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我签下那份放弃老宅拆迁补偿款的协议书时,妻子王兰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坐在对面的大舅林建军,狠狠一拍桌子,指着我的鼻子骂了声“”。整个家族的亲戚,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有不解,有鄙夷,也有几分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当我签下那份放弃老宅拆迁补偿款的协议书时,妻子王兰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坐在对面的大舅林建军,狠狠一拍桌子,指着我的鼻子骂了声“”。整个家族的亲戚,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有不解,有鄙夷,也有几分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那一刻,我手里的笔,仿佛有千斤重。
四十多年了,从那个闷热的夏夜,在电影院的黑暗里,表姐林芳把我的手拉过去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我心里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一个我必须独自偿还的秘密人情。一碗红烧肉,一张电影票,一句轻声的嘱托,这些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东西,在我心里,却比那三十万的拆迁款,重得多。
家里人不懂,我的妻子不懂,他们只看到我傻乎乎地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财富,却没人知道,我守护的,是一个少年最纯粹、也最郑重的承诺。
故事,要从1981年的那个夏天说起。那年我十岁,整个夏天都弥漫着栀子花的香气和廉价橘子冰棒的甜味。
第1章 黑暗里的那只手
1981年的夏天,好像比以后任何一个夏天都要漫长,也都要炎热。知了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把午后的阳光都叫得有些发蔫。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背心,光着脚丫踩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水泥地上,一遍遍地数着地上的蚂蚁。
那年我十岁,是个瘦得像豆芽菜一样的半大孩子。父母在镇上的纺织厂上班,实行“三班倒”,家里经常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和饥饿,是我童年记忆里最鲜明的两种底色。
表姐林芳的出现,就像那个贫乏年代里的一抹亮色。她大我十岁,那年刚好二十,在县文化馆工作,人长得清秀,说话总是温声细语。因为外婆家和我们家住得近,她时常会过来看看我。
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下午,就是从她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开始的。
“小明,发什么呆呢?”
我一抬头,看见林芳推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站在院门口,白色的连衣裙在阳光下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她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脸上却带着笑。
“姐,”我怯生生地叫了一声,赶紧把脏兮兮的脚往后缩了缩。在干净漂亮的表姐面前,我总有些自惭形秽。
“走,姐带你去看电影。”她说着,从车把上挂着的网兜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刚发的,尝尝。”
那是一瓶橘子味儿的汽水,玻璃瓶身上还挂着冰凉的水珠。我从没喝过这么“高级”的东西,拧开瓶盖时,那“啵”的一声轻响,伴随着涌出的气泡,仿佛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我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一股带着甜味的凉气直冲脑门,舒服得我打了个哆嗦。
“慢点喝,没人跟你抢。”林芳笑着,用手帕擦了擦我的嘴角。
那天要放的电影是《少林寺》,票有多难买,对于当时的孩子们来说,不亚于一场盛大的节日。电影院里人山人海,空气中混合着汗味、烟味和零食的味道。我们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找到两个连在一起的座位。
电影院里的吊扇“嘎吱嘎吱”地转着,却丝毫吹不散那股热浪。我紧张地攥着衣角,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么大的电影院。当灯光暗下来,巨大的幕布上出现“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字样时,整个影院都沸腾了。
我的心也跟着“怦怦”直跳,不是因为电影,而是因为身边的表姐。在黑暗里,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雪花膏香味,那是一种让我感到安心的味道。
电影的情节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李连杰的拳脚功夫让整个影院的男孩子们都热血沸腾,时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呼和叫好。我看得入了迷,攥紧的拳头里全是汗。
