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知了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叫唤,一声比一声凄厉,好像要把整个夏天都给喊哑了。
1983年的夏天,黏稠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
知了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叫唤,一声比一声凄厉,好像要把整个夏天都给喊哑了。
我叫陈皮,那年十三岁,不上不下,半大不小,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
我爸在红星机械厂当钳工,我妈没工作,街道糊纸盒的零活儿,一个月下来,也能换几斤肉票。
我们家住在城南的杂院里,三间瓦房,夏天漏雨,冬天灌风。
可那是我家。
那天下午,太阳像个烧红的铁锅,倒扣在头顶上。
我刚跟院里的二强他们弹完玻璃球,输得只剩下一条满是破洞的裤衩。
汗顺着我的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二强抹了一把脸上的泥,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陈皮,去看《少林寺》不?新上的片子,听说是拳拳到肉,真功夫!”
《少林寺》。
这三个字像一颗烧红的炭,一下子烙在我心上。
我们院里,凡是看过那部电影的半大孩子,走路都开始学着电影里觉远的模样,一蹦一跳,嘴里还念念有词:“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我做梦都想看。
可我没钱。
我妈管钱管得严,一个礼拜给五分钱的零花,买一根冰棍就没了。
一张电影票,要两毛钱。
我眼巴巴地看着二强,他从兜里掏出两张崭新的两毛钱纸币,在我眼前晃了晃,得意洋洋。
“我爸给的。”
我咽了口唾沫,那口唾沫又干又苦。
“我不去,没意思。”我嘴硬,脚却像生了根一样挪不动。
“切,没钱就直说。”二强撇撇嘴,招呼着其他人,“咱们走,别理他。”
一群孩子呼啦啦地跑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像一根被太阳晒蔫了的狗尾巴草。
我回到家,屋里没人。
我妈估计又去街道开会了,我爸不到天黑不会下班。
屋子里闷热得像个蒸笼,只有那台老掉牙的座钟,在“滴答滴答”地响,敲得我心烦意乱。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北屋炕头上的那个饼干桶。
红色的铁皮桶,上面印着一个胖娃娃,笑得一脸灿烂。
那是我家的“金库”。
我妈所有的零钱、布票、粮票,都藏在里面。
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比刚才弹玻璃球输了的时候跳得还厉害。
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喊:去看吧,就看这一次!
另一个声音在骂我:陈皮,你敢!那是你妈攒着买白菜过冬的钱!偷钱是贼!要被抓起来“严打”的!
1983年,正是“严打”最厉害的时候,街上隔三差五就拉着一串剃了光头、挂着牌子的人游街。
我打了个哆嗦。
可是,觉远和尚耍棍子的样子,又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太帅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炕边,像个做贼的耗子。
我伸出手,指尖刚碰到冰凉的铁皮桶,又闪电般地缩了回来。
不行。
我坐在炕沿上,屁股底下像有针在扎。
大概过了十分钟,也可能是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猛地站起来,豁出去了。
我对自己说,我就“借”两毛钱,等我长大了,挣钱了,我还给我妈十块,一百块!
我打开饼干桶的盖子,一股陈旧的、混着铁锈和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是一沓沓用皮筋捆着的毛票,还有一些散乱的钢镚儿。
我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我胡乱地抓了两张纸币,看都没看清面额,塞进裤兜里,然后飞快地把饼干桶盖好,放回原处。
我甚至还拍了拍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做完这一切,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窜出了家门。
我一路狂奔,不敢回头。
风在耳边呼啸,好像是我妈在后面追着我骂。
我跑到电影院门口,才敢把手伸进兜里。
掏出来一看,手心全是汗。
一张崭新的一元大钞,还有一张皱巴巴的一元。
两块钱。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不是只想拿两毛钱吗?怎么会是两块?
在1983年,两块钱,那可是一笔巨款。
够我们家一个星期的菜钱了。
我拿着钱,站在电影院门口,进退两难。
回去,把钱放回去?
可我已经出来了,二强他们肯定已经进场了。
而且,我怎么解释我突然又有了钱?
