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整整一百二十分钟,我的右胳膊肘,就那么僵硬地悬在座椅扶手上,离她的左胳膊肘,始终保持着一根火柴棍的距离。
一九八零年的夏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黏腻。
空气里浮动着煤渣、汗水和三分钱一根的橘子冰棍儿融化后的甜味。
我和李曼,并排坐在电影院里。
黑暗中,只有银幕上的光,明明灭灭地照在我们脸上。
放的是《庐山恋》。
整整一百二十分钟,我的右胳膊肘,就那么僵硬地悬在座椅扶手上,离她的左胳膊肘,始终保持着一根火柴棍的距离。
我能感觉到她胳膊上传来的热气,像一块小小的烙铁,烫着我的神经。
电影里,张瑜换了四十三套衣服。
电影院里的男青年们,看得眼都直了。
我的眼睛,却总是不受控制地,往旁边那片黑暗里溜。
李曼的侧脸,在银幕反光下,像一块温润的玉。
她看得特别认真,嘴唇微微抿着,长长的睫毛偶尔会跟着剧情颤动一下。
电影散场,灯光“哗”地一下亮起来,像一场被人撞破的梦。
我赶紧把僵硬的胳膊收回来,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人群乱糟糟地往外涌。
我和她被裹在人潮里,一句话也说不上。
出了电影院,热浪扑面而来,我脑子还有点懵。
街边的梧桐树上,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
“走走吧?”她忽然说。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这片嘈杂里,却像针一样,一下子就扎进了我的耳朵。
“啊?好。”我几乎是本能地回答。
我们就这么沿着马路牙子,一前一后,不,是并排走着。
谁也不说话。
我能听见自己踩在柏油路上,鞋底发出的那种有点发黏的“啪嗒”声。
走了大概有十分钟,我心里正盘算着,是该往左拐送她回家,还是该找个借口自己往右拐。
她突然停了下来。
“陈辉。”
“嗯?”我心里一紧。
“去我家坐坐吧。”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个炸雷。
去她家?
八十年代,一个女同学,邀请一个男同学,在看完一场爱情电影后,去她家。
这意味着什么?
我的心跳瞬间失控了,血液“呼”地一下全涌到了脸上。
我敢肯定,我当时的脸,比电影院门口卖的西红柿还红。
“不……方便吧?”我结结巴巴地说,声音干得像砂纸。
她笑了。
路灯的光从树叶缝里漏下来,在她脸上跳跃。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爸妈今天单位开会,要很晚才回来。”
她这句话,像是一把更大的锤子,把我彻底砸晕了。
我感觉自己的腿有点软。
这不是邀请,这简直是……是考验。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混合着狡黠和坦然的神情。
我咽了口唾沫。
“那……行吧。”
这两个字,几乎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去李曼家的路,我感觉自己像是踩在云彩上。
每一步都虚浮,每一步都伴随着剧烈的心跳。
她家住的地方,和我家那个大杂院完全不一样。
是一栋三层高的苏式红砖小楼,楼前有两排高大的白杨树,风一吹,叶子哗哗作响。
这里很安静,连空气闻起来都比我们那边干净。
没有熏人的煤烟味,只有一股淡淡的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就是这儿。”她在一扇刷着绿色油漆的门前停下。
楼道里很黑,声控灯还没普及。
她熟练地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摸索着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
门开了。
她侧身让我进去,一股和我家截然不同的味道,瞬间包裹了我。
不是我家那种煤烟、饭菜和肥皂混杂的味道。
是一种……很清爽的味道,有点像书本纸张的味道,又有点像刚刚用硫磺皂洗过手的味道。
她按下了墙上的开关。
“啪。”
屋里亮了。
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这哪里是家,这简直就是我想象中“文化人”住的地方。
地上是水磨石的,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
墙刷得雪白,没有一点我们家墙上那种因为潮湿而泛起的黄渍。
一套深色的木制沙发,上面铺着白色的钩花坐垫。
沙发前是一个同样深色的茶几,上面摆着一个玻璃花瓶,虽然没有花,但擦得一尘不染。
最让我震撼的,是正对门的那面墙。
一整面墙,从上到下,做成了一个巨大的书架。
