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开一家小小的设计工作室,忙得脚不沾地。她在一个事业单位,朝九晚五,闲得能数清窗外叶子落了几片。
我和林蔓的婚姻,像一只放在柜子顶上落了灰的玻璃杯。
透明,干净,但没人碰。
我们不吵架,甚至很少说话。
我开一家小小的设计工作室,忙得脚不沾地。她在一个事业单位,朝九晚五,闲得能数清窗外叶子落了几片。
生活就像两条平行的铁轨,朝着同一个叫“家”的方向延伸,但永不交汇。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我发现那沓电影票。
事情是从我妈的一个电话开始的。
那天我刚跟一个难缠的甲方磨完方案,头昏脑胀地瘫在椅子上,我妈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儿子,你跟小蔓是不是吵架了?”
我捏了捏眉心,“没有啊,妈,好好的呢。”
“好好的?好好的她天天往外跑?我听你张阿姨说,最近一个月,都看见她十五六次往万达那边去了,每次都一个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万达那边,是市里最大的商业中心,电影院、餐厅、购物商场,什么都有。
一个月去十五次?
我第一反应是不信。
林蔓不是那种爱凑热闹的人。她喜欢安静,喜欢待在家里看书,侍弄她那些花花草草。
“妈,您是不是听错了?她单位最近可能事多。”我敷衍着。
“你别不当回事!”我妈的嗓门高了八度,“你张阿姨亲眼见的!她说小蔓每次都打扮得挺利索,但不像是逛街,倒像是去……约会。”
最后两个字,像两根针,扎进我耳朵里。
挂了电话,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提前回了家。
家里静悄悄的,林蔓还没回来。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我们的卧室。
她的梳妆台收拾得一尘不染,护肤品摆得整整齐齐。
我拉开她放包的那个抽屉。
一股熟悉的、淡淡的栀子花香水味扑面而来。
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抽屉里,几个包安静地躺着。我拿起她最近常背的那个帆布包,手伸进去,摸到了一沓纸片。
拿出来一看,我的呼吸瞬间就停滞了。
全是电影票。
我一张一张地数。
一张,两张,三张……整整十五张。
日期是从上个月初开始的,几乎每隔一天就有一张。
时间大多是下午三点。
地点,全是同一家影院——“拾光私人影院”。
私人影院?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越收越紧,疼得我喘不过气。
我跟林蔓结婚五年,从没去过什么私人影院。我们连普通的电影院都很少去。
我忙,她也总说不喜欢那种昏暗嘈杂的环境。
那她去那里做什么?
跟谁去?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炸开,每一个都指向那个我最不愿意承认的可能。
我把票根死死攥在手心,纸张的边缘硌得我手掌生疼。
那天晚上,林蔓回来得很晚。
她进门时,我正坐在客厅的黑暗里。
她吓了一跳,开了灯,光线刺得我眼睛发酸。
“怎么不开灯?”她问,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
我看着她,她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妆容很精致,口红的颜色,是我没见过的。
“去哪了?”我问,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她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
“……跟同事逛了逛街。”
我的心,一寸一寸地凉下去。
我没再问。
我知道,再问下去,就是一场无法收场的战争。
我怕。
我怕听到那个我无法承受的答案。
那一晚,我们背对背躺着,中间隔着一条楚河汉田。
我能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却感觉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第二天,我没去公司。
我给她发了条微信,说我临时要出差。
然后,我开车去了那家“拾光私人影院”。
那家影院开在一个很偏僻的商业楼里,电梯又旧又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个濒死老人的喘息。
影院的装修很文艺,门口挂着一串风铃,风一吹,叮当作响。
前台是个戴眼镜的小姑娘,见我进来,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先生,看电影吗?我们这儿都是包间。”
我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我找人。一个女的,姓林,大概这么高,”我比划了一下,“长头发,很白。”
小姑娘想了想,摇摇头。
“我们这儿客人隐私是保密的。不过……你说的人,是不是特喜欢穿白裙子?”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林蔓的衣柜里,一半都是白裙子。
“是。”
“哦,她呀,我们这儿的常客了。”小姑娘恍然大悟,“她定了长期的包间,302房,每天下午三点到五点。”
每天?
我手里的那十五张票根,瞬间变得滚烫。
原来,不是十五次。
是整整一个月,天天都来。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我问:“她……是一个人来吗?”
