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印刷厂车间里,机器轰鸣声震得耳膜发颤。我刚检查完第三台胶印机的油墨供应,工装裤上溅了几点黑色,像某种抽象画。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在九月的燥热里,印刷车间像个巨大的蒸笼。
一九九一年九月,秋意初起。
印刷厂车间里,机器轰鸣声震得耳膜发颤。我刚检查完第三台胶印机的油墨供应,工装裤上溅了几点黑色,像某种抽象画。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在九月的燥热里,印刷车间像个巨大的蒸笼。
“宝成,下班了!”
老师傅老陈拍拍我的肩膀,声音穿透机器声传过来。我点点头,看了眼墙上的钟——五点十分。窗外梧桐叶已经开始泛黄,几片早衰的叶子飘飘悠悠落下,在夕阳光里镀了层金边。
我是刘宝成,二十五岁,印刷厂技术员。在这个千人规模的老厂里工作了三年,从学徒做起,到现在能独立负责一个车间的设备维护。厂长上个月拍着我的肩膀说:“宝成,好好干,年底评先进有你。”
换下工装,在厂区公共水龙头下简单洗了把脸。冰凉的水冲走疲惫,镜子里是一张普通的脸:方正,眉毛浓,眼睛不大但亮。工友老赵常说:“宝成这长相,看着就踏实。”
刚走出厂门,一个身影拦住了去路。
“刘师傅。”
声音细细的,像春天第一场雨。我抬起头,愣住了。
周雨晴站在梧桐树下,夕阳从她身后斜斜照过来,给她整个人镶了圈毛茸茸的金边。她穿着碎花连衣裙,外面套了件米色针织开衫,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几缕碎发散在额前。她的脸很红,不是夕阳照的,是从皮肤底下透出来的红。
“周……周同志。”我有些局促。她是我们车间新来的质检员,上周刚报到,厂长让我带她熟悉设备。这三天里,我只教她认了机器零件,讲了基本操作规范,话没说超过二十句。
“我……”她低下头,双手绞在一起,“我想请你看场电影。”
风停了,一片梧桐叶旋转着落在我们中间。
我脑子空白了几秒。“电影?”
“嗯。”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人民电影院,今晚七点,《滚滚红尘》。”
一九九一年的小城,电影院是年轻人约会的主要场所。我当然知道《滚滚红尘》,林青霞和秦汉主演,厂里女工这几天都在议论。但我从没想过,会有一个姑娘——还是周雨晴这样的姑娘——来请我看电影。
“为什么……”我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这个问题太傻。
她咬了咬下唇:“因为……因为想谢谢你教我机器。还有……”她没说完,脸更红了。
“好。”我听见自己说。声音有点干。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暗夜里突然点起的灯。“真的?那……那六点五十,电影院门口见?”
“好。”我又说了一遍。
她笑了,转身跑开,马尾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碎花连衣裙的下摆扬起,露出纤细的小腿。跑出几步,她又回头挥了挥手,然后消失在厂区拐角。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拎着换下来的工装。老陈推着自行车经过,看看我,又看看周雨晴消失的方向,咧嘴笑了:“宝成,行啊。”
骑车回家的路上,秋风拂面,我却觉得脸上发烫。周雨晴是厂里男工私下议论的焦点——刚毕业的中专生,学机械的女生本来就少,像她这样清秀的更少。车间主任老李开玩笑说:“雨晴一来,咱们车间的合格率都得提高——那帮小子为了在她面前表现,干活都仔细了三分。”
我家在城西老居民区,一间二十平米的平房,父母早年去世,我独自生活。房间里很简单: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还有满架子的书和技术手册。我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从《机械原理》到《红楼梦》,从《电工手册》到金庸武侠。
冲了个冷水澡,换了件干净的衬衫——蓝白格子,去年生日自己买的。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头发有点硬,不太服帖。我在抽屉里翻了翻,找到半瓶发胶,抹了点,总算把几根翘起的头发压了下去。
六点半,我推出那辆二八永久自行车。车把有点歪,刹车也不太灵,但擦得锃亮。路过供销社时,我停下来,犹豫了一下,走进去。
“同志,有什么糖?”我问售货员。
“水果糖、大白兔、还有新到的巧克力。”胖胖的女售货员正在织毛衣,头也不抬。
“巧克力怎么卖?”
