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时候的深圳,就是个巨大的工地,空气里永远飘着三种味道:尘土、汗水,还有钱。
我叫陈默。
1987年,我在深圳。
那时候的深圳,就是个巨大的工地,空气里永远飘着三种味道:尘土、汗水,还有钱。
我不是来挖土的,也不是来流汗的,我是来挣钱的。
我在罗湖口岸附近,弄了个摊子。
一张摇摇晃晃的折叠桌,一块不知道从哪个仓库捡来的塑料布,上面码着一排排录像带。
盗版的。
这玩意儿在当时,比猪肉还抢手。
香港那边刚上映的《英雄本色》,不出三天,阿强就能从他那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的渠道里给我弄来。
画质嘛,就别提了。
有时候画面里的人脸,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枪战的火光,糊成一团温暖的橙色。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封面上周润发穿着风衣,嘴里叼着牙签,那股劲儿,正宗。
这就够了。
我的顾客,三教九流。
刚下火车的民工,眼神里带着迷茫和渴望,花五块钱买一盘武打片,回去能在工棚的集体宿舍里当一晚上皇帝。
穿着的确良衬衫的“文化人”,小心翼翼地问有没有“内部参考片”,眼神躲躲闪闪,说的就是那些带点颜色的。
还有一些,是香港人。
他们过关来,买些便宜货,吃顿便宜饭,顺便,也来我这儿淘点“便宜货”。
他们精明,会砍价,普通话讲得半咸不淡。
“老板,这带子,影唔清嘎,平滴啦。”(老板,这带子,看不清的,便宜点啦。)
我通常会把眉毛一横。
“靓仔,一分钱一分货,想看高清的,去香港电影院嘛。”
他们也就笑笑,掏钱。
因为他们心里清楚,就算再便宜五毛钱,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而我这儿,有他们在香港电影院里看不到的东西。
比如,一些犄角旮旯里的欧洲文艺片,或者日本的黑白老电影。
这些是阿强弄来的“添头”,卖不掉,砸手里,纯粹占地方。
我把它们堆在桌子底下,有人问起,才懒洋洋地扒拉出来。
那天下午,太阳毒得能把马路烤化。
我躲在遮阳伞下,用一把破蒲扇扇着风,汗水顺着脖子流,黏糊糊的。
生意清淡。
小兰在隔壁的凉粉摊,一边拿个小勺刮着冰块,一边冲我喊。
“阿默,过来吃碗冰粉,解解暑!”
小兰是湖南人,跟我一个省,但不同县。
她皮肤白,眼睛大,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像盛满了蜜。
我应了一声,正准备起身,一个人影挡住了我的光。
他站在我的摊子前。
这人有点不一样。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麻衬衫,一条卡其色的裤子,脚上一双很旧但很干净的布鞋。
不像香港人那么时髦,也不像内地人那么土气。
大概四十多岁,头发有点乱,眼神很疲惫,但又很亮,像熬了几个通宵后,眼里还燃着一撮火苗。
他没说话,就那么站着,一盘一盘地看我那些录像带的封面。
从《倩女幽魂》看到《警察故事》。
我没搭理他。
这种人,要么是真懂行的,要么是纯闲逛的,催他没用。
他蹲了下来。
“老板,有没有……特别一点的?”
他的普通话,带着很浓的港腔,但又比我平时听到的那些要标准。
“什么叫特别一点的?”我懒懒地问。
“就是……不是这些的。”他指了指桌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封面,“不是打打杀杀,也不是男欢女爱。”
我心里“切”了一声。
装。
来我这盗版摊上找阳春白雪来了。
但我还是耐着性子,从桌子底下扒拉出那一堆没人要的“垃圾”。
“喏,这些,够特别了吧?”
一堆黑白封面,印着我一个字都不认识的洋文。
他眼睛亮了。
真的亮了。
就像在沙子里看到金子一样。
他一盘一盘地翻,很仔细,手指拂过那些粗制滥造的塑料壳,像在抚摸什么珍宝。
最后,他拿起一盘。
封面上,是一个男人穿着风衣,站在雨中的巴黎街头,黑白的,看不清脸。
片名是一串法文,底下有阿强用圆珠笔写的三个歪歪扭扭的中国字。
《独行杀手》。
“这盘,讲什么的?”他问。
我哪知道。
但我不能说不知道,这是生意人的基本素养。
我想了想,把我看过的所有江湖片里的元素都揉了进去。
“一个杀手,很孤独,没朋友,没家人。接了个活儿,结果被人坑了,黑白两道都追杀他。最后,他把所有仇人都干掉了,自己也死在了一个教堂里。”
我胡诌的。
其实我连封面都没仔细看过。
他听得很认真,点了点头。
“说得好。”
他顿了顿,又问:“你看过?”
