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秦岭就是这样的山脉。它像一道静默的脊梁,横亘在中国的版图上,分隔南北,润泽万物。纪录片导演张文庆,用镜头凝视它十余年,将这座山的呼吸、眼神与沉默,化为影像。
文 | 玉尘
一座山的意义,往往超越了它的地理边界。
它象征着时间、历史、信仰,也象征着人与自然千丝万缕的关系。
秦岭就是这样的山脉。它像一道静默的脊梁,横亘在中国的版图上,分隔南北,润泽万物。纪录片导演张文庆,用镜头凝视它十余年,将这座山的呼吸、眼神与沉默,化为影像。
而这场凝视的结果,是那部名为《守望秦岭》的纪录片。这不仅是一部自然影像作品,更像是一场视觉上的生态哲学,一封写给自然的情书,也是一份留给后人的注脚。
“表象背后的真实”
张文庆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那是一个国家刚从动荡中走出的年代。他所经历的成长、求学、入职,几乎与中国社会的转型同步。八九十年代的陕西电视台,是张文庆影像生涯的起点。从栏目到外宣,再到纪录片制作,他用自己的节奏摸索着影像的深度。
“表象背后的真实”——这是他常说的一句话。在一次访谈中,他补充道:“很多事物你要是今年不拍,可能明年就没了。”言语朴实,却透出纪录片创作者特有的敏感。他的《祈雨》,拍摄的是陕北即将消逝的民俗仪式,短短两年,影像之外的现实已悄然更迭,仪式本身也从活态变为历史。
张文庆简介:陕西九州华盛影视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总经理、纪录片导演、主任编辑记者、陕西(西北大学)中国西部发展研究中心常务理事和研究员,从事纪录片创作30多年,同时担任纪录片外宣工作,擅长用世界的视角讲述中国故事。
在这位纪录片导演的心中,不确定性成了推动他前行的隐秘力量。这种不确定,既是挑战,也是馈赠。
当《守望秦岭》问世时,张文庆已在行业深耕了几十年。大多数人在这个阶段会放慢脚步,而他,却再次走进山林。不是一次旅行,也不是一次任务,而是一次漫长的“守望”。
“我不仅仅是一个纪录片导演和野生动物摄影师,而且成为了一个生态环境、野生动植物保护志愿者。”张文庆这样描述他在秦岭深处的身份变化。
在那些寒冷清晨和潮湿夜晚,他守着摄像机,等待一头母羚牛寻找走失幼崽的瞬间;他躲在灌木丛里,只为捕捉一只害羞的小熊猫偷偷张望的眼神。每一个镜头,既是技巧的体现,也是感情的凝聚。那些动物与他擦肩而过,却从不惊恐。他早已学会如何在不打扰的前提下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人类要告诉动物,我们已经不再杀戮了。”他带着几分庄重地说。这句话听上去有些理想主义,但在张文庆的语境中,却有种出离现实的力量。
记住秦岭的自然之美
在拍摄《守望秦岭》的过程中,张文庆收获的,不只是镜头中的“秦岭四宝”——大熊猫、羚牛、金丝猴、朱鹮,更是一次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重新思考。
“我们跟着科学家成为人类友好的大使。”他坦言。那些动植物保护专家,不仅是他进入深林的引路人,更是他理解生态系统、动物习性的知识之门。透过他们,张文庆明白,人与自然从来不是对立的,而是命运共同体。
▲张文庆(左)
于是,他的纪录片中开始出现更多人类的影子:巡护员、研究员、志愿者、林场工人……他们不是破坏者,而是守护者。而正是这种人和自然之间的情感勾连,使《守望秦岭》超越了自然纪录片的表层美感,进入了更具人文温度的叙述维度。
这部片子在央视轮番播放四十余次,并非偶然。它之所以打动人心,恰恰是因为它讲述的是一个温柔但坚定的现实:人类可以成为自然的朋友,而非入侵者。
“记住秦岭的自然之美,记住这个就足够了。”当被问及观众应该从《守望秦岭》中记住什么时,张文庆只是淡淡地回答。
这句看似简单的话,其实蕴含着他全部的创作哲学。在三十余年的纪录片生涯中,他见证了城市的扩张,农村的空心化,也看到了传统的退场、风俗的流失。正因为见过太多“变”,他才如此珍视“恒”。
而所谓的“自然之美”,不只是青山绿水、飞禽走兽,它还是一种不言而喻的秩序,一种无需语言的关系,一种在文明喧嚣中默默存在的静谧。
正是这种静谧,使张文庆愿意把十年光阴奉献给秦岭。“奉献”这个词,在中国语境中常带有某种牺牲色彩。但张文庆理解的奉献,更像是“参与”与“连接”。“如果纯粹为了挣钱,其他行业有的是。”他说。他所选择的这条路,是热爱和理想的产物。
拍摄过程当然不总是一帆风顺。小熊猫的离开、金丝猴的缺席、羚牛的沉默——那些遗憾与错失,成为作品中未被拍下的另一种“空镜”。但正如生活本身的本质——片段、残缺、无常,纪录片的意义或许也在于此。
