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事实上,白雪公主的肤色问题还不是最受诟病的。迪士尼试图用当下眼光去迎合女性浪潮,塑造具有更多主动性和独立性的现代版白雪公主,但并不成功。《白雪公主》童话故事根基的过时,加上空洞的剧情包装,使得对它的现代化改编变成一场灾难。
迪士尼或许没想到,今年3月上映的真人版电影《白雪公主》,不仅票房血亏,还各方都不讨好。从选角风波到角色设置——比如让白雪公主更具女性意识,争议不断。
事实上,白雪公主的肤色问题还不是最受诟病的。迪士尼试图用当下眼光去迎合女性浪潮,塑造具有更多主动性和独立性的现代版白雪公主,但并不成功。《白雪公主》童话故事根基的过时,加上空洞的剧情包装,使得对它的现代化改编变成一场灾难。
那些经典的童话故事,在一代代人的反复讲述当中,塑造了我们对于“公主”“王子”以及乌托邦的想象。而被群嘲的《白雪公主》,恰如一面魔镜,映照出时代变化背景之下现代人对于“公主梦”的祛魅或免疫——当下的现实比童话更魔幻,人们也早就不为童话情怀买单了。
童话故事里,映射着社会对性别的不同期待。女孩们都梦想成为公主,只要乖巧懂事,就能等到王子的到来;而对男孩们来说,梦想则是手刃敌人,最后迎娶一个漂亮公主进入婚姻殿堂,就此迎来人生巅峰。王子和公主的婚礼,构成了圆满的结局——“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图/《白雪公主》)
小时候,我们并不会追问“从此”之后的故事。随着年龄增长,我们会渐渐知晓童话并不是现实,它与时代精神的投射似乎没有太大关系,甚至差距明显。我们也会发现,“人生就是一个幻灭的过程”。吊诡之处在于,如果人生注定幻灭,男孩女孩们无法实现童话里的梦想,这不就是一种文化欺诈?是谁在给男孩女孩们造梦?放眼当下,公主梦需要被重新审视、讲述吗?
2025年4月12日,北京。故宫博物院里,一对母女穿着清代格格服装拍照留念时,小女孩被一阵强风刮倒。(图/视觉中国)
公主梦背后的重重陷阱
日本性别文化研究者若桑绿的研究主题之一是“公主故事”,著有《扔掉水晶鞋:从动画开始的性别学》一书。在她看来,公主梦叙事背后,暗含着传统的价值观塑造,对我们的社会性别期待有着根深蒂固的影响。
女孩们的一生,似乎都难逃一个怪圈:从小被公主梦包围,幻想自己是公主;在成长过程中,慢慢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公主。公主也成为全世界女性的“未竟之梦”:既然自己不是公主,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梦想中的“王子”,在与之成婚那一刻变身“公主”。
以当下眼光来看,这显然是最大的陷阱。在童话里,一个女性最终的人生目标就是走向婚礼的那一瞬间。而童话结束,不再年轻貌美的公主,又将如何发展接下来的故事?影视文艺作品中对于公主叙事的塑造,回应了不同时代的需求。从一开始王子和公主成婚的爱情剧套路,到成婚之后柴米油盐的家庭剧套路,我们意识到,结婚典礼在童话故事中是圆满的句号,在现实中则是起点。
另一大陷阱在于,《白雪公主》《小美人鱼》《睡美人》这类童话故事,隐藏着对于女性的社会性别期待。男性并没有一套关于王子的养成手册,女性则不然。一个有着公主梦的女孩,最先领悟的是“颜值即正义”的社会法则。她有一套公主的完美样板,就像女孩们的芭比玩具——只有学会打扮才能成为公主,抓住幸福。
反观童话里的反派,基本上由女巫和继母这样的角色承担。她们丑陋的外表、恶毒的内心,已经成了一种刻板标签。比如《白雪公主》的继母会不停地问魔镜“谁最美”,外表的衰老成了嫉妒的根源。而白雪公主遇见王子的阻碍,就来自恶毒女人。
“魔镜”代表世人评判的眼光。而对于女性的美与丑、善与恶的评判标准,来自男性凝视。美国学者埃莉萨·梅拉米德写过《白雪公主情结》一书,她将女性的一生分成两半,比喻为月亮的两面:年轻貌美的那一半是月亮的正面,衰老丑陋的那一半则是月亮的背面,后者往往是不被看见的。
