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年,能把一块铁疙瘩磨成锃亮的零件,也能把一个毛头小伙儿的棱角,磨得和车床上的手轮一样,温润,却也少了些锐气。
那年我二十八,在红星机械厂当车工,不多不少,正好十年。
十年,能把一块铁疙瘩磨成锃亮的零件,也能把一个毛头小伙儿的棱角,磨得和车床上的手轮一样,温润,却也少了些锐气。
我叫李卫东,名字是父亲给起的,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烙印,响亮,踏实。
我的人生也像这名字,四平八稳。每天两点一线,工厂,家。耳朵里是机床的轰鸣,鼻子里是机油的铁锈味儿,手上是磨不掉的老茧。
师傅王海生总拍着我的肩膀说:“卫东,你这手艺,稳。人心要是跟这手艺一样稳,一辈子就差不了。”
手艺是稳,可人心,有时候稳不住。尤其是在夜深人静,厂里单身宿舍那盏昏黄的灯下,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缺个家。
这事儿我妈比我还急,三天两头托人说媒,见了不少姑娘,可都像是我车出来的零件,尺寸对得上,就是对不上那份感觉。
直到九六年的秋天,一个电话打到了我们车间办公室。
是初中时的张校长。
张校长是我爸的老战友,看着我长大的,威严里透着慈祥。他退休后,还在关心着我们这些他眼里的“孩子”。
“卫东啊,有空来我家里一趟,给你说个事。”校长的声音,还是那么中气十足。
我心里咯噔一下,估摸着又是那事儿。但张校长的面子,不能不给。
我换了身干净的工装,洗了把脸,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去了校长家。
还是那间熟悉的小院,种着几株月季,开得正艳。
师母给我倒了杯浓茶,茶叶在玻璃杯里上下翻滚,像我那会儿的心情。
张校长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卫东,你也不小了,个人问题,得抓紧。我给你物色了个姑娘,是我们学校新来的老师,叫林静。”
他顿了顿,呷了口茶,继续说:“人如其名,文静,秀气,知识分子家庭,父母也都是老师。我觉得,跟你挺配。”
我心里没底,嘴上只能含糊地应着:“校长,我就是个粗人,怕是……”
“胡说!”张校长眼睛一瞪,“劳动者最光荣!你凭手艺吃饭,踏踏实实,这才是男人最靠得住的本事。别想那些没用的,见一面,就这么定了。”
话说到这份上,我再推辞,就是不识抬举了。
见面的地点,就约在第二天晚上,去市里唯一的那家电影院,看一场电影。
我特意提前下了班,回家翻箱倒柜,找出压箱底的一件白衬衫,烫得平平整整。又对着镜子,把头发梳了又梳。
镜子里的人,看着有几分陌生,也有几分可笑的紧张。
我提前半小时到了电影院门口,手里攥着三张电影票,手心全是汗。
票是张校长提前给我的,是当时最火的香港片,《甜蜜蜜》。
没多久,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姑娘,斯斯文文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
“是李卫东同志吗?我是林静。”
走在前面的姑娘轻声细语,果然和校长说的一样,文静,秀气。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白兰花。
我赶紧点头,有些手足无措:“是,是,林老师你好。”
林静的脸微微一红,侧过身,介绍了她旁边那位:“这是我朋友,宋兰,她陪我一起来的。”
我这才看清了另一个姑娘。
她和林静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一条牛仔裤,白T恤。眼睛很大,很亮,看着你的时候,带着一股子探究和直率,一点也不躲闪。
像一朵向日葵,迎着太阳,开得热烈。
“你好。”宋兰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声音清脆。
我更紧张了,把票递过去:“电影快开始了,我们……我们先进去吧。”
那晚的电影院,人声鼎沸,空气里混杂着瓜子和汽水的味道。
我们找到座位,林静坐在中间,我和宋兰一左一右。
灯光暗下来,巨大的银幕亮起,黎明和张曼玉骑着自行车,穿过香港的街头。
我的心,却比电影里的情节还要兵荒马乱。
张校长的意思很明白,这是相亲。看电影,是年轻人联络感情的方式。那个年代,没那么多花样,拉拉手,就算是关系的一大步了。
我脑子里反复演练着,手心里全是汗。
电影演到一半,情节正到动人处,周围一片安静,只剩下银幕上的配乐和偶尔的抽泣声。
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觉得时机到了。
我闭上眼睛,像是完成一项精密的车工任务一样,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了林静的方向。
黑暗中,我摸索着,触到了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
是手。
我心里一松,轻轻地,握住了它。
那只手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我的心,像厂里刚淬火的零件,瞬间被投进了冰水里,又紧张,又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我握着那只手,直到电影结束,灯光亮起。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也最尴尬的一瞬间。
当我看清身边的人时,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手里握着的,不是林静的手。
是宋兰的。
而林静,正一脸平静地看着我们,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第一章 漆黑中的那只手
电影院的灯光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我从头凉到脚。
周围的人群开始涌动,说笑声,讨论剧情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来,却都隔着一层膜,传不到我耳朵里。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三个人,三张表情各异的脸。
我的手还僵在半空中,握着宋兰的手。那只手,温暖,有力,皮肤细腻,和我常年跟钢铁打交道的手截然不同。
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
“对……对不起,我……”我张着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脸颊烧得像车间里的高炉。
宋兰看着我,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然后,竟然弯成了一道月牙。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没事儿,黑灯瞎火的,难免。”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死寂的心湖,荡起一圈圈涟漪。
反倒是林静,从头到尾,都异常的平静。
她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们一眼,理了理自己的连衣裙,轻声说:“电影结束了,我们走吧。”
她的语气里,没有责备,没有尴尬,甚至没有一点波澜。就像一个旁观者,在看一出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滑稽戏。
这种平静,比任何指责都让我难受。
走出电影院,晚风吹在脸上,我才觉得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稍微退去了一些。
街边的霓虹灯闪烁着,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三个人,一路无话。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反复想着该怎么解释,怎么道歉。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说什么都苍白无力。
难道说我太紧张了?还是说我就是个毛手毛脚的傻小子?