我把那两块钱攥得死死的,纸币的边角都快被我的汗给浸烂了。
最后,对电影的渴望,战胜了所有的恐惧和愧疚。
我走到售票口,声音都在发抖:“阿姨,买一张票。”
售票员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两毛。”
我哆哆嗦嗦地递过去那张皱巴巴的一块钱。
她找了我八毛钱。
我捏着那张电影票和八毛钱,手心滚烫,像是捏着两块烧红的烙铁。
电影院里黑漆漆的,只有银幕上一道光。
我找到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电影已经开始了。
李连杰扮演的觉远,正在被师兄们欺负。
周围的人都在笑,在惊呼,在嗑瓜子。
可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我的脑子里,全是那张被我留在家里桌子上的崭新的一元大C钞,和我妈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她要是发现钱少了,会怎么样?
她会打我吗?
肯定会的。
我爸呢?我爸会不会用他那双焊电焊的大手,把我拎起来,扔到大街上去?
我越想越怕,电影里打得再热闹,我也感觉不到一丝兴奋。
我只觉得冷。
从脚底心一直冷到天灵盖。
好不容易熬到电影散场,天已经擦黑了。
夕阳的余晖把西边的天空烧成了一片橘红色,像是我心里的血。
我磨磨蹭蹭地往家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回家的路,从来没有这么长过。
我甚至在心里排练好了说辞。
如果我妈问我,我就说,钱是我在路上捡的。
对,就说是捡的。
她会信吗?
我不知道。
我拐进我们家那条熟悉的胡同。
胡同口,王奶奶正坐在小马扎上乘凉,摇着一把破蒲扇。
她看见我,眼神有点奇怪。
“陈皮,你……你可算回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腿都软了。
完了,我妈肯定已经在家等着我了。
我硬着头皮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想,是先挨顿打,还是先挨顿骂。
胡同不长,几十步就到了头。
我们家就在胡同的最里面。
我抬起头,看向我们家那扇熟悉的、刷着红漆的木门。
然后,我愣住了。
门没了。
墙也没了。
屋顶,也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堆砖头、瓦砾、断裂的木梁,还有被砸得稀烂的家具。
那台老座钟,歪歪斜斜地倒在废墟上,钟摆早就停了。
北屋炕头那个红色的饼干桶,被砸扁了,像一张可笑的鬼脸,咧着嘴嘲笑我。
我的家,没了。
就好像被人用一块巨大的橡皮,从这个世界上,硬生生地擦掉了。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只有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
叫得我心慌。
这不是真的。
我肯定是看错了,或者走错胡同了。
我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
没错,这就是我们家的位置。
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还在,树底下还有我昨天用粉笔画的“跳房子”的格子。
可家没了。
我疯了一样冲过去,扒开那些砖头瓦块。
“妈!爸!”
我声嘶力竭地喊。
没有人回答我。
只有砖块滚落的声音,和扬起的灰尘。
我的手被碎瓦片划破了,血流了出来,和泥土混在一起。
我不觉得疼。
“妈!爸!你们在哪儿啊!”
我哭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周围的邻居都围了过来,对着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这孩子,可怜见的。”
“下午刚拆的,人呢?”
“听说是被带走了。”
“造孽啊……”
王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过来,拉住我的胳膊。
“陈皮,别喊了,你爸妈不在了。”
我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死死地抓住她的手:“王奶奶,我爸妈呢?他们去哪儿了?我们家怎么了?”
王奶奶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同情。
“今天下午,厂里来人了,还有派出所的,说是你爸……你爸犯事儿了。”
“犯事儿了?”我懵了,“我爸能犯什么事儿?他就是个钳工!”
我爸是个老实人,老实得有点窝囊。
在厂里,别人分外快的工作他抢着干,评先进他永远没份。
在家里,我妈骂他,他从来不还嘴,就嘿嘿地笑。
他能犯什么事?
“具体的,我们这些街坊邻居哪知道啊。”另一个邻居李大爷凑过来说,“就听见吵吵嚷嚷的,说你爸是‘严打’的对象,然后就把人给铐走了。”
“你妈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抱着你妹妹,被厂里的人用一辆解放大卡车拉走了,说是给你们安排了新的住处。”
“我们问他们,你怎么办,他们说你出去玩了,让我们看见你,告诉你一声。”
告诉我一声?