“一块二一条。”
我摸摸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两块钱。巧克力包装是金色的,上面印着外文字母。我小心翼翼揣进衬衫口袋,心跳有点快。
人民电影院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霓虹灯招牌闪烁着“滚红尘”三个字——“滚”字缺了一笔,忽明忽暗。我锁好车,站在梧桐树下等着,手心微微出汗。
六点五十整,周雨晴出现了。
她换了身衣服——白色衬衫配深蓝色背带裙,头发散下来了,披在肩上。看到我,她加快脚步走过来,裙摆轻轻摆动。
“等很久了吗?”她问,声音还是细细的。
“刚来。”我递上巧克力,“给你。”
她愣了一下,接过巧克力,眼睛弯成月牙。“谢谢。”她把巧克力小心地放进随身的小包里,“我们进去吧?”
电影院里弥漫着爆米花、香烟和旧座椅混合的气味。我们找到位置坐下——中间偏后,她选的。灯光暗下来前,我瞥见她侧脸的轮廓,柔和得像工笔画。
电影开始了。屏幕上,韶华和能才在战乱中相遇、相爱、分离。林青霞的美惊心动魄,秦汉的儒雅令人心折。当韶华赤脚踩在能才的鞋上起舞时,我听见旁边有轻轻的啜泣声。
侧头看去,周雨晴正用手背擦眼泪。银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鬼使神差地,我递过去手帕——一块洗得发白的蓝色格子手帕。
她接过去,低声说谢谢。手帕没有再还回来。
电影散场时,已经九点半。秋夜的凉意漫上来,她下意识抱了抱手臂。我脱下外套递给她,她犹豫了一下,接过去披上了。外套对她来说太大,几乎垂到膝盖。
“我送你回家。”我说。
“嗯。”
我们并肩走在梧桐树下的街道上。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小城的夜晚很安静,偶尔有自行车铃声划过夜色。
“你为什么喜欢这部电影?”她突然问。
我想了想:“因为……因为人总是渴望在乱世里抓住一点真情吧。哪怕知道可能没有结果。”
她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刘师傅,你觉得……现在这个时代,还会有那样的爱情吗?”
我站住了。路灯下,她的眼睛清澈得像秋天的湖水。
“会。”我说,“任何时代都会有。”
她笑了,低下头,脚尖轻轻踢着地上的落叶。“别叫我周同志了,叫雨晴吧。我叫你宝成,可以吗?”
“可以。”我的声音有点哑。
她家到了,一栋老式筒子楼的三楼。窗口透出温暖的黄光。
“谢谢你送我。”她把外套还给我,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和淡淡香气,像是栀子花。“巧克力,我很喜欢。”
“明天厂里见。”我说。
她转身上楼,又回头:“宝成。”
“嗯?”
