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李卫东,二十二岁,在厂里当一名机修工,每天的工作就是听着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闻着机油和棉絮混合的怪味,然后用扳手敲敲打打。
1990年,夏天。
空气黏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把人牢牢粘在一种无所事事的焦躁里。
我们厂,国营红星纺织厂,已经三个月没发全工资了。
我叫李卫东,二十二岁,在厂里当一名机修工,每天的工作就是听着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闻着机油和棉絮混合的怪味,然后用扳手敲敲打打。
我爸也是厂里的老工人,一辈子勤勤恳恳,换来的是两鬓斑白和一身的病。
他总说,卫东,安分点,厂子再难,也是铁饭碗。
我看着他被砂轮磨出老茧的手,没说话。
铁饭碗?我怕这碗还没端稳,就先把我给饿死了。
那天傍晚,揣着兜里仅剩的几张毛票,我钻进了巷子口那家“环球录像厅”。
录像厅老板是个姓赵的胖子,永远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嘴里叼着根“红塔山”,烟雾缭绕。
“小李又来了?今天放《英雄本色》,港岛原声的,带劲!”
我点点头,交了五毛钱,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
录像厅里黑乎乎的,空气里混杂着汗味、烟味、还有一股劣质香水的味道。
屏幕上,周润发穿着风衣,叼着牙签,用美金点烟。
那火光一闪,照亮了他不羁的脸,也点燃了我们这些年轻人心里那点不甘分的火苗。
我看得入了迷,感觉自己不是那个满身油污的机修工,而是那个快意恩仇的小马哥。
就在这时,旁边的座位“吱呀”一声,坐下了一个人。
一股和这里格格不入的香气,幽幽地飘了过来。
不是那种廉价的、刺鼻的香水味,是一种很清淡,但又很有存在感的味道,像雨后花园里的某种花。
我下意识地侧过头。
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是个女人。
她坐得很直,不像其他人那样瘫在椅子里。
我没多想,继续看电影。
小马哥在枫林阁里大杀四方,录像厅里一片叫好声,夹杂着嗑瓜子的声音。
我的心也跟着屏幕上的枪声砰砰直跳。
突然,那股香气凑近了。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很轻,像羽毛拂过。
“小伙子,一个人?”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那声音带着一点点沙哑,一点点慵懒,还有一丝我说不出的钩子。
我转过头,这一次,借着屏幕上爆炸的火光,我看见了她的脸。
不年轻了,大概三十岁左右,但保养得很好。
皮肤很白,嘴唇涂着当时还很少见的口红,颜色很正。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录像厅这种地方,龙蛇混杂。一个女人主动跟一个年轻男人搭话,意味着什么,我心里不是没数。
可她又和我想象中的那些“发廊妹”完全不一样。
她的眼神很干净,甚至带着点审视的意味。
“啊……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喉咙发干。
她笑了,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电影好看吗?”
“……好看。”
“喜欢小马哥?”
“嗯。”
她没再说话,身体往后靠了靠,重新坐直。
但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还停留在我脸上。
我浑身不自在,像被猫盯上的老鼠。
电影后面的内容我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满脑子都是她那句“小伙子,一个人?”和她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她到底想干什么?
图我什么?
我摸了摸口袋,那几张皱巴巴的毛票硌得我手心疼。
我有什么值得她图的?
电影结束,灯亮了。
刺眼的光让我眯起了眼。
等我再睁开眼时,旁边的座位已经空了。
她走了。
桌上,留下了一包“53”牌的女士香烟,很精致,旁边还有一张叠起来的纸条。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把纸条攥在了手心。
走出录像厅,外面的热风一吹,我才感觉自己后背都湿了。
我找了个没人的墙角,展开纸条。
上面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时间。
“明晚七点,新华路,蓝梦咖啡厅。”
字迹很娟秀,带着一股劲儿。
蓝梦咖啡厅?
我知道那个地方,城里第一家咖啡厅,一杯咖啡要十几块钱,是我一个月的饭钱。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我,这事透着邪乎,最好别沾。
可心里那个叫嚣着不甘分的小马哥,却在怂恿我。
李卫东,你难道就想一辈子待在那个破厂里,闻一辈子机油味吗?
万一……这是个机会呢?
