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石 | 小安氏:电影里的父亲

快播影视 港台电影 2025-10-29 20:59 8

摘要:放下碗筷,父亲出门了。廊檐水还在滴。房子住了近十年,瓦片已由青变黑,有几处还开了天窗,父亲看不见,任由雨水漏在地上,滴出一个一个小坑。坑慢慢变大,不小心就崴了脚,摔跤。父亲也看不见。他的心思,全在电影里。

作者:小安氏,云南会泽人,现居会泽。

文章来源:《南风》2025年第4期 “他山石”栏目。

1

放下碗筷,父亲出门了。廊檐水还在滴。房子住了近十年,瓦片已由青变黑,有几处还开了天窗,父亲看不见,任由雨水漏在地上,滴出一个一个小坑。坑慢慢变大,不小心就崴了脚,摔跤。父亲也看不见。他的心思,全在电影里。

父亲走后,母亲出去偷看了两次,脸一次比一次黑。“砍秋头的!”她咬牙切齿。第三次,她没再出门,只对我说:“把你爹叫回来!”

接到命令,我战战兢兢站起身。母亲不敢近距离惹怒一头豹子,便支使起眼前这杆枪。

父亲已走到河埂上。柳叶黄了一些,大多仍然青绿。父亲穿着白夹克,白裤子,像只玉树临风的鹅。

我走在门口泥泞的小路上,不时回头看看母亲。她一只脚踩在门槛上,死死盯着我。已近黄昏,竹林里却没有往日的欢腾。竹叶无法承重,水珠大颗大颗往下掉。其中一颗在头上砸碎,从冰凉到温热,再一点一点浸润,头皮酥痒难受。鞋上粘了厚厚的稀泥,每只足有一斤重。鞋子像两只破败的船。

父亲沿着河埂往下走,他要去硝厂村。乡上来人放《少林寺》。前一晚在瓦厂村放,他去看了。他要追去硝厂,再看一遍。

父亲越走越远。我穿着单衣薄裤,凉意一遍遍沁进骨头。

再次回头,母亲铁青着脸,咬牙切齿。我横下心,叫了一声“爸”。声音不够大,又隔着几丘田,父亲没听见。

“爸……”我弯下腰,死命大叫。

“喊哪样?”他停下脚步,应了一声。

“爸,回来……”我听见自己喉咙里的哭音,有视死如归的决绝。

父亲立了两秒,转身掰下根柳条,快步朝我走来。那是清明柳的枝条,细长绵扎,硝厂河边的人会用来编筐编箩。手腕粗细的,捂弯了,穿上横杠和篾片,做凳子。此时他握在手里却成了武器,准备对付弱小无辜的孩子,那杆冲锋在前的枪。

我害怕得发抖,却傻傻地钉在原地,眼看着他以猎豹的速度穿过田埂。劈了斜口的玉米杆像陪葬的兵俑,列队整齐,寒气逼人。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让你叫魂!”父亲青筋暴凸,怒火熊熊,柳条狠狠抽在我左腿上。我尖叫痛哭,原地蹦跳了好几下。父亲并未饶过我。柳条再次劈下,我下意识伸左手去护着腿。柳条抽在食指上,拉了长长一道口子,鲜血汩汩往外冒。二姑妈听见动静,跑出来拉开父亲。她家就在路上坎。母亲也过来了。她拉起我左手看看,又骂了句“砍秋头的”。她把我带到二姑妈家。二姑妈找来一团乱头发,烧成灰,敷在我手指上止血。烧糊的头发散发着焦香,抑或焦臭味,从鼻腔一直弥漫到脑际,渐渐弥漫成一段岁月。

