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为长期关注欧洲影展的迷影分子,虽然已经是九年前了,但是2016年第一次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体验VR电影的感受依旧清晰如昨日。而今年,我更是带着体验和学习的心情尽情感受VR电影技术上的创新。虽然距离观看完所有入围“威尼斯沉浸”(Venice Immersive)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至情也。”
—— 汤显祖 《牡丹亭·惊梦》
作为长期关注欧洲影展的迷影分子,虽然已经是九年前了,但是2016年第一次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体验VR电影的感受依旧清晰如昨日。而今年,我更是带着体验和学习的心情尽情感受VR电影技术上的创新。虽然距离观看完所有入围“威尼斯沉浸”(Venice Immersive)板块的电影为时尚早,但我已经为《黑猫与方格旗》(Black Cats & Chequered Flags,意大利出品)里传奇赛车手阿尔贝托·阿斯卡里的速度与激情所感染,更是跟随着《魔幻歌剧》(La Magie Opéra,法国出品)里的塞莱斯特(Céleste)的足迹如梦如幻地穿越了巴黎歌剧院。但是当我体验了来自中国本土导演吴贰入围本届“威尼斯沉浸”单元的《蛇形挽歌》(英文名字为“Mnemosyne”,其实我本人更喜欢这个名字)走出剧场(装置)后,却有着一种不同以往的震动,不仅因为它在技术与美学上展现了一定国际化水平的高度,更因为它承载了来自东方文化的诗意与哲学。它是我接触到的第一部中国出品的VR影像作品。这种跨文化跨场景对比后的惊喜,就像在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的教堂中,突然听见属于自己语言与传统的木鱼的敲击声。
“《蛇形挽歌》是一部融合VR电影与现场戏剧的创新沉浸式作品,带来多感官体验,并诗意地探索爱、幻觉与觉醒。作品灵感源自汤显祖明代经典名著《牡丹亭》,汲取东方哲学,探讨“至情”的概念。”这一段正是电影的官方介绍。在这部视觉实验作品里,汤显祖的《牡丹亭》不仅只是灵感,杜丽娘更是这部作品中贯穿其中的重要线索。影片伊始,以水墨动画描绘杜丽娘启步的身影,她在侍女的陪同下姗姗而行,她既是梦境的引路人,也是情感旅程的起点。杜丽娘也就此将观众带入“梦”的逻辑之中。在随后的真人摄影段落里,杜丽娘的画像成为了链接男女主角情感纽带的核心意象。女主人公将画像挂在带有日本元素的厅堂中,带出中日跨文化的叙事层;另一部分里,男主人公则久久凝视画像,仿佛通过一幅画与记忆、幻象、情感对话。而在舞台终章场景中,男主人公更是在杜丽娘的画像里发现了隐藏的字条。字条遇水浸开,缓缓显露出《牡丹亭·惊梦》的经典诗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一瞬间,把前面散落的意象彻底收束,揭示了影片的根源:杜丽娘不仅是影片的文化符号,更是整个作品核心哲学的承载体。
《牡丹亭》中杜丽娘的“梦→死→魂→还→合”情感觉醒的五步曲,完美呼应并转换为VR作品《蛇形挽歌》中观众的“凝视→停顿→幻象→真实→共鸣”的整个体验过程。而这个过程,正是道家“破幻见真”的哲学观。三清山以奇峰怪石、云海日出、古树仙藤被视为“自然即道”的象征,电影选择在此拍摄,不仅是风景上的选择,更是哲学上的隐喻。摄影师以黑白摄影表现一个道士在山中的打坐、攀爬和修行,那种身影在雾气与山体之间若隐若现,正如观众在VR体验中不断穿梭于幻象与真实之间。
更值得注意的是,《蛇形挽歌》对“幻”的理解,并不仅仅是视觉层面的虚拟与特效,而是文化、记忆和情感的综合隐喻。正如庄子所说:“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当女主人公把杜丽娘的画像挂在日式厅堂时,我们看到的不只是一个物件的置换,而是两种文化记忆的碰撞;当男主人公凝视画像时,我们体会到的不仅是凝视的动作,而是爱情、缺席与渴望的共鸣。VR在此处的意义,不在于提供一种幻觉般的沉浸,而在于创造一个空间,让幻象与真实得以同时存在,让观众在其中完成自我的观照。
