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影中,警匪两方并不公平,「匪」一方能轻易讲出更多超出认知又符合期待的好故事。《英雄本色》披着风衣叼着牙签的小马哥,几乎是香港电影的代名词,而吴宇森亲自客串的警长,则死板僵硬,面目可憎。
文|艾弗砷
电影中,警匪两方并不公平,「匪」一方能轻易讲出更多超出认知又符合期待的好故事。《英雄本色》披着风衣叼着牙签的小马哥,几乎是香港电影的代名词,而吴宇森亲自客串的警长,则死板僵硬,面目可憎。
好警察如果不沾邪气,只能往超级英雄发展。《警察故事》的陈家驹,第一部里还能够抨击贪腐体制,劫持署长。再往后拍,这个体系的反对者却成了詹姆斯·邦德一样飞天遁地的超级警察。
好在,香港电影深谙灰色地带的艺术,向来以反派的警匪一体性为最独特的一环。《重案组》《怒火·重案》直接让专业警察成为劫匪,半明半暗的暧昧空间,最棘手,最纠结,也最有故事可说。
作为暴力机器执行者的警察,是政治的晴雨表,也是身处民与官、罪与罚之间的中间角色。华语电影中,不同时间和地域带来的不同困境,直接反映在身处其中的警察形象身上。
半明半暗的黑警
说到黑警形象,首先想到的肯定是以六七十年代四大探长为原型的一系列电影,其中又以吕乐的出镜率最高。不过实话讲,都不算成功。《O记三合会档案》扮演警察阿乐的吴镇宇,让人感觉是分错了角色,吴更应该去演片中有癫邪魅力的阿豪。
《金钱帝国》的梁家辉,则仅演出了吕乐阴狠凶残的一面,深度不足。这两部王晶电影,塞了太多离奇癫狂的情节,演员并没有多少发挥空间。
刘德华两部《五亿探长雷洛传》,只能说表演和编导都乏善可陈,远不及同年吕良伟塑造的枭雄跛豪。
近年的《追龙》,将核心矛盾置换为打鬼佬反殖民,大而不当的洗白,让雷洛的形象愈加模糊。
真正干脆利落,把握到黑警神髓的,是《野兽刑警》里黄秋生饰演的鬼头东。
陈嘉上借刚被调入红番区的王敏德之眼,呈现了一幅灰色地带警匪共生的群像。警察鬼头东自在游走于黑白两道。这里行得通的是江湖道义,而非法律。「不是什么都要警察管的」。警察管黑帮,黑帮管治安。而最后,引燃警察鬼头东怒火的,是他的黑道好友张耀扬的死。
难得的是,《野兽刑警》里每个人都很出彩,周海媚、谭耀文和张耀扬都奉献了高于自己惯常水准的演技。谭耀文劈在张耀扬脖子上的那一刀,如果少一点无奈,没有那句「我上来了,怎么可能退回去!」鬼头东最后的爆发就激不起那么丰沛的火花。
黄秋生老道的表演,让从柔情到突然暴力的转变不显得突兀,把高潮处杀人更像寻死的狰狞,演绎得酣畅淋漓。
像鬼头东这样尽皆过火,尽皆癫狂的疯魔演绎,从那以后,再也未曾出现过。它怀念的,是九七之前的混沌日子。这部影片拿到手的五项大奖,让第18届金像奖像也显得迷茫、怪诞和疯狂。
九十年代中期,香港普遍面临切近的焦虑。每个人的身份都面临转变,而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冲锋队之怒火街头》劫匪与港英警署串通,赶在九七之前,从警署总部携巨款逃离香港。《高度戒备》为保证「交接之前的安定」,催生了高度戒备的焦虑,林岭东拍出了警长刘青云焦躁背后的沉重的乌云。