就在最紧张的一个打斗场面时,我感觉身边有动静。黑暗中,一只温暖、柔软的手,轻轻地覆盖在了我紧握着的小拳头上,然后,不容我反应,就将我的手拉了过去,放在了她的腿上。
我浑身一僵,像被电击了一样。
那是表姐的手。
我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细腻而柔软。我的手又小又脏,指甲缝里还带着泥,被她这样握着,我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我偷偷偏过头,在银幕反射的微光里,我只能看到她柔和的侧脸轮廓,她的目光专注地看着电影,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只是无心之举。
可我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父母常年忙于工作,他们爱我,但他们表达爱的方式是确保我能吃饱穿暖。他们很少抱我,更不用说这样温柔地牵我的手。在那个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从我们相握的手掌处,传遍了我的全身。
那是一种被珍视、被保护的感觉。在那个嘈杂、黑暗、闷热的空间里,表姐的手,就像一个安全的港湾。我不再是那个总被忽视的瘦小男孩,我感觉自己被一个温柔的人,牢牢地护在了羽翼之下。
整场电影的后半段,我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屏幕上。我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只被握着的手上。我能感觉到她偶尔会轻轻捏一下我的手指,像是在安抚一个紧张的孩子。我的手心开始出汗,黏糊糊的,我很不好意思,想抽回来,可她却握得更紧了些。
直到电影结束,灯光骤然亮起,她才像被惊醒一样,松开了我的手。我下意识地把手藏到身后,脸上烧得厉害,不敢看她。
“走吧,小明。”她的声音和往常一样,温柔而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只手的温度,那个黑暗里的瞬间,像一颗种子,在我十岁的心里,悄悄地生了根。
第2章 一碗红烧肉的承诺
走出电影院,外面的天色已经擦黑。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我的脸颊还在发烫,心里乱糟糟的,既有甜蜜,又有惶恐,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郑重。
“饿不饿?”林芳推着自行车,侧过头问我。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肚子“咕噜”一声,替我做了最诚实的回答。
她扑哧一声笑了,揉了揉我的头发:“小馋猫。走,姐带你去吃好吃的。”
她带我去了国营饭店。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国营饭店是个遥远而神圣的地方,只有逢年过节,爸爸拿到奖金时,才可能被带来“改善生活”。
饭店里人不多,林芳熟练地点了一碗红烧肉,一盘炒青菜,还有两碗米饭。当服务员把那碗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红烧肉端上来时,我的眼睛都直了。
那肉烧得是真好,肥瘦相间,色泽红亮,酱汁浓郁。我咽了口唾沫,却迟迟不敢动筷子。
“吃啊,看什么呢?”林芳夹了一块最大的、带着肉皮的放到我碗里,“多吃点,看你瘦的,风一吹都能刮跑。”
我夹起那块肉,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肉皮软糯,肥肉入口即化,瘦肉酥烂入味,那股咸中带甜的浓郁香味瞬间充满了我的口腔。我敢说,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我狼吞虎咽地扒着饭,林芳自己没怎么吃,只是微笑着看着我,时不时地给我夹菜,把碗里大部分的肉都给了我。
“姐,你也吃。”我含糊不清地说着,想把碗里的肉夹给她。
“姐不爱吃肉,你吃吧。”她说着,又给我添了半碗饭,“慢点吃,别噎着。”
那一顿饭,我吃得心满意足,肚子撑得圆滚滚的。回家的路上,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搂着林芳的腰,脸贴着她薄薄的后背。晚风吹过,带着她身上好闻的雪花膏味,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幸福。
快到家门口时,巷子里没有路灯,黑漆漆的。林芳停下车,让我下来。
“小明,”她在黑暗中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很认真,“今天开心吗?”
“开心!”我大声回答,生怕她听不见。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蹲下身子,与我平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黑暗中像星星一样亮。
“小明,你是个好孩子。”她慢慢地说,“以后长大了,要做个有担当的男子汉,知道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又说:“姐姐……姐姐以后可能没什么人可以依靠了。你长大了,要对姐姐好,能做到吗?”
她的话里带着一丝我当时无法理解的忧伤和脆弱。但在那一刻,那个刚刚被电影票、汽水和一碗红烧肉彻底收买了的十岁男孩,心里涌起一股豪情。我觉得,保护这么好的表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在电影院里,是她保护了我。现在,她需要我的保护。
“能!”我挺起胸膛,用尽全身力气回答道,“姐,我长大了,一定对你好!谁欺负你,我就揍他!”
黑暗中,我听到她一声轻笑,带着些许欣慰,也带着些许苦涩。她伸出手,再次揉了揉我的头。
“好,姐信你。这是我们俩的秘密,好不好?”
“好!”
