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直到四十年后,我打开那个生了锈的铁皮糖盒,才终于明白,1979年那个夏夜,李秀英塞进我裤兜里的,根本不是什么情书。
直到四十年后,我打开那个生了锈的铁皮糖盒,才终于明白,1979年那个夏夜,李秀英塞进我裤兜里的,根本不是什么情书。
那张薄薄的、几乎被我的汗手浸透的纸条,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我之后平淡却也安稳的大半辈子。我离开村子,进了城,从一个木匠学徒干到包工头,娶妻生子,鬓角染霜,成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的、被生活打磨得面目模糊的中年人。
我几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李秀英,包括我的妻子。她就像我心里的一颗陈年旧痣,不痛不痒,但一摸到,就会想起那个闷热的、混着泥土和青草味道的夜晚,以及那个足以改变我一生的秘密。
可笑的是,我用四十年,才真正读懂了那张纸条的全部含义。
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一下子飘回了那个属于《小花》和《追捕》的年代。
第1章 麦秆、汗味和电影
1979年的夏天,热得格外漫长。我们陈家沟的土地,被太阳晒得裂开一道道干渴的口子,傍晚时分,热气才肯不情不愿地从地里升腾起来,混着麦秆和牲口棚的味道,黏糊糊地糊在人身上。
对我们这些一天到晚在土里刨食的年轻人来说,最大的盼头,莫过于县电影队下乡来放露天电影。
那天傍晚,消息像长了腿的野兔,一下午就在村里窜遍了。晚饭时,我爹陈大柱一边呼噜呼噜地喝着棒子面粥,一边用筷子敲着碗沿,说:“建国,吃快点,去场院里占个好位置。”
我“嗯”了一声,心里却有点发虚。
我们家在村里不算差,我爹是生产队里数一数二的老把式,我跟着他学了一手好木工活,农闲时给十里八乡的人家打个家具,也能换点活钱。按理说,我这样的条件,在村里的小伙子堆里,也算拿得出手。可一想到要去场院,要去那个乌泱泱全是人的地方,我就有点犯怵。
我性子闷,嘴也笨,不像村里赵家那小子赵卫东,油嘴滑舌,见了谁都能聊上半天。尤其是在姑娘面前,我更是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张嘴就像被浆糊粘住了似的。
可电影的诱惑实在太大,据说今晚放的是日本片子《追捕》,里面有高仓健,还有真由美,听去过县城看过的人说,精彩得能把人魂儿都勾走。
我三两口扒拉完饭,扛着两条长凳,跟着我爹往村东头的打谷场走。
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打谷场上已经人声鼎沸。孩子们像一群刚出笼的麻雀,追着闹着,大人们三五成群地摇着蒲扇,说着东家长西家短。一块巨大的白布被高高地挂在两棵老槐树之间,那就是我们今晚的整个世界。
我爹找了个相熟的老伙计聊天去了,我把长凳在中间靠后的位置放好。这个位置,看电影最得劲,离得太近,脖子仰得酸,离得太远,又看不清人脸。这是我爹教我的经验。
我刚坐下没多久,就听见旁边一阵小小的骚动。
“秀英来了!”
“哎呀,今天穿的这件的确良衬衫真好看,跟画报上的人一样。”
我下意识地扭过头,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李秀英正跟着她娘王彩凤从人群里挤过来。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短袖衬衫,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辫梢用红头绳扎着,一走一晃的。昏黄的天光下,她的脸白净得像新磨的豆腐,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是我们陈家沟公认的“村花”,不光长得俊,还是村里唯一一个读完了高中的姑娘。村里的后生们,没一个不对她存着心思,我也不例外。只是我的心思,只敢藏在心里,连看她一眼都觉得是亵渎。
赵卫东早就眼尖地迎了上去,嬉皮笑脸地要把自己的凳子让给秀英坐。
“秀英,来,坐这儿,我这位置好!”
王彩凤一脸笑意地看着,显然对赵卫东的热情很受用。赵卫东的爹是村支书,这门亲事,她心里恐怕早就盘算过了。
可李秀英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不知道在找什么。
就在我以为她会坐到赵卫东旁边时,她却径直朝我这边走了过来。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汗,下意识地想把挨着过道的那条腿收回来,别绊着人家。
她在我旁边的空地上停下,轻轻说了一句:“建国哥,你旁边还有位置吗?”