“当然。”我脸不红心不跳,“不好看我能进货吗?”
他笑了,是一种很轻的,带着点自嘲的笑。
“好,就要这盘。”
“十块。”我报了个高价。
这种“垃圾”,平时三块钱我都卖。
他没还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递给我。
“谢谢。”
他拿着那盘录像带,转身走了,背影有点萧索,融进了深圳下午晃眼的阳光里。
我捏着那张十块钱,感觉像是白捡的。
小兰端着一碗冰粉过来了。
“卖出去了?那堆破烂玩意儿?”
“碰上个怪人。”我说着,接过冰粉,一口下去,冰凉的甜意从喉咙一直爽到心里。
“什么样的怪人?”
“一个想在垃圾堆里找宝贝的怪人。”
我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
在1987年的深圳,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和事从你眼前流过,像河里的水,抓不住,也记不住。
我的生活,还是老样子。
和城管斗智斗勇,他们一来,我就卷起塑料布和带子,撒腿就跑,那速度,不比刘翔差。
和阿强接头,他总是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某个小巷子里,从一个巨大的帆布包里掏出最新的片源,叮嘱我“小心点,最近风声紧”。
和隔壁摊的“猫哥”抢生意,他卖的也是盗版带,价格比我低五毛,我俩经常为了一个顾客,用眼神互相厮杀三百回合。
还有,和小兰一起吃夜宵。
收摊后,我们会在街边的大排档,点一盘炒牛河,两瓶啤酒。
她会说起家里的弟弟妹妹,说要多挣点钱,寄回去。
我会吹牛,说等我攒够了钱,就去华强北开个正经的音像店,带空调的那种。
她就托着下巴,笑着看我。
“阿默,你别卖那些带子了,不正经,还危险。”
“不正经的才来钱快。”我说。
“那你攒够了钱就收手,好不好?”
“好。”
我答应得干脆,心里却没底。
钱,像海绵里的水,看着多,一挤就没了。
房租,给阿强的货款,寄回家的生活费,还有偶尔被城管没收的“罚款”。
开音_像店的梦想,就像挂在天边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深圳的楼越盖越高,我的摊子还是那张折叠桌。
香港的电影明星换了一拨又一拨,我的录像带封面也跟着换。
唯一不变的,是空气里那股躁动不安的气息。
每个人都急匆匆的,好像慢一步,就会被这个时代抛下。
大概过了一年多,快到89年了。
那天,阿强又来找我。
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凝重。
“阿默,这批货你拿着,我可能要出去躲一阵子。”
“怎么了?”
“上头要搞‘大扫除’,我那个仓库,被人盯上了。”
我心里一沉。
阿强是我的上家,他要是倒了,我的生意也就断了。
“严重吗?”
“不好说。”他把一个沉甸甸的包塞给我,“这里面的货,你先卖着,别说是我给的。钱也别急着给我,等我回来再说。”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压低了声音。
“记住,万事小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说完,他就钻进人群,不见了。
我提着那个包,感觉像是提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那段时间,风声鹤唳。
街上穿制服的人明显多了,猫哥的摊子被抄了,人也被带走了,据说要罚一大笔钱。
我不敢再出摊。
每天把录像带藏在出租屋的床底下,心里七上八下的。
小兰看我这样,劝我。
“阿默,算了吧,把那些东西扔了,我们找个正经活儿干。”
“扔了?这一包货就是几千块钱,我拿什么扔?”我冲她吼。
吼完我就后悔了。
我看到她眼圈红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声音软了下来。
“我知道你急。”她吸了吸鼻子,“可是我怕。”
我没说话,只是把她揽进怀里。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也怕。
我怕的不是被抓,不是罚款。
我怕的是,好不容易在这个城市扎下的一点根,就这么被连根拔起,然后变回那个从山沟沟里出来的穷小子,两手空空。
那种感觉,比死还难受。
我们沉默地抱了很久。
最后,我说:“小兰,等我把这批货处理完,我就不干了。我发誓。”
她点了点头。
为了处理掉那批货,我只能打游击。
背个包,在天桥上,在人来人往的地下通道里,像个做贼的。
“靓仔,要不要片子?最新的香港片。”
有人感兴趣,就拉到一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跟地下党接头似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一个月。
我瘦了十斤,精神高度紧张,晚上睡觉都做噩梦,梦见自己被一群穿制服的人追。
终于,包里的带子越来越少。
还剩下最后几盘,都是些没人要的冷门货。
其中一盘,我印象很深。
是阿强当时非要塞给我的,说是一个日本导演拍的,叫什么《奏鸣曲》。
封面上,北野武一脸横肉,在海边沙滩上玩一个很幼稚的游戏。
“这玩意儿谁看啊?”我当时就抱怨。
“你不懂,这叫艺术。”阿强说得煞有介事。
结果,这盘“艺术”,就成了我最后的库存。
那天晚上,我揣着这盘《奏鸣曲》,在东门的老街上闲逛,想碰碰运气。
路过一家录像厅,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今日放映:《喋血双雄》”。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录像厅里烟雾缭绕,混杂着汗味和廉价香烟的味道。
屏幕上,周润发和李修贤,白鸽飞起,教堂枪战。
我看着,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
我想起我卖给那个香港导演的《独行杀手》。
那个故事,也是一个杀手,最后死在教堂里。
艺术,真的就是这样抄来抄去的吗?
