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雄屏、郑大圣:经济萧条中的男女相亲闹剧,“中国最伟大演员”是这样演的

快播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9-24 16:55 3

摘要:一个失去生活来源的带娃寡妇,把自己包装成继承巨额财产的海归白富美公开征婚,希望用虚假的条件嫁给“门当户对”的男人换取长期饭票,没想到千挑万选召来的“英俊霸道总裁”却是一个被精心包装企图通过婚姻帮人化债的一文不名理发师……这样一个今天看来仍然足够吸引眼球的故事来

编者按:一个失去生活来源的带娃寡妇,把自己包装成继承巨额财产的海归白富美公开征婚,希望用虚假的条件嫁给“门当户对”的男人换取长期饭票,没想到千挑万选召来的“英俊霸道总裁”却是一个被精心包装企图通过婚姻帮人化债的一文不名理发师……这样一个今天看来仍然足够吸引眼球的故事来自于近80年前的上海,是1947年由文华影片公司出品的爱情喜剧片《假凤虚凰》的剧情。

这部剧情趣味横生、结局圆满美好的喜剧电影曾经在上海电影市场创造了现象级票房,但在电影史上一度被批判和忽视,目前我们能看到的仅仅是缺失了部分情节的“残本”。9月14日 - 9月19日在嘉兴举办的吴天明青年影展上,这部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都极高的电影再次走进电影院,在大银幕上与观众见面。

“首作”是本届吴天明青年影展的核心主题,多部享誉世界的电影大师的首部作品和众多优秀青年导演的首作在影展上放映。《假凤虚凰》便是其中一部非常特别的“大师首作”——是导演黄佐临、编剧桑弧、演员石挥三位戏剧电影史上的大师共同的电影首作,也是“苦干剧团”核心成员从话剧舞台转向电影事业的重要转型之作。

在映后交流环节,本届吴天明青年影展荣誉主席、被誉为“华语新电影教母”的金马奖前任主席、著名电影人焦雄屏和著名导演、《假凤虚凰》导演黄佐临先生的外孙郑大圣与观众进行了映后交流。在这场信息量很大的对谈中,他们聊到了被胡金铨导演誉为“中国当代电影史上最伟大的演员”石挥的精湛演技、黄佐临等戏剧先驱的实践历程,上海早期电影是如何受到同时期好莱坞影响,成功将西方的电影类型片本土化,以及如何深刻影响了之后的香港电影文化和当代电影的传承。

焦雄屏:大家好,我是焦雄屏,这位是郑大圣导演。

郑大圣:晚上好。

焦雄屏:大家知道这部电影的导演黄佐临先生是郑大圣导演的外公。我很高兴今天有这么多人来看《假凤虚凰》,40年来这部电影我不知道看了多少次,我们今天能看到的这部电影是一个残本,有好多重要的情节都遗失了,每次到关键点的时候就特别遗憾。比如剧情里男女主吃牛排吃了16万,男主身上只有10万,最后是怎么脱困境的?女主是怎么发现男主是个理发师的?这些部分都特别遗憾,只能靠自己发挥想象力了。

当年我跟胡金铨导演讨论,我们都认为石挥,也就是这部电影里的“三号”理发师,是中国当代电影史上最伟大的演员。除了这部《假凤虚凰》里的理发师,还有《哀乐中年》里的中年校长,《太太万岁》里的老丈人,《夜店》里少了一只眼睛的闻太师等等,还有他自己导演的惊为天人的《我这一辈子》。

石挥在《太太万岁》(左上)《我这一辈子》(右上)《哀乐中年》(左下)《假凤虚凰》(右下)中的造型

《假凤虚凰》是石挥主演的第一部电影,胡金铨导演老是跟我讲,只要石挥一出来,一定会有很多非常准确又有趣的小细节,我们能看到他努力地捕捉理发匠的说话方式,还加入了特别多的细节和动作,比如顺手把香烟夹在耳朵上,顺手从兜里拿出一把梳子给洋娃娃梳头,拿到餐巾顺手给别人当作理发的围兜系上……这些都不可能由编剧事无巨细地写在剧本里,靠的是演员对于生活的观察和对于人物细致的理解。