声音不大,但清清脆脆的,像山泉水滴在石头上。
我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木讷地点了点头。
她对我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然后把她手里的小马扎放在了我长凳的旁边,紧挨着我坐了下来。她娘王彩凤的脸色顿时有点不好看,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发作,只能挨着女儿也坐下了。
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混着她身上特有的少女气息,若有若无地飘进了我的鼻子里。我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浑身僵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还没亮起来的幕布,感觉全场院的人都在看我。
赵卫东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我背上刮来刮去。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坐我旁边。我们两家虽然住得不远,我爹和她爹李大山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交情,但平时我们俩几乎不怎么说话。我见过她好几次,在地头,在村口,每次都是她先笑着跟我打招呼,“建国哥”,而我只是胡乱地点点头,嗯一声,然后落荒而逃。
她就像天上的云,而我,是地里的泥。云怎么会挨着泥呢?
电影开始了,放映机“咔哒咔哒”地响着,巨大的光柱穿过黑暗,投在白布上。杜丘和真由美的故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场院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电影里的对白和人们偶尔发出的惊叹声。
我的心却始终静不下来。
身边李秀英的存在感太强了。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有一次,她为了看清字幕,身子微微前倾,胳膊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胳膊。
那一下接触,轻得像羽毛拂过,却让我浑身像触了电一样,猛地一颤。
我偷偷用余光瞥了她一眼。
黑暗模糊了她的轮廓,只能看到她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她看得那么专注,好像整个人都进了电影里。
我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失落的是,她似乎对我这个“邻座”毫不在意;庆幸的是,幸好她没注意到我刚才的失态。
电影演到一半,情节正紧张,杜丘在东京街头亡命奔逃。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我感觉我的裤兜动了一下。
我的裤子是自己家做的粗布裤,裤兜很大很深,平时就放点零钱或者一把折叠小刀。
我以为是错觉,但那感觉很清晰。有什么东西,正从旁边悄悄地、试探性地伸进来。
我浑身的血“轰”的一下全涌上了头顶,整个人都定住了。
是李秀英的手。
我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到。那是一只柔软的、纤细的、带着一丝凉意的手。它在黑暗的掩护下,像一条灵活的小鱼,小心翼翼地、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滑进了我的裤兜。
我的大脑瞬间停止了思考,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我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感觉到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我不敢动,不敢呼吸,甚至不敢转头去看她。
她想干什么?
在那个男女之间说句话都会被传得满城风雨的年代,一个姑娘,把手伸进一个后生的裤兜里,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敢想。
她的手在我的兜里停留了几秒钟,好像在放什么东西。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抽了回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像一场梦。
如果不是裤兜里多出来一个硬硬的、有棱有角的小方块,我真的会以为是自己紧张过度产生的幻觉。
电影还在继续,真由美在马上对杜丘说:“我喜欢你。”
场院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暧昧的笑声和口哨声。
而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我的整个世界,都装在了我那个小小的、滚烫的裤兜里。
第2章 一张没有温度的纸条
电影什么时候结束的,我完全没有印象。
我只记得,散场的人潮像开了闸的洪水,推着我往前走。我爹在前面喊我,让我扛上凳子,我机械地应着,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李秀英和她娘王彩凤早就混在人群里走远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看我一眼,好像刚才那个惊天动地的举动,根本没有发生过。
这让我更加惶惑不安。
回到家,我爹还在兴奋地跟我讨论电影里的情节:“你说那杜丘,咋就能从警察手里跑掉呢?”
我心不在焉地“嗯啊”应付着,把凳子放好,就一头扎进了自己那间小屋。
我把门闩插上,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的心跳得还是那么快,好像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屋里没有灯,只有月光从窗户纸的破洞里透进来,洒下几缕清辉。
我颤抖着手,伸进了那个让我坐立不安了一晚上的裤兜。
指尖触到的,是一个被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块。很硬,比普通的信纸要厚。我把它掏出来,借着微弱的月光,摊在手心。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会是什么?一封信?向我表达……表达好感?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我立刻掐灭了。不可能。李秀英是谁?她是全村小伙子心里的那轮月亮,又明亮又遥远。她怎么会看上我这个锯木头刨花、满身汗臭的木匠?