小姑娘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同情。
“大部分时候是一个人。偶尔……会有一个男人过来,但从不跟她一起进,都是他先进去,过一会儿她再进去。”
男人。
这两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胸口。
我感觉自己的世界,在这一刻,崩塌了。
我谢过那个小姑娘,脚步虚浮地走向302包间。
走廊很暗,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的心跳声,却像打鼓一样,在耳边“咚咚”作响。
我站在302的门口。
门是虚掩着的,里面透出微弱的光,还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
我听不清是什么。
是电影的对白?
还是……别的声音?
我的手,抖得厉害。
我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抬起手,搭在门把手上。
那一刻,我想了很多。
我想到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她穿着白裙子,站在大学的香樟树下,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落满了星星。
我想到了我们结婚的时候。
我信誓旦旦地跟她说,我会一辈子对她好。
我想到了这几年。
我越来越忙,回家越来越晚。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
我甚至想不起来,上一次好好抱她是什么时候。
是我把她推开的吗?
是我亲手把她推向了另一个人的怀抱吗?
门把手冰凉,像一块寒铁。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门。
门被推开的瞬间,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呆若木鸡。
包间里很暗,只有屏幕上的光,照亮了小小的一方天地。
屏幕上,没有放任何电影。
放的是……我们的生活。
是大学时,我偷偷拍的她。
是我们在出租屋里,围着一个小小的电磁炉吃火锅。
是我们第一次去海边,她像个孩子一样在沙滩上奔跑。
是我向她求婚时,她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
是婚礼上,我们笨拙地交换戒指。
是蜜月旅行时,我们在雪山下拥抱。
……
一幕一幕,全是我们过去的回忆。
而林蔓,就坐在沙发上。
一个人。
没有别人。
她没有看屏幕,而是微微仰着头,闭着眼睛。
她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晰的泪痕。
她的嘴唇在微微翕动,像是在跟着视频里的人,无声地念着什么。
屏幕上的画面,正好放到我向她求婚的那一段。
视频里的我,单膝跪地,举着戒指,紧张得满头大汗,声音都在发抖。
“林蔓,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沙发上的林蔓,也跟着视频里的自己,轻轻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伸出手,在空气中,做出一个戴上戒指的动作。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悲伤而又满足的笑容。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揉碎了。
不是愤怒,不是背叛。
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的恐慌和心疼。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包间的。
我只记得,外面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雨水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脑子里,全是林蔓在那个黑暗包间里的样子。
她为什么这么做?
她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看这些我们快要遗忘的过去?
我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
家里没有开灯,一片死寂。
我冲进书房,打开了那台尘封已久的旧电脑。
那里面,存着我们所有的照片和视频。
我点开一个又一个文件夹。
从“大学时光”,到“二人世界”,再到“新婚燕尔”。
我一张一张地看,一个视频一个视频地放。
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我们的过去。
我看到了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孩,是怎么一点一点,变成现在这个沉默寡言的女人的。
我看到了我们曾经那么用力地爱过。
也看到了这份爱,是怎么在日复一日的忙碌和琐碎中,被渐渐消磨的。
在电脑桌的抽屉里,我翻到了一个上了锁的日记本。
是林蔓的。
我从来不知道她有写日记的习惯。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找来了钥匙,打开了那把小小的铜锁。
翻开第一页,是她娟秀的字迹。
“今天,我又忘了回家的路。我在小区门口站了很久,看着每一栋楼,都觉得那么陌生。最后,是保安大哥把我送回来的。他问我,‘林老师,又犯迷糊啦?’我笑着点头。可是,我的心,好慌。”
“医生说,我的情况,不太好。他说那是一种病,会让我的记忆,像被橡皮擦一点一点擦掉一样。先是最近的,然后是过去的,最后……什么都不剩下。”
“我开始记不住很多事。我忘了昨天晚饭吃了什么,忘了邻居的名字,忘了交水电费。有一次,我把盐当成糖,放进了菜里。看着他皱着眉头吃下去的样子,我躲在厨房里,哭了很久。”
“我好怕。我怕有一天,我会忘记他。忘记他的样子,忘记他的声音,忘记我们曾经那么相爱过。”
“我把他给我拍的所有视频,都剪辑到了一起,做成了一部很长很长的电影。我每天都去看一遍。我想把我们之间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我的骨子里。我想,就算我的脑子忘了,我的身体,我的心,也一定会记得。”
“今天,看电影的时候,我好像又回到了他向我求婚的那天。我记得那天阳光很好,风里有栀子花的味道。我记得他手心里的汗,记得他发抖的声音。我跟着视频里的自己,又一次说了‘我愿意’。真好。”
“那个私人影院的前台,今天问我,为什么每天都来看同一部电影。我笑了笑,没说话。她不知道,那不是电影,那是我的命。”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如果有一天,我连你都忘了,请你,一定不要怪我。”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一滴一滴,砸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原来,这就是真相。