我打了两个喷嚏。

2

《少林寺》有多好看,我们是从父亲嘴里听来的。

那天晚上,我和母亲在二姑妈家坐了很久。她们多数时间都在数落男人,重塑自己。数落完了,又说些我能听的不能听的。“竟然在火塘边把他那猫脑壳露出来……”二姑妈在骂他老伯伯,她男人的哥哥,一个长期和他们一起生活的鳏夫。他男人养蜂,常年在花丛中流连,很少回家。两人吃吃地笑,完全忽视我的存在。她们轮番拿起火钳,在火塘里翻搅,从柴火搅到炭火,从炭火搅到姊妹火。余烬渐渐冷却,她们还不时搅一下。黑黑的柴灰飘落,白白细细的炭灰飘落,头发上便撒了一层雪。

回到家,见父亲仍蜷在火塘边咂旱烟,我一阵心惊。父亲没抬头看我,他一直盯着跳动的火苗,火苗便一直在他眼里跳跃。火苗很小,是从树疙瘩上冒出来的。树疙瘩熬火。从深山中挖刨出来,请进家门,谦卑地匍匐在火塘里,点燃凄风冷雨之夜。凳子矮,父亲弓着腰,胸脯趴在膝盖上,像一只温顺的猫。之前那只凶狠的豹子已收起尖爪利齿,隐藏到时间背后。他垂着眼皮,不时喷一口青烟。青烟长了毒刺,刺痛我眼睛和鼻腔。

他还在生气,为了那场往返需要步行四五个小时的电影。错过了今天,就得等明年,明年绝不会再放《少林寺》。母亲拉个凳子坐下,拿起火钳轻轻翻搅,火焰往上扯了几下,边缘泛着蓝光。有几颗火星腾起,在空中炸裂,发出“滋滋”声,像为母亲燃放的焰火。胜利微不足道。但因为长期溃败,这小小的胜利便显得尤其重要。“洗脚睡觉去。”母亲用余光瞅瞅我,把三脚架上的烧水壶拎到火塘边上。她那一脸平静,让我食指隐隐作痛。子弹上膛,扣动扳机,“砰”!自己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父亲跟我们讲《少林寺》,是几天以后的事了。他不再是豹子,也不是猫。他更像一只鹅,一只玉树临风的鹅。“我四个姑爷,就数硝厂河边那个最白。”外婆曾作过评价。外婆眼睛小,眼睛珠子特别亮。在赞美她硝厂河边的姑爷时,眼里简直光芒四射。是,父亲不像我们身边的任何一个父亲。他不允许自己的头发沾上一丝杂草,不允许白衣白裤抹上一星半点泥。

毒辣的太阳,他永远避开;寒风冷雨,他绝不沾染。冷天他蜷在火塘边,热天他坐到树荫下。只有不冷不热时,他才起身,勉为其难做一点不损体面的农活。而一年之中,不冷不热的日子少之又少,不损体面的农活也少之又少。我们只知道饿了要吃饭,冷了要穿衣。父亲不一样。他喝风饮露,精神高蹈。要让他跋山涉水,除非有电影。“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他滔滔不绝。那一个个烤狗肉的和尚便在我们眼前生动起来,活过来。

“铁头功。”

“鹰爪功。”

“罗汉阵。”

“旋风掌!”

……

他快活地比划着,一招一式反复讲述。比划几天,觉得应该从基本功练起,便找来一个装化肥的口袋,洗干净,去河滩上装了半袋沙子。硝厂河是金沙江的间接支流。硝厂河流进牛栏江,牛栏江流进金沙江,金沙江流入东海。这些是长大后才知道的,小时候只能对着河水发呆,想着它日夜不停,滔滔不绝,究竟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想不明白,便瞪着大山。高高的大山钻进白云里。每天早晨看着太阳一寸一寸爬上山尖,傍晚再从山脚一寸一寸消失,周而复始,只觉得太阳傻。夜晚看到月亮和星星挂在山边,便想着快快长大,早日爬上山顶,摸摸星星月亮,顺手摘一个下来。