更何况,她娘王彩凤那双眼睛,跟探照灯似的,恨不得把女儿嫁到县长家里去。赵卫东那样的,她都还在掂量,怎么可能轮得到我陈建国?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纸条展开。
月光下,纸条上没有我想象中的娟秀字迹,更没有什么“你好”、“我喜欢你”之类的字眼。
上面只有两行字,是用那种蓝色的复写纸写的,字迹很潦草,甚至有些歪歪扭扭,像是在极度匆忙和紧张的状态下写成的。
“后天,夜里十二点,县城火车站。”
“带上你的木工家伙。”
就这么两行字,没头没尾,像两句谜语。
我愣住了,反复把这张纸条看了好几遍,甚至翻过来看了看背面,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这不是情书。
我的心,瞬间从云端跌回了谷底,甚至比谷底还深,带着一丝冰凉的寒意。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后天,半夜三更,去县城火车站?还要我带上吃饭的家伙?
我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是恶作剧吗?不像。李秀英不是那种人。那是……一个暗号?可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任何需要用暗号来沟通的交情。
难道是她家里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比如打个柜子,修个门窗?可这种事,何必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半夜三更跑到几十里外的县城火车站去?直接让她爹李大山来找我爹说一声不就行了?
我越想越觉得这事儿透着一股邪乎劲儿。
那个年代,半夜出门,尤其是去县城那么远的地方,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一个年轻后生,一个大姑娘,三更半夜在火车站碰头……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李秀英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我把纸条重新折好,塞回兜里,心里像揣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彻夜未眠。脑子里一会儿是李秀英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会儿是纸条上那两行冰冷的蓝字。它们在我脑海里交替出现,搅得我心神不宁。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一整天都魂不守舍。
在院子里刨木头的时候,好几次都差点刨到手。我爹看出了我的不对劲,骂了我一顿:“你小子昨晚做贼去了?丢了魂儿似的!”
我不敢吱声,只能埋头干活。
我一整天都在找机会,想找李秀英问个明白。可一整天,我都只远远地看见她一次。她正在自家院门口的水井边洗衣服,她娘王彩凤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一边纳鞋底,一边跟她说着什么。
我根本没有靠近的机会。
而且,我注意到,李秀英今天似乎格外沉默,一直低着头,不像平时那样爱说爱笑。她娘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训她。
远远地,我好像听到几个词飘了过来,“赵家”、“县城”、“工作”……
我的心猛地一沉。
村里的风言风语,我也听到了一些。说是赵卫东的爹,也就是村支书,托了县里的关系,想把李秀英安排到县城的供销社当售货员。条件是,她得跟赵卫东订亲。
对于我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孩子来说,能进城吃上商品粮,那简直是鲤鱼跳龙门。王彩凤做梦都想女儿有这个造化。
可李秀英呢?她愿意吗?
我忽然有点明白了。她为什么会跟她娘吵架,为什么会显得那么不开心。
再联想到那张纸条……一个大胆的、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念头,在我心里慢慢浮现。
她……该不会是想……跑吧?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出来了。
在1979年,一个姑娘家,没有介绍信,没有家人的同意,私自跑到外地去,这叫“盲流”。是要被抓起来遣送回原籍的,是天大的丑事,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她为什么要叫上我?还要我带上木工工具?
难道……她想让我跟她一起跑?
这个想法实在太过疯狂,我不敢再往下想。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漩涡的中心,就是那个叫李秀英的姑娘。去,还是不去?帮,还是不帮?
我一整天都在这种天人交战的煎熬中度过。
傍晚,收工回家的时候,我路过村口的池塘。赵卫东正和几个小年轻蹲在池塘边抽烟,看到我,他“呸”地吐了一口唾沫,阴阳怪气地说道:“哟,这不是建国嘛。昨晚看电影,滋味不错吧?跟咱们村花坐一块儿,是不是骨头都轻了三两啊?”