没有背叛,没有别人。
只有一个傻女人,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和全世界最残酷的敌人——遗忘,做着一场注定会输的斗争。
而我,这个口口声声说要爱她一辈子的丈夫,却对此一无所知。
我甚至,还在怀疑她,揣测她。
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响亮,且疼。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把我们所有的照片,都打印了出来,贴满了整整一面墙。
我把她日记里提到的每一个重要的日子,都用红笔圈了出来。
我把那个“电影”,拷进了我的手机,一遍一遍地看。
视频里,我们的笑声那么清晰,那么快乐。
我看着看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就哭了。
第二天,林蔓起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贴满照片的墙,和坐在墙下,眼睛通红的我。
她愣住了。
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抱得很用力,像是要把她揉进我的骨血里。
“对不起。”我在她耳边说,声音哽咽,“对不起,林蔓。”
她在我怀里,身体僵硬。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推开我,看着我的眼睛。
“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但她没有哭。
她只是看着我,很平静地说:“别担心,我会努力记着你的。”
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像个孩子一样,在她面前嚎啕大哭。
我哭我的愚蠢,哭我的迟钝,哭我差点就弄丢了她。
从那天起,我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工作。
我开始学着做饭,学着照顾她。
我每天陪她一起,看那部属于我们的“电影”。
有时候,在家里看。
有时候,我们还去那家私人影院。
我跟那个前台小姑娘说,302包间,我们包年了。
小姑娘看着我们,笑得眼睛弯弯的。
我们并肩坐在那个小小的沙发上,屏幕上的光,照亮我们彼此的脸。
我会指着屏幕上的某个场景,跟她说:
“老婆,你看,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你那天穿的白裙子,特别好看。”
“这个,这个是我们养的第一只猫,叫‘煤球’,后来跑丢了,你还哭了好几天。”
“还有这里,我们吵架了,你一生气回了娘家,我追到火车站,把你拉了回来。”
她会很认真地听,然后点点头,说:“嗯,我记得。”
我知道,很多时候,她其实已经不记得了。
但没关系。
她忘了,我帮她记着。
我成了她的人形记忆卡。
她的病情,还是在一天天加重。
她开始叫不出我的名字。
有时候,她会看着我,眼神很迷茫,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先生,你是谁?”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但我会笑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
“我是你丈夫,我叫周言。你叫林蔓,你是我最爱的人。”
然后,我会打开那部“电影”。
我们会从头看起。
从我们相遇,相知,到相爱。
看着看着,她混沌的眼神里,就会慢慢泛起一点光。
她会指着屏幕上的我,迟疑地叫一声:“……周言?”
“欸,老婆,我在这儿。”
我会握住她的手,紧紧地。
医生说,这种病,没有特效药。
我能做的,就是陪伴。
用爱和耐心,去延缓她记忆消失的速度。
我开始写日记。
我把我们每天发生的事情,都记下来。
哪怕只是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公园散了步。
哪怕只是她今天多吃了一碗饭。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们两个人都忘了。
这些文字,就是我们爱过的证据。
有一天,我们又去那家私人影院。
看到一半,她突然转过头,很认真地问我:“我们……是不是认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但我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我们认识很久了。”
我指着屏幕上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对她说:
“你看,这个女孩,是你。那时候,你才二十岁。”
我又指着那个傻小子。
“这个男孩,是我。那时候,我也才二十岁。”
“后来,这个男孩爱上了这个女孩。他追了她很久,才把她娶回家。”
她看着屏幕,眼神里充满了向往。
“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啊,”我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说,“后来,他们一直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个男孩,爱了那个女孩,一辈子。”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靠在我的肩膀上,像一只猫一样,蹭了蹭。
“真好。”她说。
那一刻,影院里很暗。
屏幕上的光,明明灭灭。
我看着身边这个我爱了半生的女人,心里一片平静。
我知道,前路很难。
我可能会被她遗忘一次,又一次。
我们之间,可能会只剩下我一个人的独白。
但没关系。
只要我还记得。
只要我还在她身边。
我们的爱,就永远不会消失。
它会像这部永远不会散场的电影,在时间的洪流里,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放映。
直到生命的尽头。
其实,那个所谓“偶尔会来的男人”,也是我。
在我发现她的秘密之前,我因为隐约的怀疑和不安,去过那家影院几次。
但我不敢进去。
我只是在走廊的尽头,找一个阴暗的角落站着。
隔着一扇门,听着里面传出的,我们曾经的笑声。
那时候,我心里充满了嫉妒和愤怒。
我嫉妒那个能和她一起分享过去的人。
我愤怒于她的“背叛”。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我嫉妒的,是我自己。
我愤怒的,是我自己的缺席。
林蔓的记忆,像沙漏里的沙子,流失得越来越快。
她开始不认识镜子里的自己。
她会对着镜子,好奇地问:“这个阿姨是谁呀?”