张文庆并没有因为这些缺憾而气馁,反而一次次返回山林。他说,拍摄金丝猴生育的过程,已经跟了四年都没能拍到。但他仍然愿意继续等,继续拍,直到某个清晨,它终于在他面前上演。
坚持,也是一种信仰
《守望秦岭》的播出,引起了社会广泛的反响。观众不只是被动物的可爱所吸引,更被那份“我们人类终于不再是自然破坏者”的情感所触动。
在谈及未来时,张文庆并没有宏大叙述。他没有列出一长串计划,只是说:“还有很多事值得拍,还有很多故事值得记录。”这是一个纪录片导演最朴素也最坚定的信念。
张文庆并不喧哗。他不是明星导演,不制造热点,也从不以自我为中心。他用镜头替世界说话,替山林作证。他像一个不动声色的纪录者,静静地站在时间的边缘,守望着那些稍纵即逝的生命与风景。
就像《守望秦岭》的片尾镜头,风吹过树林,远处的金丝猴跃上枝头,画面慢慢虚化。那是一种不被打扰的宁静,也是一种悄然传达的力量。
这,便是张文庆给我们的自然诗篇——不是为了震撼,只是为了让我们记住:秦岭的自然之美,记住这个,就足够了。
▲张文庆接受《秦智》记者采访
《秦智》:您从事纪录片创作已有30多年,最初是什么契机让您选择了纪录片这一领域?是否有某个决定性的瞬间让您意识到,这是您愿意奉献一生的事业?
张文庆:大学毕业后,我因为国家分配就去了陕西电视台,一开始是做栏目,1999年调到纪录片部门做外宣,一直做到现在。在这之前,栏目也做一些类似于纪录片的东西,我们当时就在想作什么栏目?最后觉得,最具有生命力的东西,还是纪录片。
从电视行业来说,纪录片本身具有比较高的价值意义。我们60年代的人,经历了中国改革开放这种快速变革的时代,从农业文明逐渐转向工业文明,用30年时间走完了西方很多国家200年的路。在这种快速的变革中,我们的社会、生活都跟着受到了冲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用影像去真实地记录下来这种变化。
而我一直喜欢摄影、拍照,喜欢记录。我会思考,在电视台做栏目这么久,到最后什么能留给自己?可能就是这些作品,它也代表着个人对时代的见解和认识。
《秦智》:纪录片与剧情片、新闻报道等其他影视形式不同,它如何在“真实”与“叙事”之间取得平衡?在讲好中国故事的过程中,您认为纪录片有什么不可替代的价值?
张文庆:我参加工作之后,在电视台很多部门工作学习过。如果说,新闻是关于某一个热点的揭示,那么纪录片则更倾向于去讲这个点背后的故事,比如现在我们常说的新闻纪录片。但其实我们最后所追求的,还是讲出事情的真实,讲出事情符合我们所看到的一个表象背后的真实的故事。其中是有共通性的。
事实上,除了我们自己的爱国情结之外,纪录片是没有国界的。它是我们对人类学研究的一个延续,是用影像来拓展我们人类学的记录方式。
《秦智》:关于“奉献”:您曾获得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大会“特别奉献奖”,评委称“奉献在中国具有牺牲的意味”。您如何理解纪录片创作者的“奉献”?这种付出带给您的最大回报是什么?
张文庆:其实从我们做纪录片到现在,一直还算是一个良性循环:做商业片挣到钱之后,再投入到所谓的创作中去。
有的人强调在纪录片中要有奉献,甚至牺牲。确实,也会有这种情况,有人会在纪录片的拍摄过程中付出生命。但我个人认为,要有奉献的精神,但也并非说其他一切都是无所谓的。
社会经济发展到如今,我们是可以寻找和把握到一种平衡的。可以挣到钱,作为理想的翅膀。当然,也不能将钱当作理想的主体和导向。我们的作品中还是要有一种情结——因为如果纯粹为了挣钱的话,可选择的行业很多。但恰恰是这种热爱和理想,让我们坚持在这个行业里。
《秦智》:关于拍摄挑战:秦岭腹地地势复杂,气候多变,野生动物极难捕捉。在十余年的拍摄过程中,团队遇到过哪些最具挑战的情况?如何克服?
张文庆:虽然说团队,但其实主要还是我一个人。但我每去一个拍摄的地方,会有非常好的向导。拍摄中我们最大的挑战,其实不仅仅是资金,更是我们与自然的关系。
在陕西,从成立第一个保护区到现在也不过60年,这种保护的观念和意识要传达给动物更需要一个漫长的时间。在动物的意识里边,凡是站立的两条腿的动物都是很可怕的,所以我们去走进自然去拍摄的时候就会非常困难。
关于这个问题,要特别感谢给我们提供科学技术和科学理论支持的动物保护专家们。就像我们拍熊猫时,有雍严格这样的专家老师。我们拍金丝猴,有李保国这样的老师。
是他们给我们做向导,帮助我们人类和动物重新建立一种关系。是他们带着我们走入了自然,让我们和野生动物交朋友。从某一方面来讲,我们跟着科学家成为人类友好的大使:我们告诉动物,人类不再杀戮了。
《秦智》:与自然的对话:在野外长时间驻扎,您对这些动物的认知是否有所改变?有没有某一个动物或某一个瞬间,让您产生了深刻的共鸣?