那我的生活呢?我的挣扎,我的恐惧,是不是也只是某个剧本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色?
电影放完了,灯亮了。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人。
他就坐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
侧脸,瘦削,头发还是有点乱。
是那个买走《独行杀手》的香港导演。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好像也刚从电影里缓过神来,慢慢地站起身。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他走出录像厅,在街边点了一支烟。
火光一闪,照亮了他那张疲惫却依旧有光的脸。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先生。”
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疑惑。
“你……是?”
“我卖录像带的。”我说,“在罗湖口岸。一年多以前,你从我这里买过一盘带子。”
他想了想,恍然大悟。
“啊,是你。那个法国片,《独行杀手》。”
他居然还记得。
“对。”我点了点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我手里还捏着那盘《奏鸣曲》,手心全是汗。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
“随便逛逛。”我撒了个谎,“你呢?你也喜欢看这种电影?”
他笑了。
“我是拍这种电影的。”
“哦。”我应了一声,心里却翻江倒海。
我们俩就这么站在嘈杂的街边,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他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
“那盘带子,很好。”他说。
“是吗?”
“是。”他看着我,眼神很诚恳,“给了我很多灵感。”
我的心又是一跳。
“所以……你拍了一部新电影?”
“正在筹备。”他说,“一个关于杀手的故事。一个很孤独的杀手。”
我感觉喉咙有点干。
“他……他最后是不是死在教堂里?”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得比上次更开怀。
“你怎么知道?”
我没说话,只是从包里拿出那盘《奏鸣曲》。
“这盘,要不要?”我问,声音有点抖,“也是讲一个很特别的杀手的故事。”
他接过那盘录像带,看了看封面。
“北野武。”他念出了那个名字,“我知道他,是个很有趣的人。”
“十块。”我说。
这是我的职业习惯。
他笑了笑,从口袋里掏钱。
这次,他掏出来的是一张一百的港币。
“不用找了。”他说,“谢谢你的‘艺术’。”
他把钱塞到我手里,拿着那盘《奏鸣曲》,转身走了。
我捏着那张一百块的港币,站在原地,很久都没动。
那晚之后,我把剩下的几盘带子都扔进了河里。
我去找小兰。
“我收手了。”我说。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
“真的?”