告诉我什么?
告诉我,家没了,爸被抓了,妈也走了?
我的世界,在这一瞬间,彻底塌了。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眼前的一片废墟,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人丢弃的垃圾。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如果我没有偷那两块钱,如果我没有去看那场该死的电影,我是不是就能跟妈和妹妹一起走了?
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一个人扔在这里?
是我。
都是我的错。
是我偷了钱,老天爷在惩罚我。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死死地缠住了我的心脏。
天,彻底黑了。
邻居们叹着气,陆陆续续地散了。
只有王奶奶,给我塞了两个还热乎的窝窝头。
“孩子,先吃点东西吧。今晚,要不就上奶奶家挤一挤?”
我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吃不下。
我坐在废墟上,抱着膝盖,坐了一整夜。
蚊子在我耳边嗡嗡地叫,在我身上叮出一个又一个的包。
我不觉得痒。
我只觉得,我的心,被掏空了。
第二天,天亮了。
太阳照常升起,胡同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有人在倒痰盂,有人在生炉子,孩子们在追逐打闹。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我,和这一堆废墟,像两个不合时宜的怪物。
我饿得头晕眼花。
我想起了王奶奶给我的那两个窝窝头。
我从兜里掏出来,窝窝头已经变得又冷又硬。
我咬了一口,粗糙的玉米面剌得我嗓子疼。
我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我不能就这么坐着等死。
我要去找我妈。
李大爷说,他们是被厂里的人拉走的。
那他们一定在厂里。
我爸的厂子,红星机械厂,我知道在哪儿。
我把剩下的一个半窝窝头揣进兜里,从地上爬起来。
我拍了拍身上的土,看了一眼身后的废墟。
我在心里说,爸,妈,你们等着我,我一定会找到你们的。
红星机械厂离我们家不远,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厂门口,两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门卫,像两尊门神一样守着。
我不敢直接进去。
我绕到厂区的围墙边。
围墙很高,上面还插着碎玻璃。
我找了一个角落,那里有一棵大树,树枝正好搭在围墙上。
我爬上树,像一只猴子一样,敏捷地翻进了厂区。
厂区很大,到处都是机器的轰鸣声。
工人们穿着油腻腻的工服,在车间里忙碌着。
没有人注意到我这个突然闯入的小不点。
我去哪儿找我妈?
李大爷说,是厂里给安排了新的住处。
那应该是家属区。
我凭着记忆,往家属区的方向走。
红星厂的家属区,是一排排红砖盖的苏式小楼。
比我们家那个大杂院,看起来气派多了。
可我一栋楼一栋楼地找,问了好多人,都说没见过我妈。
有个好心的大婶告诉我:“孩子,厂里最近没分新房子啊。你是不是记错了?”
我心一点点往下沉。
难道李大爷骗我了?
不可能啊。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我爸车间的张叔叔。
我赶紧跑过去:“张叔叔!”
张叔叔看到我,吓了一跳:“陈皮?你怎么在这儿?”
“张叔叔,我妈呢?我妈和我妹妹是不是被接到这里来了?”我急切地问。
张叔叔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把我拉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压低了声音说:“陈皮,你听我说,你快走,别在这里待着。”
“为什么?我妈到底在哪儿?”
张叔叔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你爸……你爸出事了。”
“我知道,他们说我爸被‘严打’了。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不是‘严打’。”张叔叔摇了摇头,“前几天,车间里出了安全事故,死了人。你爸……你爸是当班的班长,厂里为了平息家属的怒火,就把责任都推到你爸身上了。”
我如遭雷击。
“我爸是被冤枉的?”
“嘘!小声点!”张叔叔紧张地看了看四周,“这事儿你别跟任何人说!厂领导下了封口令的。你妈……你妈已经被送回乡下老家了。”
乡下老家?
我妈的老家,在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小山村里。
我从来没去过。
“为什么要送我妈回老家?我们的家呢?”