那一晚,我失眠了。
第二天上班,我魂不守舍。
车间主任吼了我好几次,我都像是没听见。
扳手从手里滑下来,砸在脚上,疼得我龇牙咧嘴。
旁边的工友马小军凑过来,他是我从小玩到大的伙计。
“东子,你咋了?丢了魂似的。”
我摇摇头,“没事,没睡好。”
“是不是又跟你爸吵架了?”
“没有。”
马小军叹了口气,“厂里这情况,大家心里都堵得慌。我听说,下个月可能要放长假了。”
放长假,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变相下岗。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下班铃声响起,我像个游魂一样走出厂门。
回到家,我爸正坐在小马扎上,修理一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
链条上全是黑色的油污,他用一块破布,一点一点地擦着。
“回来了?”他头也没抬。
“嗯。”
“今天发工资了吗?”
“……没有。”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擦。
“吃饭吧,你妈给你留了饭。”
饭桌上,一盘炒豆芽,一碗白米饭。
我妈坐在旁边,给我扇着扇子。
“卫东,多吃点。下午我去菜市场,看见人家卖处理的猪肉,给你买了二两,明天给你包饺子。”
我看着她额头的汗珠,心里一阵发酸。
“妈,我吃饱了。”
我放下碗筷,回了自己的小屋。
小屋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再也放不下别的东西。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张纸条。
蓝梦咖啡厅。
我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白衬衫。
去。
我必须去。
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去闯一闯。
我不想再看到我爸那双沾满油污的手,不想再让我妈为了二两处理肉而高兴半天。
晚上六点半,我换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对着镜子梳了梳头。
镜子里的我,眼睛里有紧张,有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蓝梦咖啡厅的门是玻璃的,推开的时候,门上的风铃“叮铃”作响。
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这里面,是另一个世界。
悠扬的音乐,柔软的地毯,穿着西装马甲的服务员。
我站在门口,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一个服务员走过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
“先生,请问几位?”
“我……我找人。”
“请问您找哪位?”
我正不知道怎么回答,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
“这里。”
是她。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衬得她皮肤更白了。
桌上放着一杯咖啡,她正用一个小勺子轻轻搅动着。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拉开椅子,坐下。
服务员跟过来,“先生,请问您喝点什么?”
我看着菜单上那些天书一样的名字,脸涨得通红。
“……跟他一样。”我指了指她的杯子。
服务员点点头,走了。
她看着我窘迫的样子,笑了。
“紧张什么?”
“没……没有。”我嘴硬。
“我叫苏梅。”她自我介绍道。
“李卫东。”
“我知道。”
我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我想知道的事,总有办法知道。”她端起咖啡,轻轻抿了一口。
“李卫东,二十二岁,红星纺织厂机修工,家住解放路筒子楼,对吗?”
我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竟然把我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你……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我的声音有点发抖。
苏梅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
那股好闻的香气又飘了过来。
“我想给你一个机会,一个挣钱的机会。”
“挣钱?”
“对,挣大钱。”她的眼睛里闪着一种让我心惊肉跳的光。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你敢来。”苏-梅笑了,“我调查过你,你不是个安分的人。你不甘心一辈子待在那个破厂里,对不对?”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你想让我做什么?”
“很简单,”她说,“帮我送点东西。”
“送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是五百块钱,算你的定金。明天晚上八点,到城南的废弃仓库等我。”
五百块!
我爸三个月的工资!
我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个圈套?”我强作镇定。
苏梅站起身,走到我身边,俯下身在我耳边说:
“因为,我们是同一种人。你心里有火,而我,可以给你添点柴。”
说完,她转身就走,留下我一个人,对着那杯还没动的咖啡和那个厚厚的信封发呆。
第二天,我揣着那五百块钱,感觉像是揣着一块烙铁。
我没去上班,请了病假。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了一天。
我去了百货大楼,给自己买了一双崭新的回力鞋,又给我妈买了一块她念叨了很久的上海牌硫磺皂。
剩下的钱,我一张一张数了好几遍,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床板底下。
晚上七点半,我骑着我爸那辆破自行车,往城南赶去。
废弃仓库在一片荒地里,周围连个路灯都没有。
我把车停在远处,摸黑走了过去。
仓库的大铁门虚掩着,我推开一条缝,里面漆黑一片。
“苏姐?”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
只有风吹过仓库破洞的屋顶,发出“呜呜”的声响。
我心里开始打鼓。
这地方,太瘆人了。
就在我准备转身走的时候,一束手电光突然照在我脸上。
“进来。”
是苏梅的声音。
我定了定神,走了进去。
仓库里,苏梅站在几个大木箱子旁边。
她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裤装,显得很干练。
“东西都在这里。”她用手电照了照箱子。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我找了根铁棍,撬开一个箱子。
里面全是崭新的手表,金光闪闪,表盘上印着“ROLEX”的字样。
劳力士!