旁边的人一阵哄笑。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都陷进了肉里。但我知道,我不能动手。在村里,跟村支书的儿子打架,吃亏的只能是我。
我没理他,低着头,快步从他身边走过。
身后,赵卫东的声音更加刺耳:“装什么孙子!告诉你陈建国,李秀英是我的,你少在那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有回头。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破旧的木箱子。箱子里,放着我这些年攒下的全部家当——三十六块五毛钱。
我看着那堆被我捏得皱巴巴的毛票,又看了看桌上那张神秘的纸条。
去,可能会毁了我自己,也可能会毁了她。
不去,她一个人,一个姑娘家,能跑到哪里去?万一路上遇到坏人怎么办?而且,如果她真的被逼着嫁给赵卫东,她这一辈子,可能就真的完了。
我脑子里,又浮现出她坐在我身边时,那双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眼睛。那样的眼睛里,不应该只有陈家沟这片贫瘠的土地。
我做出了一个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决定。
第3章 月台上的托付
第二天,我跟爹娘谎称,邻村的张大伯家要赶着打一套嫁妆,活儿急,我得去住上两天。
我爹听了很高兴,觉得我懂事能干了,还特意嘱咐我:“好好干,别丢了咱老陈家的手艺。”我娘则给我烙了几个玉米饼子,让我带着路上吃。
看着他们俩,我心里一阵阵地发酸,充满了愧疚。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是他们全部的指望。可我,现在却要去干一件可能会让他们在村里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的事。
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背上我那个装着斧子、锯子、刨子的工具包,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家。
夜里十一点多,我才摸黑赶到县城火车站。
七十年代末的县城火车站,小得可怜,只有一个候车室和两条孤零零的站台。昏黄的灯光下,几只飞蛾徒劳地撞着灯泡。整个车站冷冷清清,除了几个打瞌睡的铁路工人,几乎看不到什么旅客。
我找了个阴暗的角落,把工具包放在脚下,心里七上八下,像十五个吊桶打水。
她会来吗?她真的敢来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午夜的钟声敲响时,我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我想,她也许是后悔了,也许是被她娘看住了,出不来。
这样也好,我对自己说。这样,至少是安全的。
我站起身,准备往回走。就算走一夜,天亮前也能赶回邻村,我的谎言就不会被戳穿。
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车站外面的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是李秀英。
她没有穿那件好看的的确良衬衫,而是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旧衣服,头发也有些散乱。她背着一个用花布缝成的包裹,脸上满是惊惶和不安。
看到我,她那双一直四处张望的眼睛里,瞬间亮起了一道光。
“建国哥!”她跑到我面前,气喘吁吁,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你真的来了。”
我点点头,喉咙发干,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看到她额头上有块擦伤,渗着血丝,急忙问:“你这是怎么了?你家里人……”
“别问了。”她打断我,眼圈红红的,“我娘把我锁在屋里,我是从窗户跳出来的。”
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从她家二楼的窗户跳下来,亏她想得出来。
“我们快走,去买票。”她拉着我的胳膊,就要往售票口跑。
“去哪儿?”我终于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广州。”她吐出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我有个远房姨妈在那边。我给她写过信,她说那边工厂多,肯干活就能找到工作。”
广州。那是一个遥远得像在天边的地方。我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
“你……你让我带工具来,是想让我也……”我艰难地开口。
李秀英看着我,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坚定。
“建国哥,我知道你手艺好,是咱们十里八乡最好的木匠。到了广州,你肯定能找到活干,我们……我们可以互相有个照应。”她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所有钱,还有我娘给我的嫁妆钱,我都拿出来了。一共八十二块。我们俩的路费肯定够了。”
我捏着那个沉甸甸的手帕包,感觉比我的整个工具包还要重。
原来,她不是要我送她,也不是要我帮她干点什么。她是要我,跟她一起走。
以一种“私奔”的姿态。
我看着她被划破的手,看着她充满希冀和恳求的眼神,我忽然明白了。她不是在邀请我谈情说爱,她是在邀请我,跟她一起去闯出一条活路。
在她的世界里,我陈建国,不是一个配不上她的穷木匠,而是一个有手艺、可以依靠的伙伴。
这是一种比任何情话都更让我震撼的信任。
可我……能走吗?
我走了,我爹娘怎么办?他们就我这一个儿子。我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他们会被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会被赵支书一家挤兑死。他们这辈子,都得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我的脑子里,一边是李秀英决绝而期盼的脸,一边是我爹娘苍老而淳朴的脸。两边都在拉扯着我,要把我撕成两半。
“呜——”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由远及近。一束雪亮的光,刺破了深夜的黑暗。
“车来了!是去南方的车!”李秀英激动地喊道,拉着我就要往站台跑。
我的脚却像生了根一样,钉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动。
“建国哥?你怎么了?快走啊!”她回头,焦急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话来。
“秀英……我……我不能走。”
她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眼睛里的光,也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为什么?”她的声音在发抖。
“我爹娘……”我只说了三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们都沉默了。
我们都明白,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在那个年代,这三个字,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火车巨大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带着一股强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站台上的灯光,把我们俩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李秀英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眼神里有失望,有难过,但奇怪的是,没有怨恨。
她忽然松开了我的手,然后做了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举动。
她把我手里的那个手帕包,又重新推回了我的怀里。
“建国哥,你不能走,我能理解。”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但是,这钱你得拿着。”
我愣住了:“这怎么行!这是你的钱!”