《假凤虚凰》中石挥扮演的理发师

这部电影的导演黄佐临是第一个把布莱希特的戏剧理论带到中国的电影人,他在1925年和1934年两次留学,不仅把当时西方最先进的戏剧、电影理论带回国内,还带着强烈的使命感在戏剧领域大量地、深入地耕耘。除了著书立说、在各大高等学校和四川、南京、上海等地的戏剧专科学校教书育人,更重要的是他的苦干剧团培养了一大批骨干成员,他们后来都成为了中国电影界的中坚力量。

黄佐临导演从理论到教学,最后投身实践。20世纪50年代,抗日战争结束后电影重新开始繁荣,上海诞生了文华电影公司,出品了非常多今天公认的经典电影,像这次吴天明青年影展放映的《哀乐中年》《太太万岁》,我们刚才看到的《假凤虚凰》,此外还有《夜店》《表》,都是黄佐临进入电影导演时期的不朽名作。

黄佐临资料图

郑大圣:这部电影可以说是来自剧场的艺术家的集体“首作”,《假凤虚凰》也是编剧桑弧先生创作的第一个电影剧本,从剧场到摄影棚,我们能在电影里看到很多剧场的痕迹。比如剧中石挥和叶明戴着高礼帽进来,拿着白手套一模一样的动作,甩一下又丢回礼帽里,这样的表演就非常地舞台化。结尾的时候四位主要演员隔着理发店的玻璃一齐看向镜头外,向电影观众挥手再见,完全就是剧场的谢幕。正好理发店的那个帘子也像极了剧场的幕布。

《假凤虚凰》的最后一幕,女主和她的闺蜜来到了男主工作的理发店,成为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随着这个团队在电影界的不断探索,舞台化的成分也渐渐淡了下去,电影的元素就越来越浓了。到了拍摄电影《表》的时候,就不再只是两面墙或者三面墙的室内布景,而是直接隐藏摄像机上街头拍摄了。

焦雄屏:我有幸曾经在上世纪80年代访问过黄佐临导演,我也访问过这部片子的女主演李丽华,这些都是我个人非常珍贵的回忆。大圣导演,您作为黄佐临先生的外孙,能否从您和黄导相处的过程中和我们分享一些黄导本人以及和这部电影有关的故事?

郑大圣:我第一次看到这部片子的时候也是在1981年左右,那时我的外公外婆已经得到平反,上海文联办了一场内部放映会,放映《假凤虚凰》还有《夜店》《腐蚀》这些电影的录影带,这些电影片头字幕里的老一辈电影人也都来看。当时我很震惊,身边这些公公婆婆和电影里的人似乎都很难对上,丝毫没有任何明星和大艺术家的样子。

我的外祖父黄佐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无论是对我还是对我母亲这辈人,涉及电影工作的事几乎从来不提,他和夫人丹尼虽然都是中国戏剧和电影史上的重要人物,但对我们来说就是普通的外公外婆。所以第一次看电影《腐蚀》发现女主角就是我的外婆的时候,我非常震惊。

不过我曾经有一个机会,在我高中的时候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每个礼拜的周末帮我的外祖父收拾他的书房——因为那时候他在动荡年月被收走的书渐次还回来了——他曾经有上万本的藏书和九十多本笔记,还回来的大概不到2000本。他年轻时候的这些藏书大部分是戏剧理论、各种剧本、电影理论、电影史,还有关于摄影、打光、化妆等技术类的,还有相当一部分是英国文学方面的书,几乎都是英文的。

通过这段经历,我得以窥见外公的深厚学术积淀和宏大的精神世界。我也发现了他从一开始致力于剧场话剧的时候,很早就关注了电影,当电影进入有声时代,话剧表演中演员台词的腔调和功底就能够在电影中得到发挥。有声片的录音技术和还原技术趋于稳定后,来自剧场的演员就变成了电影界的“优长人才”。他们吐字清晰、台词富于感情和韵律,尤其是像苦干剧团这样的团体,主力演员都是来自北平和天津,标准的国语口音成为了他们的优势。

焦雄屏:另一部苦干剧团成员为主的作品《夜店》中,饰演女主角的童芷苓是京剧演员出身。京剧的训练让她的吐字非常清晰,台词的演绎还带有一种京剧腔,以当时的录音水准再加上没有字幕,要让观众的耳朵能够分辨台词,演员的咬字就非常重要。

