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但影片公映后,业内与观众的评价多元。这或许是因为《日挂中天》既不是经典戏剧式的讲故事,也不是商业化的类型叙事,它所采用的小说式电影创作模式,不为观众所熟悉,因此接受度与认可度因人而异。
蔡尚君导演的电影《日挂中天》于近日登陆院线,该片入围了第82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女主角辛芷蕾凭此片斩获威尼斯影后。
但影片公映后,业内与观众的评价多元。这或许是因为《日挂中天》既不是经典戏剧式的讲故事,也不是商业化的类型叙事,它所采用的小说式电影创作模式,不为观众所熟悉,因此接受度与认可度因人而异。
电影的名字取自汤显祖《紫钗记》中的“日挂中天格外红,月缺终须有弥缝”,故事则道出爱得浓烈时亦会有残酷相伴,虽意欲破镜重圆却又实难做到。影片以记录的方式展示了一个女人肇事逃逸后的一段生活,她的情感、她的挣扎、她的疲惫、她对救赎的渴望与求而不得的绝望……最终,她选择以“毁灭”求新生。
倦怠女人:情累、物累、名累与己累
《日挂中天》的故事是有几分残酷的。几年前,美云(辛芷蕾 饰)曾“毁了”葆树(张颂文 饰)的生活,随后不告而别。再次偶遇时,后者已身患重病,于是二人开始了一段爱恨交织、痛苦纠缠的共同生活。
哲学家韩炳哲用“倦怠”一词来描述某些当代人的存在状态,美云就处于这种状态。片中,她一直奔走、忙碌、紧张、疲惫,她为罪责劳心,为恋人劳神,为生存劳身,她执着于寻求救赎的方式,好让自己走出罪愆的惩罚。“累”到极限时,她以刺杀之举卸下自己“受不了”的沉重,并进行蒙克式的呐喊。
美云一直在寻找将自己从“情累”“物累”“名累”“己累”中解救出来的办法,却不可得。撞人逃逸致其死亡的罪责使她无法在伦理层面原谅自我,她曾尝试用“物”和“钱”去调整内心的失衡状态,但这只会让她更疲于奔命,因其如阿甘本所描述的那样“既不确立真理,也不指向救赎” 。美云最终都没能像《修女艾达》中的艾达一样找到一种手段或认知来救赎自己,故而她只能像艾达的姨妈旺达一样走向“毁灭”,并通过“毁灭”来让一切重新开始。
当葆树问美云当年为何离开自己时,她坦言是因为“受不了”葆树妈妈的哭泣和葆树在狱中的样子。再次遇到葆树后,她希望用钱和照顾来偿还葆树当年的替罪之恩,完成自我救赎。美云虽然较少谈及被撞死者及其家人,但她像祥林嫂一样一直确证着自己的罪责,并认为自己“活该”过得不好,不配追求幸福,她在“己累”中不停地忙碌,片刻不得安歇。
秘鲁诗人塞萨尔·巴列霍说:“安坐者是可爱的。”美云却失去了“安坐”的权利,也不敢追求“安坐”,尤其是当对她有替罪大恩的葆树再次进入她的生活后,为了“还恩”,她负担起两个人的生活用度,需要租住更大的房子,于是她更加没有时间休息,没有时间“安坐”。她和葆树间的“情累”枷锁、生活的琐屑与工具人的状态操控着她,她倦怠地直播,看医生,还恩,追债,隐瞒。
36岁的美云想要孩子,在孕酮低、孕囊小的情况下,她要不停地摧残、盘剥自己的身体。在日复一日的奔忙与疲惫中,她丧失了对生命冲动、激情欲望、生理节奏等的真切体验与美好需求,现代日常于她而言是冰冷的“零度空间”和“生产空间”,而腹中的胎儿是她唯一的温暖和希望,所以极度倦怠后的流产是她选择“毁灭”的直接原因。
痛苦本质:无法逃逸的罪与罚
韩炳哲在《妥协社会》中提到,海德格尔延用了赫拉克利特残篇中的辩证法逻辑,认为“痛苦在最不经意的地方给我们以治愈”。他认为“痛苦是能打开人的内心最深处,同时也是能打开世界的钥匙之一。当人们临近能够应对痛苦或者战胜痛苦之时,人们就能触碰到其力量源泉,以及其背后暗藏的秘密”,这“秘密”是物或人的“本质渊源”,它“无声无息的声音规定并调谐着人类的此在,它避开了任何形式的可用性”,对存在来说,“思想是痛苦,是激情”。
