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离开香港邵氏兄弟公司的流水线制作体系后,胡金铨在台湾联邦影业公司开启了更具独立性的作者电影创作模式。他以一丝不苟、精雕细琢的创作态度闻名,但也常常耗时漫长、超出预算。
将武侠电影拍到哲学层面的,现代只有李安一人而已。
李安之前有一个胡金铨,但李安是否已经超越胡金铨呢?不一定。
《卧虎藏龙》也许比《侠女》更好,但胡金铨还有两部晚期杰作。这两部作品的知名度一直不太高。
但我认为,《空山灵雨》和《山中传奇》,比《侠女》和《龙门客栈》更能代表胡金铨武侠哲学的内涵。
《空山灵雨》(1979)
这两部影片的诞生过程,也堪称传奇。
离开香港邵氏兄弟公司的流水线制作体系后,胡金铨在台湾联邦影业公司开启了更具独立性的作者电影创作模式。他以一丝不苟、精雕细琢的创作态度闻名,但也常常耗时漫长、超出预算。
受制于当时的商业环境,他又极力坚持自己的艺术自主权,所以才有远赴韩国,一口气同时拍摄两部巨制的方案。
《空山灵雨》与《山中传奇》同时拍摄,是制片人罗开睦、胡树儒的第一影业机构与黄卓汉公司合作协商的结果。
《山中传奇》(1979)
这一决策旨在利用同一组制作团队和核心演员,也就是徐枫、张艾嘉、石隽等,在韩国的特定外景地集中完成两部影片,以求在经济上更具效益。根据监制胡树儒的回忆,这次制作过程充满了艰辛与挑战。
原计划半年的拍摄期,最终延长至一年多。整个团队,包括一众明星演员,都长期驻扎在异国他乡,这对所有人的身心都是巨大的考验。
胡金铨的完美主义在这次制作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会在开拍后继续寻找更理想的外景地,甚至曾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构思,让二十多人的团队原地待命,不知何时能继续拍摄。
艰苦的异乡生活与高强度的创作压力,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团队内部的紧张关系。据胡树儒透露,当时胡金铨的新婚妻子、亦是影片监制之一的钟玲在片场意见颇多,一度引起工作人员的不快。
对胡金铨来说,拍电影真的就像是一场充满磨难的朝圣之旅。这种艰苦的创作过程,与影片本身所探讨的修行、历劫与追寻的主题,正好形成了深刻的互文关系。
这种苦修式的电影制作经历,在华语电影里极为罕见,我们也曾在赫尔佐格身上见过。
为什么选择韩国作为拍摄地?因为胡金铨想寻找一个理想化的、未被现代文明侵蚀的古代中国想象。
日益现代化的台湾,殖民地色彩浓厚的香港,都无法提供胡金铨心中那种纯粹的古典山水与建筑景观。
韩国保存完好的古代寺庙,比如海印寺、佛国寺,还有景福宫这种宫殿,以及传统士大夫宅邸,比如两班宅邸,成为了他实现其美学构想的完美画布。胡金铨认为,这些地方的景致与中国古画中的意境如出一辙。
然而,胡金铨并非简单地将韩国景观作为中国的替代品。他通过精妙的剪辑,将不同地点的建筑空间进行拆解与重组,创造出全新的、只存在于电影中的叙事空间,例如《空山灵雨》里的三宝寺便是由多个不同寺庙的局部拼接而成。
通过这种方式,他将韩国的真实地理,转化为了一个纯粹电影化的、理想的中国文化空间。
这次制作本身,成为了离散华人处境的绝佳隐喻。胡金铨本人也常怀一种过客心态,感觉自己身处异乡,对故土怀有深深的眷恋与疏离。因此,这次远赴韩国的拍摄,正是这种离散经验的艺术升华——在远方凭借记忆、学识与想象,重构一个精神上的文化故土。
相比知名度更大的《侠女》,我认为《空山灵雨》与《山中传奇》才是代表了胡金铨文人电影美学的巅峰。在这两部作品中,他将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构图与意境,以及古典戏剧的空间观念,以前所未有的深度融入电影语言。
在此,自然景观不再是故事的背景板,而是承载哲学思辨与精神体验的核心媒介。
胡金铨的电影画面,是深受中国山水画美学的影响,尤其是空间处理方式,借鉴了很多绘画原则。
比如说点景人物,影片中大量运用远景和全景镜头,将人物置于宏大的自然景观之中,使其显得渺小,这是山水画常见的技法。《山中传奇》开篇,书生何云青在海边巨石与山间行走的镜头即是典范。这种构图不仅营造出壮阔的视觉效果,更在哲学层面暗示了个体在宇宙自然中的位置,符合天人合一的道家思想。
