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酱园弄·悬案》的重点，不只是案件，也不止于真相。陈可辛真正关注的，是历史关口下个体的命运抉择。只不过差别在于，有的人赌输了，有的人拼赢了。而在输赢背后，则是观念流变、大势所趋。
文/金彻
作者介绍：港片迷，国产电影观察家，偏爱大陆第四代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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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酱园弄·悬案》的重点，不只是案件，也不止于真相。陈可辛真正关注的，是历史关口下个体的命运抉择。只不过差别在于，有的人赌输了，有的人拼赢了。而在输赢背后，则是观念流变、大势所趋。
片中那桩取材于民国奇案之一的“酱园弄杀夫案”，犹如一个多棱镜，不仅折射出众生相，也折射出大时代。
那是1945年的上海，战争行将结束，时局紊乱，人心浮动。酱园弄里闹出了血案。詹周氏（章子怡 饰）杀了自己的丈夫——绰号“大块头”的詹云影（王传君 饰），不止夺其性命，还碎尸十六块，把头颅抛进了苏州河。
围绕这桩耸人听闻的案件，众多人物接连登场，弄子里逼仄的空间被层层展开，延伸到戏院赌坊、历史深处。一出大戏拉开了序幕。
（图注：《酱园弄·悬案》的故事横跨十年时间，取景地也幸运地选到上海外滩虹口旁一个上百年的弄堂，剧组抢在拆除前进入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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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可辛因其国际背景——生在泰国，成长于香港，赴美念书，回港成名，又北上大陆——相比同代导演，显然有着更具当代性的眼光。
他镜头下的《酱园弄·悬案》，拨开了重重迷雾，显露出一张女人的脸。
这张脸一出场，便摄人心魄。那是阴暗的房间角落，手电照过去，一个干枯的身影转过来，蓬头下，面如白纸，唯有眼球布满血丝。
这个被唤作“詹周氏”的无名女，起初认了罪，也认了命。可在接下来的庭审中，她却一次次翻供，使得原本清晰的真相又变得扑朔迷离。而促使她改变态度的，既有求生意志、同伴帮扶，也有时代拐弯的外部驱力。
陈可辛稳稳抓住了这种转变，大书特书，构成《酱园弄·悬案》最核心的旨趣。
导演在章子怡的造型上设计了许多细节，眼睛里的血瘤、剃掉一半的眉毛、轻微的龅牙都让她更接近“詹周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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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疑，“性别”是洞悉本片的切口之一。
鲁迅先生的名篇（实为演讲稿）《娜拉走后怎样》被片中人反复提及，用来直抒胸臆：女性的命运除了堕落和回来，还有无数种可能。
除了女性，陈可辛还引入了男性对照组，而且并没有顺撇地拉一踩一，而是呈现了两种性别截然不同的处世观。简言之，生逢乱世，面对抉择时，男人都成了赌徒，女人都成了斗士。而造成这种分别的，正是两种性别的境遇不同、代价不同、退路也不同，才使得一方愿意铤而走险，不成功便成仁；而另一方则要拼死一战，才能勉强求存。
男性一方，代表人物是死者詹云影和警察局长薛至武（雷佳音 饰）。这两个原本毫无瓜葛的男人，因前者的死，被牵连在一起，俨然成了硬币的两面。也难怪在詹周氏的主观想象里，二人的脸总是重叠。那不只因为他们都是“暴力”的象征——前者有“拳”，后者有“枪”；更因为，他们全都是豪掷的赌徒。
詹云影赌的是“财”，他妄想一夜翻身，却落得倾家荡产；薛至武赌的是“运”，他委身于汪伪集团，苟全性命，以求发达，但历史给他的选择画了叉。这两人都赌输了。或者说，身为赌徒，他们总会有输的那天。
反观女人一方，则是各有各的风采。面对不公，她们选择抗争。西林（赵丽颖 饰）靠的是“笔杆子”，她创作戏剧、撰写檄文，用艺术的或直白铿锵的方式，针砭时弊，唤醒世人；王许梅（杨幂 饰）靠的是“女人三件宝”——脑子、奶子、肚子。尽管最终功亏一篑，但她灵动风流的形象，却依然给死牢中的阒寂带去一抹生机。刑场一幕，更是全片最狠绝、也最令人动容的画面。
而詹周氏正是在这两个女人的影响下——前者给她智识上的启蒙，后者予她生存技巧、情感支撑——决定把命运重新握在自己手中。她要从这场死局里，给自己争出一条命来。
自然，“杀人偿命”是公认的天理。而詹周氏的屡次翻供，也不是为“脱罪”，而只是要从不公的世道和律法面前，得一个公正的说法——至少也要让世人明白，她并非滥杀无辜，而是被逼无奈。
而推动这一切的，是背后不屈的意志力，是观念的革新，也是身份的觉醒。
（图注：《酱园弄·悬案》展现了动乱年代女性觉醒的不同层次。赵丽颖饰演的西林既是戏剧家，也是报刊主笔，堪称女性先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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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酱园弄·悬案》的另一个关键词，是“命”。