“今天……我很开心。”
她跑上楼去了。我在楼下站了一会儿,直到三楼的灯亮起,窗帘后隐约有个身影晃动。我推着自行车慢慢往回走,夜风很凉,心里却很暖。
那一夜,我失眠了。脑子里全是她的模样——站在梧桐树下的她,电影院流泪的她,路灯下微笑的她。我二十五岁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个姑娘这样清晰地占据我的思绪。
第二天上班,我提前半小时到了车间。把机器都检查了一遍,油墨补充好,废纸清理干净。老陈来的时候惊讶地说:“宝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么早。”
周雨晴准时出现在车间门口。她穿着工装,头发扎成马尾,戴着白色工作帽,却掩不住那份清秀。看见我,她的脸微微红了。
“早。”她说。
“早。”我递给她一杯豆浆,“食堂买的,还热。”
她接过豆浆,手指不经意碰到我的,我们都迅速缩回手。豆浆杯在她手里冒着热气。
那天教她调色时,我们的头靠得很近。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香味,像是某种花香洗发水。她学得很认真,睫毛长长的,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
“这里要顺时针转三圈,然后看压力表……”我讲解着,尽量让声音平稳。
“宝成。”她突然说,“下班后,能教我认电路图吗?有些地方我不太懂。”
“好。”我说,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化开了。
从那天起,我们有了很多“教学时间”。下班后的车间安静下来,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教她看电路图,她听得很认真,偶尔提出问题,眼睛亮亮的。有时她会带两个苹果,我们一人一个,边吃边讲。苹果很甜,汁水流到手上,她笑着递过来手帕——还是我那块蓝色格子手帕,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一直忘了还你。”她说。
“你留着用。”我说。
十月初,厂里组织秋游,去城郊的西山。我和她都报名了。那天阳光很好,山路两边的枫叶开始变红。她穿了一件红色毛衣,在漫山红叶中格外显眼。
爬山时,我自然地走在她身后,遇到陡峭处伸出手扶她。她的手很小,很软,握住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宝成,你看!”爬到半山腰,她指着远处。
小城尽收眼底,印刷厂的烟囱冒着白烟,街道如棋盘,行人如蚁。秋高气爽,天空湛蓝如洗。
“真美。”她深吸一口气,“我从没从这个角度看过的城市。”
“我也没有。”我说的是实话。在这个城市生活二十五年,我第一次发现它这么美。
我们落在队伍后面,单独走了一段。山路边有卖糖葫芦的,我买了两串。山楂很大,糖衣晶莹剔透。她吃得很小心,还是有一滴糖沾在嘴角。
“这里。”我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示意。
她脸红了,用手背去擦,没擦到。我犹豫了一下,掏出手帕——新买的一块,还是蓝色格子——轻轻擦掉那滴糖渍。我们的目光相遇,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
那一刻,山风停驻,时间静止。
下山时,她的鞋带松了。我蹲下来帮她系好。起身时,看见她眼眶有点红。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她摇摇头,“就是……很久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
后来我知道,雨晴的父母在她初中时离婚,她跟着母亲长大。母亲去年再婚,新家庭让她觉得像个客人。中专毕业后分配到我们厂,一个人住在筒子楼里。
“我喜欢厂里。”有一次下班后,我们在车间后面的小花园里坐着,她这样说,“热闹,有人气。回到家,只有四面墙。”
“以后……”我鼓起勇气,“以后觉得孤单了,就找我。我都在。”
她看着我,夕阳在她眼中燃烧。“宝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张了张嘴,那句“因为我喜欢你”在舌尖打转,最终变成:“因为你值得。”
十月下旬,厂里忙起来,要赶一批教材印刷。我们连续加班一周,每天忙到晚上八九点。最后一晚,完成所有工作已经十点了。雨晴累得靠在机器旁,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我送你。”我说。
秋夜已深,街上行人稀少。她坐在自行车后座,轻轻拉着我的衣角。到了她家楼下,她没有立即下车。
“宝成。”
“嗯?”
“后天星期天,你有空吗?”
“有。”
“我们去江边吧,听说芦苇都开花了。”
“好。”
那个星期天,我们骑车去了城外的江边。江水浩渺,岸边芦苇茫茫一片,芦花在秋风里摇曳,如雪如絮。我们在芦苇丛中走着,芦花拂过脸颊,痒痒的。
她讲起小时候的事:母亲在纺织厂上班,她放学后去厂里等母亲下班;喜欢收集糖纸,夹在书里;梦想当老师,却阴差阳错学了机械。
“但我现在不后悔。”她说,“因为遇见了你。”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走到江边,蹲下来撩水。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纤瘦的背影。风吹起她的头发和衣角,她像是要融进这片芦苇和江水之中。
“宝成,”她没有回头,“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看电影吗?”
“为什么?”