(图/《白雪公主》)
公主和女巫实际上是一体两面,代表着对传统父权制家庭观的顺从与违逆。如果迪士尼真想来一次对《白雪公主》的解构和颠覆,不如让婚后的公主慢慢变成恶毒的继母或女巫的模样,不断对魔镜发出人生叩问:“我到底是谁?”由此获得现代化的解读空间——当女性不再以漂亮的外表、年轻的皮囊作为自我认知的依据时,才会真正思考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
王子的剧本则完全不同。童话故事真正的主角是王子,他们往往靠自己的力量去冲破障碍,亲手掌控幸福。而无论是白雪公主、灰姑娘还是睡美人,她们都摆脱不了依靠他人,等待被开拓、被选择、被唤醒的命运。
真人版电影《白雪公主》的主创团队并不希望白雪公主像原著那样,作为一个“被拯救者”,任命运摆布,等待王子救赎。于是,他们强调了白雪公主的自主性。但问题在于,白雪公主的力量仅仅停留在台词层面,最终,还是靠王子的真爱之吻消解了毒苹果。这一版白雪公主实质上仍然是“被拯救者”,需要依靠他人力量完成人生规划。
消失的“公主”
很多人可能不了解,在初版《格林童话》里,想杀害白雪公主的是她的亲生母亲。到了1819年的第二版,出于宣扬“母性是人类的本能”的教育思想,作者将这个“恶女”改成了继母。
如今在市面上畅销的公主童话,源于夏尔·佩罗、格林兄弟和安徒生这些男性作家。华特·迪士尼在1937年将白雪公主的故事改编为第一部动画长片,成了一种强势的文化输出。在他们所描绘的故事里,公主只要美丽、顺从,就会被有钱有势的王子喜欢,与之结婚并拥有幸福。这些公主叙事,带有父权制社会以家庭为中心传达的性别规训意味。
2017年7月20日,美国盐湖城。一名 5 岁女孩打扮成女超人,给灰姑娘和仙女教母的扮演者拍照。(图/视觉中国)
若桑绿在《扔掉水晶鞋》中引用了格林兄弟研究专家杰克·齐普斯的说法:“迪士尼将格林童话‘美国化’了。他赞美男性力量那没有一丝污浊的勇猛,劝说温柔乖巧的年轻女孩进入家庭……这些角色,正投射出了他本人想要描绘的有序社会的理想模样。”
这让我们想当然地认为,被动的、被拯救的公主形象是童话故事的标准。但我们可能忽略了一段更生动、更具女性意识形态的历史。
美国学者安妮·E.达根在《消失的“公主”:女性作家和经典童话》一书中还原了“消失的公主叙事”——17—18世纪,由女性作家所写的童话故事呈现了迥然不同的面貌,历史上也涌现过多个版本的《灰姑娘》《美女与野兽》。而我们对于这些女性作家在童话写作领域的突出表现却一无所知。
相较于《白雪公主》,针对《灰姑娘》的批判性解读文本一直层出不穷。在《扔掉水晶鞋》中,若桑绿引述了美国记者科莉特·道林的观点:“靠他人保护自己,这种源自心理层面的依赖状态,就是所谓的‘灰姑娘情结’。”灰姑娘代表着传统家族婚恋观中女性的从属状态,她只要善良、服从,就能得到王子所送的水晶鞋,迎来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命运转折点。
欧洲最早的灰姑娘形象,与我们现在熟知的灰姑娘有天壤之别。她是17世纪30年代意大利作家吉姆巴地斯达·巴西耳笔下的泽佐拉,敢于通过杀人来改善自己的境遇,还获得了仙女力量的加持,最终加冕为王后。正是她的主动和坚定,使她获得了仙女这一强大的外援。
到了17世纪90年代,在佩罗笔下,泽佐拉被称为“灰姑娘”(Cinderella,cinder即指灰渣),强调的是她温顺卑微、宽容大度、无私付出的美德。在此基础上,格林兄弟又进行了改编,灰姑娘被塑造为性格保守、任劳任怨、不求回报的“好女人”。
公主不需要王子的拯救
“女人就是睡美人、驴皮公主、灰姑娘、白雪公主,就是接受和忍受的那个人。”波伏瓦在《第二性》中这么写道。那么,女性是应该等待男性的拯救,还是运用智谋把握自己的命运?