《日挂中天》中出现了肇事逃逸、因爱替罪、重病缠身、不伦之恋及被匿名要挟等令人窒息和痛苦的“非常规”状态,呈现了庄子所认为的世人之“情累”“物累”“名累”“己累”,美云在这四种钳制中挣扎:与葆树的“情累”,为生存而“物累”,渴望由不伦恋转为正妻的“名累”,加之撞人致死让她无法心安的“己累”。电影里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真心笑过:直播卖货时是工作性质的假笑,葆树再次出现时,是为安慰病重的葆树而勉强的笑,和情人其峰及其女儿在一起时,则要小心翼翼地陪笑,求人帮忙时是曲意逢迎的笑。在罪与罚的痛苦中,她无法真正开心地笑。最后流产的那一刻,她终于崩溃了,受够了,无法再承受生活之“重”,她必须有所行动。
美云和葆树的爱情在她肇事逃逸之前应该是真的,但那轻盈的爱与痴却无法承受生活与罪愆的重,在良心和愧疚的压抑下,美云对葆树由“爱”变成了“受不了”:她受不了葆树在监狱中的精神恍惚之态,受不了他每天穿着狱服,受不了他坐在那里痴痴呆呆的。美云知道自己带给葆树的是物质的、身体的乃至精神性的“毁灭”,她说她受不了葆树,其实是受不了自己的罪愆。她无法原谅自己,所以在世俗之“罪”与“痛苦”中对自己进行惩罚,她甚至说真希望葆树没有替自己坐牢,因为罪愆的痛苦让在她监狱外的每一天都无法安眠,并不比服刑好过。
所以再次遇到葆树时,美云的诉求非常简单,就是与葆树做个彻底的了结,然后“过正常日子”。“过正常日子”这个最简单的诉求,对美云而言却是奢望。美云在葆树为其顶罪后的生活如何?导演没有安排她日日忏悔,却为她设置了并无幸福可言的生活:被直播间的顾客问责服装为残次品,服装厂的老板拒不退款且避而不见,见不得光的不伦恋情,葆树的精神拷问以及努力保胎后的再次流产……这都是她的“监外之刑”,她活得沉重而艰难,最后在极度的痛苦、绝望中选择将葆树刺伤,好把自己关进现实意义上的监狱,以这种惩罚来寻求救赎与重生。
何为真爱:在语言之外无法言说
《日挂中天》中的美云是否重新爱上了葆树呢?如何界定“爱”?维特根斯坦曾说:“对于能言说的,我们言说,对于不能言说的,我们应该保持沉默。”在他看来“爱”“意义”或“美”在语言之外,是语言无法言说的,但人们却常常想对其进行揭示、去蔽或界定。著名导演英格玛·伯格曼在他的诸多电影、剧本里都曾尝试着去探讨什么是“爱”,《日挂中天》也在进行这种尝试。
电影中,美云对两个男人的爱哪个才是真,似乎无法说清。她对葆树的爱,经历的过程是“真爱-受不了-还恩-刺伤”;对情人其峰的爱,经历的过程是“幻想-厌嫌其审慎-分手”。和葆树是年轻时生命激情产生的纯粹之爱,对其峰的情感源自成熟女性的情感依赖和精子需求,她一直都在向其峰隐瞒,没跟他说自己二次怀孕的事,因为那个胎儿是她自己想全全照拂的希望所在。对美云来说,无论如何都无法界定哪个是真正的“爱”。
而对于“真”,海德格尔认为定义“真”或“真理”是徒劳的。他认为真理的获得不是直接的,虽然我们通过存在者来认识存在的真理,但真理却在“去蔽/遮蔽”间以“敞显/回隐”的方式存在,它不是人类可以随意把玩的存在物。电影《日挂中天》没有用语言去论述爱,而是用美云去展示“爱”,“爱”不可以被定义,否则它就会失去它的深邃和迷人之处,且“真正的爱”正因为总是有着不可言说的部分才有意义,这一结论恰如维特根斯坦所说的,意义总是在语言之外,是因为真理“需要保持沉默”才能敞显存在之丰盈。美云想和情人其峰组建家庭,却最终选择分手;她在客运站厕所发现自己流产后,选择用刀刺伤自己爱过的葆树。美云的目的与行为似乎相悖,或许赫拉克利特的一元论逻辑所论断的“爱恨是一回事”能给我们一些启示。
巴赞在谈《沉默的世界》时说:“‘文学’做的是‘讲述’,绘画则是‘描绘’,将其凝固,对其阐释,但电影是‘展现给人看’的。”《日挂中天》的结尾处,美云在长途客运站用刀刺伤她时时关爱呵护的葆树,看起来突兀,却也合乎逻辑,试想,在日复一日的俗常琐碎与疲惫倦怠中,还要承受情感的沉重与罪愆的讨伐,希望的泯灭让她瞬间绝望,于是她便要摧毁这一切,在哭嚎中重启人生。如果说,这部电影能给观众带来什么样的启迪,或许结尾处可以让人对“存在”进行一些反思: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哪怕是一个“罪人”。
文|张冲
编辑|陈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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