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尽管有《阿甘正传》原班人马的金字招牌,《此心安处》的引进并没有激起市场的涟漪。但不得不说,《此心安处》太特别了,特别到将它放到人类影史长河,找不出第二部类似的创作。可当我尝试用文字去梳理这部电影时,又发现自己就像是中了病毒的电脑屏幕,故事的碎片如无数弹窗涌现。
曾念群
《此心安处》剧照
尽管有《阿甘正传》原班人马的金字招牌,《此心安处》的引进并没有激起市场的涟漪。但不得不说,《此心安处》太特别了,特别到将它放到人类影史长河,找不出第二部类似的创作。可当我尝试用文字去梳理这部电影时,又发现自己就像是中了病毒的电脑屏幕,故事的碎片如无数弹窗涌现。
第一时间所能想到的解决方案,就是把影片时间和空间梳理出来。空间上好说,大道至简,一个固定镜头打通关,而且大多数篇幅定格在客厅场景。时间上繁琐得多:核心部分就有汤姆·汉克斯饰演的理查德一家三代,此外还有安乐椅发明家夫妻、黑人夫妇、飞行爱好者一家三口,要命的是,这一切都是碎片化非线性穿插呈现,在没有上帝视角或对美国文化通晓到细枝末节的情况下,看一遍很难生成人物关系图谱。
解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全神贯注,留心细节。从客厅沙发和穿着时尚的变迁可辨,用上了扫地宝的黑人夫妇,应该是理查德一家的继任者;飞行爱好者家的窗外经历了马车到汽车的进化,结合理查德父亲艾尔“二战”退役的时间,可推导那是此前的住户;安乐椅发明家夫妻直接提到了1942年,应该是飞行爱好者之后,艾尔入住前的户主。当然,弄不清楚旁支的几户也没关系,把理查德的故事经络梳理出来即可。不怕见笑,我看了两遍,依旧没弄清被妈妈罗斯那个笑话噎死的胖子是谁。
影片原名《Here》,引进翻译成《此心安处》,其实只是对局部故事——理查德一家三代故事的抓取。译名巧借苏轼名句“此心安处是吾乡”,点出中国传统人文乡愁理念的精髓;用法国哲学家巴什拉的话说,“家是灵魂的形状”。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导演罗伯特·泽米吉斯在理查德夫妻段落的表达中,确有与苏轼和巴什拉不谋而合之处。理查德对老宅的坚守,其实是基于他对家的守护;而妻子对老宅的逃离,也是基于她对家的理解和祈望。与其说妻子玛格丽特丢下如笼老宅,不如说她终究按捺不住诗和远方的心;而留守的理查德,也终于拿起了因现实羁绊而搁置的画笔。
个人认为,“此心安处”并不是泽米吉斯表达的全部。如果用王国维的人生三境来对位罗伯特·泽米吉斯,这只是第一境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中的“昨夜西风凋碧树”,不过是一个屋头几户人或几代人的记忆碎片以及得失。
大多数文字都评说这是个百年老宅的变迁故事。对,也不对。宅子是百年,迎来送往了一户又一户,一代又一代人,但电影的镜头,却是起于远古时代,经历了恐龙灭绝,见证原住民的爱情、生养和葬礼,近现代开拓者的采石伐木,有了第一栋房子的矗立(威廉宅邸),然后才是1900年这栋房子的一砖一瓦,以及老宅的百年沉淀。确切地说,这是地球的一个小小角落,是关于一片土地的故事。土地上的人,几户人也好,几代人也罢,在这个亿万年的时间线上,渺小得隐入尘烟。
至于如何“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泽米吉斯用了两个开创性的尝试来实现,一是破天荒的固定镜头拍摄,二是通篇画中画多屏衔接。
和以往用于转场的多屏滑像不同,《此心安处》里的多屏,其实是不同时间同一场景局部的叠加、穿插或交互。多屏里,上古冰原和北美大陆实现同框,几秒钟沧海变桑田。乔迁的黑人夫妇和即将离散的白人夫妻同框,悲喜都返照在同一个梳妆镜面,多屏不再是简单的技术应用,还兼容了时空交织和情绪叠加与比照,加强叙事张力的同时,渗透着导演的表情达意。在电影里享受到如此丰富而繁杂的多屏红利,还是头一次。
最绝的是固定镜头的应用,这既是难点也是亮点。亿万年的穿插,注定不是一个独立起承转合的故事。之所以选择理查德夫妻作为整个碎片故事的C位,也只是给叙事的整体一个核心,然后通过这个核心来布局与各种时间碎片的关联。影片开始给人情景剧的既视感,随着画面的丰盈,又像是观众和舞台的交互。当亿万年时光交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地球与人类简史。固定镜头就像一个隐形的监视器,冷静,客观,甚至冷酷,哪怕有人猝死、有人中风这样的戏剧性情节,它依旧冰冷如初,一如亿万年前面对恐龙灭绝时无动于衷。
镜头是固定的,没有推拉摇移,因而说这是一个单独空间的故事,对,也不对。镜头固定,但场景在时间之河里流变。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话被严复译成“濯足长流,抽足再入,已非前水”,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空间并非一成不变,光是理查德一家三代的沙发,就经历了小两口时的双人沙发,到一堆儿女时的转角沙发,再到父亲病故前的沙发床等变迁。客厅也是多功能厅——可接生也可送终,办婚礼也办葬礼。
时空的构建甚至还能通过人物对话来实现。通过场景对话,本杰明·弗兰克林父子、托马斯·杰斐逊等政客成了客厅的“座上宾”,独立战争、“二战”等历史事件和种族问题也来打卡,而在院子里挖到的远古项链,恰是原住民定情并戴着下葬的那根。我们甚至可以找到这栋房子的具体坐标——机场附近,富兰克林中学学区,窗外便是美国开国元勋本杰明·弗兰克林私生子威廉的老宅。
一个固定镜头打通关,你说它单调吧,单调到极致,却也丰富到了极致。极致的结果,可能是导演如痴如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普罗大众,则鲜有人能给到他“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回馈。这就是电影,就好比片中不同人对老宅的不同态度:有人匆匆过客,有人为伊消磨。而导演选择不讨好不谄媚,静静凝视着世界的某个角落。
我想,导演真正要说的,恐怕远不止心安与否,他似乎更想长叹一声:我们不知道从何而来,喜怒哀乐一场,终将在时间的维度上消逝,并被空间刷新或覆盖。(作者为电影评论家)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