达根在《消失的“公主”》里指出,很多人恐怕很难想象这个版本的灰姑娘:“灰姑娘杀死了继母,砍掉了食人魔的头,成功穿上那只著名的水晶鞋后,得意扬扬地将泥水溅到姐姐们的身上。”
它来源于17世纪法国作家玛丽-凯瑟琳·多尔诺瓦夫人的《芬妮特-仙度》。这一版本的灰姑娘,在被父母抛弃时努力自救,从食人魔处脱险,最后借婚姻达成社会诉求。她身着盛装参加晚会是因为她喜欢这样的活动,而不是为着与王子相遇。在试穿鞋子这一情节上,她不是在家等着鞋子送上门,而是骑马飞奔到王子的城堡,主动取回自己的鞋子。她更不想嫁给那个因为拾到鞋子而害了相思病的王子,除非王子的父母把此前侵占的、属于她父母的王国还回来。
《芬妮特-仙度》正是1973年上映的电影《灰姑娘的三个坚果》的灵感来源。1998年上映的美国电影《情话童真》,也是对灰姑娘故事的解构和批判:一拉开序幕,它就在唱反调——某王国拥有王室血统的老贵妇找到格林兄弟,告诉他们“你们写的灰姑娘的故事是错的”。
(图/《灰姑娘的三个坚果》)
这部电影里的灰姑娘,从山贼眼皮底下救走王子,并轻轻松松地把他扛在肩上扬长而去。她自立、自强,有思想,聪明勇敢,且不对男性献媚,毫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模样。而她也拥有爱的能力,由此得到王子的爱。
这些“另类”的公主叙事不被看见,或许因为20世纪之前女性没有话语权,或许因为女性作家以及讲述者的作品在以男性为中心的文艺体系中被压制、忽视乃至边缘化。
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公主”,恰恰是我们更愿意看到的故事主角。达根指出,童话故事起初是写给成年人看的,18世纪后期之后,这些故事才被改编成适合儿童阅读的版本。而这些女性作家所创作的对性别角色发出挑战的作品,对成年读者有着强烈的吸引力。
多尔诺瓦夫人是被历史忽略的法国童话女王,她于1695年创作的《五月花公主》,讲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公主故事:一位公主因为不幸的预言被父母过度保护,住在高塔里。她渴望自由,期待被拯救。当一名使者来临,她选择投奔使者,以逃离束缚。随后,她经历了使者的自私和离弃、现实世界的险恶和坎坷,但她凭借自己的力量挣脱了困境。最后,她回到父母的王国,获得自由和独立,成为自己世界的女王。
(图/《灰姑娘的三个坚果》)
这是一个关于勇气与独立的心灵成长故事,带有女性主义先锋的意味。五月花公主拿的更像是王子的剧本,她自主选择,踏上旅程,并承担后果、反省错误,最终收获成长。故事里,王子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公主不需要王子的拯救。
或许,这才是我们需要的公主叙事。人生的剧本应该由我们自己完成,对等的、不带性别偏见的境遇,通过自我探索获得。我们不需要借由别人搭建一个虚假的梦,也不需要亲眼看着这一场粉红色的公主梦走向幻灭。
来源:梦宇讲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