上面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书。
《红与黑》、《约翰·克利斯朵夫》、《安娜·卡列尼娜》……
很多书,我只在语文老师的嘴里听说过。
我站在门口,感觉自己的布鞋踩在这光洁的水磨石上,是一种亵渎。
“进来啊,站着干嘛?”李曼已经换好了拖鞋,回头看我。
“哦……哦。”我局促地走进去,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你随便坐。”她指了指沙发。
我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在沙发边上坐下,只坐了三分之一,背挺得笔直,像个等着接受审判的犯人。
“喝水吗?还是茶?”她问。
“水,水就行。”我赶紧说。
她转身进了厨房,我听到了自来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然后是暖水瓶木塞“啵”的一声。
我坐立不安,眼睛忍不住四处打量。
墙上挂着一幅字,草书,龙飞凤舞的,我一个字也认不出来。
旁边还有一张全家福。
照片里的李曼比现在要小一些,扎着两个辫子,笑得很甜。
她爸爸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很斯文,很有学问的样子。
她妈妈很漂亮,烫着那个年代时髦的卷发,气质温婉。
一家人,看起来就那么和谐,那么……高级。
再想想我爸,一个满身油污的钳工,我妈,一个在街道工厂糊纸盒的临时工。
一种巨大的落差感,像潮水一样,瞬间淹没了我。
“给。”
李曼端着一个搪瓷杯子走过来,杯子上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
这大概是这个家里,我唯一感到熟悉和亲切的东西了。
“谢谢。”我接过来,杯子是温的。
我低头喝了一口水,想借此掩饰自己的紧张。
她在我对面的一个小板凳上坐下,就那么看着我。
“你觉得……他们最后会在一起吗?”她指的是电影里的男女主角。
“会……会的吧。”我说得毫无底气。
“为什么?”她追问。
我卡住了。
我哪知道为什么,电影不都这么演的吗?
“因为……因为他们互相喜欢啊。”我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废话。
她噗嗤一声笑了。
“陈辉,你真有意思。”
我的脸又热了。
我知道,她说我“有意思”,绝对不是夸我风趣幽默。
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只能听见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你想看看我的房间吗?”她突然说。
我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看她的房间?
这……这比“去她家坐坐”的冲击力还要大。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以吗?”我问得小心翼翼。
“有什么不可以的。”她站起身,朝里屋走去。
我跟在她身后,感觉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响亮。
她的房间不大,但是非常整洁。
一张单人床,铺着淡蓝色的床单。
一张书桌,上面整齐地摆着书本和文具。
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架,同样塞满了书。
整个房间里,都飘着一股和她身上一样的,淡淡的皂角的香味。
我站在门口,不敢再往里走。
“进来啊。”她回头看我。
我挪了进去,感觉自己像个闯入别人圣地的野蛮人。
她走到书桌前,拿起一个相框。
“你看。”
我凑过去。
相框里是她小时候的照片,胖乎乎的,很可爱。
“这是我五岁的时候,在北戴河拍的。”她说。
北戴河。
我只在地理课本上见过这个名字。
我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坐公交车去市郊的姥姥家。
“你……去过很多地方吗?”我忍不住问。
“也没有啦,”她把相框放回去,“就是我爸妈单位每年夏天会组织疗养,跟着去过几次。”
我沉默了。
这就是差距。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她家这栋红砖小楼和我家那个嘈杂的大杂院。
隔着的是见识,是背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好像没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铁盒子。
“给你看个好东西。”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排排花花绿绿的糖纸。
“这是我攒的。”她献宝似的说,“好看吧?”