这个承诺,就在那个夏夜的巷子口,伴随着蛙鸣和栀子花的香气,被一个十岁的男孩郑重地许下了。它没有见证人,没有契约,却比任何白纸黑字的合同都更加深刻地烙印在了我的心里。
从那天起,林芳在我心中的地位就变得不一样了。她不再仅仅是我的表姐,她是我要用一生去守护的人。
我会偷偷攒下几分钱的零花钱,给她买一根冰棍;我会跑很远的路,去给她买她爱吃的烤红薯;大扫除的时候,我会抢着帮她家擦最高的窗户。我的付出微不足道,甚至有些笨拙,但在我看来,每一次为她做事,都是在践行我的诺言。
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是表姐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她处了一个对象,是她单位的同事,两人感情很好,已经到了谈婚论ě嫁的地步。可对方的父母嫌弃我大舅只是个普通工人,大舅妈又没有正式工作,家庭条件不好,硬是逼着他们分了手。
那个年代,自由恋爱还不像现在这么普遍,被男方家退婚,对一个女孩子的名誉是很大的打击。表姐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但那段时间,她瘦了很多。她带我去看电影,给我买好吃的,或许只是想找个方式,来排解自己内心的苦闷。
而我,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十岁男孩,却把她无意中流露出的脆弱,当成了一份需要我用一生去回应的托付。
这个承诺,像一根看不见的线,一头系着那个夏夜,另一头,牵引了我之后的整个人生。
第3章 老宅拆迁的风声
时间一晃,就是四十多年。
我长大了,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国企,成了一名技术员。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王兰,我们结婚,生子,过着和这个城市里大多数人一样,平凡而琐碎的日子。
父母早已退休,身体还算硬朗。而表姐林芳,却一直没有结婚。
年轻时,因为那次感情的创伤,她对感情的事变得很淡漠。后来年纪大了,也相过几次亲,但高不成低不就,就这么耽误了下来。她一直住在大舅家,也就是我们家族的老宅里,照顾着年迈的大舅和大舅妈。这些年,她的身体也不太好,年轻时落下的胃病,一直没能根治,人也比同龄人显得憔셔悴。
我对她的承诺,从未忘记。逢年过节,我给父母买什么,就一定会给她也准备一份。她生病住院,我总是第一个赶到医院,跑前跑后地缴费、拿药。我的儿子小宇出生后,我告诉他,除了奶奶,林芳姑姑也是他最应该尊敬的长辈。
妻子王兰对此,起初并没有说什么。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也知道林芳不容易,对她一直很客气。但时间久了,她偶尔也会在我耳边念叨几句。
“陈明,我知道你跟你表姐感情好,可你对她,是不是有点太好了?”有一次,我把刚发的一个月奖金,拿出三分之一给林芳送去当医药费,回来后王兰就忍不住了,“咱们家也不宽裕,小宇马上要上初中了,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你表姐有你大舅他们管,你这么上心干嘛?”
“她是我姐。”我只是简单地回答。
我没法跟王兰解释那个夏夜的电影和那碗红烧肉。在我看来,那是属于我和表姐两个人的秘密,说出来,就好像把一份珍藏多年的宝贝拿出来示众,会失去它原有的分量。
王兰看我这样,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但我们夫妻之间,因为这件事,终究是留下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让这道裂痕彻底爆发的,就是老宅拆迁的事。
我们家的老宅,位于城市的旧城区,是一座典型的老式院落。当年外公外婆还在时,几个子女都住在一起。后来大家陆续成家搬走,只有大舅一家还留守在那里。按照当年的分家协议,这座宅子的产权,归大舅、我妈,还有远在南方的小姨三家共有。我们家占三分之一的份额。
前几年,市里规划要改造旧城,风声传了很久,一直没动静。直到去年年底,一纸正式的拆迁公告贴了出来,整个家族都沸腾了。
根据补偿方案,我们家的老宅,可以置换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新房,外加一百万的现金补偿。
一百万!
这个数字,对于我们这样好几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无异于一笔天文数字。
消息传来的那天晚上,我们家的电话就没停过。远在广州的小姨一家也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讨论这笔钱该怎么分。
按照产权,最简单的分法就是三家平分。每家可以分到大约三十三万的现金,新房子折价后,也能再分个几十万。
那天晚上,王兰兴奋得一晚上没睡好。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给我算账:“陈明,这下好了!咱们能分到差不多六七十万呢!小宇将来上大学、结婚的钱都有着落了。我们还可以换辆好点的车,剩下的钱存起来,日子一下子就轻松了。”
她规划着美好的未来,脸上洋溢着久违的轻松和喜悦。我看着她,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林芳那张略带病容、总是带着一丝忧郁的脸。
她没有工作单位,只有一点微薄的居民医保。大舅和大舅妈年纪大了,退休金也只够自己开销。这些年,林芳看病吃药,花销巨大,几乎全靠几个兄弟姐妹接济。如今老宅一拆,她和大舅他们住哪儿?她未来的生活怎么办?
“在想什么呢?”王兰推了推我。
“我在想,姐她怎么办。”我轻声说。
王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说:“那不是有大舅他们吗?分的钱,大舅那一份肯定是留给她的。再说了,小姨和妈也不会不管她吧。”
我知道她说的是人之常情,可我心里那个埋藏了四十多年的承诺,却在隐隐作痛。
“长大了,要对姐姐好,能做到吗?”