哪一种解释,都只会让我显得更加笨拙和可笑。
快到分岔路口了,我知道再不说话,今天这事儿就彻底黄了,而且会给人家留下一个极坏的印象。
我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对着林静的方向,鞠了一躬。
“林老师,今天……今天真的非常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林..静也停了下来,看着我,眼神依旧是那种淡淡的,像是隔着一层薄雾。
“没关系,李同志,你不用放在心上。”她说,“天不早了,我们回去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宋兰,却突然开了口。
“哎,等一下。”
她走到我面前,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研究一个刚出土的奇怪物件。
“你叫李卫东,是吧?在红星机械厂当车工?”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
“手劲儿还挺大。”她说着,还甩了甩自己的手,嘴角挂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差点给我捏红了。”
我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
“我……我……”
“行了行了,别我我我的了。”宋兰摆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一个大男人,拉错手而已,多大点事儿。林静都没说你什么,你在这儿又是鞠躬又是道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干了什么坏事呢。”
她的语气很爽朗,没有丝毫的扭捏和责怪,反而像是在给我解围。
林静在一旁,轻轻皱了皱眉:“宋兰,别闹了。”
“我哪有闹。”宋兰回头对林静说,“本来就是嘛。再说了,李师傅这手,一看就是干活的手,全是老茧,踏实。”
她又转过头看着我,眼睛在路灯下亮晶晶的。
“李师傅,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我彻底蒙了。
这算什么?夸我?还是损我?
我活了二十八年,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姑娘,说话做事,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林静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拉了拉宋兰的胳膊:“走了,回家晚了,我妈该着急了。”
宋兰这才作罢,临走前,还冲我挥了挥手。
“李师傅,再见。”
看着她们两个的背影,一个文静如水,一个热烈如火,渐渐消失在夜色里,我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宋兰那句“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还有手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只手的温度和触感。
回到宿舍,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今天这事,算是彻底搞砸了。
张校长的一番好意,被我弄得一塌糊涂。林静那样的姑娘,知书达理,温柔娴静,是长辈们眼里最理想的儿媳妇人选。
可我,却在第一次见面,就犯了这么个低级又尴尬的错误。
她最后那平淡的眼神,其实已经说明了一切。
人家根本就没看上我。
也是,我一个大老粗,浑身机油味,人家是中学老师,满身书卷气。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的世界,是冰冷的钢铁,轰鸣的机床,精确到毫米的刻度。
她的世界,是琅琅的书声,飘香的粉笔,和窗明几净的课堂。
两个世界,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我叹了口气,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可奇怪的是,在这份失落里,还夹杂着一丝别样的情绪。
我的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宋兰的样子。
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她那爽朗的笑声,她那句“手劲儿还挺大”,还有她最后那个挥手的动作。
一切都那么鲜活,那么不加掩饰。
她就像一股突如其来的风,吹进了我平静如水的生活,带来了陌生的气息和扰动。
我使劲摇了摇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
李卫东啊李卫东,你想什么呢?人家是林静的朋友,今天只是陪着来而已。你连正主都搞不定,还敢有别的想法?
我自嘲地笑了笑,把头蒙进了被子里。
算了,不想了。明天,还得继续跟那些铁疙瘩打交道。
那才是我的生活。
第二章 张校长的“审问”
第二天上班,我整个人都无精打采。
车床的轰鸣声在耳边响着,我却总走神。手里的卡尺几次都差点量错了尺寸。
“卫东,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师傅王海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声音洪亮。
王师傅是我进厂时的领路人,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但一双手,稳得像磐石。厂里再精密的活儿,到了他手里,都像是小孩子摆弄积木一样轻松。
他不仅教我技术,也教我做人。在我心里,他跟父亲一样。
我勉强笑了笑:“没事,师傅,就是有点犯困。”
王师傅是什么人,火眼金睛。他眯着眼打量了我一下,说:“你小子,脸上写着心事呢。是不是相亲不顺利?”
厂里就这么大,张校长给我介绍对象的事,估计早就传开了。
我叹了口气,把昨晚的糗事,一五一十地跟师傅说了。当然,我没好意思说拉错手之后,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王师傅听完,没像我预想的那样笑话我,反而沉默了一会儿。
他拿起我刚车好的一个轴承,对着光看了看,点点头:“嗯,活儿没落下,说明心还没全乱。”
然后,他把轴承放下,拍了拍手上的铁屑,看着我说:“卫东,这事儿,可大可小。”
“怎么说?”我有些不解。
“往小了说,就是个误会,年轻人脸皮薄,尴尬一阵子就过去了。”王师傅慢悠悠地说,“往大了说,这可能就是个缘分。”
“缘分?”我更糊涂了,“师傅,我都把人得罪了,还哪来的缘分?”
“你得罪的是那个林老师,可你拉的是另一个姑娘的手。”王师傅一针见血,“你跟我说实话,你拉着那只手的时候,心里是啥感觉?”
我一下子愣住了。
是啊,当时是什么感觉?
紧张,心跳加速,但更多的是一种……契合。
那只手不大,却很有力,握在手心,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感。不像我想象中林静那种老师的手,应该会是柔软无骨的。
我把这感觉跟师傅说了。
王师傅听完,笑了,露出满嘴被烟熏黄的牙。
“你小子,心里有数就行。”他没再多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干活吧。有时候,手比心更诚实。”
师傅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一扇模糊的门。
但我还没来得及细想,麻烦就来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车间主任找到我,说张校长打电话来,让我下了班,再去他家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是要“兴师问罪”了。
一整个下午,我都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连工作服都没换,骑上车就往校长家赶,心里盘算着各种说辞。
到了校长家,气氛明显跟昨天不一样。
师母虽然还是给我倒了茶,但脸上没了笑容。
张校长坐在藤椅上,板着脸,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眼睛却像鹰一样盯着我。
“卫东,你跟我说实话,昨天到底怎么回事?”