算命先生（易烊千玺 饰）贯穿始终的频频登场，已成为导演的一再点题。而回看全片，更可发现，这整个案件的起承转合几乎都与算命先生有关，犹如“命定”。正如其所说，詹氏夫妻是几世结下的孽缘，要想终止厄运，必须令丈夫死无全尸。也正是这个说法，为“碎尸”提供了动机；又云，詹周氏和薛至武一个属鸡、一个属兔，八字不合。这也注定了两人后来的互不退让、惨烈对决。
换言之，这似乎是个“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的困局。但也正于此处，影片进入了“与天斗，与命斗，与人斗”的抗争叙事。我们也由此目睹，詹周氏从一个“认命者”蜕变为“自决者”的全过程。
（图注：雷佳音饰演的警察局长薛至武，是个复杂人物。他是众人眼中的“汉奸”，是典型的“有毒男子汉”，同时又性格耿直、偶有义举。总之是个耐人寻味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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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导演在这一叙事中也设立了对照组，即那些冷眼旁观的看客们。
只要稍有留意，就会发现，片中的“看客”简直无处不在。
那是大街上，指着满脸血的瞎子说三道四的围观民众；是戏院里，为正在上演的狗血杀夫大戏拍手叫好的庸俗观众；是法庭上盼着詹周氏不断上诉，好有热闹可看的吃瓜群众；也是赌坊中、纱厂里那些对暴力熟视无睹、沉默以对的普罗大众。
他们都是大时代的随波逐流者。台上演什么，他们就看什么。从不问询，也不质疑，更遑论抗争。他们的命不在自己手里，而是等着被别人安排。
而真正居于舞台中心的，是詹周氏这样的人物。之所以如此，也并非因为她是强者，更不因为她登上头版头条，而是因为，她先于时代一小步，便行使了超越时代的权利。
她要在一个对女性的系统性不公仍然司空见惯的年代，自一起“女人杀男人”的案件中，为自己讨还公道。可想而知，其难度所在。而最终的事实证明，这并非不可能，只是需要勇气、智慧和时运。
而《酱园弄·悬案》所追溯的，正是这样一次“逆天改命”的发生。
那之中有巧合，如偶然听到“头颅尚未找到”的消息，或是关键角色的意外死亡；也有贵人扶持、难友点拨；有决心使然，当詹周氏读到报上那篇《为杀夫女辩》，暗淡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那一刻，她的抗争意志被瞬间点燃，因为那句“不要屈服，不要让他们得逞”；此外时局的变动，也在为这一次绝境求生造势。
这种种一切，构成了陈可辛对这桩奇案的拆解思路：人，是时代的产物，但也是时代的造就者。
陈可辛在采访中说自己多部电影都是关于时代的，人很渺小，不管我们做了什么，没有时代，其实都很难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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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酱园弄·悬案》并非杰作。它铺排了宏大阵仗，展开十年的历史画卷，但最终落点却过于封闭、精确，丧失了部分开放性。但不可否认，它又是当下国产片在尺度、工业、表达上都无限接近玻璃天花板的上乘之作。
电影创作有一个永恒的主题，便是人与时代的关系。这种关系或紧张、或松弛、或顺流而下、或逆势而上，都有可书写之处，可抒发之情。《酱园弄·悬案》无疑也属于这一序列。
自然，这也不是陈可辛第一次触及该主题。早在《投名状》《中国合伙人》《甜蜜蜜》等片中，他便将人物置于时代下细细观察。而无论置身于《投》里成王败寇的草莽时代，《中》里群情亢奋的狂飙时代，抑或是《甜》里哀怨婉转的告别时代，片中人都或多或少被囚困其中，成为不自觉、也不自控的傀儡。
可在《酱园弄·悬案》里，形势发生了变化。角色的主体性被放大，成为可与时代抗衡的力量。这无疑也是陈可辛的有感而发。他似乎不愿再重复“人是时代牺牲品”的陈旧叙事，转而去讲述一个女人，不，是一群人如何与时代共舞，为自己争一个明天的故事。
而这种“不顺从”的态度，恰恰又命中了当下情绪。
在这个一切价值都几乎被碾碎的失序年代里，有太多事情无法左右，有几许未来不在掌握，我们似乎都要在“认命”与“自决”、“随波逐流”与“勇往无前”之间，做出抉择。
这不是詹周氏一个人的难题，而是摆在每个人面前的终极答卷。
编辑/金彻
排版/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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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枪稿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