“因为报到第一天,我看见你在帮老陈修自行车。那么认真,额头上都是汗。老陈说车不值钱了,换一辆吧,你说‘还能修,修修还能用’。那一刻我就想,这个人一定很珍惜东西。”她站起来,转身面对我,“也会珍惜人。”
我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江风吹过,芦花漫天飞舞,像一场温柔的雪。
“雨晴,”我说,声音有点颤,“我可能给不了你电影里那种轰轰烈烈的爱情,但我会对你好,一直对你好。”
她的眼泪掉下来,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这就够了。”
我们在江边坐到日落。夕阳把江水染成金色,波光粼粼。她说冷,我揽住她的肩,她靠在我怀里。那一刻,世界很小,只有这片芦苇,这江秋水,和怀里的她。
回去的路上,她坐在自行车后座,第一次抱住了我的腰,脸颊贴在我的背上。
“宝成。”
“嗯?”
“我们要一直这样。”
“好。”
恋爱像春草,不经意间就长满了心田。我们成了厂里公开的一对。老陈拍着我的肩膀说:“宝成有眼光。”车间主任老李开玩笑:“小周来了后,宝成工作效率提高了百分之三十——急着下班约会呢。”
我们像所有九十年代初的恋人一样,约会内容简单而纯粹:看电影,逛公园,压马路。人民电影院的放映员都认识我们了,每次看见我们就笑:“又来了?”公园里那片银杏林,我们看着叶子从绿变黄,最后金黄满地。我给她拍照,用的是借来的海鸥相机,黑白胶卷。她站在银杏树下笑,那张照片后来一直放在我钱包里。
十一月底,下第一场雪。下班时,雪花纷纷扬扬。她没有带伞,我撑起我的黑色大伞,她挨着我走。雪落在伞面上,沙沙作响。
“宝成,你看。”她伸出手接雪花,雪花在她掌心融化,“像不像电影里的场景?”
“像。”我说,“但比电影好,因为是真的。”
她停下脚步,在伞下看着我。雪花在我们四周飞舞,街灯在雪幕中晕开一圈圈光晕。
“闭上眼睛。”她说。
我闭上眼。然后,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我的脸颊,像雪花一样凉,一样短暂,一样美。
我睁开眼,她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眼睛却亮晶晶地看着我。
“雨晴……”我轻声说。
她踮起脚,这次吻在我的唇上。很轻,很快,却让我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雪落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
伞掉在雪地里,我们站在纷飞的大雪中接吻。她的嘴唇很软,带着雪花融化的凉意。我的手抚上她的脸,皮肤细腻温热。这个吻不长,却足够铭记一生。
“我爱你,宝成。”她在耳边轻声说。
“我也爱你,雨晴。”
那个雪夜,我送她到家时已经十点。她上楼前,把围巾解下来系在我脖子上。“别感冒了。”她说。围巾是红色的,带着她的温度和气息。
我骑着自行车在雪中慢慢往回走,围巾在风中飘动。整条街都安静了,只有车轮压过积雪的咯吱声。路灯把雪地照得发亮,每一片雪花都在光里旋转舞蹈。
那一夜,我在日记里写:“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雪。雨晴说她爱我。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十二月初,厂里传出要分房的消息。根据工龄、职务和婚姻状况打分。老师傅们都在议论,结婚的双职工能分到两室一厅的楼房。
“宝成,抓紧啊。”老陈挤眉弄眼,“房子有了,就缺个新娘了。”
我确实在考虑。但雨晴才二十一岁,刚工作半年。我想等她再成熟些,想等条件再好些。我在偷偷攒钱,工资除了必要开销都存起来。供销社的橱窗里有一枚金戒指,小小的,款式简单,标价三百八十元。我每个月去看一次,想象它戴在雨晴手上的样子。
平安夜那天,虽然不是中国人的节日,但年轻人开始时兴过这个洋节。我买了两张音乐会的票——市文工团举办的圣诞音乐会。她很高兴,特意穿了件红色呢子大衣,围着我送她的白色围巾。
音乐会上,当《平安夜》的旋律响起时,我在昏暗的光线里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在我掌心微微颤抖。
“雨晴,”我低声说,“明年,我们结婚吧。”
她转头看我,眼中映着舞台上的光。“真的?”