这次吴天明青年影展上放映的《太太万岁》里,饰演丈夫的张伐是天津人,饰演弟弟的韩非是北平人,他们和石挥都是苦干剧团的人。

1930年代的上海兰心大戏院,苦干剧团作为孤岛时期上海重要的戏剧团体,时常在这里演出

我们知道,虽然早期(1949年以前)中国电影的大部分作品都出自于上海,但默片时代的上海片场几乎都是一片“广东音”,广东人在电影行业的比例很高。默片时代最伟大的电影明星阮玲玉就是讲广东话的,所以后来进入有声电影时代,阮玲玉就需要去找教练练习国语——台词成为了她表演的一个障碍。

在抗战时期,无论是上海“孤岛”还是大后方,都活跃着很多话剧团体,那时候石挥是非常轰动的“大偶像”,深受大家的喜爱和崇拜。他有一个代表作《国魂》,他饰演文天祥,在表演的过程中石挥的台风正气十足、声调非常清晰漂亮。胡金铨导演曾经对我说,当时有人妒忌他的才华,躲在幕后等石挥饰演的文天祥念出那句“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时候从幕后用针刺他的屁股,他都能忍着疼痛念完台词,语调完全不受影响。

郑大圣:我曾经在文华电影制片厂经理陆洁先生的日记里读到,“今天我和桑弧一起去找佐临,劝说他开拍《假凤虚凰》”,从日记里的意思看,一开始黄佐临先生并没有计划把《假凤虚凰》当作他的第一部电影。而实际上,这部电影既是他的导演首作,也是编剧桑弧、男主角石挥的电影首作。我推测佐临先生当时已经加入文华,他更想推的是《夜店》这样更有社会批判性的电影。

《假凤虚凰》剧照

焦雄屏:其实《假凤虚凰》虽然是一部喜剧,但我们也能从中看出当时社会严峻的现状——大家的经济状况都不好、通货膨胀严重、讨债的人那么多、有些女人为了物质宁愿嫁给老头子做姨太太……相当程度上也体现了作者的批判。

郑大圣:《假凤虚凰》这部电影除了女主角李丽华是那时候的“当红流量明星”,其他都是苦干剧团的演员。

还有一个小插曲,这部电影上映后引起了一个轩然大波——当时上海所有的理发师都在大光明电影院门口集结抗议。因为石挥扮演的理发师说了一句苏北话,其实也没有恶意,但客观上流露出当时对于“理发的都是苏北人”的刻板印象,所以理发师当时抗议“对他们职业的污蔑”。这个事件产生很大的社会影响后反而刺激了票房大卖,成为了当年的黑马。

《假凤虚凰》上映时上海大光明电影院的海报和巨大片名招牌,由此可见该片在当年的“顶流”待遇

商业上的成功证明了佐临先生的票房价值,也让文华公司的老板以及投资非常放心,这部首作的成功奠定了后来文华出品的一系列电影的现实主义风格,黄佐临导演在《假凤虚凰》后又陆续拍了《夜店》《表》等一系列作品。

在这里我也要很郑重地感谢吴天明青年影展组委会这次为大家选的三部老电影——《哀乐中年》《太太万岁》《假凤虚凰》——它们都来自于文华公司。文华公司出品的电影在中国电影史上是极具艺术价值的,但出于一些原因在官修的电影史上一直是比较被冷落的。

焦雄屏:曾经,包括《小城之春》在内的一系列文华公司的电影被认为是“小资情调”“过于强调爱情”“不正确的意识形态”,随着大量史料重新被发现,很多当年的判断随着大家观念的改变正在重新被评估甚至被推翻,尤其是大家都已经承认《小城之春》是中国电影史上最为光辉的一部作品。近年来,文华公司的创作理念和创作路线也越来越被讨论和重视。

今天我们正好可以借助这个机会讨论一下这些年来一直被忽略的所谓好莱坞“神经喜剧”对于中国早期电影的影响。这种类型的电影大部分诞生于上世纪30年代、40年代,美国经济萧条的时期,讲述男女之间的对立,彼此的爱情中间总是隔着阶级或者是物质条件上的欠缺,大家彼此都很强调金钱的意义。这类电影的喜剧元素来自于男女主人公之间非常尖锐的对话、斗嘴的乐趣,夹杂着喜剧性的肢体语言。透过这些外在的喜剧元素,渗透着对于社会与阶层的探讨、讽刺和颠覆,最后往往是用爱情做一个幻象式的收尾。