我站得笔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把昨晚的事情又复述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不敢遗漏。
我说完,低着头,等着校长的批评。
“糊涂!”张校长把蒲扇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我跟你说了,林静是个好姑娘,知书达理,稳重。你怎么能在第一次见面,就做出这么……这么轻浮的举动!”
“校长,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太紧张了……”我急忙辩解。
“紧张?紧张就能拉错手?”张校长显然不信,“电影院里那么多人,你怎么不拉别人的手?偏偏拉了宋兰的?”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为什么偏偏是她?
“我今天上午,给林静的母亲打了个电话,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张校长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严肃,“人家虽然没明说,但那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人家觉得,你这个人,不稳重,太随便。”
“不稳重,太随便。”这八个字,像八把小锤子,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李卫东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这么评价。在厂里,谁不夸我踏实,夸我稳重?可到了这事上,却落了这么个名声。
我心里又憋屈,又难受。
“校长,我知道错了。是我把事情搞砸了,辜负了您的一番好意。”我低着头,诚心诚意地道歉。
张校长看着我懊恼的样子,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
“算了,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没用。”他摆了摆手,“林静那边,估计是没希望了。你啊,以后做事,长点心吧。”
从校长家出来,天已经擦黑了。
我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掏走了一块。
我搞砸了,不仅是搞砸了一次相亲,更可能是在张校长心里,留下了一个不好的印象。
这比失去一个认识姑娘的机会,更让我难过。
走到一个巷子口,我突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
“李卫东!”
声音很清脆,很熟悉。
我一回头,看见宋兰正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下,笑吟吟地看着我。
她换了一身衣服,是一件红色的连衣裙,在昏黄的路灯下,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我愣住了:“宋……宋兰同志,你怎么在这儿?”
“我等你啊。”她走过来,很自然地说,“我猜你肯定会被张校长叫来‘审问’,就过来看看。怎么样,没被骂得狗血淋头吧?”
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
我苦笑了一下:“差不多吧。”
“我就知道。”她撇了撇嘴,“老一辈就是这样,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不就是拉错手嘛,至于吗?”
看着她毫不在意的样子,我心里的郁结,似乎也消散了一些。
“林静……她是不是很生气?”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宋兰看了我一眼,突然说:“你跟我来。”
她没等我回答,就转身朝巷子深处走去。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推着车跟了上去。
巷子里很安静,两边是老旧的居民楼,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
宋兰在一个小院门口停下,指了指里面一个亮着灯的窗户。
“那就是林静家。”她说。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透过窗户,能看到林告..正坐在书桌前,安安静静地备课。灯光洒在她身上,显得岁月静好。
“她没有生气。”宋兰转过头,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对她来说,你只是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你的任何举动,都很难在她心里引起波澜。”
“她是一个很好的人,但她也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那个世界,有条不紊,规规矩矩,就像她书桌上的书一样,摆放得整整齐齐。她不需要,也不喜欢任何意外的闯入者。”
宋兰的话,说得很直接,甚至有些尖锐。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她说的是对的。
林静就像我车间里那台最精密的德国进口机床,完美,精确,一丝不苟,但总让人觉得有距离感。
“所以,你不用自责了。”宋兰总结道,“你们俩,本来就不合适。就算没有昨晚那件事,结果也一样。”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那你呢?”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宋兰笑了,眼睛又弯成了月牙。
“因为我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的。”她又重复了那句话,“而且,我这人,最讨厌别人替我做决定。”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往前凑了一步,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的手,被你拉了。生不生气,高不高兴,应该是我说了算,而不是林静,或者张校长。”
那一刻,晚风吹过,带来了槐花的香气。
也吹乱了我的心。
第三章 一碗馄饨的温度
宋兰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千层浪。
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在昏黄的路灯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看穿我所有的心思。
我活了二十八年,从来没有一个姑娘,用这样直白、大胆的方式跟我说过话。
我的心跳得厉害,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那……你生气了吗?”我憋了半天,才问出这么一句傻话。
宋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你猜?”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昨晚的尴尬和今天的郁闷,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请你吃东西吧。”我说,声音有些干涩,“就当……就当是赔罪。”
这话说出口,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唐突。
但宋兰却很爽快地点了点头:“好啊,正好我晚饭还没吃呢。我知道有家馄饨店,味道特别好。”
她熟门熟路地带着我,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门口。
店面很小,只有三四张桌子,但收拾得很干净。老板是一对老夫妻,看到我们进来,热情地打了声招呼。
空气里弥漫着骨汤和猪油的香气,让人感觉很温暖。
我们要了两碗鲜肉馄饨。
等馄饨的时候,我们相对而坐,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低头看着桌上那古朴的酱油瓶。
还是宋兰先开了口。
“李卫东,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挺奇怪的?”
我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
“没有,就是觉得……你跟别的姑娘不太一样。”我实话实说。
“怎么不一样?”她追问道。
我想了想,很认真地说:“你很直接,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不像……不像有些人,话要绕好几个弯。”
“你是说林静吧?”宋兰一针见血。
我有些尴尬,点了点头。
“她那不叫绕弯,叫含蓄,是知识分子的矜持。”宋兰笑了笑,给自己倒了杯茶,“我跟她不一样。我初中毕业就没念了,在社会上混了好几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有话直说,是我学会的生存法则。”
我有些惊讶:“你没上高中?”