“真的。”
我用那一百块港币,请小兰吃了顿好的。
不是街边大排档,是当时深圳最有名的那家海鲜酒楼。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安静。
后来,我用攒下的那点钱,加上跟亲戚借的,在华强北盘下了一个很小的铺面。
不开音像店了。
我开了一家五金店。
卖螺丝,卖电线,卖水龙头。
都是些实实在在,能抓在手里的东西。
生意不好不坏,勉强糊口。
我和小兰结了婚,就在深圳租的那个小房子里。
没有酒席,没有婚纱,只有两本红色的结婚证。
我觉得有点亏欠她。
她却说:“有你在,在哪儿都一样。”
日子像深圳河的水,安静地流淌。
90年代初,深圳一天一个样。
高楼拔地而起,马路越来越宽,华强北也成了全国闻名的电子一条街。
我的五金店,就在这片繁华的浪潮里,像一叶小舟。
偶尔,我还是会想起那个香港导演。
我会去录像厅,或者后来兴起的VCD影碟店,留意香港电影。
我想看看,他到底把那个故事拍成了什么样。
但一直没有消息。
也许,他只是说说而已。
也许,那个项目根本就没拍成。
香港电影圈,瞬息万变,一个项目黄掉,太正常了。
我渐渐地,也就不再想了。
我的生活,被更具体的事情填满。
儿子的出生,奶粉钱,学费,店里的租金。
我和小兰,像所有在这个城市打拼的普通夫妻一样,为了生活,忙忙碌碌。
有一次,店里来了个客人,要买一种很偏的进口开关。
我翻箱倒柜地找。
在仓库最底下的一个纸箱里,我看到了一样东西。
是一盘录像带。
黑白的封面,一个男人站在雨中的巴黎街头。
《独行杀手》。
我居然还留着一盘。
可能是当时阿强给我的货底,我自己都忘了。
我把带子拿出来,吹了吹上面的灰。
晚上,等老婆孩子都睡了,我找出家里那台早就淘汰不用的录像机,把带子放了进去。
录像机发出“咔哒”一声,然后是老旧的马达转动的声音。
电视屏幕上,雪花点闪烁了一阵,然后,出现了画面。
画质比我当年卖的那些还要差。
人物的脸模糊不清,声音也嘶哑失真。
没有中文字幕,只有一句都听不懂的法语。
我就那么看着。
看着那个沉默的杀手,穿着风衣,戴着礼帽,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他的任务。
他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个鸟笼。
他独来独往,眼神空洞。
我当年跟那个导演胡诌的剧情,居然猜对了一半。
他确实很孤独。
电影的节奏很慢,慢得让人昏昏欲睡。
但我却看进去了。
我好像能理解那个杀手的孤独。
那种身处人群,却与世界隔绝的感觉。
就像当年,我守着那个盗版摊,看着人来人往,心里却一片荒芜。
电影的最后,杀手完成了复仇,他走进一家俱乐部,故意引人注目,然后被警察乱枪打死。
他没有死在教堂里。
我猜错了。
他死在了喧嚣的人群中。
电影结束,屏幕上又是一片雪花。
我坐在黑暗里,点了一支烟。
原来,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极致的孤独和自我毁灭的故事。
那个导演,他看到了什么?
他想把这个故事,变成什么样?
时间到了1993年。
我的五金店,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华强北的崛起,带动了周边的一切。
我换了个大点的铺面,还雇了个小工。
小兰不用再那么辛苦,在家专心带孩子。
儿子上了小学,很淘气,成绩一般,但很健康。
生活,好像终于走上了正轨。
那天,我去给一个客户送货。
路过一家新开的电影院。
门口挂着巨大的海报。
海报上,一个男人,穿着黑色的风衣,戴着墨镜,手里拿着两把枪。
他的背后,是一座教堂,白鸽纷飞。
电影的名字,叫《枪火》。
导演那一栏,写着一个我有点眼熟,又有点陌生的名字。
徐克?不对。吴宇森?也不是。
是个姓杜的导演。
我站在海报前,看了很久。
那个构图,那个感觉,太熟悉了。
我买了一张票,走了进去。
电影院里很冷清,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
灯光暗下,龙标出现。
然后,是电影的开场。
低沉的,带着宿命感的音乐响起。
一个男人,从黑暗中走来。
他是个杀手。
沉默,专业,独来独往。
他的雇主背叛了他。
一个警察,开始追踪他。
这个警察,不是为了抓他,而是为了理解他。
他们之间,有一种亦敌亦友的惺惺相惜。
我看着,心跳越来越快。
这不是《独行杀手》的剧情。
但是,那种气质,那种神韵,简直一模一样。
那个杀手走路的姿势。
他整理衣领的习惯性动作。
他擦拭枪支时,那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甚至,他在一个场景里,对一只笼子里的鸟说话。
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些细节,全都来自那部法国老电影!
电影的高潮,是在一个教堂里。
杀手和背叛他的兄弟们,进行最后的对决。
白鸽在枪林弹雨中飞过。
圣洁的雕像下,是血腥的杀戮。
最后,杀手和那个理解他的警察,互相用枪指着对方。
对峙。
然后,屏幕一黑。
电影结束了。
我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我浑身冰凉,又感觉有一股热流在身体里乱窜。
就是他!
就是那个故事!
他做到了!