影片的最后,当“惊梦”的诗句因水浸而浮现,仿佛整个叙事才真正完成闭合。这是一次“破幻见真”的召唤:文字原本隐藏不见,但因外部环境(如水、如眼泪)的介入而显形。正如观众在体验中,因自身情绪的涌动而看见了“真”的存在。杜丽娘的形象不仅是叙事线索,更是哲学象征——她引导观众去理解,所谓“真”,并非幻象的对立面,而是幻象中被揭示的内在力量。
这种处理,与我在《魔幻歌剧》中的体验形成了鲜明对比。法国作品强调舞台的宏伟与幻术的绚烂,让观众如同置身魔法幻境。而意大利的《黑猫与方格旗》则依靠速度与符号,将赛车文化转化为诗性隐喻。《蛇形挽歌》却不同,它把视觉奇观收束,把重点放在文化与哲学的内涵上。它不试图震撼观众的眼睛,而是邀请观众去“听见”自己的心跳,去凝视图像背后的留白,去体会幻象与真实交织时的恍惚。
《蛇形挽歌》还在更深的层面上探讨了“记忆”的问题。Mnemosyne 作为片名,本就是希腊神话中的“记忆女神”,是九位缪斯的母亲。在西方传统中,记忆是艺术与灵感的源泉;在东方传统中,记忆则与“情”紧密相连。《牡丹亭》的“至情”本质上是一种记忆的执守,杜丽娘死而复生,正是因为爱情的记忆超越了生死的边界。影片将“Mnemosyne”与《牡丹亭》叠合,既是中西文化的对话,也是对记忆如何成为真理的双重阐释。这一主题在动画意象中得到了呼应:一只小舟缓缓漂浮在水面上,像是观众的灵魂之舟,既暗合中国“渡”的意象,也象征希腊神话中Mnemosyne所掌管的记忆之泉。水流承载着舟,也承载着记忆,过去与未来都在涟漪中闪现。小舟既是杜丽娘的梦之舟,也是记忆女神的化身——记忆不是静止的,而是流动的、漂移的,在幻与真的水面上反复折射。
我尤其被最后舞台终章的那段表演打动:演员缓缓解开悬挂着杜丽娘的画像,观众与演员之间的距离完全被抹去。那一刻,虚拟与现实的界线消失,舞台不再是“在那里”,而是“在此刻”。这种体验让我想起道家所谓“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心若虚静,真理自现。VR的意义并非制造幻觉,而是营造一个“虚”的空间,让观众在其中看见真相,看见自我。
从技术上看,《蛇形挽歌》的融合是高难度的:360°动画、180°实拍与现场表演交错,声音在空间中回荡,虽然此次场景中仅使用了两台丹拿的专业音响,距离理想和期待中的“沉浸式音乐”体验还稍微欠缺一些,但是在这样收到局限的现场效果也已经出乎意料地好了。《蛇形挽歌》不是一次单纯的技术堆砌,而是服务于哲学表达的整体设计。与《魔幻歌剧》的声光盛宴相比,它更克制;与《黑猫与方格旗》的符号狂欢相比,它更内敛。但正是这种克制与内敛,让它在国际作品的对照中显得独特。它把中国文化中的“诗”与“情”成功翻译进了VR语法。
作为体会第一部中国大陆VR作品的观众,我确实感受到了一些文化自豪,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种可能性的启示。中国的VR电影不必追随西方的路径,也不必用视觉奇观去媚俗,而是可以立足于自身文化传统,以东方美学和哲学观为核心,创造出属于我们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叙事方式。《蛇形挽歌》正是一个起点,它向我们展示了东方哲学如何与未来影像结合。当我摘下头显,走出剧场,相信今夜的体验会让我绕梁数日,它或许也会一直提醒我:真正的沉浸,不是逃避现实,而是从幻象中看见真理;真正的情感,不是虚构,而是在虚构中显现。
原名朱旭斌,深度影迷分子,旅居丹麦,于2010年创办了迷影网(Cinephi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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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帕诺文化传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