我在港片里见过,一块要好几万!
“这……这都是真的?”我声音都变了。
苏梅嗤笑一声,“你觉得呢?要是真的,还用得着你来送?”
我明白了。
是假货。
“让我送这个,犯法的。”我心里有点发虚。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苏梅的语气很平淡,“你把这批货送到火车站的寄存处,会有人去取。这是地址和钥匙。”
她递给我一张纸条和一个小铜锁的钥匙。
“事成之后,再给你一千。”
一千块!
我当时一个月的工资,才八十多块。
我咬了咬牙,“干了!”
我用自行车驮着两个大箱子,感觉整个车身都在晃。
那晚的月亮很亮,照得路面发白。
我的心跳得比车轮转得还快。
一路上,我总觉得后面有车跟着,路边每一个黑影都像警察。
好不容易到了火车站,我找到了那个寄存柜。
把箱子塞进去,锁上门。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回到仓库,苏梅把一沓“大团结”塞到我手里。
“干得不错。”
我捏着那沓钱,厚厚的,带着油墨的香味。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钱。
“苏姐,这些货……是从哪来的?”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苏梅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冷。
“不该问的,别问。”
从那以后,我成了苏梅的专用“送货员”。
有时候是假表,有时候是假名牌包,有时候是走私来的外国香烟。
我辞掉了厂里的工作。
我爸知道后,气得差点拿皮带抽我。
“你这个败家子!铁饭碗你不要,你要去干什么?当二流子吗?”
我没跟他吵,只是把两千块钱拍在桌上。
“爸,这钱你拿着,别再那么累了。”
我爸看着那沓钱,愣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妈在一旁偷偷抹眼泪。
我搬出了那个拥挤的筒子楼,在外面租了个单间。
我开始穿名牌衣服,抽“万宝路”,出入那些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高档场所。
马小军来找过我几次。
他看着我身上的“新装备”,眼神很复杂。
“东子,你到底在干什么?我听人说,你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小军,你不用管我,我心里有数。”
“有什么数?你这是在玩火!”他急了,“收手吧,趁现在还来得及。我托人问了,咱们厂要搞承包,说不定以后会好起来的。”
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起来?怎么好起来?一个月还是一百块钱?小军,时代变了。”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很快就被挣钱的快感冲散了。
我和苏梅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
她教我怎么分辨不同档次的假货,怎么跟人谈价钱,怎么看人。
我发现她懂的很多,不光是生意上的事。
她会说几句简单的英语,知道哪个国家的红酒好喝,甚至还懂一点古典音乐。
她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好奇。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背后,又藏着什么样的故事?
有一次,我们交易完,在路边摊吃宵夜。
我喝了点酒,胆子也大了起来。
“苏姐,你……不是本地人吧?”
她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口音。”
“我老家是上海的。”她说。
“上海?那么远,你怎么会来我们这个小地方?”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然后,她慢慢开口:“躲一些人,躲一些事。”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悲伤。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也不是那么遥不可攀。
她也会累,也会难过。
“以后别叫我苏姐了,”她说,“叫我梅姐吧。”
那天晚上,我送她回家。
她住在一个很高档的小区,门口有保安站岗。
到了楼下,她突然对我说:“上来坐坐?”
我心跳漏了一拍。
她的房间很大,装修得很漂亮。
空气里还是那股好闻的香味。
她给我倒了一杯红酒。
“尝尝,法国的。”
我学着她的样子,晃了晃杯子,喝了一口。
又酸又涩,一点都不好喝。
她看着我,笑了。
“是不是觉得还不如二锅头?”