她也开始失去生活自理的能力。
吃饭需要我喂,穿衣需要我帮忙。
她变成了一个孩子。
一个完完全全,需要我照顾的孩子。
我辞掉了工作,把工作室交给了合伙人。
我成了她的全职保姆。
每天,给她梳头,洗脸,换衣服。
然后,推着轮椅,带她去晒太阳。
小区的邻居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同情。
他们会说:“小周啊,辛苦你了。”
“这么年轻,就摊上这种事,真是作孽啊。”
我只是笑笑。
辛苦吗?
当然辛苦。
有时候,夜里她会突然惊醒,哭闹不止,我得抱着她,像哄婴儿一样,哄一整晚。
有时候,她会把饭菜弄得到处都是,我得一遍一遍地收拾。
有时候,她会突然发脾气,打我,骂我,说我是坏人。
我的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
但我不觉得苦。
真的。
因为,在那些清醒的,短暂的瞬间,她还是我的林蔓。
她会突然抓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很清晰地叫我的名字。
“周言。”
“嗯,老婆,我在。”
“周言,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没有。照顾你,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她会笑。
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二十岁那年,站在香樟树下的样子。
那些瞬间,就像是沙漠里的绿洲,支撑着我,走过所有的艰难。
我们还是会去看那部“电影”。
只是,去得越来越少了。
因为她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她长时间外出了。
我把家里的客厅,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放映厅。
买了投影仪,和最好的音响。
每天下午三点,我们家的“电影”,准时开场。
我抱着她,坐在沙发上。
她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我怀里。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安静地睡着。
偶尔,她会睁开眼睛,看看屏幕。
然后,指着屏幕上的某个人,含糊不清地问:“……谁?”
“是爸爸,是妈妈。”
“是……我?”
“是……你。”
我发现,她对声音,比对画面更敏感。
尤其是对音乐。
我们的那部“电影”里,我配了很多我们当年喜欢的歌。
每次放到朴树的《那些花儿》时,她都会有反应。
她会跟着哼唱。
虽然,调子不准,歌词也记不清。
但她会哼。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每当这时,我都会跟着她一起唱。
唱着唱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们的花儿,正在一朵一朵地凋零。
但我会用我的余生,去守护这最后一朵。
我开始学习阿尔茨海默症的护理知识。
我加入了病友家属群。
在群里,我看到了无数个和我一样的家庭。
我们分享经验,互相鼓励。
有人坚持不住,放弃了。
有人在崩溃的边缘,苦苦支撑。
也有人,像我一样,把这当成了一场修行。
一场关于爱和记忆的修行。
我学会了如何给她做认知训练。
用卡片,教她认字,认物。
“老婆,这是什么?”我指着苹果的图片。
她会迷茫地看很久。
然后,试探着说:“……红的。”
“对,是红的。它叫苹果,来,跟我念,苹-果。”
“苹……果……”
就像教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
虽然,我知道,这些训练,可能收效甚微。
她今天学会的,明天就会忘记。
但我还是坚持着。
万一呢?
万一有一天,奇迹会发生呢?
万一,她能多记起一点点呢?
哪怕,只是一个词,一个名字。
那也值得。
我开始带着她,重走我们曾经走过的路。
我们去了我们读过的大学。
香樟树还在,只是比记忆里,更粗壮了。
我推着她,在树下站了很久。
“老婆,还记得吗?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跟你表白的。”
她没什么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
我们去了我们住过的第一个出租屋。
那里已经拆迁了,变成了一片高楼。
我们去了我们第一次看海的地方。
海风还是那么咸湿。
我把她的手,放进海水里。
冰凉的海水,让她打了个哆嗦。
她缩回手,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惊恐。
我知道,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些地方,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场景。
但我还是想带她来。
我想,就算她的大脑忘了,她的身体,会不会还留着一丝记忆?