好莱坞喜剧电影《查理的姑妈》剧照

张爱玲编剧的《太太万岁》,还有桑弧编剧的这部《假凤虚凰》,还有《哀乐中年》里的一些片段,都是这类喜剧本土化的杰作,我们能看到桑弧的影响,看到佐临先生的领导的苦干剧团的影响,也可以看到模仿同时期好莱坞神经喜剧的底色。

这里也不能不提到张爱玲。历史上桑弧和张爱玲的交集让我觉得他的很多作品背后能看到张爱玲的影子。《假凤虚凰》虽然是桑弧先生的作品,但感觉里面有很多张爱玲的笔触,《哀乐中年》更是这样。张爱玲本身就是一个狂热的电影迷,他的文学创作也受到当时好莱坞电影的影响。张爱玲特有的世故、对于物质世界、对于男性主导的秩序下女性处境的敏感,以及男女之间永恒的“战争”、中产阶级的各种小毛病的那种极其敏感的捕捉和细腻描写。这些特质都和神经喜剧的类型无比契合,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张爱玲

郑大圣:说到这里,我需要补充一点。我曾经问过我的外公,当初为什么要带着整个剧团加入文华公司拍电影,他对我说:“四五年后,美国人进来了。”二战结束后,好莱坞电影随着美国大兵进入了上海,大光明电影院上映的好莱坞电影距离美国本土首映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周,本土的戏剧干不过好莱坞电影。抗战时期,戏剧在中国非常繁荣,外公曾经和我说过,在“孤岛”时期话剧最顶峰的时候,上海每晚有30台话剧同时上演。然而四年之后,光景不再,于是他们这一批才华横溢的文艺工作者就集体投入了相比于戏剧而言更加崭新的一种媒体形式——电影。

焦雄屏:不仅是战时的上海“孤岛”,在当时的大后方重庆,话剧也是非常地风行。因为抗战时物资紧缺,无论是放映设备还是拍摄的胶卷都不可能得到,在娱乐匮乏的年代,大家的精神需求需要满足,民族危难之际大家的情感需要有寄托,于是在大后方诸如《放下你的鞭子》这样的抗日题材话剧和救亡图存的演艺团体就非常地兴盛。我的一位同学的爸爸就和我讲过,他们战时在大后方看话剧的经历——知道了一部戏要演,他们可以徒步一天去看,看完之后再徒步一天走回家。

抗战时期,剧团在街头上演《放下你的鞭子》

但是就像你所说,曾经轰轰烈烈的剧运在1946年之后被电影打败了。像《查理的姑妈》这样的新鲜进口的好莱坞喜剧电影进入了上海,大家熟悉的《西虹市首富》其实就是讲的同一个故事——人在金钱面前的身份认同。

郑大圣:这类喜剧在上海被本土化之后,上海这座城市独特的市民阶层的趣味与狂想,小市民的悲喜剧完美契合了这一类喜剧,从而产生了非常有趣的化学反应。好莱坞风行一时的神经喜剧逐渐演化成了中国特色的以上海为舞台的本土电影佳作。我们知道,1949年之后,这一类的上海市民喜剧几乎没有了,但这一脉又在香港电影继续延续了下来。从许氏三兄弟一直到周星驰,都是一脉相承的,非常有趣。

反映香港本土市民趣味的经典喜剧电影《半斤八两》

焦雄屏:完全是上海这一套。我小时候是看着香港电懋公司的喜剧长大的。从事电影研究以后才香港电影的部分的传统来自于上海,部分传统来自于好莱坞——原来构成我脑内的印象是从这样一个母体中诞生的。我觉得我很喜欢研究电影史,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我的经历——我很想知道我父亲母亲当年在大陆所经历的环境,看着那些老电影,我心里总是想着那年我爸爸几岁,我妈妈几岁,他们有没有看过这些电影呢?这个电影在那个年代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呢?这对我来讲其实蛮重要的,因为我们这些所谓“外省人”第二代,从大陆到台湾,这种无根的感觉,特别需要某种寄托感,因而常常要从历史中得到补偿。所以我一直很致力于研究上世纪30年代40年代的中国电影,后来当然兴趣就发展到更多。

我觉得历史总是可以教给我们非常多的东西。这也正是这次电影展的主题——“首作”,从电影人的首部作品中你永远可以看到他的“初心”,你永远可以从一个创作者的首作中看到他永恒的、最在乎的东西。后面他们所有的作品都有这些电影原来的影子。这是创作最原始的动力,也是我们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郑大圣:一个导演创作生涯最精华的DNA。

来源:光影下的秘密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