那晚,林芳在黑暗中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回响。我觉得,兑现这个承诺的时刻,可能就要到了。
我有一种预感,这次拆迁,不会那么顺利。它像一块巨大的试金石,将要考验我们这个家族里,所有人的亲情与人性。
第4章 第一场家庭会议
拆迁的消息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在我们这个大家族里激起了层层涟漪。第一个正式的家庭会议,定在了大舅家,也就是那座即将消失的老宅里。
周末的下午,阳光正好。我骑着电瓶车带着王兰,穿过熟悉的街巷。老宅的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只是墙角长满了青苔,砖缝里也冒出了杂草,处处都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衰败气息。
我们到的时候,小姨陈秀芬和小姨夫也从广州赶了回来,正坐在院子里和大舅林建军、大舅妈赵秀英说话。林芳则在厨房里忙活着,准备晚饭。
“陈明,王兰,来啦。”大舅妈挤出一丝笑容,招呼我们坐下。她的脸色不太好,眼袋很重,看得出这段时间没少操心。
大舅林建军闷着头抽烟,一根接一根,脚下已经扔了一地烟头。他是个典型的老派家长,性格固执,不善言辞,家里的大事小情,他都习惯了自己拿主意。
气氛有些沉闷和尴尬。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今天聚在一起是为了什么,但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还是小姨陈秀芬先打破了沉默。她在南方做生意,见多识广,性格也最外向。
“大哥,大姐,这次回来,主要就是商量下老房子的事。”她开门见山,“方案都下来了,一百万现金,一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咱们三家,按理说,就该平分。”
我妈陈秀琴赶紧点头附和:“是这个理儿。当年爸妈走的时候就说好了的,这房子三家都有份。”
大舅弹了弹烟灰,没说话。大舅妈看了一眼丈夫,清了清嗓子,开口了:“秀琴,秀芬,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你们也知道,这些年,一直是我和你们大哥住在这儿,守着这老房子。还有,芳芳的情况,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她一个没结婚的闺女,身体又不好,以后我们俩腿一蹬,她可怎么办啊?这老房子一拆,我们连个住的地方都没了。”
这话一出,院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凝重。
小姨夫是个实在人,他插话道:“大嫂,我们不是那个意思。芳芳是我们的外甥女,她有困难,我们肯定会帮。但一码归一码,这房子的产权是三家的,补偿款也该按产权来分。分完了,我们再各自拿出一部分来帮衬芳芳,这是情分,对不对?”
小姨夫的话说得在理,既讲了原则,也讲了情面。
可大舅妈显然不这么想。她抹了抹眼泪,声音拔高了些:“什么叫情分?芳芳是你们的亲外甥女!她都这样了,你们做姨的,难道不该多为她考虑考虑吗?这钱,要是平分了,我们这一家子,拿着那三十多万,连个像样的两居室都买不起,以后住哪儿?睡马路吗?”
“大嫂,你这话就没意思了。”我妈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我们家也不宽裕,陈明他们还要养孩子。秀芬家看着风光,做生意也有赔有赚。谁家没本难念的经?”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大舅终于把烟头摁灭在砖缝里,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都别吵了。我的意思是,房子,我们要了。那一百万现金,我们家拿五十万,剩下的五十万,你们两家分。”
“什么?”小姨陈秀芬第一个叫了起来,“大哥,你这是什么分法?凭什么你们家拿大头,还要占了房子?”
“凭什么?”大舅的嗓门也大了起来,他站起身,指着这院子,“就凭我们在这儿守了三十年!就凭芳芳是我闺女,她没个依靠!你们一个个在外面都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窝,她有什么?这个家就是她的根!现在根要被拔了,你们还想把土都给刨走?”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砸得在场的人都说不出话来。
王兰坐在我身边,一直没说话,但她的手已经悄悄地在桌子底下掐住了我的胳膊。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和愤怒。
我心里也很乱。我知道大舅是心疼女儿,他的要求虽然霸道,但背后的那份父爱,却让人无法苛责。可小姨和我妈说得也没错,亲兄弟明算账,这关系到几十万的利益,谁也不可能轻易让步。
就在这时,林芳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从厨房里出来。她显然听到了院子里的争吵,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惶恐和哀求。
“爸,妈,姨,你们别吵了……”她把西瓜放在桌上,声音细得像蚊子叫,“钱……钱都给两个姨,我们不要了。只要能有个地方住就行。”
“你给我闭嘴!”大舅冲着她吼了一声,“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回屋去!”
林芳吓得一哆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求助似的看了我一眼。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看到她眼神里的无助,就好像看到了四十多年前,那个在感情上受到重创,只能通过对一个孩子好来寻求慰藉的二十岁女孩。
“长大了,要对姐姐好。”
那个承诺,再次在我脑海中响起。
我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王兰在我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下,那力道,疼得我一激灵。她用眼神警告我,不让我说话。
我知道,一旦我开口,就是站在了自己家庭的对立面。
那天的家庭会议,最终在激烈的争吵和不欢而散中结束。晚饭谁也没心思吃,小姨和小姨夫摔门而去,我妈也气得拉着我爸回了家。
我和王兰走在最后。临走前,我回头看了一眼。林芳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门口,昏黄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那一晚,我和王兰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陈明,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和你小姨都快跟人打起来了,你就跟个木头一样坐在那儿一句话不说?”一回到家,王兰就关上门,压低声音对我吼道。
“我能说什么?”我疲惫地坐在沙发上。
“说什么?你应该站那边!那是我们家的钱!六七十万,不是六七十块!你大舅那是什么分法?简直是抢劫!”王兰气得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姐她不容易……”
“又是你姐!”王兰打断我,声音里带着哭腔,“陈明,我跟你过了二十年,我真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林芳是不容易,可我们呢?我们就容易吗?小宇的补习班一学期多少钱?我身上这件衣服穿了三年了你知不知道?我们省吃俭用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这个家吗?现在好不容易盼来一笔钱,能让咱们松口气,你倒好,胳膊肘往外拐!”