糖纸被她一张张铺平,压得整整齐齐,像一本彩色的画册。
大白兔、喔喔佳佳、花生牛轧……
很多牌子,我见都没见过。
我过年的时候,能分到几块水果糖,就已经很开心了。
“好看。”我由衷地说。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一刻,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变甜了。
我们俩就这么凑在书桌前,一张一张地看那些糖纸。
她给我讲每一张糖纸的来历。
这张是她去上海的舅舅带来的,那张是她爸爸从北京出差买的。
我听着,偶尔“嗯”一声。
我发现,当注意力集中在这些小东西上时,我的紧张感,竟然慢慢消失了。
我们之间的距离,也仿佛被拉近了一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客厅里突然传来“咔哒”一声。
是门锁转动的声音。
我和李曼同时一僵。
“我妈回来了!”她压低声音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我的心,瞬间又被提到了嗓子眼,比刚才任何一次都要高。
完了。
这下全完了。
一个男同学,晚上,在女同学的闺房里。
要是被她妈妈撞见,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的脑子飞速运转。
跳窗?这是二楼。
躲床底下?太丢人了。
躲衣柜里?那不是电影里才有的情节吗?
“你快躲起来!”李曼也急了。
她指了指她房间里那个带穿衣镜的大衣柜。
我当时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就钻了进去。
李曼迅速把衣柜门关上。
衣柜里一片漆黑。
我能闻到一股樟脑丸和衣服上残留的皂角混合的味道。
很香,但我完全没有心情去感受。
我蹲在里面,大气都不敢出,只能透过衣柜门的一条缝隙,紧张地看着外面。
我听到了客厅里,她妈妈的声音。
“小曼,怎么不开灯啊?”
“哦,我刚在屋里看书呢。”李曼的声音听起来还算镇定。
“吃饭了吗?”
“吃了,在学校食堂吃的。”
“今天电影好看吗?”
“还行吧。”
我蹲在衣柜里,感觉自己像个小偷。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得我肋骨都疼。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千万别发现我,千万别发现我。
我在心里不停地祈祷。
客厅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今天开会,你们王主任又在那儿长篇大论,烦死了。”她妈妈抱怨着。
“妈,你喝水吗?我给你倒。”
“不用了,我自己来。”
脚步声朝我这个方向走来。
我的心一下子缩成了核桃。
她妈妈要进房间吗?
我紧张得浑身肌肉都绷紧了。
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一下,然后又走开了。
我长长地松了口气,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我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听见李曼说:“妈,我有点困了,先睡了啊。”
“去吧,作业写完了?”
“早就写完啦。”
然后,我听到了她房间门被关上的声音,接着是反锁的声音。
“咔哒。”
这一声,对我来说,简直是天籁之音。
衣柜门被拉开了。
李曼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她对我做了个“嘘”的手势,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惊魂未定。
我从衣柜里爬出来,腿都麻了。
“吓死我了。”我压低声音说。
“我也吓死了。”她拍着胸口,“我忘了我妈今天开会能提前结束。”
我们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后怕。
然后,不知道是谁先开始,我们俩都忍不住,捂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那种紧张到极点后突然放松的感觉,混合着一点点刺激和荒唐,让我们俩笑得停不下来。
我感觉,经过刚才那场“衣柜惊魂”,我们之间的那层隔阂,好像彻底消失了。
我们成了“共犯”。
“你……你现在怎么走?”她笑完了,开始发愁。
是啊,我现在怎么走?
她妈妈就在外面的客厅里。
我总不能从大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吧?
“要不……你再等会儿?”她说,“等我妈睡了。”
“你妈一般几点睡?”
“十点半左右吧。”
我看了看她的书桌上的小闹钟,才九点。
还要等一个半小时。
一个半小时,和她,独处一室。
刚刚放松下去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跳动。
房间里很安静。
我们俩都不说话了,气氛变得有点……微妙。
她坐回书桌前的椅子上,我站在原地,手脚又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你……你坐啊。”她指了指她的床。
我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
坐她的床?
那张铺着淡蓝色床单的,散发着淡淡香味的床?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不不不,我站着就行。”我拼命摆手。
她看着我窘迫的样子,又笑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胆小啊?”
我没法反驳。
在她面前,我确实胆小。
我怕说错话,怕做错事,怕自己身上的汗味和煤烟味,会弄脏了她这个干净得像水晶一样的世界。
为了打破尴尬,我走到她的书架前,假装看书。
“你喜欢看书?”她问。
“嗯。”我含糊地应着,其实我看得最多的是《大众电影》和《武林》杂志。
“你喜欢看谁的书?”