我尴尬地点点头。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她说了她的过去。
她曾经是上海一个大老板的情人,那个老板后来因为经济问题被抓了,她也受了牵连,只好跑到这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小城市,隐姓埋名。
她背后,还有一个更大的老板,叫“彪哥”,我们做的这些生意,都是彪哥的。
苏梅只是一个中间人。
“彪哥这个人,心狠手辣。”苏梅的眼神很凝重,“卫东,你记住,我们这行,钱是挣不完的,但命只有一条。任何时候,保命最重要。”
我点点头。
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气氛太暧•昧。
我看着她被灯光映照的侧脸,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
她没有挣脱,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卫东,你还小。”她说。
“我不小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走。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苏梅已经不在身边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把车钥匙和一张纸条。
“车在楼下,以后送货方便。小心开。”
楼下停着一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
我摸着冰凉的车身,感觉像在做梦。
我,李卫东,一个曾经的穷小子,现在有车了。
我开着车在城里兜风,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虚荣心。
我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城市的主宰。
但很快,我就发现,事情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彪哥开始不满足于做这些小打小闹的生意。
他搭上了一条南边的线,开始搞大家电走私。
彩电,冰箱,洗衣机。
这些在当时都是紧俏货,利润高得吓人。
但风险也大得吓人。
被工商查到,就是投机倒把,要坐牢的。
第一次送大家电,是在一个下着暴雨的深夜。
我开着一辆大卡车,苏梅坐在副驾驶。
雨刮器疯狂地摆动,也刮不干净前挡风玻璃上的雨水。
“别紧张,跟平时一样。”苏梅递给我一根烟。
我叼着烟,手心全是汗。
到了交货的地点,一个废弃的养猪场。
对方来了三辆车,下来七八个壮汉,个个面露凶光。
为首的是个光头,脖子上有条狰狞的刀疤。
“货呢?”光头问。
“钱呢?”苏梅反问。
光头拍了拍手,后面的人拎过来两个大皮箱。
打开,里面全是成捆的钞票。
我们这边也打开车厢,让他们验货。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了警笛声。
“条子来了!快撤!”光头大喊一声。
那伙人扔下钱,跳上车就跑。
“快!上车!”苏-梅拉着我,也准备上车。
我看着地上的两个大皮箱,眼睛都红了。
“钱!”
我不顾苏梅的阻拦,冲过去抱起一个皮箱就往车上跑。
太沉了!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它拖上车。
“疯了你!不要命了!”苏梅发动汽车,猛地一脚油门踩下去。
卡车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在泥泞的路上疯狂甩尾。
警笛声越来越近。
我从后视镜里,能看到闪烁的警灯。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完了。
这次死定了。
苏梅却异常冷静。
她猛打方向盘,车子拐进了一条小路。
这条路地图上根本没有,坑坑洼洼,差点把我的五脏六腑都颠出来。
不知道开了多久,警笛声终于听不见了。
我们在一个山坳里停下车。
我瘫在座位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苏梅一言不发,从储物格里拿出一瓶水,一口气喝了大半瓶。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差点害死我们两个?”她转过头,眼睛里满是怒火。
“我……”
“钱比命还重要吗?”
我看着她,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害怕的表情。
“对不起。”我低下了头。
她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
“卫东,这不是港片,死了就真的死了。”
那晚之后,我们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
彪哥那边也没了动静。
我拿着那半箱子钱,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惧。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见自己被警察追,或者被人用枪指着头。
我去找过马小军。
他还在那个破厂里上班,厂里搞了承包,效益好了点,他当了个小组长。
他请我到家里吃饭。
他家还是那个老样子,小小的,但很温馨。
他媳妇给我们炒了几个菜,他儿子在一旁玩积木。
“东子,喝点。”马小军给我倒了一杯酒。
我看着他脸上满足的笑容,心里五味杂陈。
也许,他选择的路,才是对的。
平淡,但踏实。
“小军,你说,人这辈子,到底图个啥?”我问他。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图啥?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就图个安稳吗?”
安稳。
多么奢侈的一个词。
从马小军家出来,我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久。
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孤魂野鬼,不属于这里。
我回到了租的房子,苏梅竟然在等我。
她看起来很憔悴。
“出事了。”她说。
“怎么了?”
