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6月15日，陈可辛导演根据中国近代史上一桩耸人听闻的真实奇案“酱园弄杀夫案”改编的电影《酱园弄·悬案》迎来了在上海国际电影节的首映。“悬案”是该系列故事的上部，聚焦的是杀夫者詹周氏被捕后面对的审判及舆论场，她的身世及婚后经历未在此片中展开。

6月15日，陈可辛导演根据中国近代史上一桩耸人听闻的真实奇案“酱园弄杀夫案”改编的电影《酱园弄·悬案》迎来了在上海国际电影节的首映。“悬案”是该系列故事的上部，聚焦的是杀夫者詹周氏被捕后面对的审判及舆论场，她的身世及婚后经历未在此片中展开。

《酱园弄》自公布以来就备受瞩目，电影将这桩奇案置于1940年代日占时期上海的动荡背景之下，被控肢解丈夫的女性詹周氏（章子怡 饰）的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紧密交织，共同构筑了一个充满张力的时代画卷 ，使影片从一桩奇案升华为对一个时代的深刻反思，这应是陈可辛迄今为止最具野心的一次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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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的“酱园弄杀夫案”发生在1945年3月20日上海新昌路酱园弄，该弄堂因曾有著名的张振新酱园而得名，在案发前本是一条安静的街道 。清晨时分，楼下二房东王燮阳夫妇被楼上传来的异响和滴落的血滴惊醒，随即报警，揭开了这桩骇人听闻的血案 。

死者詹云影，外号“大块头”，31岁，安徽人，从事旧货生意 。他为人精明干练，却沉迷于吃喝嫖赌，不顾家用，将家中钱财挥霍一空，导致妻子的衣箱空空如也，不得不四处借钱 。更甚者，詹云影性情暴躁，经常殴打妻子詹周氏，并竭力阻挠她外出打工贴补家用，甚至诬陷她想“轧姘头” 。

凶手詹周氏自幼父母双亡，8岁时被收为养女，实则如同使唤丫头，9岁时被养父带到上海，后被卖到典当行 。17岁时由养父母作主与詹云影订婚，21岁正式出嫁，至案发时已结婚九年 。在这九年的婚姻生活中，她长期遭受丈夫的欺凌和殴打。在案发当日凌晨，喝醉酒的詹云影回家后，再次痛斥詹周氏变卖家当以维持生计的提议。最终，在詹云影熟睡后，詹周氏拿起厨房间的菜刀将其杀害并分尸16块，装入皮箱企图移尸灭迹 。

案件一经曝光，便成为当时上海滩街头巷尾争相议论的焦点，大小报纸铺天盖地进行报道 。社会舆论对詹周氏的看法呈现两极分化：一部分人认为她凶残无比，罪大恶极，死有余辜；而另一部分则认为她值得同情，认为杀夫事出有因，不过是处理方法不妥 。

1945年5月3日，上海地方法院首次庭审，詹周氏被判处死刑，褫夺公权终身 。判决理由是“房帏喋血，情无可原，而分尸成块，残忍尤烈，应予论处死刑” 。然而，随着1945年8月16日汪伪政权的倒台，所有伪法院所判决的案件均被宣布无效，詹周氏案也因此进入了重新审理程序。经过多次审讯，包括1946年国民政府高等法院的再审，最终于1948年3月19日，詹周氏被改判为有期徒刑15年，撤销了原判，她最终在提篮桥监狱女监和江苏大丰的上海农场服刑，刑满释放后改名并与一位严姓炊事员结婚，得以“劫后余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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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可辛的《酱园弄》即以这一真实历史事件为蓝本，同时以非虚构小说《翻案》为主要灵感和来源。影片并非简单地揭示“真相”，而是通过案件侦破、审判过程中逐渐参与进来的各色人等，描述他们在特殊历史节点中的选择和结局，展现人与时代的关系。剧本梗概甚至指出，“当案件原委如片片拼图般被逐步还原，人们才意识到，原来真相已经并不是那么重要” 。这暗示了影片对“真相”本身的解构，将焦点从单一的犯罪事实转移到其背后的人性、社会和历史复杂性上。

章子怡在片中饰演詹周氏，她此次的表演堪称惊艳，为贴近詹周氏“被生活碾碎”的生存状态，她减重至42公斤，以全素颜出镜，刻意褪去眉毛、佩戴金属牙套，甚至在拍摄期间长期穿着破旧旗袍，让布料纤维嵌入皮肤，形成真实的磨损痕迹。这种“自毁式”的造型设计，绝非简单的视觉冲击，而是将角色的生理痛苦与精神创伤外化为可感知的符号——当观众看到她凹陷的眼窝中布满血丝，或是因长期营养不良而干裂的嘴唇，无需台词便能共情一个被囚禁于婚姻牢笼中的灵魂。