这个问题,又把我问住了。
我能说出名字的作家,除了鲁迅巴金茅盾,就是金庸古龙了。
后面那两个,在当时,还是“禁书”。
“我……看得比较杂。”我只能这么说。
“我最近在看《飘》。”她说,“你看过吗?”
我摇头。
“特别好看,讲美国南北战争时候的一个爱情故事。女主角叫斯嘉丽,特别坚强,特别有魅力。”
她讲起书里的故事,眼睛里闪着光。
我看着她,听着她用那种清脆好听的声音,给我讲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的差距,也许并没有那么遥不可及。
她有她的世界,我也有我的。
但此刻,她的世界,愿意向我敞开一扇小小的窗。
我就这么听着,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
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十点。
客厅里传来她妈妈洗漱的声音。
我们的谈话声立刻停止了。
房间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客厅的灯关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我妈应该睡了。”李曼小声说。
“那我……走了?”
“嗯。”
她起身,帮我轻轻地把房间门打开一条缝。
外面一片漆黑。
“你小心点,别弄出声音。”她叮嘱道。
我点点头,猫着腰,像个真正的贼一样,溜出了她的房间。
客厅里很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
我能隐约看到沙发和茶几的轮廓。
我蹑手蹑脚地,一步一步,朝着大门挪去。
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
我生怕地板会突然发出一声呻吟,或者我不小心碰到什么东西。
终于,我摸到了冰凉的门把手。
我回头看了一眼。
李曼还站在她的房门口,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轻轻地,一点一点地,转动门锁。
然后,拉开门,闪身出去,再轻轻地把门带上。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直到我站在了楼道里,重新闻到了外面清冷的空气,我才敢大口地喘气。
我靠在墙上,感觉自己像是刚打完一场仗,浑身都虚脱了。
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像做梦一样。
太不真实了。
我下了楼,走出那栋安静的苏式小楼。
午夜的街道,空无一人。
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我长长的,孤单的影子。
我骑上我那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往家的方向骑去。
夏天的晚风,吹在脸上,很凉快。
吹散了我脸上的燥热,却吹不散我心里的波澜。
我脑子里,全是她家的样子。
那面墙的书,那干净的地板,她房间里皂角的香味,还有她讲《飘》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的光。
以及,我们在衣柜里,那个紧张又刺激的“共犯”时刻。
我知道,从今天晚上开始,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李曼,这个在我心里一直像个女神一样的女同学,突然变得真实起来。
她不再是那个只可远观的,完美的符号。
她也会紧张,也会害怕,也会攒好看的糖纸。
而我,陈辉,一个住在嘈杂大杂院里,浑身带着煤烟味的穷小子,竟然走进过她的世界。
甚至,还在她的衣柜里躲过。
这个秘密,属于我们两个人。
回到家,我们那个小院里,早就熄灯了。
我摸黑打开我们家的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各种味道的空气,迎面扑来。
我爸的鼾声,从里屋传来,像拉风箱一样。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己的小床边,躺下。
眼睛闭上,脑子里却像过电影一样,一遍一遍地回放着今晚的每一个细节。
那个吻戏,我僵硬的胳膊,她突然的邀请,她家那面墙的书,她妈妈回来的脚步声,衣柜里的黑暗和皂角香……
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去学校,我心里特别忐忑。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李曼。
早自习的时候,我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瞟她。
她坐在我右前方,背挺得笔直,正在认真地读英语。
晨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好像和昨天没什么不一样。
又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
下课铃响了。
同学们乱糟糟地冲出教室。
我坐在座位上,没动。
我看见李曼站起来,她转过身,朝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只有一秒钟。
她冲我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只有我们俩才懂的,带着一点点狡黠的笑容。
然后,她就转身和别的女同学说笑着走出去了。
我的心,瞬间就落回了肚子里。
然后,又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所填满。
我知道,那个笑容,是我们的接头暗号。
它在说:我们的秘密,很安全。