“没考上。”她回答得很坦然,没有丝毫的自卑,“后来在百货公司站过柜台,在饭店当过服务员,去年辞职了,自己琢磨着做点小生意。”
“做生意?”这对我来说,是个很陌生的词。
在我们这些国营厂的工人看来,做生意,就是“个体户”,是不务正业,是“投机倒把”。
“嗯。”宋兰点点头,眼神里闪着光,“我觉得,以后这世道,肯定会变的。光靠死工资,不行。得自己给自己找出路。”
她的话,让我很受震动。
在厂里,我们讨论的,永远是这个月的奖金,明年的分房,谁家孩子上学,谁家老人看病。
未来,对我们来说,就是从一级工熬到八级工,然后退休,拿退休金。
从来没有人,会跟我说“世道会变”,会说“要自己找出路”。
这时候,老板娘把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了上来。
白瓷碗里,一个个皮薄馅大的馄饨,像小元宝一样浮在清亮的汤里,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和紫菜,香气扑鼻。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宋兰拿起勺子,递给我一个。
我尝了一个,肉馅鲜美,汤头浓郁,果然名不虚传。
热乎乎的馄饨下肚,身体和心里,都暖了起来。
我们一边吃,一边聊。
我跟她讲我厂里的事,讲我的师傅,讲那些冰冷的铁疙瘩在我手里变成精密零件的成就感。
她听得很认真,不像我以前相亲的那些姑娘,一听我是个工人,眼神里就透着几分敷衍。
她会问我:“那车床上最难的活儿是什么?”“你们说的那个‘公差’,是不是一点都不能错?”
她对我的工作,表现出了真正的好奇和尊重。
她也跟我讲她的事。
讲她在百货公司,怎么跟难缠的顾客打交道。讲她怎么琢磨着,想在夜市上摆个小摊,卖现在最时髦的衣服。
“我觉得,女人的钱最好赚。”她眼睛亮晶晶地说,“只要款式好,就不愁卖。”
我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我觉得,她就像我师傅说的那种好钢,虽然没有经过学院派的千锤百炼,却在社会的熔炉里,自己把自己锻造成了一块有韧性、有锋芒的好料。
一碗馄饨吃完,我们之间的陌生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出小店,夜已经深了。
我推着车,送她回家。
“今天,谢谢你。”走到她家楼下,我由衷地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跟我说那些话,也谢谢这碗馄饨。”我说,“我心里,舒坦多了。”
宋兰笑了:“一碗馄饨就把你收买了?你也太好打发了。”
她顿了顿,又说:“李卫东,你别听张校长他们瞎说。你这人,一点也不随便,就是有点……傻。”
“傻?”
“对啊,傻得可爱。”她说完,不等我反应,就转身跑上了楼。
我站在楼下,看着她家的窗户亮起,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傻得可爱。”
这四个字,像有魔力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不去。
我骑着车,在无人的大街上,竟然忍不住哼起了小曲。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似乎也变得轻快起来。
回到宿舍,我躺在床上,第一次,没有因为自己的未来而感到迷茫。
我知道,林静那扇门,对我关上了。
但宋兰,好像又为我推开了一扇窗。
窗外的世界,和我熟悉的工厂,完全不同。
那里有风险,有未知,但似乎也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我不知道那扇窗后面到底是什么。
但我知道,我想去看看。
第四章 车间里的风波
和宋兰见过面之后,我的生活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虽然表面依旧平静,但水面下,已经起了波澜。
我上班的时候,还是那个一丝不苟的李卫DONG。手里的活儿,只有比以前更精细,因为师傅王海生说的话,总在我耳边响着:“人心里有事的时候,手上的活儿,就是定海神针。”
我的定海神针,就是车床。
只要握住冰冷的手轮,听着刀具切削金属的嘶嘶声,闻着机油和铁屑混合的味道,我心里那些乱糟糟的念头,就能暂时被压下去。
但只要一停下来,宋兰的身影,她说话的语气,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就会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我想去找她,但又不知道用什么理由。
我们算什么关系?朋友?好像还算不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最让人挠头。
就在我纠结的时候,厂里出事了。
九十年代中期,国企改革的浪潮,已经开始拍打我们这个安逸的港湾。
先是厂里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然后,各种小道消息开始满天飞。
有的说,厂子要被外商收购。
有的说,要搞什么“减员增效”,一大批工人要下岗。
人心惶惶。
我们车间,是厂里的核心技术部门,按理说,应该是最稳的。但恐慌是会传染的,就像铁锈,会从一个角落,慢慢蔓延到整块铁板。
最先出状况的,是刘师傅。
刘师傅是厂里的老师傅了,技术没得说,就是好喝两口。以前,他也就是下班喝,上班的时候,手稳得很。
可那段时间,他开始在上班的时候,偷偷往水杯里掺酒。
那天下午,我们车间接了个急活儿,是给市里一家新开的纺织厂加工一批高精度的传动轴。这活儿要求高,时间紧,车间主任特意嘱咐,不能出一点差错。
刘师傅负责其中最关键的一道工序。
我当时就在他不远处的另一台车床上干活,总觉得他那边的声音有点不对劲。
正常的切削声,应该是平稳而连续的。可他那台机床,发出的声音,时而尖锐,时而沉闷。
我心里有些不安,走过去一看,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刘师傅脸色通红,眼神迷离,手里的卡尺都在微微发抖。而他正在加工的那根传动轴上,已经留下了一道明显的刀痕。
这根轴,废了。
这批材料是进口的,一根就得上千块。在九六年,上千块,是我好几个月的工资。
“刘师傅,你……”
我话还没说完,车间主任已经闻声赶了过来。
他看到那根废掉的传动轴,脸都绿了,指着刘师傅,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竟然敢上班喝酒!”
刘师傅被他一吼,酒醒了大半,看着那根废品,也傻了眼。
事情很快就闹到了厂长那里。
结果很快就下来了:刘师傅记大过一次,赔偿全部材料损失,并且停职反省。
这在当时,几乎就等于是砸了饭碗。
那天晚上,刘师傅一个人,在厂门口的小酒馆,喝得酩酊大醉,又哭又骂,说自己为厂里干了一辈子,到头来,连个喝酒的自由都没有。
很多老师傅都去劝,大家心里都明白,刘师傅不是心疼那点钱,他是怕。
怕自己这身手艺,还没等到退休,就没了用武之地。
怕自己这个“铁饭碗”,说碎,就碎了。
这件事,像一块巨石,压在了我们车间所有人的心上。
连一向沉稳的师傅王海生,那几天都变得沉默寡言,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
有一天,他把我叫到一边,递给我一支烟。
“卫东,看到了吧?”他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这世道,真的要变了。”
我点点头,心情沉重。
“以前,我们总觉得,有技术,就饿不死。”王师傅的声音有些沙哑,“可现在,光有技术,可能也不行了。厂子要是没了,我们这些手艺人,能去哪儿?”
