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往我们写这样的片子是为了让大家去看,但这次稍微有些不一样,电影很好,我却有些不太敢推荐给所有人,因为我看的整个过程中都在不断地想起我和我母亲的关系,然后陷入一种下意识的焦虑中。
“母女之间的不和,并非出于个体的敌意,而是女性困境的无意识迭代”。
本文作者/灰白正文
今晚要聊的片子叫《爱的暂停键》,前几天上映了,是一个评分很高但没什么人看的小众电影。
以往我们写这样的片子是为了让大家去看,但这次稍微有些不一样,电影很好,我却有些不太敢推荐给所有人,因为我看的整个过程中都在不断地想起我和我母亲的关系,然后陷入一种下意识的焦虑中。
它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是,明明国别、文化和语言都不一样,整个电影里只有母亲和女儿这两个身份是和作为观众的我重叠的,但整个电影好似在偷窥我,偷窥这个世界上无数的母女关系。
它太精准了,我说一场戏你们就会明白了,里面有一段母女交流,女儿因为婚姻生活受挫,去找母亲聊天,母亲从迎她进门就开始细数自己平时在干什么,干了什么,让女儿落座时也顺势提到自己的付出,当女儿忍不住问她是不是觉得“付出了太多”,她肯定了,接着这个话题继续发散自己的辛劳,而女儿哭着说自己怎么做她都不满意时,母亲开始指责女儿,说“你永远都是‘我我我我’。”最后母亲愤然离场,结束了对话。
具体的对话虽然不一样,但这种互相寻求关心而不得的状态,我太熟悉了,熟悉到好像把我努力想要淡化的记忆拿了出来,摊在我面前。
那些记忆里,我也是女儿这样的位置,我妈则是那位母亲,我难得回老家一次,想要跟她聊聊我生活的不如意,但每次只是开了个头,她就会用一句差不多的话顶回来:“谁让你要去那么远的,你不是说大城市很好吗?”
我的倾诉欲消失了,她开始分享她生活里的一些变化,她对我曾经的付出,但由于她刚刚把我推远了一点点,我对她也确实做不到多么关心,对话没多久就无法继续了。
我们就和电影里的母女一样,一直试图靠近彼此,寻求爱与温度,又永远不欢而散。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都想把对方拉进自己的生活,但都无一例外都遭遇了斥力,这种斥力究竟源于哪里?
在看这部电影第二遍的时候,我觉得电影里是有一些答案的,所以今晚这篇文,其实并不能算是影评,我也只是想借这个片子给大家一些帮助。
我发现,电影里的两对母女,现实里的我和我妈,我们都在同时处理两组关系,一组是“我与我的情绪”,一组是“我与我的亲密关系”。
同时身处母女关系里和身处亲密关系里的女性,应该这都会明白两组关系中存在的复杂性和困扰,它们交叉后最具体的表现,就是我和妈妈在谈论那些的时候,越来越像了。
还是拿电影来说,电影里三代女性都厌恶对方,但又都成为了对方,呈现出一样的情绪外露、嘴上攻击性强;都在寻求在乎的人的爱和关心,但都以攻击对方、迫使对方倾听自己的方式,不直接表达。
我试图去想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这个时候,电影有一个词语的高频出现,让我很警觉——“付出”。
开头说的那场戏就很典型,母亲不断强调自己曾为孩子如何操劳,自己丈夫去世时都是“醉醺醺的”,女儿玛利亚也想关心她,给她送茶,但也跟玛利亚没有正面认可过母亲一样,母亲也忽略了女儿的付出。
可见母女之间的不和,并非出于个体的敌意,而是女性困境的无意识迭代。
更具体来说,电影里的所有母亲和女儿,在攻击性的表面之下,都承担了大部分不为人所认可、所肯定的劳动,玛利亚的小女儿要照顾弟弟,玛利亚和母亲都肩负着家庭几乎所有抚育的职责。