风吹过的触感,海水漫过的温度。
这些,会不会,能唤醒她沉睡的过去?
那天,在海边,我捡了很多贝壳。
我用贝壳,在沙滩上,拼出了她的名字。
林蔓。
还有一个爱心。
爱心里面,是我的名字。
周言。
她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安稳。
半夜,我听见她在说梦话。
她含糊不清地,叫着一个名字。
“周……言……”
我一下子就醒了。
我凑到她耳边,屏住呼吸。
“周言……”她又叫了一声,“海……”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她记得。
她竟然,还记得。
我握住她的手,放在我的唇边,一遍一遍地亲吻。
眼泪,无声地滑落。
谢谢你,林蔓。
谢谢你,在忘记了全世界之后,还愿意,为我留下一丝缝隙。
哪怕,只是在梦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林蔓的语言功能,也退化得越来越厉害。
她不再说话了。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沉默的。
像一尊漂亮的,没有灵魂的娃娃。
医生告诉我,这是病程发展的正常阶段。
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他说,她可能会慢慢失去行动能力,最后,会完全卧床。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我给她买了很多漂亮的衣服。
每天,都把她打扮得干干净净。
我跟她说话。
说我今天遇到了什么事,看到了什么风景。
说我们的过去,说我们的未来。
虽然,我知道她可能听不懂。
但我相信,她能感觉到。
感觉到我的爱,我的陪伴。
有一天,我正在给她念我们以前的情书。
那是我大学时写给她的,文笔幼稚,辞藻矫情。
念着念着,我自己都笑了。
她一直没什么反应。
突然,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
她的手指,冰凉,干枯。
像一段枯萎的树枝。
但她的动作,很轻,很柔。
她的眼睛,看着我。
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睛,如今,已经变得浑浊。
但那一刻,我分明在她的眼底,看到了一丝光。
一丝,我无比熟悉的光。
然后,她张了张嘴。
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含糊不清的音节。
“……爱……”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我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老婆,你……你刚刚说什么?”我颤抖着问。
她没有再说话。
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那丝光,也消失了。
但我知道,我没有听错。
我绝对,没有听错。
她说了。
她说了“爱”。
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
眼泪,打湿了她的头发。
林蔓,我的林蔓。
你忘了全世界,却还记得,如何爱我。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我开始带着林tegory: 故事
我开始带着林蔓,去做一些她以前喜欢,但我们后来没时间再做的事情。
我买来了画板和颜料。
她的手,已经握不稳画笔了。
我就握着她的手,一起画。
我们画蓝天,画白云,画我们家窗台上的那盆栀子花。
画出来的东西,歪歪扭扭,像小孩子的涂鸦。
但每次画完,她都会笑。
那种笑,很纯粹,很干净。
不带一丝杂质。
我买来了陶土。
我们一起,捏各种各样的小动物。
捏出来的东西,奇形怪状。
小狗不像小狗,小猫不像小猫。
但我们玩得满身是泥,很开心。
我还把她那些花花草草,都搬了回来。
我学着她的样子,给它们浇水,施肥,修剪枝叶。
我会把她推到阳台上,让她闻花香。
每次闻到栀子花的味道,她的表情,都会变得很柔和。
我猜,在她的潜意识里,还记得这个味道。
这个,属于她的,也属于我们的味道。
生活,就在这些琐碎而又温暖的日常里,一天一天地过去。
我不再去想,明天会怎样。
我也不再去想,她什么时候会把我彻底忘记。
我只想,抓住现在。
抓住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有一天,我大学时的好哥们,从外地回来看我。
他看到林蔓的样子,又看到我。
一个大男人,眼圈都红了。
他拉着我,到楼下抽烟。
他问我:“言子,你……就打算这么一直下去?”
我点点头。
“不然呢?”
“你还年轻,你不能为了她,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啊!”他有些激动。
“她是我老婆。”我看着他,很平静地说。
“可她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林蔓了!”