从那天以后,我和李曼的关系,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我们表面上,还是和以前一样,是普通的同学。
但在私底下,我们有了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交流。
她会偷偷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最近看的一本书里,特别喜欢的一句话。
我也会把我从《武林》杂志上抄下来的,我觉得特别精彩的段落,夹在作业本里还给她。
有时候,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我们会用眼神飞快地交换一个信息。
那种感觉,就像是地下工作者在接头。
紧张,刺激,又充满了默契的快乐。
高中的最后一年,就在这种秘密的快乐中,飞快地过去了。
我们聊文学,聊未来,聊理想。
她告诉我,她想考北京的大学,学新闻,以后当个记者,用笔去记录这个正在变化的时代。
我听着,心里充满了向往。
她的理想,那么宏大,那么闪亮。
而我的理想,很简单,就是考上一个好点的大学,找个“铁饭碗”,让我爸妈不再那么辛苦。
“你呢?陈辉,你想考哪里?”她问我。
我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睛,第一次,对自己那个朴素的理想,感到了一丝羞愧。
“我也想……去北京。”我说。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
去北京。
那对我来说,是一个遥远得像月亮一样的地方。
但看着李曼的眼睛,我觉得,为了能和她站在同一个城市,再遥远的目标,都值得去试一试。
那一年,我学习疯了。
我把我爸妈给我买肉吃的钱,全都省下来,买了各种各ika样的复习资料。
每天晚上,我们院里的人都睡了,只有我们家窗户还亮着灯。
我妈心疼我,总会给我煮个鸡蛋。
我爸不善言辞,但他会把他那瓶舍不得喝的“二锅头”拿出来,让我闻闻,说能提神。
那段日子很苦,但我心里是甜的。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在那个苏式红砖小楼里,在那个摆满书的房间里,也有一个女孩,和我一样,在为我们的未来,奋笔疾书。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去学校看榜,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从上到下,找自己的名字。
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然后,我看到了。
陈辉。
后面跟着一个让我不敢相信的分数。
我考上了。
我真的考上了。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我又赶紧去找李曼的名字。
她的名字,在更靠前的位置,闪闪发光。
我们都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虽然不是同一所,但我们在同一个城市。
我从学校跑回家,一路狂奔,像个疯子。
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爸妈,我妈抱着我,哭了。
我爸,那个一辈子没掉过几滴眼泪的硬汉,眼圈也红了,他狠狠地拍着我的肩膀,一遍一遍地说:“好小子!好小子!”
那天晚上,我爸破天荒地,炒了四个菜,还开了那瓶他珍藏了很久的“二锅头”。
他喝多了,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话。
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让我和我妈过上好日子。
他说,现在我有出息了,他这辈子,值了。
我听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知道,我背负的,不仅仅是我自己的未来。
也是我父母,一辈子的期望。
去北京之前,同学之间,开始互相写同学录。
李曼也给了我一张。
在“最想对你说的话”那一栏,她只写了一句话。
“陈辉,别忘了我们衣柜里的约定。”
我看着那行娟秀的字,心里又酸又涨。
什么约定?
我们那天晚上,在衣柜里,除了紧张得发抖,什么也没说啊。
但我又好像明白了。
那个衣柜,是我们的起点。
从那里,我们开始分享秘密,分享梦想。
那个约定,就是我们要一起,去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去北京的火车,是绿皮的,又慢又挤。
我和李曼,还有其他几个考上北京的同学,一起上的车。
我们的父母,都来送站。
汽笛拉响的那一刻,我看到我妈在站台上,偷偷地抹眼泪。
我爸使劲地朝我挥手,嘴里喊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火车缓缓开动,站台上的身影,越来越小。
我的心里,充满了离别的伤感,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李曼就坐在我对面。
她看着窗外,眼睛里也有些湿润。
火车开出很久,她才回过头来,对我说:
“陈辉,我们到北京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又充满了力量。
是啊,我们到北京了。
一个新的世界,在我们面前,展开了。
大学四年,我和李曼,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但每个周末,我都会骑着一辆二手自行车,穿过大半个北京城,去找她。
我们会一起去学校的图书馆看书,一起去未名湖畔散步,一起去吃学校门口那家便宜又好吃的炸酱面。
我们聊天的内容,比高中时更广阔了。
我们聊海子和顾城,聊萨特和波伏娃,聊摇滚乐和崔健。
我们像两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个时代带来的新鲜养分。