他的话,问到了我的心坎里。
是啊,我们就像是长在工厂这棵大树上的藤蔓,一旦大树倒了,我们还能攀附在哪里?
“师傅,那我们该怎么办?”
王师傅看着我,眼神复杂:“我老了,折腾不动了。但你还年轻。卫DONG,你要多想想,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别像我们一样,一辈子,就守着这一亩三分地。”
师傅的话,让我一夜未眠。
外面的世界。
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宋兰的脸。
她不就是那个“外面的世界”里的人吗?她说的那些话,关于做生意,关于自己找出路,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
我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去找她,想跟她聊聊。
我想知道,在她眼里,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请了半天假。
我不知道去哪里找她。我只知道她家的大概位置。
我骑着车,在她家附近漫无目的地转悠。心里既期盼,又忐忑。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在一个临街的巷子口,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宋兰。
她正站在一个刚刚搭起来的小棚子底下,身边堆着几个大大的帆布包。棚子上,挂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红油漆写着两个字:“靓女服饰”。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正费力地把一件件时髦的连衣裙往衣架上挂。
阳光下,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她的眼睛,却依旧那么亮,充满了干劲和希望。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笼罩在我心头多日的阴霾,似乎被她身上那股蓬勃的生命力,驱散了不少。
我停下车,推着走了过去。
“宋兰。”
她听到声音,回过头,看到是我,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李卫东?你怎么来了?”
“我……”我看着她这简陋的小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路过。”
“路过?”她擦了擦汗,笑着说,“你这路过,可够偏的啊。是不是专门来找我的?”
她的直接,又一次让我无所适从。
我只能默认。
“找我干嘛?是不是又想请我吃馄饨了?”她打趣道。
我摇了摇头,看着她这小摊,认真地问:“你这……就是你说的做生意?”
“对啊!”她自豪地挺了挺胸,“怎么样,我的小店,还不错吧?”
我环顾四周,这哪里算店,就是一个随时可能被风吹走的小摊子。
但我没有说出口。
我只是看着她,问出了我心里最想问的那个问题。
“宋兰,你一个人做这些,不害怕吗?”
我问的是摆摊,但其实,我问的是她选择的这条路。
一条和我,和我们厂里所有人,都截然不同的路。
第五章 铁疙瘩和连衣裙
宋兰听到我的问题,愣了一下。
她放下手里的衣架,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我,反问道:“害怕?为什么要害怕?”
“这……不稳定啊。”我斟酌着词句,“风吹日晒的,万一……万一没人买怎么办?连份固定的工资都没有。”
这是我们这些工厂子弟,刻在骨子里的观念。稳定,压倒一切。
宋兰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我不太懂的豁达。
“李卫东,你觉得,你们厂里就稳定吗?”
她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我心里最脆弱的地方。
我想起停职的刘师傅,想起师傅王海生那忧心忡忡的脸,想起车间里弥漫着的不安气氛。
我沉默了。
“你看,没什么地方是绝对稳定的。”宋兰说,“以前我觉得百货公司是铁饭碗,可说改制就改制,说下岗就下岗。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最后能靠的,只有自己。”
她拿起一件粉色的连衣裙,在自己身前比划了一下。
“做生意,今天可能一个客人都没,明天可能就忙不过来。是有风险,但至少,我是在为自己干。赚多赚少,都是我自己的。我心里踏实。”
“心里踏实。”
这四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和我师傅说“手艺稳,心里就踏实”,是完全不同的味道。
我看着她,和她身后那些花花绿绿的连衣裙,再想想我车间里那些灰扑扑的铁疙瘩。
我们仿佛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坚硬,冰冷,有固定的规矩和轨迹。
一个柔软,多彩,充满了未知和变数。
“来,别傻站着了,帮我个忙。”宋兰把一个衣架塞到我手里。
我笨手笨脚地接过,学着她的样子,把衣服挂起来。
我的手,习惯了握卡尺和手轮,此刻捏着轻飘飘的衣架,感觉很奇妙。
“你这手,可真不像个卖衣服的。”宋兰看着我手上厚厚的老茧,笑着说。
“我这手,是摸铁疙瘩的命。”我自嘲道。
“那可不一定。”宋兰说,“铁疙瘩能摸好,这衣服架子,也一样能挂好。道理是相通的,都得用心。”
我们俩,一个挂衣服,一个整理,谁也没再说话,但气氛却很融洽。
阳光透过棚子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她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看着她忙碌的侧影,心里忽然很平静。
那些关于工厂未来的忧虑,似乎都暂时被抛到了脑后。
“对了,你今天怎么会来找我?”宋兰突然问。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厂里刘师傅的事,和师傅对我说的话,都告诉了她。
宋兰听完,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你师傅说得对。”她很认真地看着我,“李卫东,你有一双好手,有一门好手艺。这是你的根本,什么时候都丢不了。但光守着这个,是不够的。”
“那……还要有什么?”
“还要有脑子。”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要多看,多想。想想你的手艺,除了在厂里造零件,还能干点什么?”
她的话,像是在我脑子里打开了一扇窗。
是啊,我的手艺,除了在厂里,还能干什么?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从我进厂第一天起,师傅就告诉我,要好好干,争取早日评上八级工,那就是我们车工的最高荣誉。
我的人生目标,一直就是这个。
“你看我这摊子。”宋兰指着那个简陋的棚子,“这架子,是我找木匠打的,歪歪扭扭的。你要是会干,是不是能给我打个又结实又好看的?”
她又指了指挂衣服的铁管:“这管子,是我从废品站淘来的,长短不一。你要是能帮我切得整整齐齐,再焊起来,是不是就利索多了?”
