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最近,《芳华》这部电影突然又被人们提及,悄悄然在人群里泛开了涟漪。并非新片上映,原不过旧日影像被重新搬上屏幕罢了。影院门口海报上那个面容清纯的女孩,带着几分怯怯的微笑定格在那里,仿佛时光凝滞,又似乎在召唤某种遥远而相似的记忆。也许,是那胶片特有的温柔色调,那无
最近,《芳华》这部电影突然又被人们提及,悄悄然在人群里泛开了涟漪。并非新片上映,原不过旧日影像被重新搬上屏幕罢了。影院门口海报上那个面容清纯的女孩,带着几分怯怯的微笑定格在那里,仿佛时光凝滞,又似乎在召唤某种遥远而相似的记忆。也许,是那胶片特有的温柔色调,那无法复制的朴素衣衫,那聚拢在食堂饭桌旁共享一碗清汤的亲切,刺中了现代人灵魂深处某处苍白的壁障?是的,它一定触碰到了什么,迅速翻红,如野火燎原。
冬日的下午光影偏斜,穿行过楼房间隙,映照在窗玻璃上,如同岁月浅淡的笔画。我蜷在旧沙发中,暖意透过织物包裹周身。屋内寂静,只余暖气片低沉的喉音,窗外车流如风筝牵引着丝线般,拖曳出城市神经质的嗡鸣。荧幕里青春芳华,激荡着热情如火的时代烈焰,而我心底浮起的,却是属于自己底层的记忆——一个物质贫瘠,却以纯粹情感为光芒的时代。
那个年代的物质,是极其匮乏的。物资凭票供应,票证便是生存的凭恃。母亲那本薄薄的粮票本,是家中最要紧的命脉,她每每翻动,都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谨慎。记得有一次,邻居家中断粮,孩子饿得直哭,母亲坐了一会,终是默默拿出几张珍贵的粮票,硬塞进邻居大娘颤抖的手中。大娘推辞间,低低的啜泣声和粮票被攥紧的窸窣声,在昏暗中轻轻搅动着空气。大娘无声良久,千恩万谢地走了。后来母亲只淡淡说了一句:“都不易,孩子饿着,谁心里不难受?” 那几张粮票,便是母亲从我们碗里硬生生省下的,于是那个月末,我们的稀饭愈发清澈见底,米粒历历可数。彼时我年纪尚小,不懂窘迫,只记得那稀薄米汤里漂着的几颗米粒,却映出了母亲坚韧眼神里几近圣洁的微光。
那时代的劳动场面,成为记忆里浓墨重彩的集体画面。集体劳作时,人们排成一列列,抢着挥动锄头,平整土地。空气里弥漫着汗水的咸味和泥土的苏醒气息。劳动号子声响彻田野,粗犷而嘹亮的声音,仿佛能唤醒沉睡的种子。那些声音汇集成力量的河流,裹挟着我们每一个人向前奔涌。
集体荣誉感也炽烈得灼人。厂里有唱歌比赛,我们车间全体报名,排练极其刻苦。我们简陋的更衣室兼排练室,昏黄的灯光下,大家反复练习着同一支歌。我们那位领唱的女工友嗓子哑了,却仍执拗地张大口型,努力无声地附和着节奏,眼睛里燃着倔强的光。比赛结束,我们车间得了第三名,一张大红纸表彰贴在车间门口的墙上,如同集体脸上被烫下的火漆烙印。我们欢呼雀跃,内里悄悄膨胀着一种骄傲。后来才知道,那张盖着大红章的纸,竟令我们连续加了半个月的班才换来——但彼时的集体光芒,似乎足以抵消所有的疲惫和汗水。
精神世界的单纯,在那个年代更显出珍贵。彩色电视机是极其稀罕的物件,谁家若有一台,便几乎成了半个文化宫。傍晚时分,孩子们乃至大人,早早搬着小板凳,簇拥在那小小的荧幕前,屏息凝神地凝视黑白画面。每当雪花点散去,映出人影,小小的屋内便响起一阵轻轻的、如释重负般的欢喜声。那时一切映现出的画面,都是神圣新鲜的,宛如朝圣者看到圣迹。
