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数十万的血肉瞬间蒸发,成为一道恐惧的影子,灵魂被烙印在城市的某处角落——这些事情似乎是永远的,就算交付时间,我们究竟能不能得出苦难的真意?
亘古以来,人类依然无法妄下定论:“时间”究竟能不能解决问题?
一个孩子经历童年霸凌,一个母亲经历孩子死去,一座城市被子弹射穿,一个民族被血腥镇压,乃至一朵直冲大气层外的蕈状云。
数十万的血肉瞬间蒸发,成为一道恐惧的影子,灵魂被烙印在城市的某处角落——这些事情似乎是永远的,就算交付时间,我们究竟能不能得出苦难的真意?
从战前到战后,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的时间,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不断在问的是:
“什么时候是一个社会抛下难堪的过去,继续往前进的时机?什么时候我们又应该回头,面对族群和国家曾经做过的那些令人不安的事?”
《远山淡影》是石黑一雄于1982年出版的首部长篇小说,以悦子为主要视角展开,自述一段在二战后从长崎移民英国的故事。
小说以回忆录的方式,不时穿插悦子与二女儿妮基属于现代进行式的对话,透过隐晦的侧写、轻描的手笔。
抽丝剥茧悦子的过往与现在,以及那些生命中始终无法跨越的记忆与伤痛。
于2025年上映的《远山淡影》,由石黑一雄亲自监制,曾经执导多部小说改编电影的导演石川庆执导,广濑铃与二阶堂富美分别饰演女主角悦子和好友佐知子。延续原作平静、清淡的写作风格,石川庆以妮基前来探望母亲,并记录下母亲的生命自白,带领观众自旁观者的方式深入一名女性/母亲/离散者的回忆。
由此将他者经验的轮廓逐步与自身叠合,拉伸至属于作者印记的,更为庞大且具公众性的民族/历史记忆。
透过石黑一雄素朴的文字风格,辅以电影多为固定式的镜头,呈现一种清晰指认却又不探究的克制。
而这似乎也注定了观众眼中的悦子回忆,必定会是存有许多留白的叙事。
文字周旋在模糊的洞口,深处便是战争所真实遗留下的废墟和残肢,这座掩藏的洞里有石黑一雄的成长记忆,与多年后尝试以文字回返所创造的虚构故事,记忆与虚构的两相结合,承载着在重大的转折之后,族群的历史与生命已是殊途。
因此,石黑一雄才选择放手,让死亡如阴影般笼罩在土地上,让太多的不安、悲伤、困惑、思考长出一个又一个的黑洞。
透过它复返历史、见证幽魂,甚者,发现心中那一份至今仍未解的创伤遗绪。
1952年的长崎,同盟国结束长达七年的军事占领状态,日本在战后“复原”的途中。
一颗原子弹终结的不只是一座城市景观,或是数十万条的生命,而是一个民族神话的失败与崩解,国族历史终将在此刻断裂,幸存者亦面临离开或留下的选择。
在小说中,石黑一雄选择让悦子离开,更进一步构筑出离散的族群路径,将这段个体/集体的民族记忆带往他方,当文学被转译成为影像,便具现化成了悦子在记忆此地(日本长崎)与现实他方(英国)的经验之所在,亦即她的生命伤疤与记忆“子宫”。
女性一次次以“我”的身体寻返记忆,尝试重新建立“我”。
回忆录作为回望自身的目光,从推开窗户的第一幕,找寻的眼光便四散于各处,藏匿在每一个生活的角落——收拾衣服的时刻,帮丈夫打领带、系鞋带的时刻,从房间另一处瞥见信奉军国主义的公公独自发怔的时刻。
悦子处身被动,宛如局外人般在旁凝视生活,直到遇见了佐知子与其女万里子,才真正开始以“我”为名,与另一个女性同伴共同开启攸关“我”的分歧、流动和融合。
佐知子与万里子是一对居于河道旁木板屋的母女,女儿性格难以亲近,妈妈日日期盼能带上孩子随美军恋人离开日本,前往美国寻求更好的生活。
佐知子行事果断,言语直接,与总是温柔恭顺、不敢表达自己的悦子有着极端落差,二人的相遇,更让悦子得到某种层面的解放。
她们成为了彼此的对照,于是,大时代的小人物便生发出流动、对话和冲突的可能。
但有趣的是,无论是电影或是原著小说,这些“冲突”都不会被真正地解决,反而落入语言之间的空白。
或是撞上一堵墙后粉碎、消失,成为未解的悬念和记忆的断裂。
当悦子第一次在草丛找到被其他孩子欺负的女孩万里子,女孩向悦子说:“有个女人在河的对岸招手,要我过去找她。”悦子将此事告诉佐知子,佐知子回道:“女人早就死了,一切都是万里子编出来的。你有小孩你就会知道了。”
这是一个母亲为自己创造的谎言,还是真实的景况?