河沙亮晶晶的,细滑柔软。装进袋子,悬挂在房梁上,就是一个武侠神器。父亲回忆着电影里的情节,扎下马步桩子,开始示范:如何出拳,如何收拳,如何借力打力。我们稚嫩的拳头便跟着落在沙袋上。沙子摊开时柔软,聚在一起却硬邦邦的,硌得皮肉生疼。我们都不喊疼,硬着头皮又来了几下。拳头落在袋子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凹坑,眨眼间又反弹回来,像什么也没发生。沙袋荡来荡去,一不小心就被推个趔趄,我们有些灰心。父亲让我们收起红红的小拳头,他来。只见他深扎马步,开始运气,他的脸憋得红通通的,额头上青筋凸起。随着一声声“哈”,拳头便像雨点一样落在沙袋上。沙袋匀速摆动,每次都摆到同一个点,像是被父亲用无形的绳子拴着。“嘭!”一声巨响过后,袋子破裂,河沙瀑布般飞流直下。大功告成。

父亲还做了两个小沙袋,每条腿上绑一个,开始爬楼梯。爬了几天,两条腿又各增加了一个。爬楼累了,他泡一罐浓茶,边喝边讲陈真,讲李小龙,讲叶问。这些都是他多年来看电影积累的财富。他在院子里摆上凳子,双脚绑上沙袋,跳过去。太轻松,他又码上一个凳子。跳了几天,觉得需要增加难度,又码了一个。他在三个凳子前试了几下,没有跳。可能不想在我们面前出丑,也可能是,不想让他的白衣白裤沾染了泥灰。

不知哪一部电影里讲的,说每天抱着同一头猪爬楼,天长日久,也能练轻功。开始是三四十斤重的小猪,每天长一点,不知不觉就长到一两百斤,轻功就练成了。空手上墙越壁,身轻如燕。圈里刚好有买回来不久的双月猪,父亲便打开圈门,想把它当道具。圈门一开,三四头猪一窝蜂涌出来,直奔食槽。它们浑身脏兮兮臭烘烘的,父亲侧着身子避让。猪们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槽里什么也没有。它们转过头,疑惑地看着父亲。父亲捡根细竹棍,想把其它几头赶回圈里,只留下一头中意的。“jue shi!”“jue shi!”父亲念着类似“爵士”的发音。“爵士”们不依招呼,东一个西一个到处乱窜。我们也捡根棍子跟着围。见形势不对,“爵士”们一溜烟全钻回猪圈,任父亲怎么哄,再不出来。

很久没垫圈了,猪圈里没一处干的。母亲念过好几次了,说猪天天坐水牢,不会长肉,要上山抓点干松毛来垫圈。可惜她只有一双手。田里地里,哪处离得开这双手?父亲站在圈门口,看着缩在最远角落里的猪,束手无策。猪也看着他,小眼睛非常警惕,耳朵偶尔扇一下,不时吹吹鼻子。

父亲撮来半碗包谷面,拌进蚕豆糠里,倒壶开水搅搅,作诱饵,终于逮到机会,把一头双月猪隔在圈门外。圈里太脏,白猪变了黑猪。父亲几次走到小猪身边,无法下手。他让我们打来一盆清水,要给猪洗澡。我心里一堆疑问。水打来了,他去抓猪。小猪看势头不对,撒开蹄子乱窜,嘶声尖叫。他只好又撮来一些包谷面,终于把小猪哄到身边,轻轻抓背脊,挠脖子,小猪渐渐安静下来。父亲轻声吩咐我们拿来洗衣粉和刷子,他一遍遍刷洗。换了三盆水,终于把黑猪洗成白猪。

刚好母亲背着一箩猪草回来,又开始念“砍秋头”,说猪才是父亲的大儿子。她蹾下背箩,捡起一根细竹棍,黑着脸朝我走来。“啥时候了,还冷火秋烟的!”她咬牙切齿,再次转移矛盾。有了上次的教训,我比猪跑得还快。

(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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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南风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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