“家……拆了。”张叔叔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愧疚,“厂里说,你爸犯了这么大的事,不能再占着厂里的地了。就……就让街道给拆了。”
原来是这样。
不是我偷钱的惩罚。
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我爸成了替罪羊,我们一家,成了牺牲品。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陈皮,你听叔叔的,赶紧离开这儿。”张叔叔从兜里掏出几张毛票,塞到我手里,“这是叔叔身上所有的钱了,你拿着,去火车站,想办法回你妈的老家。你妈的村子叫……叫陈家沟。”
“你一个人在外面,太危险了。”
我捏着那几张带着体温的钱,点了点头。
“谢谢你,张叔叔。”
我没有再哭。
我知道,从现在开始,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我离开了红星机械厂。
我没有立刻去火车站。
我知道,张叔叔给我的那点钱,根本不够买一张去陈家沟的火车票。
我得自己想办法。
我回到了那片废墟。
我的家。
我在废墟里,像一只寻食的野狗,不停地翻找着。
我想找到一些值钱的东西。
可家里的东西,要么被砸烂了,要么被埋在了最底下。
翻了半天,我只找到了几本被水浸湿了的书,还有我爸那个用了好几年的搪瓷茶缸,上面磕掉了好几块漆。
天又黑了。
我饿了。
我把剩下的那个窝窝头吃掉,然后蜷缩在废墟的一个角落里,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成了一个真正的流浪儿。
我白天在垃圾堆里翻吃的,晚上就睡在公园的长椅上,或者废弃的工棚里。
我学会了跟野狗抢食,也学会了躲避那些比我更大的流浪孩子的欺负。
我兜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钱,我一张都舍不得花。
那是我回家的希望。
有一次,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去一个小饭馆的后门,等人家倒泔水。
我看到一个服务员端着一盆剩菜走出来。
里面有半只没吃完的烧鸡。
我的眼睛都直了。
我冲上去,想从泔水桶里把那半只鸡捞出来。
结果被那个服务员一脚踹倒在地。
“滚!小叫花子!”
我趴在地上,闻着那股混杂着油腻和馊味的香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可我没有哭。
我只是默默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走了。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地坐在饭店里,点一整只烧鸡。
我要让我妈,我妹妹,都吃上烧鸡。
我开始想办法挣钱。
我去捡破烂,捡烟头,捡汽水瓶子。
一个汽水瓶子,能卖两分钱。
一天下来,运气好的话,能挣个一两毛。
离火车票的钱,还差得远。
有一次,我在街上捡瓶子,看到一个男人在街边摆摊,用三个碗扣一个球,让人猜。
猜中了,押一赔二。
很多人围着看。
我挤进去看了一会儿,发现那是个骗局。
那个摊主的手法很快,但他每次把球藏起来的时候,小拇指都会不自觉地翘一下。
我动了心思。
我身上,还有偷来的那两块钱里,剩下的八毛钱。
这是我的全部家当。
要不要赌一把?
赢了,我就有路费了。
输了……输了我就继续捡瓶子。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摊主的手。
等他又一次把碗扣下的时候,我几乎可以肯定,球在中间那个碗里。
我把那八毛钱,全都押了上去。
“小孩,你可想好了?”摊主眯着眼睛看我。
我点了点头。
周围的人都看着我,有的人在摇头,觉得我疯了。
摊主笑了笑,掀开了中间那个碗。
空的。
球在左边的碗里。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完了。
我最后的希望,也没了。
摊主把我的八毛钱收进兜里,得意地笑了。
我站在原地,像个傻子。
周围的人群渐渐散了。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年轻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朋友,想不想把钱赢回来?”
我抬起头,警惕地看着他。
他大概二十出头,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
“你是谁?”
“我叫周梁。”他笑了笑,“我看出来了,刚才那是个托儿。你想不想跟我合作,把他们的钱赢过来?”