她依然是那么耀眼。
她是学校辩论队的主力,是校报的明星记者,她的文章,总是能引起很多人的讨论。
而我,依然是那个有点内向,有点自卑的陈辉。
但我不再感到羞愧。
因为我知道,我在努力地,朝着她的方向奔跑。
我拼命地读书,拿最高的奖学金,我参加各种学术竞赛,发表论文。
我想让她知道,我配得上,和她并肩站在一起。
我们的关系,始终没有说破。
就像那次在电影院,我们胳膊肘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根火柴棍的距离。
这层窗户纸,很薄,谁都能捅破。
但我们谁也没有。
也许,是我们都太珍惜这份感情了。
我们害怕,一旦变成了爱情,它就会变得脆弱,会患得患失。
也许,是我们都觉得,时候还没到。
我们都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变成更好的自己。
大四那年,我们都面临着毕业的选择。
她拿到了一家非常有名的报社的offer。
而我,则收到了美国一所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可以去读硕士。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时候,我们正在后海的一家小酒吧里。
那是我们第一次,像大人一样,坐在一起喝酒。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举起酒杯,对我说:“陈辉,祝贺你。”
她的脸上,带着笑,但我能看到,她眼底深处,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你……会去吗?”她问。
我点点头。
“这么好的机会,我不想放弃。”
她也点点头。
“是啊,不该放弃。”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
我们聊了很多过去的事。
聊我们第一次看电影,聊那个闷热的夏天,聊那个装满书的房间,聊那个充满樟脑丸味道的衣柜。
我们笑着,闹着,说到最后,我们都哭了。
我知道,我们即将面临的,是真正的分离。
不再是两个校区之间的距离,而是隔着一个太平洋。
临走前,我去她家,和她的父母告别。
还是那栋苏式红砖小楼。
叔叔阿姨比几年前老了一些,但看起来依然那么儒雅。
叔叔拍着我的肩膀,说:“好样的,陈辉。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有出息了,我们为你高兴。”
阿姨给我装了很多吃的,嘱咐我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
李曼送我下楼。
还是那个楼道,还是那扇绿色的门。
恍惚间,我好像又回到了八年前那个夜晚。
“陈辉。”她叫住我。
“嗯?”
“到了那边,要给我写信。”
“好。”
“不许忘了我。”
“不会。”
她看着我,眼睛里,水光闪动。
然后,她突然上前一步,抱住了我。
这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第一次,有这么亲密的身体接触。
她的身体很软,带着我熟悉的,淡淡的皂角香味。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只过了几秒钟,她就松开了。
她退后一步,脸上带着一丝红晕。
“好了,你走吧。”她说。
我看着她,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最后,我只说出了三个字。
“我走了。”
我转身,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在美国的日子,很苦,也很孤独。
陌生的语言,陌生的环境,繁重的课业压力,都让我感到窒息。
支撑我下去的,就是李曼的信。
她的信,半个月一封,雷打不动。
她给我讲她报社里的趣事,讲她采访过的那些有意思的人,讲北京的变化。
她的字里行间,永远充满了热情和活力。
每一封信,都像是一束光,照亮我灰暗的留学生活。
我也给她回信,给她讲我的学习,我的导师,我遇到的困难和窘迫。
在信里,我才能卸下所有的伪装,变回那个在她面前,有点自卑,有点笨拙的陈辉。
我们就像是两个精神上的伴侣,用最古老的方式,分享着彼此的生命。
两年后,我硕士毕业,面临着又一次选择。
是留在美国,找一份高薪的工作,还是回国。
我的导师很希望我能留下,他觉得我很有科研天赋。
我也很犹豫。
美国的物质条件,确实比当时的国内,要好太多。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我收到了我爸的一封信。
信里说,我妈病了,很严重。
那一刻,我所有的犹豫,都消失了。
我立刻订了回国的机票。
当我拖着行李箱,重新站在北京的土地上时,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北京变了。
高楼更多了,汽车也更多了。
我记忆中那个安静的,有点土气的城市,变得喧嚣而陌生。
我先回了家。
我妈躺在病床上,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一下子就有了光。
她拉着我的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不停地说。
我爸站在一边,头发白了大半,背也驼了。
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愧疚。
为了所谓的理想和未来,我亏欠他们太多了。
我没有告诉李曼我回来了。
我想先处理好家里的事。
我妈的病,需要很多钱。
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又开始疯狂地找工作。
凭着我的学历和背景,找工作并不难。
我很快就进入了一家外企,做技术研发,薪水很高。
我每天在医院和公司之间两点一线,忙得像个陀螺。