“彪哥被抓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那……那我们……”
“我们也被供出来了。”苏梅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警察很快就会找上门。”
我的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
“那怎么办?跑?”
“跑?能跑到哪去?”苏梅苦笑了一下,“我已经订了两张去南方的火车票,今晚就走。”
“去南方干什么?”
“重新开始。”
她从包里拿出一沓钱,还有一个存折。
“这里有五万块钱,存折里还有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拿着,找个小地方,做点小生意,别再走这条路了。”
“那你呢?”我抓住她的手。
“我……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我看着她,突然明白了。
她根本没打算跟我一起走。
她是要一个人去扛下所有事。
“不行!要走一起走!”我吼道。
“卫东,听话。”她的眼圈红了,“你跟我不一样,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能毁在我手里。”
“什么叫毁在你手里?我做的这些事,都是我自愿的!”
“你懂什么!”她突然激动起来,“你以为彪哥为什么会倒?是我把他给举报了!他想让我去替他顶罪,我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
我彻底愣住了。
“所以,警察现在找的不是我们,是你?”
她点点头。
“那你更要走了!”
“我走不了。”她摇摇头,“我的家人还在他们手里。”
原来,她一直被彪哥控制着。
她做的所有事,都是被逼的。
“卫东,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她把火车票塞到我手里。
“我不走!”我把票撕得粉碎,“梅姐,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险。”
“你傻啊!”她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可能真是个傻子吧。”我抱住她,“从我在录像厅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傻了。”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跑。
我给她做了一顿饭,我唯一会做的,西红柿炒鸡蛋。
她吃得很香。
她说,这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我们像一对最普通的夫妻,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里放着《渴望》,刘慧芳正在为家里的事操心。
苏梅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她睡得很沉,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
我看着她,心里很平静。
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这一刻,我很满足。
凌晨三点,敲门声响了。
很轻,但很有力。
来了。
我轻轻地把苏梅的头放到枕头上,给她盖好被子。
然后,我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几个穿制服的警察。
为首的一个,国字脸,眼神很锐利。
“李卫东?”
“是我。”
“我们是市公安局的,有些情况想跟你了解一下。”
“好。”
我回过头,看了一眼卧室的方向。
希望他们不要吵醒她。
我被带到了审讯室。
一盏大灯照着我,晃得我睁不开眼。
“姓名,年龄,职业。”
“李卫东,二十二岁,无业。”
“你跟苏梅是什么关系?”
“朋友。”
“只是朋友?”
“……是。”
“据我们调查,你从今年五月份开始,就再也没有去纺织厂上过班,你的经济来源是什么?”
我沉默了。
“李卫东,我们已经掌握了你伙同苏梅、王彪等人进行走私和投机倒把活动的证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知道,我一旦开口,就会把苏梅牵扯进来。
我不能这么做。
审讯持续了很久。
他们轮番上阵,软的硬的都试过了。
我始终一言不发。
最后,那个国字脸警察走了进来。
他给我递了一根烟。
“抽吧。”
我接过来,点上,猛吸了一口。
“李卫东,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拿你没办法了吗?”他说,“苏梅已经全都招了。”
我心里一惊,但脸上不动声色。
“她把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说你是被她利用的,对所有事情都不知情。”
“她说,她愿意接受法律的制裁,只求我们能对你从轻处理。”
我的眼泪,一下就涌了上来。
这个傻女人。
“她在哪?”我声音沙哑地问。
“你现在没资格见她。”
“我要见她!”我激动地站起来。
旁边的两个警察立刻把我按住。
“李卫-东,你还年轻,别自毁前程。”国字脸警察说,“给你一个机会,做我们的污点证人,指证王彪的犯罪团伙,我们可以给你申请减刑。”
“如果我不呢?”
“那你就等着跟苏梅在牢里作伴吧。数罪并罚,至少十年。”
十年。
我的人生,还有几个十年?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苏梅的脸。
她在录像厅里问我“小伙子,一个人?”的样子。
她在咖啡厅里说“我们是同一种人”的样子。
她在暴雨夜里骂我“不要命了”的样子。
还有她靠在我肩膀上,睡得像个孩子的样子。
“好,”我睁开眼,“我答应你们。”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说。”
“我要见她一面。”
在看守所的会见室里,我见到了苏梅。
她穿着囚服,头发剪短了,瘦了很多,但眼神依然很亮。
我们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用电话交谈。
“你……还好吗?”我问。
她点点头,“挺好的,这里面管吃管住,比在外面提心吊胆强多了。”
她笑了笑,但比哭还难看。
“你都跟他们说了?”