“我没有……”
“你就有!”王兰指着我,“我看得清清楚楚,刚才你表姐一看你,你就想说话了!你想说什么?你想同意你大舅的方案是不是?你想把我们家的钱,拱手让给他们是不是?”
我沉默了。因为她猜对了。
那一刻,我确实动了恻隐之心,我确实想说,要不就按大舅说的办吧。
我的沉默,在王兰看来就是默认。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陈明,我真是瞎了眼嫁给你。你心里只有你那个表姐,根本没有我和儿子。”她说完,就冲进了卧室,把门“砰”地一声甩上了。
我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一边是结发二十年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儿子,一边是埋藏了四十年的承诺和那个孤苦无依的表姐。
我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两边都是煎熬。
第5章 最后的通牒
第一次家庭会议不欢而散后,我们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冷战状态。
王兰不再跟我吵,但她也不怎么跟我说话。她会按时做饭,把我的衣服洗干净,照顾儿子的学习,把一个妻子的本分做得无可挑剔。但家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我们俩就像在同一个屋檐下合租的陌生人,客气,疏离。
我知道她在等,等我一个明确的态度。
这期间,我妈和小姨几乎每天都要通电话,商量对策。她们统一了战线,坚决不同意大舅的分配方案,甚至还去咨询了律师。律师的答复很明确:按照继承法,三家拥有同等的产权,理应平分所有补偿。
这个消息让我妈和小姨的底气更足了。她们决定,如果大舅再坚持,就直接走法律程序。
“亲情?他林建军都不讲亲情了,我们还讲什么?”我妈在电话里愤愤地对我说,“陈明,你可得拎得清!这事关乎咱们家的未来,你别犯糊涂!”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我试着去找林芳谈谈。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我提前下了班,绕到老宅去。大舅和大舅妈都出去散步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家。
她正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就着夕阳的光看书。看到我来,她显得有些局促,连忙站起来。
“小明,你怎么来了?”
“姐,我来看看你。”我看着她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憔셔悴的脸,心里不是滋味。
我们坐在院子里,一时相对无言。还是我先开了口:“姐,为了房子的事,大家闹得不愉快,你别往心里去。”
她低下头,轻轻地说:“我知道……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爸妈也不会……”
“不关你的事。”我打断她,“姐,你跟我说实话,你和大舅他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她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我爸的意思,是想用这笔钱,在郊区买个小点的二手房,我们一家人搬过去。剩下的钱,留着给我看病养老。可是……可是我知道,这对和小姨不公平。”
“小明,”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恳求,“你回去劝劝二姨和小姨吧。钱,我们真的可以少要点,只要能保证我们有个住的地方,能让我爸妈安度晚年就行。我不想因为我,让一家人闹得跟仇人一样。”
看着她这副委曲求全的样子,我心里那杆天平,再次剧烈地倾斜了。
四十年前,她像个大姐姐一样,用她微薄的力量保护我,温暖我。四十年后,她却要为了生计,这样低声下气地求我。
“姐,你别说了。”我站起身,语气坚定,“你放心,有我呢。我不会让你没地方住的。”
“小明,你……”
“我答应过你,要对你好。我说到做到。”
我没敢再看她的眼睛,说完这句话,就匆匆离开了老宅。我怕再待下去,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的决心,在那个下午,彻底定了下来。
回到家,王兰已经做好了晚饭。儿子在房间写作业,饭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今天去哪儿了?”她给我盛了碗汤,状似无意地问。
“去了一趟我姐那儿。”我没有隐瞒。
她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冷笑了一声:“怎么?去商量怎么把我们娘俩扫地出门吗?”
“王兰,你能不能别这么说话?”我皱起眉头。
“我怎么说话了?陈明,我今天就把话给你挑明了。”她放下碗筷,表情严肃得吓人,“这笔钱,一分都不能少!那是我们应得的!是你儿子的教育金,是我们未来的保障!你要是敢动歪心思,敢把它让出去,陈明,咱们这日子,也就过到头了。”
这是她第一次,跟我提“离婚”这两个字。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只剩下决绝和失望。我认识她二十年,她一直是个勤俭持家、通情达理的女人。我知道,她不是贪财,她只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守护我们这个小家。
我们都没有错。
错的是命运,是现实。
“王兰,”我艰难地开口,“算我求你,就这一次,你听我的,行吗?”