张文庆:在这个过程中,我感觉我个人的定位其实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一开始,我仅仅是对自然的好奇,想表现一些动物的自然之美。到后来我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一个职业导演的角色,变得更像一个环境保护志愿者。
很多故事都让我觉得感动,我们在拍摄动物的过程中,发现了人类和动物所共有很多的东西,都能够去震撼人心,让人感动流泪,比如母爱。
有时候我觉得动物比人类更伟大,因为人类会去求救、回应,而动物因为缺少语言,体现出了更多的本能。有时小牛和小孩一样走丢了,羚牛妈妈就会满山找,这个过程中羚牛妈妈和我擦肩而过,也不会注意到我或是进攻——因为此刻它心里只有自己的孩子。
到冬天的时候,羚牛妈妈如果生病了,会带着孩子到低海拔地区,进入人类生活的区域,因为这里的食物更丰富。一般动物不会来这里的,太危险了。但是羚牛母亲为了孩子,就会冒着风险来到这里。
《秦智》:拍摄的遗憾与意外收获:纪录片的拍摄往往伴随着未知,您有没有错过某些珍贵的画面而感到遗憾?
张文庆:这种遗憾还是很多的。
自然界中的熊猫交配完成后,一般都是熊猫妈妈单独来照顾小崽,有点像我们说的“单亲妈妈”。当熊猫妈妈去觅食时,为了安全,它可能会把小熊猫赶上树。
有一次我拍摄小熊猫的时候,它特别害羞,镜头对着它,它用手这么一遮,一会儿拿开看看,发现(我们)还在,就又遮上。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和很多人类小孩子一样的。
后来熊猫妈妈在树下叫了一声,它快速下树就走了。我们跟了很久都没拍上,就是妈妈如何叫它,它怎么跟着走的这个过程,没有能记录下来——我们会觉得非常可惜。
还比如说,我前一段在秦岭待了半个多月,每天晚上跟着金丝猴到他们的栖息地,然后我会观察一晚上,就是想拍金丝猴生小崽。但是,这样的尝试已经有四个年头了,都没拍上。
《秦智》:社会共鸣:《守望秦岭》播出后获得广泛关注,您收到过哪些让您印象深刻的反馈?
张文庆:您认为这部作品为何能引发如此强烈的情感共鸣?
《守望秦岭》播出之后,在中央9套,中央2套,重复播出已经超过40轮。其实真的没有陕西本地、自然类的节目,能够有这么高的播出轮回,我们觉得很荣幸,但是同时也是一种压力。
因为我们做自然类的纪录片和国外确实还是有很大距离的,所以我们会以BBC为标杆,自己也去BBC学习。在学习时,每一个BBC拍动物的导演,都是我们的老师。我们立志要做一个好学生,同时也努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是我们的理想。
其实在当今社会,国内很多导演和摄影师还在追求一种纯自然。但是我们更喜欢讲述人和自然的故事。因为倘若没有人类的认识,自然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人类认识了自然,才赋予了自然感情和思想,自然也因此更加能够引发大家的共鸣。
《秦智》:下一步计划:除了《守望秦岭》,未来是否有新的生态纪录片创作计划?您是否考虑过拍摄其他未被充分记录的生态区域?
张文庆:关于未来的想法、计划,其实就是——“整个秦岭”。很多地质专家老师都会说:“没有秦岭就没有中国。”秦岭像一个巨大的扁担,它挑起了长江、黄河。
我们希望能在拍完一山之后,再去拍两河——这样中国的故事就有了一个体系。目前也有一些导演会拍长江、黄河,但是每个人有不同的表达方式。我们还是想用自己的视角和思想去展示我们所感受到的一山两河。
《秦智》:普通人与自然的连接:如果观众只能从《守望秦岭》中记住一件事,您希望那是什么?
张文庆:我希望人们通过这部片子,记住秦岭的“自然之美”——这就足够了!
《秦智》:影像的永恒性:十年、二十年后,您希望《守望秦岭》在生态纪录片史上的位置是什么?如果让您用一句话来总结这部纪录片的意义,您会怎么说?
张文庆:我没有这样关于“位置”的期待。我只是希望作为一个纪录片的工作者、爱好者,能够对一个领域、一个生态有真实地记录,让人们看到在这个时间段里:人与动物是什么样的关系,这个社会又是如何在进步。
其实我特别欣赏环境学者索希尔说的那句话:“决定人类未来命运的,不是人类创造了什么,而是人类没有去破坏什么”。这也是我们中国在保护动物这一方面做出的50多年的努力最重要的一个目标——就是恢复生态,“让自然回归自然”。
本文刊登于《秦智》杂志2025年6月刊
来源:小萝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