还有留白的运用。胡金铨巧妙地运用烟、雾、霭等自然元素,创造出一种朦胧、虚幻的视觉效果。在《山中传奇》和《空山灵雨》中,氤氲的雾气不仅为画面增添了神秘与诗意,更模糊了现实与幻境的边界,营造出一个非写实的、被不确定性笼罩的介质世界,使空间本身充满了哲思。
与西方绘画固定的单点透视法不同,中国山水画采用的是移动视点,如同展开一幅长卷,观者的目光随画面流动。胡金铨通过行云流水般的摄影机运动,尤其是横移镜头,模拟了这种散点透视的观看体验,引导观众的视线在层峦叠嶂、亭台楼阁之间游走,创造出一种流动、开放而非封闭、固定的空间感。
这两部电影都以舒缓、沉静的节奏著称。片中常有长段落的、近乎无声的场景,展现人物在山林、溪涧间行走的过程。
这些看似拖慢叙事的段落,实际上是胡金铨核心的美学策略。
它们并非叙事之间无用的填充物,而是一种视觉上的冥想,迫使观众放慢呼吸,与角色一同沉浸在自然环境中,体验时间的流逝与空间的广袤。
这种沉思性的节奏,为影片奠定了哲学基调,与影片探讨的禅宗正念与道家逍遥游的精神内核高度契合。
值得说的还有胡金铨对建筑空间的处理。
他利用韩国寺庙与府邸复杂、多层次的结构,构建了一个如同迷宫般的世界。这些空间不仅仅是物理场景,更是人物内心与情节张力的外化。
最好的例子是在《空山灵雨》中的三宝寺,寺内回廊曲折、庭院交错,充满了门、窗、屏风等视觉障碍物。
胡金铨用这些元素创造出无数个框中框构图,暗示着层层叠叠的阴谋、隐藏的动机以及物理世界的虚幻本质。
人物在其中穿梭、窥探、追逐,摄影机则以蜿蜒的轨迹跟随,营造出一种视觉上的不可预测性与悬疑感,观众仿佛与角色一同置身于一个充满陷阱与秘密的权力迷宫之中。
这种将建筑心理化的处理方式,是胡金铨将空间叙事推向极致的体现。
胡金铨的武术动作设计,彻底颠覆了传统武侠片追求写实打斗的范式。他将武打场面视为一种精神状态的动态表达,一种动的哲学。
通过借鉴京剧的程式化美学,并结合革命性的电影剪辑技巧,暴力被冲突升华为一种具有高度象征意义的精神之舞。
他将动作视为一种舞蹈,强调其韵律、节奏与形式美感。打斗中的兵器碰撞声、人物的叱喝声,都经过精心设计,与配乐融为一体,形成一种强烈的打击乐效果,呼应京剧武场中锣鼓点与演员动作的紧密结合。
人物的起手、亮相、闪躲、跳跃,都带有京剧舞台上程式化的优美身段。动作的设计重点在于视觉上的美感与表现力,而非实战的有效性。
例如《空山灵雨》中,物外居士的侍女们从山崖翩然降落,其动作轻盈如舞,完全超越了物理真实,呈现出一种仙气与神秘感。
而富有美感的动作设计,在神乎其技的剪辑手法加持下,创造出一种独特的动作美学。卓伯棠称之为「运动连续体」。这一技巧在《侠女》的竹林大战中已初露锋芒,而在《空山灵雨》与《山中传奇》中则更为纯熟。
具体的做法是,他将一个简单的动作,比如一次跳跃、一次俯冲,分解成一系列极短的镜头,有些镜头甚至只有三四格胶片,这远少于人眼能清晰识别的长度。
通过将这些碎片化的镜头快速、连续地组接,他创造出一种时间的幻觉。这种剪辑并非简单地加快动作,反而是将瞬间的动作在观众的感知中无限延长,从而产生一种角色仿佛在空中漂浮、凝滞的超现实效果。
这种剪辑手法彻底解构了动作的物理连贯性,使其超越了人体机能的限制。人物可以在空中改变方向,或以不可思议的轨迹移动。
这不仅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奇观,更重要的是,它将动作从现实逻辑中解放出来,使其成为纯粹的美学与哲学表达。
这种独特的动作处理方式,并非单纯的炫技,而是其电影哲学思想的物理化呈现。
动作的风格与节奏,直接反映了人物的内心世界与精神状态。在《空山灵雨》中,各方势力为争夺经卷而展开的快速、复杂、令人眼花缭乱的追逐,正是对世人「贪」念驱动下徒劳挣扎的视觉隐喻。他们的动作迅捷而激烈,却始终在寺庙的迷宫中兜转,最终一无所获。
而在《山中传奇》里,女鬼乐娘与依云的动作飘逸、轻灵,缺乏重量感,直观地表现了她们非人之躯的虚幻本质。
因此,胡金铨的动作场面是一种动态的叙事,通过身体的运动方式,揭示了角色的精神内核。
《空山灵雨》与《山中传奇》在制作上是孪生兄弟,在主题上更是一对相辅相成的哲学双联画。