“不行!”她斩钉截铁地拒绝,“陈明,没有商量的余地!要么,你要这个家,要我和儿子。要么,你就去当你的好外甥,去还你那不知道欠了什么的人情债!你自己选!”
她说完,就站起身回了房间,留下我一个人对着一桌子渐渐变凉的饭菜。
最后的通牒已经下达。
我知道,我即将要做出的决定,可能会让我失去我的家庭。
那几天,我彻夜难眠。我一遍遍地回想那个夏夜,回想那只在黑暗中握住我的手,回想那碗香甜的红烧肉,回想那个十岁男孩郑重的承诺。
我也一遍遍地回想和王兰从相识到相爱,从组建家庭到养育儿子的点点滴滴。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我心里一清二楚。
一边是刻骨铭心的恩情和承诺,一边是相濡以沫的亲情和责任。
我被撕扯着,痛不欲生。
最终,拆迁办约定的签字日期到了。那一天,将会是我做出最终抉择的审判日。
第6章 我签下了那份协议
签字那天,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拆迁办的临时办公室里,我们一家人悉数到场。大舅一家,我父母,小姨一家,还有我和王兰。大家分坐在长条会议桌的两侧,泾渭分明,谁也不看谁,空气压抑得像凝固了一样。
王兰坐在我身边,从出门开始就一言不发,脸色冷得像冰。她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向我传递着她的决心和最后的警告。
拆迁办的工作人员是个姓李的中年男人,他显然也看出了我们这家人之间的紧张气氛。他把一式三份的协议书和补偿方案摆在桌上,公式化地讲解了一遍,然后说:“方案大家之前都看过了,如果没问题的话,就在这里签字确认。补偿款会在三个工作日内,按照你们提供的账户,分别打过去。”
他指了指协议书上关于补偿款分配的空白栏:“这一栏,需要你们内部协商好,写清楚每家的份额和银行账号,我们照此执行。”
最关键的时刻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几张纸上。
“李主任,”大舅林建军清了清嗓子,声音沙哑地开口,“我们家的想法是,房子归我们,一百万现金,我们拿五十万,剩下的五十万,给我两个妹妹家,一家二十五万。”
“我不同意!”小姨陈秀芬立刻反驳,“大哥,你这算盘打得也太精了!房子现在市价至少值一百五十万,你拿了房子,还要拿一半的现金,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妈也跟着说:“对,我们不同意。必须三家平分,这是底线!”
“你们……”大舅气得脸都涨红了,刚要发作,大舅妈在底下拽了拽他的衣角。
大舅妈换上一副哭腔,对着工作人员诉苦:“李主任,你是不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啊。我们家就这么一个闺女,没成家,身体又不好。我们老两口都快七十了,以后走了,她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她一边说一边抹眼泪,把林芳的不幸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林芳坐在她身边,头埋得低低的,肩膀微微颤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看着她那个样子,心如刀割。
“行了,大嫂,你别在这儿演戏了。”小姨不耐烦地打断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今天咱们就在这儿把话说清楚,要么平分,要么就法庭上见!”
“你……”大舅气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眼看又要吵起来,李主任赶紧出来打圆场:“大家冷静,冷静!有话好好说,都是一家人,别伤了和气。”
可到了这个地步,和气早就伤得差不多了。
王兰一直冷眼旁观,这时,她突然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陈明,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想想儿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大舅的固执,大舅妈的眼泪,我妈和小姨的寸步不让,还有妻子眼中的决绝。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林芳身上。
她也正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我。那眼神,和四十年前在电影院散场时,那个不知所措的二十岁女孩的眼神,重叠在了一起。
她的眼神里没有贪婪,没有算计,只有无助、哀求和深深的疲惫。
那一瞬间,我脑海里所有关于利益的计算、关于家庭的权衡,全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个夏夜,那个十岁男孩最郑重的承诺。
“长大了,要对姐姐好。”
我欠她的,不是钱,是一份心安,是一份守护。如果今天我为了钱,为了我的小家,让她再次陷入那种孤立无援的境地,那我陈明,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了桌上的笔。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王兰的呼吸都停滞了。
我没有去看她,也没有去看任何人。我只是平静地对李主任说:“李主任,我们家的份额,我们不要了。”
“什么?”