“真的。我会努力,让你过上好日子。”
她的眼泪掉下来,却笑着点头:“好。”
那一夜,我们沿着江边走了很久。江风很冷,但我们心里很暖。她讲起对未来的憧憬:一个小小的家,不需要很大,但要干净温馨;养几盆花,最好有栀子花,因为她喜欢那个香味;周末一起做饭,她负责炒菜,我负责洗碗。
“还要有个书架,”我说,“放满我们喜欢的书。”
“嗯。”她把头靠在我肩上,“宝成,你相信永远吗?”
“以前不信,”我揽紧她,“遇见你之后,信了。”
一九九一年的最后一天,厂里办联欢会。我和雨晴被推上台合唱《明天会更好》。我五音不全,紧张得手心冒汗。她握紧我的手,对着我笑。当我们唱到“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时,台下掌声雷动。
倒数计时,全场一起喊:“十、九、八……三、二、一!新年快乐!”
彩带飞舞,气球升空。在喧闹的人群中,我拥抱她,在她耳边说:“新年快乐,雨晴。新的一年,我会更爱你。”
“我也是。”她的声音淹没在欢呼声中,但我听见了。
元旦放假三天,我们去了邻市玩。坐在长途汽车上,她靠着我肩膀睡着了。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脸上,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密的阴影。我轻轻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那一刻,我希望这趟车永远开下去,没有终点。
在邻市公园的摩天轮上,当升到最高点时,整个城市在脚下铺展开来。她看着窗外,突然说:“宝成,你知道吗?遇见你之前,我觉得人生就这样了——工作,结婚,生孩子,老去。遇见你之后,每一天都像礼物。”
我从口袋掏出那个小盒子——攒了四个月钱买的戒指。“雨晴,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愣住了,看着戒指,又看着我,眼泪涌出来。摩天轮缓缓下降,阳光在戒指上跳跃。
“我愿意。”她说,声音哽咽。
我给她戴上戒指,不大不小,刚刚好。她举起手对着光看,钻石虽小,却闪闪发亮。
“真美。”她说。
“没有你美。”我说的是真心话。
从摩天轮下来,她一直看着手上的戒指,时不时偷笑。我牵着她的手,走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却觉得像回家一样安心。
回去的长途汽车上,她一直靠着我,握着我的手,戒指抵着我的掌心。夕阳西下,天边一片绚烂的晚霞。
“宝成,”她轻声说,“我们会一直这样幸福,对吗?”
“对。”我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保证。”
车窗外,一九九一年的最后一点阳光消失在地平线。但我知道,我们的太阳才刚刚升起。
那个冬天很冷,但我的心里始终温暖如春。雨晴开始学着织毛衣,说要给我织一件。她织得很慢,常常拆了重来。我劝她别费劲,买一件就好。她固执地摇头:“那不一样。”
二月初,春节前,她终于织好了。深蓝色的毛衣,领口有点歪,但很厚实。我穿上,很合身。
“暖和吗?”她期待地问。
“暖和。”我握住她的手,指尖有被毛衣针磨出的薄茧,“谢谢你,雨晴。”
除夕夜,我们在她的小屋里包饺子。她拌馅,我擀皮。收音机里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的节目,窗外鞭炮声此起彼伏。
“这是我过得最开心的春节。”她说,脸上沾了点面粉。
“以后每年都这样过。”我说。
午夜钟声响起时,我们在窗前看烟花。整个城市被烟花照亮,璀璨夺目。
“许个愿吧。”她说。
我们闭上眼睛。我许愿:愿雨晴永远快乐,愿我们永不分离。
睁开眼睛时,她正看着我笑。“你许了什么愿?”
“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我也不能说我的。”
我们相视而笑。窗外,一九九二年的第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整个未来。
这就是我们的故事,开始于一九九一年的秋天。那一年,世界发生了很多大事,但对于我和雨晴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我们相遇了。在印刷机的轰鸣声中,在梧桐叶飘落的街道上,在电影院的昏暗光线里,在江边的芦花飞雪间。
有时下班后,我还会路过那棵梧桐树。树叶落光了,枝丫指向天空,等待下一个春天。我想,爱情就像这棵树,需要时间生长,扎根,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开出满树繁花。
而我和雨晴的花,才刚刚开始绽放。
春天很快就会来。我知道。
来源:城市套路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