“在我心里,她永远是。”
我弹了弹烟灰,继续说:“老许,你知道吗?以前,我总觉得,爱是激情,是浪漫,是说不完的情话,是送不完的礼物。”
“但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爱,不是这些。”
“是责任,是守护,是哪怕她忘了全世界,你还愿意,做她一个人的全世界。”
“是她变成了孩子,你就变成她的父亲。”
“是她失去了记忆,你就变成她的记忆。”
“是她走不动了,你就变成她的双腿。”
“这,才叫爱。”
老许沉默了。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你小子……”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行,我服你。”
我知道,很多人,都不能理解我的选择。
包括我妈。
她来过几次,每次来,都哭。
她劝我,把林蔓送到专业的护理机构去。
她说,那里有专业的护工,有医生,会比我照顾得更好。
她说,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会被拖垮的。
我拒绝了。
我知道,我妈是为我好。
我知道,护理机构,也许能给林蔓更好的物质条件。
但那里,没有我。
没有周言。
没有那个,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记住的人。
我不能离开她。
我答应过她,要一辈子对她好。
一辈子,就是少一分,一秒,都不算。
林蔓彻底卧床的那天,是个冬天。
窗外,下着很大的雪。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像个睡美人。
我每天给她擦洗身体,喂她吃流食,帮她翻身。
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瘦弱。
有时候,我看着她,会觉得很陌生。
这个躺在床上的,瘦骨嶙峋的女人,真的是我那个爱笑,爱闹,爱穿白裙子的林蔓吗?
但当我握住她的手时,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会回来。
她的手,还是那么小,那么软。
好像,只要我一用力,就会碎掉。
我还是会每天,给她放那部“电影”。
虽然,她已经完全没有反应了。
但我总觉得,她能听见。
那些声音,会穿过她紧闭的意识,到达她灵魂的深处。
那个冬天,特别冷,也特别长。
我每天都在数着日子过。
我怕。
我怕哪天早上醒来,身边的人,就没了温度。
但她很顽强。
她撑过了整个冬天。
春天来的时候,窗外的迎春花,开了。
黄灿灿的,一片一片。
我把她的床,推到窗边。
我跟她说:“老婆,你看,春天来了。”
她没有反应。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像往常一样,坐在她床边,给她念日记。
念着念着,我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地动了一下。
我低头一看。
是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然后,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看着我。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清明。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但她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我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
我听到,一丝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气息。
那气息,拂过我的耳廓。
我听懂了。
她在说:“……走……”
她在让我,走。
她在用最后的一丝清醒,劝我,放手。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摇着头,一遍又一遍地说:“不走,我不走。老婆,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她看着我,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然后,她笑了。
很轻,很浅的一个笑。
像一片羽毛,落在了我的心上。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握着我的那只手,也渐渐地,松开了。
我知道,她走了。
我的林蔓,走了。
她带着我们所有的回忆,去了另一个世界。
一个,没有病痛,没有遗忘的世界。
我没有哭。
我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
握着她那只,渐渐变冷的手。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
她的表情,很安详。
像只是,睡着了。
我一直坐到,太阳落山。
坐到,整个房间,都陷入了黑暗。
我给她换上了她最喜欢的那条白裙子。
给她梳好了头发。
然后,我打开了投影仪。
我们家的那部“电影”,又一次,开始放映。
“老婆,我们再看最后一遍。”
我轻声说。
屏幕上,二十岁的我们,在香樟树下,笑得灿烂。
我看着屏幕,也笑了。
林蔓,你看。
我们,还是我们。
一点,都没变。
你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旅行。
没关系。
我会在这里,等你。
等你回来。
林蔓的葬礼,很简单。
我没有通知太多人。
我把她的骨灰,撒进了我们第一次看海的那片大海。
那天,风很大。
我看着白色的骨灰,随着海风,飘向远方。
我知道,她自由了。
从此以后,天涯海角,只要有风吹过,有海浪声起。
那里,就有她。
处理完她的后事,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月。
我没有见任何人。
我每天,就是一遍一遍地,看那部“电影”。
我怕。
我怕我也会忘。
我怕有一天,我也会记不清她的样子,她的声音。
我开始出现幻觉。
我总觉得,她还在家里。
我会在厨房里,看到她忙碌的背影。
会在阳台上,看到她给花浇水的样子。
会在卧室里,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栀子花香。
我甚至会,跟她说话。
“老婆,今天想吃什么?”