他把那个法国人冷冰冰的孤独,变成了香港式的,充满暴力美学和兄弟情义的悲歌。
他甚至把我当年胡诌的“教堂结局”,变成了现实。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不知道。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偷窥者,窥见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又感觉自己像一个共谋,参与了一场伟大的创作。
尽管,我的参与,只是卖出了一盘价值十块钱的盗版录像带。
我走出电影院,深圳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街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我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我回到店里。
小工问我:“老板,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摇了摇头。
“没事。”
我回到里屋,找出那个纸箱,找出那盘《独行杀手》。
我又把它看了一遍。
然后,我把《枪火》的VCD也找来看了一遍。
两部电影,放在一起看。
那种感觉,更奇妙了。
就像看着一个人的前世今生。
一个是灵魂,一个是肉身。
一个是源头,一个是河流。
我开始魔怔了。
我疯狂地搜集关于这部电影,关于这个杜姓导演的一切信息。
报纸,杂志,电视采访。
我知道了他叫杜琪峰。
我知道了《枪火》在当年的香港电影金像奖上,拿了很多提名。
我知道了影评人对这部电影的赞誉,说它开创了香港警匪片的新格局,说它的风格冷峻,凌厉,自成一派。
没有一个人,提到那部叫《独行杀手》的法国电影。
在所有的报道里,这都是杜琪峰的原创。
他的天才之作。
我心里堵得慌。
凭什么?
我不是为那个叫梅尔维尔的法国导演不平。
我甚至不是为我自己。
我就是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真相,不应该被埋没。
我跟小兰说了这件事。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阿默,你想怎么样呢?”她问。
“我不知道。”我说,“我就是觉得……不舒服。”
“那你想去找他吗?告诉他,你知道这个秘密?”
我愣住了。
去找他?
我拿什么去找他?
一个在华强北开五金店的小老板,去找一个香港的大导演?
我跟他说什么?
说:“嘿,杜导,你还记得我吗?当年你在我这买过盗版带,你那部牛逼的电影,是抄来的。”
他会怎么反应?
叫保安把我打出去?
还是笑一笑,说我疯了?
我泄了气。
是啊,我能怎么样呢?
“算了吧。”我说,“就当我做了个梦。”
小兰抱住我。
“阿默,都过去了。我们现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吗?”
是啊,很好。
有老婆,有孩子,有自己的小生意。
安稳,踏实。
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努力让自己把这件事忘掉。
我把那两盘带子,锁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我专心做我的生意,陪我的家人。
但是,总有一些瞬间,这件事会毫无预兆地冒出来。
看到电视里重播《枪火》。
听到有人在谈论杜琪峰的新电影。
甚至,在店里卖出一卷黑色电工胶带时,我都会想起那部电影里黑色的风衣。
它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不疼,但你永远知道它在那儿。
时间又过了几年。
香港回归了。
深圳和香港的联系,越来越紧密。
很多香港的剧组,会来内地取景。
有一次,一个剧组的道具师来我的店里,买一大批电线和灯泡。
我们聊了起来。
我旁敲侧击地问他,认不认识杜琪e峰导演。
他说:“杜sir?当然认识啦,银河映像的大佬嘛。”
我心里一动。
“那……他最近在忙什么?”
“在拍一部新戏啊,叫《暗战》,刘德华演的。好像就在深圳这边取景。”
我的心,又开始不合时宜地狂跳起来。
我问清了剧组的大概位置。
第二天,我跟店里请了假。
我跟小兰说,我出去办点事。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担忧,但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说:“早点回来。”
我找到了那个片场。
在一个废弃的码头。
现场拉着警戒线,围了很多人看热闹。
我挤在人群里,往里看。
我看到了监视器,看到了摇臂,看到了忙碌的工作人员。
然后,我看到了他。
他比我记忆中老了一些,也胖了一些。
穿着一件简单的T恤,戴着一顶鸭舌帽。
正对着一个演员说着什么,表情很严肃,时不时挥舞着手臂。
还是那股劲儿。
专注,投入,像一团燃烧的火。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
我也不知道我来了之后要做什么。
我就那么站着,看着。
从早上,一直站到黄昏。
剧组收工了。
人群渐渐散去。
他从监视器后面站起来,揉了揉脖子,一脸疲惫。
他朝着我的方向走了过来,准备上车。
我的机会来了。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打鼓。
上,还是不上?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我面前。
他看了我一眼。
很随意的一眼。
就像看一个普通的围观群众。
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
他当然不记得我了。
十几年了。
我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快四十岁的中年人。
发福,微秃,眼角有了皱纹。
而他,从一个寻找灵感的导演,变成了香港电影界的大佬。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天,一个地。
他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就在那一瞬间,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开口了。
“杜先生。”
我的声音不大,有点沙哑。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
“你叫我?”