我没说话。
“你负责看,我负责下注。赢了,我们三七分,你七我三。”
我还是不说话。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事。
“你不信我?”周梁看出了我的心思,“这样吧,下一把我先下注,你看着。如果我赢了,你就信我。”
下一局开始了。
我看到刚才那个赢了我钱的摊主,又把球藏了起来。
他的小拇指,又翘了一下。
球在右边的碗里。
周梁看了一眼我,我冲他使了个眼色。
他毫不犹豫地把五块钱押在了右边的碗上。
摊主的脸色变了。
他掀开碗。
球,赫然在碗底。
周梁赢了。
他拿回了十块钱。
他把三块钱分给了我。
我捏着那三块钱,手都在抖。
这比我捡一个月瓶子挣得都多。
“怎么样?合作吗?”周梁笑着问我。
我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我和周梁,横扫了那条街上所有的赌局。
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负责看破绽,他负责下注和跟那些人周旋。
到天黑的时候,我们一共赢了三百多块钱。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
我们找了个小饭馆,周梁点了一桌子菜。
有烧鸡,有红烧肉,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感觉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周梁把一张“大团结”推到我面前。
“这是你应得的。”
我看着那张十块钱,摇了摇头。
“我们说好了,三七分。”我从那堆钱里,数出了一百多块钱,推了回去,“这些是你的。”
周梁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你这小孩,有意思。”
他把钱收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陈皮。”
“陈皮?中药名啊。”他笑了,“我叫周梁。你呢,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我要去找我妈。”我把我的事,简单地跟他说了一遍。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太危险了。”
“我不怕。”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这样吧,我正好也要去南方办点事,可以路过你老家那里,我送你一程。”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信。
“你放心,我不是坏人。”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就是……觉得你这孩子挺不容易的。就当交个朋友。”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们一起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绿皮火车,又慢又挤,车厢里充满了各种奇怪的味道。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难受。
因为我知道,我离我妈,又近了一步。
周梁很照顾我,给我买吃的,给我讲故事。
他告诉我,他也是从农村出来的,考上了大学,才留在了城里。
他说,人只要有本事,到哪儿都能活下去。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火车开了两天一夜。
在一个叫“鹰潭”的小站,周梁要下车了。
他给我买了一大包吃的,又塞给我五十块钱。
“陈皮,剩下的路,就要靠你自己了。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凡事多动脑子,别跟人硬碰硬。”
我看着他,眼眶有点湿。
“周大哥,谢谢你。”
“谢什么。”他拍了拍我的头,“以后有机会来广州,就来找我。”
他给我留了一个地址。
我把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火车再次开动。
我看着周梁的身影,在站台上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我又变成了一个人。
但我不再害怕了。
从鹰潭转了一趟长途汽车,又坐了一段烧木炭的拖拉机,我终于在第三天的下午,到了陈家沟的村口。
这是一个很穷的小山村。
到处都是黄土和石头。
我按照周梁教我的,找人打听我妈的名字。
村里的人很淳朴,听说我是来找亲的,都很热情。
一个大叔指着半山腰的一座土坯房说:“刘翠莲家?喏,就在那儿。”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座房子,比我们家以前的瓦房,还要破败。
我的心,又揪了起来。
我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
离得越近,我的心跳得越快。
我看到那座土坯房的门口,坐着一个女人,正在低头缝补着什么。
她的头发很乱,衣服上打着补丁。
她旁边,一个小女孩正在玩泥巴。
是妈妈!是妹妹!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跑过去,声音都变了调。
“妈!”
那个女人猛地抬起头。
她的脸,比我记忆里苍老了许多,眼角多了好几道皱纹。
她看着我,愣住了,好像不认识我了。
“妈!是我!我是陈皮啊!”
我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
我把这一个多月的委屈、害怕、愤怒,全都哭了出去。
妈妈的身子,一开始是僵硬的。
然后,她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她的手,很粗糙,像老树皮。
“陈皮……我的儿啊……”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她也哭了。
我们母子俩,抱在一起,哭得撕心裂肺。
妹妹被我们吓到了,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哭了很久,我们才停下来。
妈妈拉着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好像要在我身上看出几个洞来。
“你这孩子……你跑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妈快想死你了!”