“你听我说完。”她飞快地说道,语速快得像在交代后事,“我走了之后,赵家和我娘,肯定会去找你家的麻烦。他们会说你拐跑了我。你家里肯定会赔钱,会被他们欺负。这些钱,你拿着,就当是我……就当是我赔给你家的。你拿着它,去应付他们。”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在这个时候,想的不是自己的安危,不是责怪我的退缩,而是我走了之后,我的家人会遇到的麻烦。
“还有,”她从我的工具包里,拿出我所有的积蓄——那个装着三十六块五毛钱的布袋,塞进了她自己的包裹里,“你的钱,我先借走了。等我到了广州,安顿下来,我一定会写信回来,把钱还给你。”
她这是在用这种方式,让我安心收下她的钱。
火车已经缓缓地停在了站台边,车门打开,发出“嘶”的一声。
“秀秀英……”我哽咽着,一个字都说不完整。
“建国哥,你是个好人。”她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也是个好木匠。别耽误了你的手艺。”
说完,她转身,背着那个小小的花布包裹,毅然决然地跳上了火车。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还带着她体温的手帕包,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车厢的连接处。
火车再次鸣笛,缓缓开动。
我忽然醒过神来,冲着火车大喊:“到了广州要写信回来!一定要写信回来啊!”
我的声音,很快就被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淹没了。
火车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红点,消失在无边的黑夜里。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站台,夜风吹过,凉得刺骨。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钱,又看了看自己脚边那个沉重的工具包。
我忽然觉得,那一刻,我跟李秀英,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选择了远方和未知。
而我,选择了承担和守护。
只是我不知道,这个选择,需要我用多大的代价去偿还。
第4章 满村风雨
我回到陈家沟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鸡鸣。我没敢直接回家,而是先绕到了邻村的张大伯家,跟他串好了口供,就说我在他家干了两天活。张大伯是我爹的老交情,为人忠厚,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我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是拍着胸脯答应了。
做完这一切,我才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了家。
我爹娘见我回来,并没有起疑,只是我娘念叨着:“怎么这么快就干完了?看你累的,脸都白了。”
我含糊地应付过去,心里却像是压着一块巨石。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果然,宁静只持续了半天。
中午刚过,李秀英家就炸了锅。她娘王彩凤那穿透力极强的哭嚎声,响彻了半个村子:“我的闺女啊!我的秀英啊!你跑到哪儿去了啊!哪个天杀的把你给拐跑了啊!”
很快,消息就传遍了全村:李秀秀英不见了!
村里人瞬间沸腾了,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是被人贩子拐走了;有的说,是跟城里哪个有钱人跑了;还有的,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村里几个平日里游手好闲的二流子。
我躲在家里,听着外面的喧嚣,心跳得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下午,村支书赵大海,也就是赵卫东的爹,带着一脸怒气的王彩凤和李大山,直接冲进了我们家院子。赵卫东跟在后面,眼睛红红的,看我的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
“陈大柱!把你家建国叫出来!”赵大海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喊,官威十足。
我爹正蹲在院里编筐,被这阵仗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赵支书,这是咋了?”
“咋了?”王彩凤往前一冲,指着我爹的鼻子就开骂,“你家养的好儿子!他把我闺女给拐跑了!你们得把我的闺女还给我!”
我爹当时就懵了,脸涨得通红:“亲家母,你……你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我们家建国,他……他怎么会……”
“怎么不会?”赵卫东跳了出来,指着躲在屋门口的我,“就是他!前天晚上看电影,他就挨着秀英坐!全村人都看见了!肯定是他花言巧语骗了秀英!”
我爹的目光转向我,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我从屋里走出来,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能说。我答应过秀英,要保护她。我不能说她是自己跑的,更不能说她去了广州。我一旦说了,她就会被抓回来,她这辈子就真的毁了。
我的沉默,在他们看来,就是默认。
“你看看!你看看!”王彩凤一拍大腿,坐在地上就开始撒泼打滚,“没话说了吧!就是你这个小!你把我闺女还给我!不然我今天就死在你家门口!”
我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建国……你……你到底干了什么混账事!”
“陈建国,我问你,李秀英到底去哪儿了?”赵大海沉着脸,官腔十足地审问我。
我攥紧了拳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不知道。”
“不知道?”赵卫东冲上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你再说一遍!你信不信我打死你!”