我看着她说的这些东西,脑子里瞬间就有了图像。
用什么材料,怎么设计结构,怎么加工,怎么连接……
这些对我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这些……我都能干。”我说。
“那不就结了!”宋兰一拍手,眼睛亮晶晶的,“你的手艺,能让铁疙瘩变成精密的零件,也一样能让我的小摊,变得更好。这就是价值。”
“价值……”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
在厂里,我的价值,是计件工资单上那个数字。
而在宋兰这里,我的价值,似乎被赋予了新的,更鲜活的意义。
那天下午,我没有回厂。
我帮着宋兰,把她的小摊重新规整了一遍。
我用随身带的卷尺,把所有东西都重新测量,规划。虽然没有工具,但我在心里,已经画好了一张图纸。
临走的时候,宋兰从摊子上,挑了一件最大胆的红色连衣裙,硬要塞给我。
“这个,送你。”
“我……我要这个干什么?”我一个大男人,拿着女人的连衣裙,脸都红了。
“送给你未来的媳妇儿啊。”宋兰笑得像只小狐狸,“就当是你今天下午的工钱。”
我推辞不过,只能收下。
回到宿舍,我把那件红色的连衣裙,挂在了墙上。
整个宿舍,都是灰扑扑的色调,只有那件连衣裙,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瞬间点亮了整个房间。
我看着那件连衣裙,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我利用午休时间,去了厂里的废料库。
我找到了一些废弃的角铁和钢管,跟仓库管理员磨了半天,说是家里有点用,他才让我拉走。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下班,就泡在车间里。
我把那些废料,按照我画好的图纸,切割,打磨,钻孔。
车间的老师傅们看我鼓捣这些“不务正业”的东西,都很好奇。
“卫东,你这是干啥呢?给家里做家具?”
我只是笑笑,不说。
师傅王海生过来看了几次,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在我遇到一个焊接难题的时候,默默地走过来,拿起焊枪,给我做了个示范。
“焊缝要匀,像织毛衣一样,一针接一针,才牢固。”他说。
我点点头,心里暖暖的。
一个星期后,一个全新的,可折叠的,带着小轮子的多功能衣架,在我手里诞生了。
它闪着金属的光泽,结构精巧,推拉自如。
每一个尺寸,都精确到毫米。每一个焊点,都光滑平整。
这不仅仅是一个衣架。
这是我,李卫东,用我十年的手艺,为宋兰,为那个充满了未知和可能性的“外面的世界”,递交的第一份答卷。
第六章 月光下的约定
我推着那个崭新的金属衣架,穿过黄昏的街道,走向宋兰的小摊。
衣架的轮子在水泥路上发出轻快的“骨碌”声,像是我此刻心跳的节拍。
我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宋兰会不会喜欢我做的这个“怪物”。
它和她那些花花绿绿的连衣裙,风格实在是不搭。一个冰冷坚硬,一个柔软多彩。
就像我和她。
当我出现在巷子口时,宋兰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收摊。
她看到我推着的那个亮闪闪的铁家伙,先是愣住了,然后,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李卫东……这是……你做的?”她围着衣架转了一圈,伸手摸了摸光滑的焊缝,又试着推拉了一下折叠的关节,脸上写满了惊喜。
“天哪,你简直是个天才!”她毫不吝啬地夸奖道,“这比我那个破木头架子,好用一百倍!”
听到她的夸奖,我心里比领了年终奖还要高兴。
“你喜欢就好。”我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何止是喜欢,我简直爱死它了!”宋兰兴奋地拍了拍衣架,“有了这个,我收摊起码能快半个小时。而且,你看,还能挂这么多衣服!”
她把几件衣服挂上去,衣架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李卫DONG,你太厉害了。”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崇拜的光。
那样的目光,让我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大男人,脸颊发烫。
我帮着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用我做的这个新架子,很轻松地就推到了她存放东西的一个小屋里。
“为了感谢你这个大功臣,今天我请客!”宋兰豪气地一挥手,“说吧,想吃什么?”
“还是……那家馄饨吧。”我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怀念那个小店的温暖,和那碗馄饨的味道。
“好嘞!”
我们又一次坐在了那家熟悉的小店里。
老板娘看到我们,笑呵呵地说:“两位又来啦。”
还是要了两碗鲜肉馄饨。
热气腾腾的雾气里,宋兰的脸庞显得有些朦胧,却更加动人。
“李卫东,我今天下午,生意特别好。”她开心地说,“卖了五条连衣裙,赚的钱,比我以前在百货公司一个月的工资都多。”
“那太好了。”我由衷地为她高兴。
“所以啊,”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我觉得,我这条路,走对了。”
她顿了顿,又问:“那你呢?你找到你的路了吗?”
我沉默了。
我的路?
我的路,还在那个前途未卜的工厂里。
我把我做的这个衣架,以及师傅王海生的反应,都告诉了她。
宋兰听完,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
“你师傅,是个明白人。”她说,“他是在点拨你呢。他知道,厂子那棵大树,可能靠不住了。他希望你自己能长成一棵树。”
自己长成一棵树。
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我。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有些迷茫,“我只会摆弄这些机器,跟这些铁疙瘩打交道。”
“这还不够吗?”宋兰反问,“你的手艺,就是你最好的资本。你看,你能给我做衣架,那是不是也能给别人做货架,做招牌,做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
“现在外面开店的人越来越多,谁都想把自己的门面弄得漂漂亮亮的。这里面的机会,多得是。”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叫“商机”的光芒,那是我从未见过的。
她为我描绘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我的手艺,不再仅仅是完成车间任务的工具,而是可以创造价值,可以改变生活的力量。
“可是,我还在厂里上班……”
“谁让你立马辞职了?”宋兰白了我一眼,“你可以先利用业余时间试试水啊。就从帮我开始,怎么样?我给你当第一个客户。以后我这小摊要是有什么需要修修补补,添置东西的,都包给你。我付你工钱。”
“我不要工钱。”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那不行。”宋兰很坚持,“一码归一码。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我们是合作,是伙伴。你要是不要钱,那就是看不起我,也看不起你自己的手艺。”
“合作……伙伴……”
这两个词,让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它超越了普通的朋友,又不同于恋人,是一种基于信任和互相欣赏的,更紧密的联结。
“怎么样?李师傅,愿不愿意跟我这个体户老板,结成革命的互助小组啊?”宋兰半开玩笑地伸出了手。
我看着她伸出的手,那只曾经在黑暗中被我错握的手。
这一次,灯光明亮,我的心也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它。
“我愿意。”
她的手,还是那么温暖,有力。
那一刻,我们之间,仿佛达成了一个无声的约定。
吃完馄饨,我送她回家。
走到她家楼下,我们都没有马上道别。
月光如水,洒在我们身上。
“宋兰,”我鼓起勇气,看着她的眼睛,“上次你送我的那件连衣裙……”
“怎么了?你不喜欢?”