它们从不同角度,共同探讨了胡金铨晚期创作的核心母题:佛教思想中关于欲望、执念、空性与解脱的思辨。
一部是关于权力空虚的禅宗寓言,一部是关于欲望幻象的志怪传奇,二者共同构成了胡金铨对人性困境最为深刻的电影化沉思。
《空山灵雨》的叙事框架,是对中国禅宗六祖慧能传说的现代转译。影片中,住持之位的传承,并非授予学识渊博或位高权重的弟子,而是传给了曾为流犯、带罪修行、拥有质朴慧根的邱明。
这一情节直接呼应了不识字的慧能,凭借一首「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偈语,超越了学问僧神秀,获五祖弘忍传授衣钵的典故。
影片的核心冲突围绕着玄奘手抄的《大乘起信论》经卷展开。然而,对于觊觎它的各方势力,包括追求财富的文安居士、图谋政治资本的王将军、渴望权力的慧通与慧文和尚,经卷的宗教意义早已被其世俗价值所取代,也就是金钱、权力、名望。
它变成了一个被欲望投射的「物神」。
影片的结局,新任住持慧明(即邱明)将经卷原稿付之一炬,而将抄本分发众人,这一行为蕴含着深刻的禅意。
真理与觉悟无法被物化或垄断,它不在于有形的经文,而在于内心的彻悟,这正是禅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思想的体现。
影片并非一部宣扬佛法的说教片,它揭示了即便是以超脱凡俗为宗旨的宗教圣地,也无法幸免于人性的贪、嗔、痴三毒的侵蚀。寺院内的权力斗争,其本质与世俗官场的争斗并无二致,这构成了胡金铨对一切制度化权威的怀疑与批判。
如果说《空山灵雨》探讨的是「权力」的虚妄,那么改编自宋代话本《西山一窟鬼》的《山中传奇》则深入剖析了「欲望」的幻象本质。
影片中美丽而致命的女鬼乐娘,是人类原始欲望的化身。她诱惑书生何云青,并非出于爱恋,而是为了夺取能超度亡魂的经卷,以实现其控制鬼界的权力野心。
她所代表的,是一种具有诱惑力但终将导致毁灭的、虚幻的感官执念。影片通过蜘蛛吞食同类、饱满莲子化为枯败空壳等象征性意象,暗示了这段人鬼之恋背后潜藏的阴暗与虚假。
主角何云青是传统儒家知识分子的典型。他博学、善良,但在面对原始的欲望诱惑与超自然力量时,却显得软弱、被动、不堪一击。他的旅程是一次精神上的历劫,几乎被欲望的幻象所吞噬,最终依靠佛法的力量才得以勘破虚妄,艰难逃脱。
这两部影片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主题探讨。它们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揭示了佛教思想中「执念」乃万苦之源的核心观点。
《空山灵雨》将镜头对准了本应最纯净的宗教体制内部,展现了权力欲如何腐蚀人心;《山中传奇》则将背景置于人鬼混杂的荒野边陲,展现了情欲如何化为噬人的鬼魅。
前者是对制度性堕落的冷峻剖析,后者是对个体精神危机的奇诡寓言。
二者合观,构成了胡金铨对人类生存困境最为全面的佛学思考。
更深一层地看,胡金铨通过这两部电影,进行了一次深刻的作者自我反思。
他本人正是以博学、考据严谨著称的文人导演,是儒家知识分子精神在电影界的化身。
胡金铨
然而,在《山中传奇》中,他塑造了一个无力、失败的书生何云青,在《空山灵雨》中,最终获得精神传承的,却是不识字的苦修者邱明。
这种对传统儒生形象的解构,可以视为胡金铨本人思想轨迹的投射。从一种依赖文本与知识的儒家世界观,转向一种更强调直觉、体验与顿悟的禅宗世界观。
这不仅是他个人的精神探索,也反映了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在传统崩解、信仰失落的时代背景下,寻找新的精神家园的普遍困境。
所以我认为,东方哲学和现代电影语言结合得最圆融的典范,就是胡金铨的这两部电影。
但是,这两部电影的知名度一直不算太高,问世当年的票房,也不算出色。这和当时港台市场武侠电影的版图发生剧变有关系。
李小龙逝去,洪金宝和成龙的功夫喜剧,刘家良的洪拳系列,在市场各领风骚。相比之下,胡金铨的武侠电影,就太不够刺激了。
我们要不断重估它们的价值,向新影迷持续卖力推荐。总有一天,它会恢复该当拥有的地位。
来源:左右图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