“住手!”我爹怒吼一声,一把推开赵卫东,把我护在身后。他虽然气我,但在外人面前,他还是我爹。
“赵支书,”我爹喘着粗气,对赵大海说,“事情还没搞清楚,你们不能随便打人。我相信我们家建国不是那样的人,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误会?”王彩凤从地上一跃而起,像只斗鸡,“全村人都看见他俩眉来眼去的!能有什么误会?陈大柱,我告诉你,今天你们家要是不给我一个说法,这事儿没完!”
场面乱成一锅粥。
最后,还是赵大海发了话。他清了清嗓子,做出一个“公正”的判决。
“这样吧,陈大柱。现在秀英下落不明,建国嫌疑最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是,你们家必须承担责任。”
“我们家……承担什么责任?”我爹的声音都在抖。
“秀英是我们赵家已经看上的人,本来过几天就要去县里安排工作,亲事也要定下来了。现在人没了,我们赵家的脸往哪儿搁?供销社的工作也泡汤了!”赵大海说得义正言辞,“你们家,必须赔偿我们两家的损失!”
我爹的脸瞬间白了。
“赔……赔多少?”
赵大海伸出两根手指头:“二百块钱。一百块,赔给我们赵家丢的面子。另外一百块,给秀英她娘,算是找人的费用和精神损失费。”
二百块!
在那个年代,一个壮劳力干一整年,也就能挣个百十来块钱。二百块,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简直就是一笔天文数字,是要把我们家底都掏空,还要背上一屁股债的巨款。
“这……这太多了……”我爹哀求道。
“多?”王彩凤尖叫起来,“我一个水灵灵的闺女都没了,二百块钱算多?要我说,就该让他去坐牢!”
我看着我爹瞬间苍老下去的脸,看着他弯下去的脊梁,我的心像被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
是我,是我连累了他们。
“钱,我们赔。”
我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很坚定。
所有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爹更是震惊地看着我:“建国,你胡说什么!我们家哪有那么多钱!”
我没有看我爹,而是直视着赵大海和王彩凤,一字一句地说道:“钱,我们家赔。但是,你们不能再来找我家的麻烦。而且,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准再提。”
赵大海和王彩凤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贪婪和得意。他们本来就是想借机讹钱,没想到我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好!一言为定!”赵大海立刻拍板,“三天之内,钱要送到我们家。”
说完,他们一群人,像得胜的将军一样,扬长而去。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我爹,还有我娘无助的哭声。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我的脸上。
我爹的手,抖得厉害。这是他第一次打我。
“你这个逆子!”他指着我,气得嘴唇发紫,“你告诉我,你到底把秀英弄到哪里去了?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我们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我跪在了我爹娘面前。
“爹,娘,我对不起你们。”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钱的事,你们别管,我想办法。”
那天晚上,我把我从火车站带回来的那个手帕包,交给了我爹。
我骗他说,这是我这几年给别人打家具,人家偷偷塞给我的工钱,我一直攒着没敢告诉他们。
我爹看着那沓崭新的、甚至还带着油墨香的“大团结”,愣了很久很久。他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把钱收了起来,第二天,就送到了赵大海家。
从那天起,我在陈家沟,就成了一个人人唾弃的罪人。
一个拐跑了村花,让自家倾家荡产的败家子。
第55章 一只不会飞的木鸟
赔了钱,事情表面上是平息了。赵家和李家不再上门吵闹,但无形的惩罚,才刚刚开始。
我在村里,彻底成了过街老鼠。
以前见了面还会笑着打招呼的叔伯婶子,现在看到我,都像躲瘟神一样,远远地就绕开走。孩子们在我背后,一边扔石子,一边唱着他们自己编的顺口溜:“陈建国,大坏蛋,拐走媳妇不要脸!”
我爹在生产队里,也抬不起头来。以前他是队里的技术骨干,人人敬重,现在开会,他只能缩在最角落的位置,一言不发。队里最脏最累的活儿,队长都派给他,他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我娘更是整天以泪洗面,门都不敢出。
我们家,就像是被整个村子孤立起来的一座孤岛。
最让我难受的,是我爹对我的态度。他不再打我,也不骂我,但他再也没有给过我一个好脸色。我们俩在同一个屋檐下,一天说不上一句话。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失望和冷漠,好像我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让他蒙羞的陌生人。
我知道,我伤他太深了。
我把所有的痛苦和委屈,都发泄在了木头上。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干活。斧子、刨子、凿子,成了我唯一的朋友。木屑纷飞,汗流浃背,只有在极度的疲惫中,我才能暂时忘记那些压得我喘不过气的指责和白眼。
那段时间,我的手艺突飞猛进。我打出来的家具,线条越来越流畅,卯榫结构也越来越精巧。可这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快乐。
我常常在深夜里,拿出那张被我藏在枕头底下的纸条。那两行蓝色的字,在黑暗中,仿佛有种魔力,能把我带回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秀英,你到广州了吗?你找到工作了吗?你过得好不好?