整个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没理会他们的反应,拿起笔,在那份协议的补充说明栏里,一笔一划地写下:
“本人陈明,自愿放弃名下所占老宅产权对应的所有房屋及现金补偿,并将其全部无偿赠予林芳女士。”
写完,我签上自己的名字,按下了红色的手印。
整个过程,我的手异常地稳,心异常地平静。仿佛卸下了一个背负了四十多年的沉重包袱。
“陈明!你疯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我妈,她尖叫着扑过来,想抢我手里的笔。
小姨也目瞪口呆,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大舅和大舅妈则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而王兰,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睛一瞬间就红了,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彻骨的失望和悲哀。
“好,好,好……”她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都在发抖。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包,转身就走。
她的背影,决绝得像一把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里。
我签下了那份协议。
我知道,我守住了一个四十年前的承诺,但我也可能,就此失去了一个家。
第77章 沉默的回家路
办公室里的闹剧还在继续。
我妈哭喊着,说我被鬼迷了心窍。小姨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败家子。大舅林建军,这个固执了一辈子的男人,此刻也愣在原地,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大舅妈,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欣喜,也有不安。
而林芳,她从座位上“霍”地站了起来,脸色比纸还白。她冲到我面前,抓着我的胳膊,声音颤抖:“小明,你这是干什么?你快把这个划掉!我不要!我不能要!”
我看着她,轻轻地把她的手从我胳膊上拿开,平静地说:“姐,这是我欠你的。”
说完,我不再理会身后的喧嚣,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外面,天色更阴了,风刮得很大,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我看到王兰就站在不远处的马路边上,没有打车,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雕塑。
我走到她身边,喉咙发干,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没有看我,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川流不息的车辆。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沙哑而平静,不带一丝感情。
“走吧,回家。”
回家的路,是我骑着电瓶车。她坐在后面,没有像往常一样搂着我的腰,甚至连手都没有扶着我。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那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鸿沟。
一路无话。风从我们耳边呼啸而过,我却觉得周围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回到家,儿子小宇还没放学。
王兰走进家门,就像一个客人一样,审视着这个她操持了二十年的家。她摸了摸沙发,看了看墙上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
然后,她走进卧室,拿出了一只行李箱。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王兰,你……”
她没有理我,开始沉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几件常穿的衣服,她的化妆品,一本相册。她的动作不快,但每一下都很有条理,仿佛早就演练过无数遍。
我站在门口,手脚冰凉,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知所措。
“我们谈谈。”我终于鼓起勇气,沙哑地开口。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看着我。这是她从拆迁办出来后,第一次正眼看我。
“谈什么?”她问,语气平静得可怕,“陈明,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谈的?你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我的脸,打了我们这个家的脸。你为了你那个表姐,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要了。你做的选择,我成全你。”
“不是的,王兰,你听我解释……”我急切地想告诉她那个埋藏了四十年的秘密。
“我不想听。”她打断我,“陈明,我跟你过了二十年,我以为我很了解你。我以为你是个老实、本分、有责任心的男人。可我今天才发现,我错了。你不是老实,你是愚孝,不,你那甚至都算不上孝。我不知道林芳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能做出这么荒唐的事。”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钱,我可以不要。日子苦点,我们也能过。但我在乎的,是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家!在你心里,我和儿子,是不是比不上你那个所谓的承诺?”
“我……”我张口结舌,无法反驳。
因为在我签字的那一刻,我确实把那个承诺,放在了我的小家之上。
“你不用说了。”王兰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但她很快就用手背擦掉,脸上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离婚协议书,我会尽快找律师写好。房子,是婚前你父母买的,我不要。存款,我们一人一半。儿子归我,你每个月付抚养费。”
她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不给我留任何回旋的余地。
“王兰,别这样,我们……”
“陈明。”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从你签下那个字开始,我们之间,就完了。”
她说完,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拖着箱子,从我身边走过,没有一丝留恋。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墙上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里,王兰和儿子笑得那么灿烂。可那个家,在刚才那一刻,碎了。
我慢慢地滑坐在地上,无声地痛哭起来。
我守住了对一个人的承诺,却辜负了另外一个人的一生。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第8章 一碗红烧肉的真相
王兰带着儿子回了娘家。
我的人生,仿佛一下子被按下了暂停键。白天,我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去上班,面对同事们关切的询问,我只能强颜欢笑。晚上,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家,巨大的孤独和悔恨就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妈和小姨彻底跟我断了联系。我妈在电话里哭着说,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大舅一家倒是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是大舅妈打来的,电话里她一个劲儿地感谢我,说等拿到钱,买了房子,一定请我过去吃饭。林芳也打来过,电话那头,她一直在哭,反复说着“对不起”,说是我害了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们,只能默默地挂掉电话。
我开始反思,我真的做对了吗?为了一个少年时的承诺,毁掉了自己辛苦经营了二十年的家庭,让妻子和儿子离开我,让母亲和亲戚与我反目。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一个星期后的晚上,我正就着一瓶啤酒,吃着泡面,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幻觉,可门铃固执地响着。
我打开门,看到王兰站在门口。她看起来很憔悴,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很平静。
“我能进去吗?”她问。
我愣愣地点头,侧身让她进来。
她看到桌上的泡面和啤酒,眉头皱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她在沙发上坐下,把一个文件袋放在茶几上。
“这是离婚协议,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去办手续。”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没有去看那份协议,只是看着她,声音沙哑地问:“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答。然后,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陈明,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必须跟我说实话。你和你表姐林芳之间,到底有什么?是什么样的恩情,能让你连家都不要了?”