“是。”我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
“我们……见过。”我说。
他皱了皱眉,仔细地打量着我。
“不好意思,我……”
“罗湖,87年,一个卖盗版带的摊子。”我一口气说了出来,“你买了一盘《独行杀手》。”
他的表情,凝固了。
他身边的助理,想上来拦我。
他摆了摆手,示意助理退下。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时间都停止了。
他的眼神,从疑惑,到惊讶,再到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最后,他笑了。
不是那种客套的笑。
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点释然,又带着点感慨的笑。
“我想起来了。”他说,“那个卖‘艺术’的小老板。”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他说,“那盘带子,我找了很久。”
我们俩,就这么站在码头的晚风里。
“那部电影……”我终于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踞了多年的问题,“《枪火》……”
“是。”他没有回避,“灵感来自它。不止是它,还有你后来卖给我的那盘《奏鸣曲》。”
我愣住了。
“《奏鸣曲》?”
“对。”他说,“那两部电影,让我知道,原来电影可以这么拍。可以这么冷,也可以这么热。可以这么安静,也可以这么暴力。”
他顿了顿,看着远方的海面。
“做我们这行的,就是东看看,西看看,偷一点,抢一点,然后把它们变成自己的东西。没有人是完全原创的,上帝才是。”
我沉默了。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坦白。
“那……为什么从来没人提过?”
“为什么要提?”他反问我,“我提了,谁知道那部法国片?谁知道北野武当时在香港还只是个搞笑艺人?说了,是给自己找麻烦。不说,我的电影成功了,那些被我‘偷’过的东西,才有可能被更多人知道。这世界,就是这么运作的。”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我忽然觉得,我心里那根扎了多年的刺,松动了。
“谢谢你。”我说。
这次,轮到他愣住了。
“谢我什么?”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说,“也谢谢你……拍出了那部电影。”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
“应该我谢谢你。”他说,“没有你那盘十块钱的带子,可能就没有后来的《枪火》。”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有空来香港,我请你喝茶。”
我接过名片。
很简单的设计,只有他的名字和电话。
“我走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上了车。
车子开走了,留下一串尾灯的红光。
我拿着那张名片,站在原地。
晚风吹来,带着海水的咸味。
我忽然觉得,无比的轻松。
我没有去找他喝茶。
那张名片,被我夹在了那盘《独行杀手》的盒子里。
生活,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的五金店,还在华强北的喧嚣里,迎来送往。
我和小兰,也开始有了白头发。
儿子长大了,去了外地读大学,学的也是电子工程,他说他喜欢华强北。
我再看杜琪峰的电影,心态完全不一样了。
我像一个老朋友,看着他在光影的世界里,继续着他的“偷窃”和创造。
《暗战》,《PTU》,《黑社会》。
我能从他的每一部电影里,看到一点点别人的影子,但更多的,是他自己的东西。
那种独一无二的,叫“杜琪峰”的烙印。
有一次,我和儿子通电话。
他说他在学校的电影社团,看了一部很牛逼的老港片,叫《枪火》。
“爸,你绝对想不到,那电影多酷!站位,枪战,简直了!”他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喊。
我笑了。
“是吗?那你知道那部电影的灵感,来自哪里吗?”
“不知道啊,导演太牛逼了,原创的吧?”
我说:“来自一部法国老电影,叫《独行杀手》。还来自一部日本电影,叫《奏鸣曲》。”
电话那头沉默了。
“爸,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的书多。”我笑着说。
挂了电话,我走到窗边。
窗外,是深圳璀璨的夜景。
万家灯火,像天上的星星。
我想起1987年的那个下午。
那个穿着白衬衫的疲惫男人,和我这个守着盗版摊的迷茫青年。
在那个尘土飞扬的时代路口,我们相遇了。
他从我这里,买走了一颗种子。
后来,这颗种子,在他的世界里,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而我,也在我的世界里,从一棵飘摇的野草,长成了一棵能为家人遮风挡雨的小树。
我们谁也没有亏欠谁。
我们只是,在各自的命运里,完成了一次小小的,不足为外人道的交接。
这就够了。
我拿出那个锁了很久的抽屉,打开。
拿出那两盘录像带。
封面已经泛黄,塑料壳也变得很脆。
我看着它们,就像看着我的整个青春。
那些在深圳燥热的空气里,躁动不安的,充满渴望的,又带着点卑微的梦想。
都封存在这两盘小小的,粗制滥-造的带子里。
我笑了笑,把它们,又放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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