我没有收到她的任何消息。
时间一长,我甚至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时常会冒出来,噬咬着我的心。
我只能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秋天的时候,我爹病倒了。常年的劳累,加上这段时间的心力交瘁,让他一下子垮了。躺在炕上,咳个不停。请了赤脚医生来看,说是肺上落了毛病,得好好养着,不能再干重活了。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
看着我爹蜡黄的脸,和我娘通红的眼睛,我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也崩溃了。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个家,需要我撑起来。这个村子,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我做出了离开的决定。
不是像秀英那样,在深夜里逃离。而是堂堂正正地走。
我去找了村支书赵大海。
我跪在他面前,求他给我开一张外出务工的介绍信。
赵大海坐在他的太师椅上,端着个茶缸,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冷地说:“你想出去?去哪儿?是不是想去找李秀英?”
“不是。”我摇摇头,“我爹病了,家里需要钱。我听说县里的建筑队在招人,我想去试试。我手艺好,肯定能挣到钱。”
赵大海冷笑一声:“你手艺好?再好有什么用?人品不行,走到哪儿都一样。”
他把我的尊严,踩在脚底下,狠狠地碾压。
但我没有起来。我跪在冰冷的地上,一遍一遍地求他。为了我爹的医药费,为了这个家,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最后,他大概是觉得折磨够我了,才慢悠悠地开了口:“介绍信,可以给你开。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出去之后,每个月,必须寄二十块钱回来。十块给我,十块给李家。算是你对我们的补偿。直到……直到李秀英回来为止。”
他的无耻,超出了我的想象。
他这是要一辈子都吸我的血。
我的拳头,在身侧握得咯咯作响。但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拿着那张来之不易的介绍信,我感觉它有千斤重。
离开家的那天,是个阴天。我娘给我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两件换洗的衣服和几个干硬的窝头。她一边收拾,一边掉眼泪。
我爹躺在炕上,始终背对着我,没有说一句话。
我走到炕边,跪下来,对着他的后背,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爹,娘,我走了。你们保重身体。”
走到院门口,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我看见,我爹的肩膀,在微微地耸动。
我背着我的工具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陈家沟。
我没有去县城,而是直接去了省城。我觉得,离得越远越好。
在省城,我真的凭着我那手木工活,在一家建筑队里找到了工作。工地的活儿又苦又累,住的是大通铺,吃的是白水煮菜。但我一点都不觉得苦。
每个月发工资的那天,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我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剩下的钱,分成三份。一份寄回家里给我爹娘,另外两份,准时寄到赵大海的账上。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
我很少想起李秀英了。不是忘了,是不敢想。她的名字,连同那个夜晚,被我一起打包,锁进了心里最深的角落。
只是有一次,工休的时候,我用一块废弃的木料,随手雕了一只小鸟。雕得很精致,连羽毛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一个工友看到了,笑着问我:“建国,你雕这个干啥?又不能飞。”
我愣了一下,看着手里的木鸟。
是啊,它不会飞。就像当年的我,被家庭、被责任,牢牢地钉在了原地,飞不起来。
而秀英,她才是那只真正飞走了的鸟。
我不知道她飞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飞得高不高。我只希望,她能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不要再回头。
第6章 生了锈的糖果盒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
世界变了模样,陈家沟也变了模样。泥巴路变成了水泥路,土坯房变成了二层小楼。村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剩下的,也都是些老人了。
我也老了。
我后来在城里结了婚,妻子是个普通的纺织厂女工,叫张兰,性子温和,对我很好。我们有了一个儿子,叫陈浩。我靠着我的手艺,从一个建筑工人,慢慢做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工头,买了房,买了车,日子过得不好不坏。
我爹娘,在我结婚后没几年,就相继过世了。临终前,我爹拉着我的手,说了他这辈子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建国,爹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就这么一句话,让我瞬间泪流满面。我知道,他原谅我了。