露天电影也是节日。黄昏尚未落幕,银幕已在操场两根柱子间升起,沐浴在夕阳的余晖里。银幕是夜晚的眼睛,映着天空尚未完全退却的蓝。大人孩子早已密密匝匝坐满了空地,兴奋的私语响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电影开场,人声倏然沉寂下去,只有胶片吱吱呀呀转动声和人物对白在夜空里回荡。银幕上的悲欢离合,仿佛直接流淌进每个人的心里。
那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裹着一种那时的温度。邻居的王师傅,在厂里是冷面钳工,手艺极精,人却沉默寡言。那一年夏天酷热,车间烟雾蒸腾,空气稠得几乎搅不动。中午开饭,我把不多的饭菜胡乱扒进肚后就趴在油腻的工作台上昏昏欲睡。朦胧中,感觉有人将一个温热的馒头轻轻塞进我汗湿的手心。睁眼回头,只看见王师傅那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背影,正快步消失在门口的光亮里。那馒头攥在手里,带着他的体温,朴素的食物的香气竟也带着某种无法言传的重量。我默默吃着,喉头有些发紧。
当年光景里的灯光,与今日大不相同。傍晚时分,家家亮起的灯光是昏黄的,远不及今日这般炫目。各家灯火穿过各自窗户,如同散落的星辰,洒落在外面一条条窄巷深处:那是一户户人家攒起来的微光,共同抵抗着外部世界的沉沉暮色。门扉大多敞开着,邻居端着碗串门,八卦厂里见闻,或者几个孩子蹲在门槛上分一块糖。那时,敲门声都稀少,推门即入的随意里,蕴含着一种此刻难以复刻的信任与亲近——那灯光虽昏黄,却奇妙地暖透了窄巷里的黑夜。
后来,岁月裂开了巨大的缝隙,物质生活如同决堤的洪水,奔涌而至。我站在超市宽阔明亮的货架通道中间,望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层层叠叠,直堆到天花板上。暖色的灯光均匀地涂抹在每一个包装精致的食物盒子上,亮得有些晃眼。突然,一种近乎荒谬的迷茫击中了我——记忆深处那个攥着粮票、在清汤寡水的饭盆边缘刮尽最后一勺糊糊的自己,与眼前这个被物质洪流包围的身影,仿佛站在时光河的两岸,隔水相望,彼此陌生而茫然。物质丰盛了,丰盛得令人目眩,然而某种支撑着灵魂的重量,却似乎失散在琳琅满目的缝隙里。
《芳华》翻红了,人们纷纷议论着那个时代。有人喟叹青春,有人批判它的荒诞。然而于我,一个底层工人的儿子,当周遭都在诉说苦痛时,我却无法完全否认那段时光里曾经真切存在过的某些光亮——那是物质贫瘠的土地上,顽强开出的微小的精神花朵:是母亲递出粮票时那无言的目光,是王师傅塞馒头时的沉默背影,是邻里黄昏敞开家门时泄露的昏黄灯光……
电影胶片在放映机中沙沙转动,明灭的光线投射在墙上。《芳华》中的青年面容鲜活,笑容灿烂无比,如同定格在时间琥珀中的标本蝴蝶。曾经的时代巨轮轰轰滚过,碾过无数卑微的个体,那轮下必有痛楚的呻吟。然而,那些微小的花朵,那些在贫瘠土壤上挣扎着开出的花朵,却倔强地在记忆深处保持着颜色。它们无法代替整个时代的映像,却是我生命记忆中被岁月显影出的、无法磨灭的底片。
是的,那是记忆胶片上被时光的显影液浸泡清晰的部分。它不再仅仅是对逝去物事的怀念,更像一次对生命本源的艰难辨识——在贫瘠的土壤里掘出的微光,竟如此持久地照亮了此后漫长岁月里,无数个精神黯淡的瞬间。
来源:阿伟阿伟大阿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