时间仍在我行我素地靠近那个奇点。
《三个受伤的警察》聚焦在回归前的最后一个除夕。一天之内,三个不同的警察各自扣动了平素不会触动的扳机,命运在九七新年到来前倏忽改变。黑云压城的焦虑和压抑笼罩着全片,其中郑则仕饰演的夺命甘是最让人动容的一个。郑则仕的角色具备香港人的特质,勤劳得体,面面俱到,他秃顶、肥胖和蹒跚的体态,象征着为这座城市付出半生,却没得到回报的普通香港人。
新年前的最后一天,郑则仕面前预演了下一年基层警界将要遭受的背叛、羞辱和反攻倒算。即将荣休的高级警官将罪恶掩到幕后,不再与新一年逐渐迫近的社会巨震有任何瓜葛,退休就完成了个人洗白。退休晚宴上的反击,是郑则仕最后的机会。
最终他没有成功,官官相护,该走的始终要走,这种迷茫与惶恐延伸到午夜,随着钟声的响起,九七的到来再也无法逃避。
但夺命甘终于无需看到这一天的太阳。
银河映像的宿命美学也在那时达到巅峰。《暗花》梁朝伟和刘青云这对警匪,发现彼此不过是迷局中的棋子,无论怎样挣扎,已定的宿命都已不可改变。「你我就好像是个弹球,弹到哪,什么时候停,都身不由己。」
有伞的时候没雨,有雨的时候没伞。《非常突然》的重案组在好不容易放松想去聚一聚时,却不知不觉地走向了生命的尽头。98年银河出品的三部片无一不是主角全灭。善恶已然模糊,最后的「无常」,倒更像一种宿命。
边缘人的警察
香港之外,从没有其他地区的影片,如此偏好描绘卧底和线人的故事,描绘他们在背叛与责任之间的煎熬。
卧底和线人,大概也是香港这座小岛身处两种不同道路的十字路口的写照。
新浪潮时期《边缘人》青涩的卧底警察艾迪便已振聋发聩,「白色染成黑色容易,但黑色怎么染得回白色?」友情与信念都在动荡不安的卧底生涯中迷失,以为看到转机的曙光时,却失去了一切机会。
《无间道》之后,卧底题材更是花样翻新,仿作续作不一而足,《黑白道》关注卧底警员复职后面临的困境,《知法犯法》吴彦祖由卧底走向堕落。但其中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警察形象却不多。
只有《无间道》的梁朝伟饰演的陈永仁,揭开了无间地狱的一角,三年之后又三年,永世轮回,无从解脱。这个角色太过经典,梁朝伟的深邃沉郁让后来人再难超越。
在卧底生涯中死去的人,终究不会知道自己因死亡而获得的荣光。而活着的人,则背负枷锁,仍需要孤独地熬过漫长的时间。也许他们「曾经没得选」,如果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他们未必想做回一个普通人,但一定想做回自己。
黑白颠倒的生活,已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做戏。虽戴着假面具,却不由得动起真情。到最后很难说服自己,自己究竟是警察还是古惑仔。卧底,究竟是为正义潜伏,还是为尽快脱离苦海而背叛朋辈。随着时间过去,让自己继续坚持下去的,是当初的信念,还是迷失中为证明自己与周围人不同的一种自我欺骗?