至于赵大海和李家,我每个月二十块钱的“补偿款”,一直寄了十年。直到八十年代末,村里搞土地承包,家家户户都富裕了起来,赵大海才托人带话给我,说钱不用再寄了。
李秀英,始终没有回来过。也没有任何消息。她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时代的洪流,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李大山夫妇后来搬去县城跟儿子住了,王彩凤得了老年痴呆,据说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了,嘴里却还时常念叨着“秀英”这个名字。
而赵卫东,他后来娶了邻村的一个姑娘,靠着他爹的关系,在镇上当了个小干部。我回村给我爹娘上坟的时候,远远见过他几次。他变得又胖又秃,挺着个啤酒肚,再也没有了当年那股嚣张气焰。我们俩,就像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谁也没有跟谁打招呼。
那个关于我和李秀英的“丑闻”,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人们渐渐淡忘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永远地埋在我心里,直到我化成灰的那一天。
直到上个星期,我儿子陈浩帮我收拾老房子里的旧物。
那是我当年在城里买的第一套房子,后来我们搬家,就一直空着,堆满了杂物。
“爸,这个铁盒子还要吗?都生锈了,扔了吧?”陈浩从一个旧柜子顶上,拿下来一个方形的铁皮糖果盒。
那是很多年前很常见的那种牡丹图案的糖果盒,现在已经锈迹斑斑。
我看到那个盒子,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别扔!”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我从儿子手里接过盒子,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盒盖锈得很死,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打开。
一股陈旧的、混着铁锈和纸张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盒子里,没有糖。
只有一张被岁月染黄了的纸条,和一只小小的、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木鸟。
陈浩好奇地探过头来:“爸,这是什么啊?”
我没有回答他。我颤抖着手,拿起了那张纸条。正是四十年前,李秀英塞进我裤兜里的那一张。
“后天,夜里十二点,县城火车站。”
“带上你的木工家伙。”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我读懂了这张纸条。我以为,这是她对我的一次邀请,一次带着考验和信任的邀请,邀请我跟她一起逃离。
可当我今天,以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的身份,再来看这张纸条时,我忽然发现了什么。
我把纸条翻了过来。
在背面,在当年我以为空无一物的地方,借着窗外明亮的阳光,我看到了一行几乎已经淡得快要消失的字迹。
那是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得像蚂蚁一样的字。如果不是今天阳光正好,如果不是我看得足够仔细,我根本不可能发现它。
那行字是:
“建国哥,若你不愿,烧掉此条,忘了我。”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涌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给了我选择。
她不是非要拉着我一起走。她早就想到了我可能会有的顾虑,想到了我爹娘,想到了我的难处。所以,她才把这句话写在了背面。
她是在告诉我:如果你不愿意,那也没关系,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只要烧掉这张纸条,忘了我,继续过你安稳的日子就好。你不需要有任何负担,也不需要有任何愧疚。
她甚至没有给我当面拒绝她的机会,就是怕我尴尬,怕我难堪。
她把所有的体面,都留给了我。把所有的风险和不确定,都留给了她自己。
而我呢?我这个傻瓜,这个懦夫!
我当年只看到了正面的决绝,却没有看到背面的温柔。我以为自己做出了伟大的牺牲,背负了所有的骂名。可我从来不知道,她早就为我铺好了退路。
她塞进我兜里的,哪里是什么出逃的计划书?
这分明是一封饱含着理解、尊重和一个少女所能付出的全部善良的……遗书。
是她与过去告别的遗书。
“爸,您怎么哭了?”儿子的声音,把我从汹涌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把纸条和木鸟重新放回盒子里,盖好。
“没什么,想起一个老朋友了。”
我抱着那个生了锈的铁皮盒子,像是抱着一件稀世珍宝。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
1979年的那个夏天,李秀英给我的,不是一个难题,也不是一次考验。
她给我的,是她所能给出的、最珍贵的东西——一个选择的权利,和一份无言的成全。
而我,也用我的一生,守护住了她的这个选择。
我们都没有错。
只是那个年代,太苦了。我们这些普通人,光是活着,就得拼尽全力。
我抬头,看向窗外。阳光正好,城市里车水马龙。我的孙子,正在楼下的小区花园里,和他的小伙伴们一起,放肆地笑着,跑着。
真好。
我把那个铁皮盒子,放在了我书房最显眼的书架上。
我不会再把它藏起来了。它不是一个需要隐藏的秘密,而是一枚见证了我们那一代人青春、梦想和无奈选择的、独一无二的勋章。
来源:上进漂流瓶一点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