她说着,扬起手,想打我。
但那只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最后,只是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瘦了,黑了。”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
这时,从屋里走出来一个男人。
是我的舅舅。
他看到我,也是一脸惊讶。
“陈皮?你小子怎么找来的?”
晚上,舅舅家杀了唯一一只会下蛋的老母鸡,给我接风。
饭桌上,我才知道,那天我去看电影,我妈在家等我,等到天黑都没等到。
她以为我被拐走了,急得快疯了。
就在这时候,厂里和派出所的人来了,说我爸是重大安全事故的责任人,要逮捕他。
然后,就把我们家的房子给拆了。
我妈一个女人,带着我妹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厂里的人,连夜把她们母女俩塞上卡车,扔到了回乡的火车站,给了二十块钱,就不管了。
我妈身无分文,只能带着妹妹,一路乞讨,回到了娘家。
“你爸……你爸他……”我妈说着,又开始掉眼泪。
“妈,我知道了。”我打断了她,“爸是被冤枉的。”
我把张叔叔跟我说的话,告诉了他们。
舅舅听完,一拳砸在桌子上。
“欺人太甚!”
舅妈在一旁唉声叹气:“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人家是大厂子,我们是泥腿子,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是啊。
胳膊拧不过大腿。
我捏紧了拳头。
那顿饭,我吃了很多。
我要把身体养好。
我要长大。
长得比所有人的大腿都粗。
我在舅舅家住了下来。
舅舅家也很穷,多了一张嘴,日子更紧巴了。
我每天跟着舅舅下地干活,割猪草,放牛。
我什么都学,什么都干。
我从来不喊累。
村里的人都说,刘翠莲家这个外甥,是个能吃苦的好娃。
我妈看着我,总是偷偷地掉眼泪。
我知道,她在想我爸。
我也想。
我常常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想起我爸那双粗糙的大手,想起他背着我去看灯会的样子。
我把周梁给我的地址,还有剩下的钱,都藏得好好的。
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希望。
半年后,村里来了个邮递员,送来一封信。
是厂里寄来的。
信上说,我爸因为“生产事故责任罪”,被判了十年。
十年。
我妈当场就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她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陈皮,你爸他……他这辈子毁了……”
我没有哭。
我只是对她说:“妈,你放心,等我长大了,我一定把爸接回来。”
从那天起,我干活更卖力了。
我把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化作了力气,用在了地里。
我要挣钱。
我要去城里。
我要去找那个叫周梁的大哥。
我要学本事。
又过了一年。
1985年的春天。
我已经十五岁了。
因为常年干农活,我的个子蹿得很快,人也变得又黑又壮,看起来像个大人了。
我跟我妈说,我要出去。
我妈不同意。
“你才多大?出去了能干啥?被人骗了怎么办?”
“妈,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能一辈子待在这山沟里,爸还在等我们。”
我妈看着我,看了很久。
她的眼神里,有不舍,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最后,她点了点头。
“去吧。”
她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我当初带回来的那些钱,还有她这两年攒下的几块钱。
“把钱带上,路上小心。”
我跪下来,给她磕了三个头。
“妈,你和妹妹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走了。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再一次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这一次,我的心里,没有了迷茫和恐惧。
只有目标。
我要去广州,找周梁。
我要去那个据说遍地是黄金的城市,闯出一条路来。
为了我爸,为了我妈,也为了那个被夷为平地的家。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下午。
如果我没有偷那两块钱,如果我没有去看那场电影,我的人生会是怎样?
也许,我还会是那个在胡同里弹玻璃球的半大孩子。
也许,我们一家,还会挤在那三间又破又小的瓦房里,过着清贫但安稳的日子。
可是,没有如果。
那场两个小时的电影,我只看懂了打打杀-杀。
而现实这场电影,我却用了两年,甚至要用一辈子,去读懂它的残酷和沉重。
我从怀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电影票。
《少林寺》。
票根的背后,是我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下的几个字:
“家没了。”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把那张票根,撕得粉碎。
然后,我打开车窗,让那些碎片,随着风,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再见了,陈皮。
从今天起,我要为自己,活出一个新的名字。
来源:笑到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