孩子一次次地在无人的河岸与破旧的家之间往返,先是看见似是鬼魂的女人,再来是独自倒卧芦苇丛中的小船。
而母亲佐知子的作为,是看着女儿落入黑暗之后,追上她将其带回,但却无意理清女儿的行动。
除此之外,电影也不曾交代悦子为何与第一任丈夫离婚,又是在何时遇见外国恋人,并决定搬到英国——作为观看的人,我们只会知道:悦子在日本有过丈夫和女儿,和第二任丈夫在移民后生下二女儿,大女儿于成年后在曼彻斯特的住处自杀。
这一切的口述回忆,似是悦子从漫延的记忆之河中,徐徐打捞出的生命碎屑。冲突消佚,结构断裂,场景魔幻:真正的危机往往不在平静的水面上,而是在一次次记忆的截取和指认,就藏在那些没有辨明/无力辨明的空白之处。
记忆的本质或许正是如此,我们看似能够抓回一些叙事,就算落失一些细节,记忆也依旧成立。但那些没有说的冲突与对立,往往才是生命意识之所以能够持续前进、创造,最终才会抵达流动的有机之所。
悦子朝向岁月裂痕呐喊,回来的只是自己的回声,但在这一来一往的过程。
她召唤出的是悦子的“我”,去世的大女儿庆子,还有一次又一次尝试弥合历史记忆的主观意识。
如此,观者便会在电影末尾看见,原来悦子召唤出的“我”即是佐知子,佐知子和悦子是同一人,万里子是大女儿庆子——悦子在回忆中,将自我分裂,逡巡于虚构与断裂之间,不断地试图让自己与“身分”对话,不断地自我质疑又或最终妥协。
离开长崎多年之后,她终于重新辩诘出能够辨认、触抚伤痕,致使生命继续前进的可能。
《远山淡影》试图透过角色的离去,召唤出角色与创作者之离散经历的联系,从私我开始,延伸到国族历史之于自我认同的复返与诘问。
除此之外,在《远山淡影》中亦不见男子,甚至是刻意淡化男性的存在。
唯一存有对话的,即是悦子那信奉军国主义,在战后失去信仰、教育名声的公公。
二战前,大日本帝国带领日本迎向国族主义的法西斯怀抱,彼时强调大和民族主义和血统优越,随着极端的爱国情操高涨,随之而来的便是极致的毁灭,失去国族信仰的人民,迎来认知的断层,困囿于国家与个人认同的危机。
然而,不是每个幸存者都有能力再一次打破价值观,看见摔碎一地的神像。
公公受困于历史,悦子受困于她离去的决定和女儿之死,随着她开始复返记忆,照映回来的也不总是美好的事物。
毕竟记忆有它的多重性质,记住了生亦等于望见了死,记住了胜利亦铭刻了失败,口中冒生的花其实也是烂泥。昔日的梦魇不会因为时间前进,便化为遗忘的余烬——无论是日本的军国历史。
亦或是一名日本女性离不开孩子的死,即使随着时间成为腐尸,成为白骨,也将永远留在“那里”。
那么,我们能选择遗忘吗?我们能跨过白骨,永远宁静安详地前进吗?
想起葡萄牙作家的战争小说《遗忘通论》中,写道:“遗忘就是投降,就是死亡。”
石黑一雄花了大部分的写作生涯,戮力找寻不遗忘的答案,并将时间能否冲淡历史的疑问,化作两个女子的故事,而进一步完整叙事,提陈出电影作为大众传播媒介的工具,更意图向每一个能够“记忆”的观者发出提问——我们要如何面对与铭记这些抛不下的国族历史,才能找到真正继续前进的时机?
来源:波老师看片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