这些“约定俗成”“自然而然”,都指向一件事,就是她们的得失链条是残缺的,为家庭事务和孩子,她们单方面付出了很多,但她们几乎不会得到什么,包括口头上的认可。
于是,情绪外露,以及向妈妈,向最亲近也跟自己境遇最相似的人,索取关心和承认,成为了所有女性为了填补这一链条,所尝试进行的努力。
而反观两代“丈夫”,认为玛利亚情绪失控的丈夫,和认为玛利亚母亲刻薄的父亲,他们似乎不存在情绪的问题,在亲密关系里相对“冷静”,但同时,“付出”这个词在他们的家庭生活里占比较少,男性的高频词是另一个——空间。
玛利亚夫妇去婚姻咨询时,玛利亚丈夫不断提到这个词,他觉得自己没有空间,“玛利亚无处不在”。
同一个家庭,同样面对孩子,同样要兼顾家庭和工作,处境却是不同的,女性在寻找价值认同,男性在寻找个人空间。
这两个词并不是专属某个身份、某个性别的,女性同样需要个人空间,男性同样需要价值认同,但当它们出现在一个家庭里,这些词就从事实上被分配了归属,女性可以丧失个人空间,男性可以不拥有家庭内部的价值认同。
玛利亚先后两个丈夫的角色都说明了这一点,他们对孩子总是疏忽的,不接玛利亚的电话,也无需跟玛利亚说明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这或许就是男女情绪状态如此迥异,女性尤其在亲密关系里屡陷困顿的原因——在付出的不对等里,两个人的需求注定落空。
女性默认丧失了所有空间,不得不在长期的压抑后发泄情绪,索取价值承认和关心,而男性作为既得利益者,无需面对家庭事务的一地鸡毛,也自然不必为劳动被疏忽而大动肝火,他索取的是伴侣对自己个人的价值承认,是下班后家庭最好“无事发生”的平静状态。
这种矛盾甚至是一个死局,就像玛利亚在需求落空后,她会越来越有攻击性,但她依然想维持这段关系,想靠呐喊来寻得哪怕一丝回应。
而丈夫在需求落空后,他们依旧葆有主动性,可以选择离婚,孩子也可以无负担地交给前妻,无需进行任何改变。
一切就像之前郝景芳那部科幻小说《北京折叠》(北京被按照社会阶层分成三个空间),婚姻也在上演着男女折叠,看似交集,实则处于不同的轨道,女性的西西弗斯推石头终究是一场充满希望的徒劳。
这也是这部电影最触动我的地方,它的女性主义表达是具体而微的,尽管我们已经知道这种状况可以被如何概括,母职绑架,父职缺位,父权制下对家庭职责分配的不公,但我们很少有机会从身边的人出发,去直视女性内里绵延不尽的痛苦,而这部片子无数次让我想起我妈,想到我们曾如何互相伤害,又如何带着伤痕继续疲惫地生活。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电影里的母女谈话里有一个共同的细节,玛利亚母亲虽然没有得到回应,但还是给女儿端来了“附近店里买的很好的奶酪”,在吵到最后也不忘加一句“我出去走走,你吃完就自己走吧”。
玛利亚每次对女儿发完火,也会先道歉,希望女儿能原谅。
我几乎是同步想起过去,想起妈妈那些难听的话,也想起她每次说完难听的话后,沉默地做饭,厨具发出比以往更大的动静,最后她硬邦邦地敲门,甩下一句“吃饭了”。
东亚家长学不会正面道歉,这属于另一个议题了,但在今天聊的母女关系这个议题里,我无法确定到底谁错了。
因为无论她们有怎样的情绪,都不影响一个事实是,做饭的和低头的也总是她们。
或许我们都错了,只是这些错误,源自上面说的所有结构性错误的存在。
音乐/配图/《爱的暂停键》预告及剧照来源:3号厅检票员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