我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深吸一口气,从那个闷热的夏天开始说起。我说了那张来之不易的电影票,说了那瓶冰凉的橘子汽水,说了电影院黑暗里,那只温暖而柔软的手。
我说,在我那个被父母忽视的童年里,那是第一次,我感觉到自己被一个人如此郑重地珍视和保护。
然后,我又说了那碗国营饭店的红烧肉。我说,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最后,我说起了那个巷子口的承诺。
“她说,‘姐姐以后可能没什么人可以依靠了。你长大了,要对姐姐好,能做到吗?’”我模仿着当年的语气,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王兰,你知道吗?对于一个十岁的男孩来说,一个像仙女一样的姐姐,用那样脆弱的语气向你寻求一个承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觉得自己瞬间就长大了,成了一个男子汉。我觉得保护她,是我这辈子最重要、最神圣的使命。”
“这个承诺,我记了四十多年。它就像一棵树,在我心里长了四十多年。我看着她因为感情不顺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看着她因为身体不好而日渐憔悴,看着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了半辈子。我帮不了她太多,只能在她需要的时候,给她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
“这次拆迁,我知道,这是我唯一能真正为她做点什么的机会。如果我拿了那笔钱,看着她和大舅他们为了住的地方发愁,为了未来的生计犯难,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王兰,我不是不爱这个家,不是不爱你和儿子。可是……可是我不能背弃一个十岁男孩,用他全部的真诚许下的诺言。对不起……”
我说完了,屋子里一片寂静,只剩下我压抑的抽泣声。
王兰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等我说完,她久久没有说话。我不敢看她的表情,心里忐忑不安,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她的一声叹息。
她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我。
“擦擦吧。”她的声音,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多了一丝柔软。
我抬起头,看到她的眼眶也红了。
“你这个……傻子。”她看着我,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愣住了:“告诉你?”
“是啊。”她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不能理解你呢?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一个只认钱、不讲情分的女人吗?陈明,我们是夫妻啊。你的过去,你的心事,你都可以告诉我。如果你早点把这个故事告诉我,我们完全可以一起想办法。我们可以商量着,从我们应得的份额里,拿出一大部分来帮助你表姐,既尽了你的情义,也保全了我们自己的家。而不是让你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去毁了我们这个家!”
她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长久以来的迷雾。
是啊,我为什么从来没想过要告诉她?
我一直把那个承诺当成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我固执地认为,只有我独自去完成它,才算是真正的兑现。我忽略了,王兰是我的妻子,是与我共度一生的人。我没有给她信任,也没有给她机会来理解我、支持我。
我才是那个最自私、最愚蠢的人。
“对不起……王兰,我……我错了……”我再也控制不住,痛哭失声。
她走到我身边,坐下来,轻轻地抱住了我。就像四十年前,林芳在黑暗中握住我的手一样。
“好了,别哭了。”她拍着我的背,像在安慰一个孩子,“事情已经这样了,再后悔也没用。钱没了可以再赚,家不能散。”
她拿起茶几上的那份离婚协议书,当着我的面,把它撕成了两半。
“明天,我们去我妈那儿,把小宇接回来。”她说,“然后,你陪我,去一趟你大舅家。”
第二天,我和王兰一起去了大舅家。他们已经拿到了补偿款,正在忙着看房子。
看到我们一起来,他们都很惊讶。
王兰没有说任何责备的话,她只是平静地对大舅和大舅妈说:“爸,妈(婚后她一直跟着我这么叫),陈明做的决定,也是我的决定。我们是一家人,他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林芳姐不容易,这笔钱,该她拿着。以后,她就是我亲姐,我和陈明会一起照顾她。”
大舅和我那强势了一辈子的大舅妈,听完这番话,都沉默了,眼眶泛红。
林芳更是哭得说不出话来。
那天中午,王兰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其中,有一道菜,是红烧肉。
她把那碗烧得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红烧肉,端到我面前,给我夹了最大的一块。
“尝尝,”她笑着说,“看看有没有四十年前的好吃。”
我夹起那块肉,放进嘴里。熟悉的味道,在舌尖上化开。
我看着身边为我忙碌的妻子,看着对面终于露出笑容的亲人,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知道,四十年前的那场电影,已经落幕了。而我人生的下半场,才刚刚开始。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在黑暗中独自前行。因为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守护,不是一个人的负重前行,而是一家人的携手与共。
来源:敏锐爱吃的猪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