“悬案”中有一场戏，是一场令人脊背发凉的审讯戏，章子怡将她的表演张力推向了极致。雷佳音饰演的警察局局长薛至武为逼迫詹周氏认罪，竟命人牵来一头饿红了眼的黑猪。那畜生在铁笼中疯狂撞击，嘶鸣声与詹周氏急促的喘息交织，审讯室的空气仿佛凝成实质的刀刃。雷佳音饰演的警察局长以一种病态的从容微笑道：“詹云影身形魁梧，你一个弱女子如何杀得了他？不如演示给我看看。”

章子怡的表演在此刻堪称“人戏合一”。她颤抖着接过菜刀，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却在下刀瞬间迸发出原始的求生本能。刀锋切入猪颈的刹那，温热的血溅上她苍白的脸，她的瞳孔却逐渐涣散——这血污不是道具，而是她与角色灵魂共振的印记。导演陈可辛回忆：“那场戏拍了七条，每一条章子怡都要求真血溅脸。她说‘詹周氏必须闻到死亡的味道，才能让观众闻到时代的腐臭’。”

这种表演层次，与章子怡在《一代宗师》中饰演的宫二形成镜像。宫二的抗争是“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的孤绝，而詹周氏的反抗则是“不破不立”的原始爆发。章子怡通过截然不同的肢体语言——宫二的挺拔如松与詹周氏的佝偻如虾——诠释了女性力量的多元维度。当她在审讯室中挥刀斩向黑猪时，那把菜刀既劈开了畜生的咽喉，某种意义上，也劈开了父权社会要求女性“柔顺”的规训；当血珠顺着她下巴滴落，观众看到的已不是一个演员在表演，而是一个被时代碾碎的灵魂在嘶吼。

除了詹周氏的命运抗争，影片的另一个锋利的笔触则勾勒出一幅女性互助的浮世绘。杨幂饰演的狱中“大姐”王许梅，以江湖义气为詹周氏筑起庇护所；赵丽颖扮演的记者西林，用笔杆子撕开舆论场的偏见。这种集体力量的呈现，使影片超越了个人悲剧的框架。当詹周氏在法庭上被斥为“毒妇”，是女性同盟的证词为她争取到一丝喘息；当她在监狱中濒临崩溃，是同侪的扶持让她重拾人性温度。

杨幂在《酱园弄》中摒弃了以往的光鲜形象，以蓬头垢面、眼神狠戾的造型示人，她与詹周氏在狱中合唱越剧《十八相送》时的那场戏令人印象深刻，是两个底层女性在绝境中相互取暖的隐喻。赵丽颖饰演的西林则以“笔为刀剑”，打破了第四面墙。她为詹周氏撰写的系列报道，不仅揭露案件真相，更将詹周氏的遭遇升华为“全体女性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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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处处可见陈可辛鲜明的作者烙印，他总能在大众叙事中注入深沉的个人关怀。个体与时代—— 将小人物的命运置于历史剧变的漩涡中心，是陈可辛最擅长的母题。詹周氏的个人悲剧，成为了审视旧社会崩溃与新时代萌芽的棱镜；明星众生相——陈可辛善于让明星特质服务于角色。本片星光熠熠的阵容，不仅是票房的保证，更是构建“众生相”的手段。众多明星出演配角，恰恰凸显了在那个混乱的年代，无论身份高低，每个人都只是时代洪流中的一张面孔。

《酱园弄》的犯罪故事外壳，更像是一个“特洛伊木马”。陈可辛深知一桩“民国奇案”本身所具有的巨大商业吸引力，然而他真正的旨趣在于展现“时代的变化、人物的浮沉”，因此，案件的悬疑和血腥是吸引观众入场的“糖衣”，其内核包裹的却是更严肃、更复杂的作者表达：一幅广阔的社会画卷，一场对历史性厌女症的批判，以及一次深入骨髓的人物研究。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酱园弄》超越了类型片的范畴，成为一部关于历史记忆、女性主体性及叙事权力的强力宣言。它讲述的不仅仅是一个女人杀死丈夫的故事，更是一个被剥夺了姓名与生命的女人，如何在父权社会的重压和历史的惊涛骇浪中，奋力为自己书写生存篇章的故事。陈可辛精准地描绘出个人命运与宏大历史交汇处的断裂和张力，并且这一次，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的姿态，将镜头对准了那些曾被历史试图静音的声音。

一兰

责编 陈玲玲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