温情,却是极其短暂的。这6分钟的相处,是他们内心希望的永恒。
对“角色时间”的尊重与放大,延续到了《站台》中。影片记录了一个文工团在1979至1989年间的变迁,但贾樟柯并没有刻意突出那些戏剧性的转折点,而是将镜头对准了那些被常规叙事所忽略的“无事时刻”:一个女孩在城墙下茫然地解开又系上辫子;两个年轻女子在午后的房间里东拉西扯,长达五分钟的长镜头里,什么也没有发生,却好像又道尽了一切。
贾樟柯说:“我想用电影去关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在缓慢地时光流程中,感觉每个平淡的生命的喜悦或沉重。”这种对平淡时间的执着,使他的电影与主流商业片的叙事逻辑形成了鲜明对比。在他的镜头下,时间不再是推进情节的工具——时间本身就是主角。
随着时间的推移,贾樟柯的时间视角逐渐拉长,从日常的切片延伸为绵延的曲线。《山河故人》通过1999、2014、2025三个时间节点,勾勒出人物二十六年的命运轨迹,这种跨越不是线性的前进,而是一种螺旋式的回望。有趣的是,当我们站在真实的2025年末回看这部电影,发现贾樟柯想象的未来与我们的现实既有重合又有错位,时间的预言功能在这里尴尬地暴露出了它的有限性,却又恰恰揭示出了时间的本质:它永远包含着我们无法预知的情节。
《风流一代》的创作过程本身是一次对电影时间哲学的完整探索。贾樟柯花了二十二年来拍摄这部作品,当观众在银幕上看到赵涛从千禧年初的青春面容逐渐染上岁月的痕迹,观众看到的不仅是角色容貌的变化,更是时间本身的物质性呈现。那些用不同画幅、不同介质拍摄的影像并置,让我们直观感受到了时间是如何在人脸上雕刻下纹理,在城市版图中勾画形状。相信很多人还记得那个感人场景:在大同公园门房唱歌的几位大姐,二十多年后再次唱起了《别问我是谁》。时光的回旋镖就这样锋利地扎到了观众的心中,也包括贾樟柯本人。
历史时间的这种考古式复活,并不是贾樟柯的真正意图,真正的意图藏在形式后面,这是一种哲学层面的追求。他从一开始就想去做的,是经由镜头的叙事,在个体生命的细微波纹与时代洪流之间建立对话。《小武》中,当主人公被家庭抛弃,茫然徘徊在乡村小路上时,画外播放的却是1997年香港回归的新闻。这种声画对位制造了一种深刻的疏离感:在同一时间刻度上,群体的集体欢庆与个人的卑微痛苦并存。在《山河故人》中,沈涛的父亲在车站安然离世,而画外是喧闹的庆祝活动,这种对比将时间的多重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对某些人是结束的时刻,而对另一些人来说,这是时间的开始。或者用一句我们更为熟悉的话来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这不是时间制造的错误,只是处在不同境遇中的我们恰巧被抛入了同一段历史中。
记忆在贾樟柯的时间哲学中扮演着核心角色。《三峡好人》中突然升起的飞碟,不是叙事的断裂,而是记忆的非线性本质的显影。我们的记忆从来不是整齐的时间线,它常常受到情感和潜意识的暗中操控,是碎片、跳跃、不连贯的。就像《任逍遥》中底层挣扎的巧巧、《江湖儿女》中江湖世界的巧巧、《风流一代》中完成生命成长的巧巧所形成的互文性的时间网络。贾樟柯似乎在暗示,记忆不是对过去的忠实储存,而是在当下不断被重构的叙事。这种理解呼应了普鲁斯特的洞见:我们寻找的不是外在的过去,而是被现在照亮的过去。
技术媒介如何塑造人们对时间的感知,是贾樟柯近年思考的重点。《山河故人》通过画幅比例的渐进变化,隐喻了时间推移与社会变迁。影片以1999年、2014年和2025年三个时间节点为框架,分别采用4:3、16:9和2.35:1三种画幅比例,形成了从古典到现代再到未来的视觉叙事。这是一种自觉的时间美学,是时间体验被媒介建构的自觉。当张到乐在澳大利亚忘记母语,我们看到了时间如何通过文化断裂重塑人的主体性。而在短片《麦收》中,贾樟柯探索了AI与时间的关系,通过一个帮助一对老夫妻麦收的人形机器人,提出了关于虚拟时间与真实时间界限的深刻问题:在技术进步改变了时间体验的时代,是什么构成了我们存在的时间性?
面对时间的流逝,贾樟柯电影中的人物发展出不同的伦理态度。《山河故人》中,沈涛选择最慢的绿皮火车送儿子回上海,只为多一些相伴的时间,这是对时间流逝的温柔抵抗。《风流一代》结尾,巧巧融入夜跑人群发出的那声“哈”的呐喊,则是对未来时间的积极拥抱。这些情节透露出的,是贾樟柯时间哲学的核心:承认时间的有限性,却不屈服于它的虚无主义暗示。正如他自己选择搬回山西,以保留传统生活节奏,这在现实层面上表达了一种在加速时代保持内在时间自主性的努力。
从《小武》到《风流一代》,贾樟柯完成了一场关于时间的漫长实验。《山河故人》2025年末在济南的重映,更像是时间送出的一个特殊礼物,让过去的想象与当下的现实在同一空间里相遇。时间既是我们的牢笼,也是我们的家园,既是带走一切的盗贼,也是赋予意义的礼物。在银幕的光影中,在人物的命运里,在那些漫长而看似“无用”的镜头间,贾樟柯让我们看到,真正的时间艺术,不是对抗流逝,而是在流逝中寻找永恒的姿态,不是逃离时间,而是更深刻地进入它、理解它,最终与它达成某种和解。
作者:刘仲国 编辑:邢媛 校对:王菲
来源:热点情报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