“不是。”我摇摇头,“我想……我想把它送给一个我喜欢的姑娘。”
宋兰的呼吸,似乎停顿了一下。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下文。
“但是,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收。”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宋兰的嘴角,慢慢地,向上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她说。
我的心,在这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我从我的挎包里,拿出了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递给她。
那是我用加工零件剩下的最好的一块不锈钢,亲手为她打磨的一个小挂件。
那是一个小小的,迎着太阳的向日葵。
花盘和花瓣的纹路,都是我用最细的刻刀,一点点雕出来的。抛光得像镜子一样,能映出人的影子。
“这是……”宋兰打开牛皮纸,看到了那个挂件,惊讶地捂住了嘴。
“我觉得,你就像它。”我轻声说,“永远都朝着有光的地方。”
宋兰低着头,看着手心里的那朵小小的向日葵,看了很久很久。
再抬起头时,我看到,她的眼眶,红了。
“李卫东,”她声音有些哽咽,“你真是个……傻子。”
这一次,我没有反驳。
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
她没有说收,也没有说不收。
但她小心翼翼地,把那朵向日葵,放进了自己衬衫的口袋里,那个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我知道,我等到了我的答案。
第七章 师傅的“家宴”
自从和宋兰有了那个“月光下的约定”,我的生活,像是被拧紧了发条的钟,一下子变得充实而忙碌起来。
白天,我依旧是红星机械厂那个最本分的车工李卫东。
我比以前更专注于手里的活儿。因为我知道,这门手艺,是我的根。根扎得越深,未来的枝叶才能长得越茂盛。
而到了晚上,我就变成了个体户宋兰老板的“首席技术顾问”。
她的服装摊,在我的“改造”下,一天一个样。
我用厂里淘汰的轴承,给她做了可以360度旋转的挂衣架。
我用废弃的铁皮,给她敲了一个带锁的小钱箱。
我还从旧货市场淘来一个电瓶和几个小灯泡,给她装了一套“夜间照明系统”,让她的“靓女服饰”在夜市里,成了最亮眼的那个摊位。
宋兰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
她很有眼光,进的衣服,总是市面上最时髦的款式。她性格又好,能说会道,回头客越来越多。
每次看到她数着一天挣来的那些零零整整的钞票时,脸上那种满足和自豪的笑容,我都会觉得,自己做的这一切,都值了。
我们的关系,也在这种“革命的互助”中,飞速地升温。
我们一起去批发市场进货,我帮她扛大包,她跟老板砍价。
我们一起在路边摊吃一块钱一碗的凉皮,为省下的钱能多进一件衣服而开心。
我们聊各自的过去,也聊对未来的畅想。
我发现,我们虽然成长环境和经历完全不同,但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却惊人的一致。
我们都相信,人要靠自己的双手吃饭。
我们都觉得,做人要讲良心,做事要讲诚信。
我们都认为,生活虽然辛苦,但只要有奔头,就浑身是劲。
我从来没有想过,爱情,会是这个样子的。
它不是电影里那种轰轰烈烈,也不是诗歌里那种风花雪月。
它就是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一个亮闪闪的衣架,是两个人朝着一个方向,共同用力的踏实和温暖。
当然,我们的事,也很快就传开了。
先是在厂里。
大家看我整天鼓捣那些“破铜烂铁”,后来又看一个漂亮姑娘,时常会骑着车来厂门口等我下班。风言风语,自然就起来了。
“看,李卫东找了个体户。”
“听说还是个摆地摊的,不怎么正经。”
“可惜了,多好的技术,怎么找了这么个对象。”
这些话,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但也没去辩解。
路是我自己选的,日子是我自己过的,没必要向别人解释什么。
但有一个人,我必须得给他一个交代。
那就是师傅王海生。
那天,师傅把我叫到他家,说师母包了饺子,让我过去吃饭。
我知道,这顿饭,没那么简单。
师傅家,还是那间朴素的小屋。师母很热情,给我夹了一大碗饺子。
饭桌上,师傅一直没说话,只是闷头喝酒。
直到一瓶白酒下去了半瓶,他才放下酒杯,看着我,开口了。
“卫东,你跟那个叫宋兰的姑娘,是怎么回事?”
我放下筷子,坐直了身体,把我和宋兰从认识,到后来一起“创业”的经过,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跟师傅说了一遍。
我说得很坦诚,没有丝毫的隐瞒。
师傅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心里都开始打鼓了。
“师傅,我觉得宋兰她……她是个好姑娘。”我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王师傅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好不好,不是嘴上说的。”他慢悠悠地说,“要看她做的事,走的路。”
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做的那些东西,我都看了。有想法,有手艺。”他话锋一转,“但是,卫东,你想过没有,你这是在用厂里的设备,厂里的电,干你自己的私活。”
师傅的话,像一盆冷水,让我瞬间清醒。
是啊,我一直沉浸在帮助宋兰的快乐和成就感里,却忽略了这个问题。
虽然我用的都是废料,占用的也是下班时间,但这事儿,往小了说是占点小便宜,往大了说,就是“损公肥私”。
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师傅,我……我错了。”
“知道错了就好。”王师傅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我不是要责备你。这个厂,现在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很多人都在混日子。你能想着做点事,是好事。”
“但是,人走路,得走正道。手艺人,活儿要干净,人,也要干净。”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许和告诫。
“你想帮那个姑娘,可以。你想用你的手艺去赚钱,也可以。但是,不能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
“那……我该怎么办?”我彻底没了主意。
王师傅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
“两条路。”他说。
“要么,你跟厂里打个报告,就说你想利用业余时间,搞点技术创收,看看领导批不批。当然,希望不大。”
“要么……”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你就彻底跳出来,自己干!”