「对不起,我是个警察」。他们之中很多人,根本没有机会像陈永仁一样说出这句话。
寻找意义的警察
丢掉枪的警察,华语电影中为数不少,枪是身份。寻枪寻到的东西,各不相同,《神探》刘青云寻到的是每个人心里的鬼,任达华主演的《PTU》,拍摄于非典肆虐时期,「穿上制服都是自己人」,寻找的是欺上瞒下,玩弄暗度陈仓的默许行规,却终究躲不过荒诞的命运。
《寻枪》的姜文是人生过半的中年男人,失去枪使他意识到,枪曾是他仅剩的权力象征,「穿上制服你是个警察,脱下来你什么都不是」。他寻找到枪,却死于枪下。
在一众寻找着什么的警察形象中,最卓尔不群的,是《暗战》在庸常里寻找生活火花的刘青云。
在那之前,双雄题材已经被拍过无数次,《暗战》区别于林岭东和吴宇森的独特之处,在于杜琪峰构建的,不是现代武侠江湖,也不单是警匪双雄惺惺相惜的故事,而是在两个男人在追赶宿命的屈指可数的时间里,让刘青云饰演的警察找到了久违的生活的意义。
刘青云为银河映像饰演了不少脍炙人口的形象,每个都不尽相同。他生活化的表演,让《暗战》一切情绪的递进通过动作细节自然显现,没有掉入李修贤式套路化演绎的窠臼。
他塑造了一个本分且自律的警察,被庸常的工作逐渐消磨,在周围环境中找不到价值,却因为一个案子,一场与大盗的头脑角力,找到了让体内奄奄一息的激情焕发生机的机会。
他跟刘德华玩的计时游戏,像在提醒自己,这一刻,自己生命中正有重要的事情发生,而且它正在快速溜走。这是只属于自己的一段争分夺秒的快意时光。
影片最后,一切回到正常,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那样。「他还会回来的」。巴士窗外的霓虹不夜城,结尾处高速流过眼帘的高楼,伴着沉稳的鼓点,奏起宿命的挽歌。
可与刘青云相提并论的,我想到的只有廖凡饰演的张自力。
相比起《暗战》刘青云营造的现代都市中短暂的诗意和漫长的怅惘,《白日焰火》中绝望的革职警察张自力,则像冰封荒原上的孤犬,踽踽独行,只是为了无望地握紧能带来一丝生命意义的稻草。
被剥夺警徽的张自力,未必想做回警察,他只是想证明,自己还没有烂到泥里,还没到一无是处的地步,然而,脱掉那一身制服,自己便没有机会做自己唯一擅长的事。影片中他常做的事,穿上警服,叫密切追踪,脱下警服,就叫恶意尾随。
从《制服》《夜车》到《白日焰火》,刁亦男一直致力于描摹被社会分工构建的身份囚笼,张自力是他塑造最成功的一个人物。张自力本以为把洗衣店女工献祭出去,能换来自己的自我认同,让自己有力量不再沉沦下去,但结果换来的仍是空虚。他仍被碌碌无为的无意义淹没,只能在舞厅里无望地卖力独舞,延口残喘。
像影片的片名一样,他的挣扎,和些许的闪光,最终只是白日的烟火,是灯光下的蜡烛,旁人察觉不到的无声的绽放。
警匪片之外荒诞的基层警察
警匪的戏剧对立之外,也有有血有肉的基层警察形象。这些权力机器的执行者,在执行体系下达的任务时,时常透着种荒诞感。
黄建新《埋伏》里任务层层摊派到最后,最前线的岗哨已被遗忘。《押解的故事》里押解犯人的基层民警,钱包和手腕都捉襟见肘。
《千钧。一发》的老公安老鱼,为维护一栋危房不被犯罪分子炸塌,临危受命排雷,本来是临时顶上,最后却因为各部门相互推诿,成了唯一的稻草,全警局的压力压在这样一个小人物身上。但没人细想,这栋即将垮塌的筒子楼,保护的意义究竟何在。
宁瀛的《民警故事》以纪录片的质感拍出了九十年代最真实的民警形象。从计划生育到户籍管理,所有乍看不着调的事,都是片警的工作范围。其中最主要的工作,是打狗。德胜门桥下,一群片警踩过结冰的护城河追打一只疯狗,虽然绳之以法,以多人敌一狗,总带着些荒诞的意味。
影片结尾终于有片警硬气了一把:「你再骂一个警察是狗,你再骂一个?」打狗本是自己的任务,自己却被骂是狗,片警气不过出手打人,结果违反了纪律。左支右绌,左右为难,权力机器里的执行人员只能是这般。
网格化管理的社会里,可能永远碰不见波澜壮阔的事情,但注定在循环往复的会议中,和常态化维稳管理的消磨下,堕入平静。从中找不到为之拼搏的意义。因为一切本没有意义,资历与升迁,终会随着年头的文火慢煮徐徐到来。电影之外的警察,只是权力向毛细管渗透的过程中,一份循规蹈矩的工作而已。
而那些关于警察的传说,在高楼大厦夹缝中追踪,在茶餐厅窗口侦察,在双层巴士夹缝中驱车狂飙的警员,连带那个江湖,早已远去。纵横四海,辣手神探,已经是一个过于久远的不合时宜的梦。
来源:虹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