直到有一天,我在医院的走廊里,碰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李曼。
她也看到了我。
我们俩都愣住了。
她比照片里,看起来要成熟一些,也憔悴一些。
“陈辉?”她试探地叫了一声。
“李曼。”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一个多月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责备。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妈病了。”我最后只能这么说。
她沉默了。
“我知道,”她说,“我今天,是来采访你们医院的一个医生。刚才听护士说,有个从美国回来的大孝子,为了照顾妈妈,放弃了国外的好工作。我当时还在想,谁这么傻。没想到……”
她没说下去,但她的眼睛,已经红了。
那天,我们在医院楼下的花园里,坐了很久。
我给她讲了我这两年的生活,讲了我妈的病,讲了我的压力和迷茫。
她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等我说完,她说:“陈辉,你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喜欢一个人扛着所有事。”
我苦笑了一下。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我问她。
“挺好的,”她说,“跑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事,也写了很多自己想写的报道。就是……有点累。”
我看着她,她确实看起来很疲惫。
那种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李曼,”我鼓起勇气,说,“如果……如果你觉得累了,我的肩膀,可以给你靠一下。”
她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慢慢地,漾起了一层水雾。
“陈辉,”她哽咽着说,“你知道吗?我等你的这句话,等了十年。”
我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原来,我们都一样。
我们都在等。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一个对的身份,等自己变成足够好的人。
我们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份纯粹的感情,却也因此,错过了很多年。
那天之后,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她每天下班后,都会来医院,帮我一起照顾我妈。
她会给我妈读报纸,讲笑话,把我妈逗得很开心。
我爸妈都特别喜欢她。
我妈拉着她的手,说:“好孩子,我们家陈辉,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李曼笑着说:“阿姨,以后,我可不止是他的朋友。”
我妈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了,笑得合不拢嘴。
半年后,我妈的身体,奇迹般地好了很多。
我的工作,也走上了正轨。
我和李曼,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周末,去领了结婚证。
没有盛大的婚礼,也没有豪华的宴席。
我们只是请了双方的父母,和几个最好的朋友,一起吃了顿饭。
吃饭的时候,我的一个发小,喝多了,非要我们讲讲恋爱史。
李曼笑着,看了我一眼,说:“我们的故事啊,要从一个衣柜说起。”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们的眼睛里,都映着对方的影子。
我们都笑了。
是啊,我们的故事,从那个闷热的夏天开始,从那场爱情电影开始,从那个充满了书香和皂角味道的房间开始,从那个黑暗、紧张又充满了秘密的衣柜开始。
它兜兜转转,跨越了十年,跨越了太平洋。
但幸好,我们都没有走散。
幸好,我回头的时候,你还在。
婚礼后的第二天,李曼拉着我,回了她父母家。
还是那栋苏式红砖小楼。
她把我带到她曾经的房间。
房间的陈设,和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那张单人床,那张书桌,那个塞满了书的书架。
她走到那个大衣柜前,拉开门。
里面挂着几件她的衣服,樟脑丸的味道,也和当年一模一样。
“陈辉,”她说,“你还记得吗?我当年在同学录上写的话。”
我点点头。
“别忘了我们衣柜里的约定。”
“那你现在知道,是什么约定了吗?”她问。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我爱了十年的女人,心里一片柔软。
我走上前,从背后抱住她,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我知道。”我轻声说。
“那个约定就是,无论我们走了多远,看了多少风景,变成了什么样的大人。”
“我们心里,都要给对方,留一个像这样,可以躲藏,可以分享秘密,可以完全放松下来的地方。”
“一个,只属于我们的,衣柜。”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是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幸福。
“你终于明白了,我没白等。”
她踮起脚,吻住了我的嘴唇。
窗外,阳光正好。
一九九零年的秋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暖。
来源:隔山烟火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