“自己干?”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响。
辞掉工作,离开这个我待了十年的地方,自己去闯?
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大胆的想法。
这太疯狂了,太冒险了。
“师傅,我……”
“你别急着回答我。”王师傅摆了摆手,“回去,好好想清楚。这是一辈子的事。”
他走到我身边,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卫东,记住,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师傅都支持你。但前提是,你得想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想要的,是安安稳稳地等到退休,还是想趁着年轻,去搏一把,看看你的手艺,到底值多少钱?”
那天晚上,我从师傅家出来,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我一路走,一路想。
师傅的话,宋兰的话,厂里那些老师傅们无奈的叹息,交织在一起。
走到宋兰家楼下,我看到,她房间的灯还亮着。
我知道,她肯定又在灯下,对着账本,计算着一天的收入和支出,规划着明天要进什么样的新款。
她从来不迷茫,永远都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而我呢?
我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我,李卫东,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生?
第八章 新的开始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师傅的话,像一把刻刀,在我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痕。
“手艺人,活儿要干净,人,也要干净。”
“你到底想要什么?”
天快亮的时候,我从床上坐起来,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不能再这样偷偷摸摸地干下去了。这不仅是对工厂的不负责,更是对我自己手艺的一种亵渎。
我的手艺,应该堂堂正正地,去创造价值。
那天上班,我找到了车间主任,递交了我的辞职报告。
主任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像是拿着一块烫手的山芋,眼睛瞪得像铜铃。
“李卫东,你疯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你知道现在外面找份工作多难吗?你这铁饭碗,说不要就不要了?”
“主任,我想好了。”我的语气很平静,但很坚定。
“你想好了?我看你是被外面的野丫头给迷昏了头!”主任气得直拍桌子,“我告诉你,这辞职报告我不能收!你给我回去好好反省!”
我知道,跟他说不通。
我直接去了厂长办公室。
厂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眼镜,很斯文。他听完我的来意,并没有像主任那样暴跳如雷。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
“李卫东,你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你这一走,对我们是很大的损失。”他说。
“厂长,谢谢厂里这么多年的培养。”我深深地鞠了一躬,“但我有我自己的想法。”
我把我想要自己开一个小的金属加工店,专门给个体户做货架、招牌的想法,跟厂长坦诚地说了。
厂长听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有点意思。”他说,“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我们这些老家伙,守着这摊子,思想都僵化了。”
他拿起笔,在我的辞职报告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批准了。”他说,“不过,我有个条件。”
“厂长您说。”
“以后厂里要是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技术难题,你得回来帮忙。不能收钱。”
我鼻子一酸,眼眶有些发热。
“厂长,您放心。只要厂里需要,我随叫随到。”
走出厂长办公室,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松了。
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又像是即将开始一场全新的远行。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师傅王海生时,他一点也不惊讶。
他只是拿出自己珍藏了多年的一个小工具箱,递给我。
“这里面,是我吃饭的家伙。跟了我三十年了,比我老婆跟我的时间都长。”他拍了拍箱子,声音有些沙哑,“现在,传给你了。别给它丢人。”
我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各种锉刀、卡尺、手锤……每一件工具,都被摩挲得油光发亮,闪着温润的光。
我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师傅……”
“哭什么!大老爷们,干事业,流血不流泪!”师傅眼睛也红了,却硬是板着脸,“去吧,大胆地去闯。天塌下来,有师傅给你顶着。”
我拿着那个工具箱,感觉自己手里捧着的,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那里面,装着的不仅仅是工具,更是一个手艺人一生的心血、尊严和传承。
我最后一个告诉的人,是宋兰。
当我在她的小摊前,把签了字的辞职报告给她看时,她先是震惊,然后,一把抱住了我。
她抱得很紧很紧,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李卫东,你这个傻子,你这个大傻子!”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口,声音闷闷的,“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我不想让你有压力。”我轻轻拍着她的背,“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
“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我们一起干。”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的服装店,我的加工铺,我们一起,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她破涕为笑,在我胸口捶了一下。
“这可是你说的!”
一个月后,在宋兰那个服装摊不远的一个小院子里,“卫东五金加工铺”正式开张了。
没有鞭炮,没有庆典。
只有我和宋兰,还有闻讯赶来的师傅王海生。
铺子很小,是我租的一个废弃的库房。里面摆着一台我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车床,和一台小小的台钻。
虽然简陋,但这是我自己的天地。
开张第一天,没有一个客人。
我也不着急,拿出师傅给我的工具箱,开始保养我的那些“宝贝”。
宋兰就在旁边,帮我递工具,擦机油。
阳光从破旧的窗户里照进来,落在飞速旋转的砂轮上,溅起一串串金色的火花。
那火花,像极了我们对未来的希望。
我知道,前方的路,不会一帆风顺。
会有困难,会有挫折,甚至会有失败。
但我不怕。
因为,我不是一个人。
我身边,有我爱的人。我手里,有我吃饭的本事。我心里,有师傅传给我的,那份手艺人的坚守和良心。
这就够了。
故事,从1996年那个拉错手的夜晚开始。
但我和宋兰,我们真正的生活,从这个洒满阳光和铁屑飞舞的早晨,才刚刚揭开序幕。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来源:微笑小羊E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