“嗯。”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所有事都自己扛下来?”
“因为我欠你的。”她说,“是我把你拉下水的。”
“我不后悔。”我说。
我们都沉默了。
电话两头,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卫东,”她先开了口,“好好活着。”
“你也是。”
“出去以后,别再回来了。找个好姑娘,结婚,生个孩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好。”
“忘了我吧。”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忘不了。”
她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会见时间结束了。
我看着她被带走,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铁门后面。
因为有重大立功表现,我被判了三年,缓期两年执行。
苏梅,因为主犯和举报的双重身份,最终被判了八年。
我从看守所出来的那天,天气很好。
马小军来接我。
他开着一辆半旧的“面的”,说是厂里给他配的。
“东子,上车。”
我坐上车,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
一切都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以后有什么打算?”马小军问。
“不知道。”
“要不,回厂里吧。我跟领导说说,你以前也是技术骨干。”
我摇摇头,“不了。”
我回了趟家。
我爸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
他没骂我,只是给我下了一碗面。
“吃了面,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说。
我跪在他面前,磕了三个头。
我爸转过身,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我用苏梅留给我的钱,在市郊租了个门面,开了一家电器修理铺。
我本来就是机修工出身,干这个也算得心应手。
生意不好不坏,勉强能糊口。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我再也没去过录像厅。
我把那辆桑塔纳卖了,换来的钱,都存了起来。
我时常会想起苏梅。
想起她身上的香味,想起她说话的语气,想起她看着我时,眼睛里的光。
八年,很长,也很短。
2000年,我三十二岁了。
修理铺的生意越来越好,我雇了两个伙计,自己当起了老板。
我在城里买了房,不大,但很温馨。
马小军已经是厂里的副厂长了,他儿子都上初中了。
他时常来找我喝酒。
“东子,你这日子过得可以啊。你看你,有房有事业,就差个媳妇了。”
我笑笑,不说话。
这些年,也有人给我介绍过对象。
但我都拒绝了。
我心里,始终住着一个人。
那天,我正在店里算账,一个伙计跑进来。
“老板,外面有个人找你。”
“谁啊?”
“不知道,一个女的。”
我放下账本,走了出去。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很普通的风衣,头发长了,烫着卷。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睛,还和十年前一样亮。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是苏梅。
她也看着我,笑了。
“小伙子,还认识我吗?”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她走过来,轻轻地帮我擦掉眼泪。
“哭什么,我这不是出来了吗?”
“你……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想找的人,总有办法找到。”
她说的,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我带她回了家。
我给她做了一顿饭,还是西红柿炒鸡蛋。
她吃得很香。
她说,她还是觉得,这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她说,她在里面表现好,减了刑,提前出来了。
她说,她出来后,回了一趟上海,家里已经物是人非。
她说,她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来找我。
“你不怕我连累你?”我问。
“不怕。”她摇摇头,“这辈子,我什么都怕过,就是没怕过跟你在一起。”
我把那个存了十年的存折拿出来,放到她手里。
“密码,还是你的生日。”
她看着存折,又看看我,笑了。
“傻瓜。”
后来,我们结婚了。
没有婚礼,没有宾客,只是去民政局领了个证。
我们把修理铺扩大了,做起了家电销售。
生意越做越大。
我们有了一个女儿,长得很像她,特别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
日子过得平淡又幸福。
有时候,夜深人静,她会靠在我怀里,问我。
“卫东,你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
“后悔那天在录像厅,我跟你搭话。”
我抱着她,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我只后悔,那天为什么没早点认识你。”
窗外,是这个城市璀璨的灯火。
我知道,属于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那个躁动不安的九十年代,像一场盛大的焰火,绚烂过,也落寞过。
它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也成就了很多人的爱情。
而我,李卫东,只是那场焰火下,一个被照亮了的幸运儿。
来源:暮归念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