“老婆,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出去走走吧。”
回答我的,只有一片死寂。
我知道,我病了。
心病。
老许来看我。
他看着满屋子狼藉,和我胡子拉碴的样子,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默默地,帮我收拾房间,给我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我吃着面,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碗里。
“老许,”我说,“我好想她。”
“我知道。”老许拍着我的背,“我知道。”
“你说,人死了,会去哪里?”
“会去一个,很好的地方。那里没有痛苦,只有快乐。”
“那她……还会记得我吗?”
“会。一定会的。”老许说,“她那么爱你,怎么会忘了你。”
那天,老许陪我聊了很久。
他说了很多我们大学时的糗事。
他说,其实林蔓在认识我之前,就注意我很久了。
她说我打篮球的样子,很帅。
他说,林蔓其实是个很没安全感的女孩。
但她愿意,为了我,变得勇敢。
他说,我跟林蔓,是他们那一届,最让人羡慕的一对。
天作之合。
听着这些我不知道的过去,我哭得像个傻子。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角落,她也曾,那么用力地爱过我。
老许走后,我大病了一场。
高烧不退,昏睡了好几天。
在梦里,我又见到了林蔓。
她还是二十岁的样子,穿着白裙子,站在香樟树下。
她冲我笑。
“周言,你怎么才来呀?”
“我来了。”我朝她走过去。
“周言,你要好好生活。”她说。
“没有你,我怎么好好生活?”
“我会看着你的。”她指了指天上,“我就在那里,变成一颗星星,看着你。”
“你要,连我的那一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好不好?”
我点点头。
“好。”
梦醒了。
我浑身是汗,但烧,退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起床,刮了胡子,洗了个澡。
然后,我走到了那面贴满照片的墙前。
我一张一张地,把照片,取了下来。
我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樟木箱子里。
我还把那台旧电脑里的所有视频和照片,都备份了三份。
最后,我把那个日记本,也放进了箱子里。
我锁上了箱子。
我把我们的过去,都封存了起来。
不是遗忘。
是珍藏。
我要,带着这些珍藏,好好地,活下去。
我重新回到了我的工作室。
我开始工作,开始见客户,开始恢复正常的生活。
只是,我的无名指上,多了一枚戒指。
是林蔓的那枚。
我把它,用一根红绳,串起来,挂在了脖子上。
让它,紧紧地贴着我的心脏。
我开始,去做一些以前,我们想做,但没来得及做的事。
我去学了潜水。
因为林蔓说过,她想看看海底的世界。
我去学了跳伞。
因为林蔓说过,她想感受在天上飞的感觉。
我去爬了雪山。
因为我们蜜月时,她指着远处的雪山说,总有一天,我们要爬上去。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拍很多照片。
然后,对着天空说:
“老婆,你看,这里好美。”
“老婆,我替你,看到了。”
我没有再谈恋爱。
我的心,很小。
小到,只能装下一个人。
那个人,叫林蔓。
她来过,住下了,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后来,我把我的故事,写了下来。
我想,把我们的爱,告诉更多的人。
我想让大家知道,在这个浮躁的,快餐式的爱情时代。
还存在着,这样一种,可以跨越时间,跨越生死的爱。
一晃,十年过去了。
我不再年轻。
眼角,也爬上了皱纹。
但我每年,还是会去那片海。
我会在沙滩上,坐很久。
听着海浪声,吹着海风。
我感觉,她就在我身边。
从未离开。
有一次,我在海边,遇到了一个很像她的小女孩。
也穿着白裙子,也扎着马尾。
她跑过来,问我:“叔叔,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呀?”
我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
“我不是一个人。”
我指了指我的心口。
“我的爱人,住在这里。”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跑开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眼眶,有些湿润。
林蔓,你看到了吗?
我们的爱,有了新的见证者。
我相信,它会像这片大海一样,永恒。
前段时间,我整理旧物时,翻出了那个樟木箱子。
我打开它。
一股熟悉的,淡淡的樟木香,扑面而来。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
日记本的纸张,也变得脆弱。
我拿起那本日记,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句“如果有一天,我连你都忘了,请你,一定不要怪我。”
下面,还有一行,我当年没有注意到的小字。
字迹很轻,很潦草。
看得出,是她在神志不清的时候,用尽力气写下的。
那行字是:
“周言,下辈子,换我来追你。”
我的眼泪,瞬间,就决堤了。
我把那本日记,紧紧地抱在怀里。
像抱着,此生唯一的珍宝。
好。
林蔓。
下辈子,你一定要,早点找到我。
我等你。
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来源:陶陶爱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